二十二

把首站選在俄國,是當李鴻章跪在地上的時候,太後抽了一口煙後拿定的主意。當時,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即將舉行加冕典禮,朝廷正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選去參加。太後吐了一口煙霧想,在世界各國政府的眼裏,中國似乎隻有這麽一個開明的人物。

於是,太後叫了聲“小李子”。大太監李蓮英畢恭畢敬地走上前來,接過了她老人家手裏的煙鍋。

太後把腰板挺得筆直,換了個姿勢對李鴻章說:“不管怎麽說,這俄國人還是幫助了咱們,咱們就是要讓人知道,誰幫助過我大清,我大清就不會虧欠了誰!”

這話,太後不是對李蓮英說的,可做太監久了,這“小李子”對她的每句話,都由衷地感到崇拜,總是情不自禁地在一旁默默點頭。

李鴻章瞥了他一眼。事實上,這三人中,對於俄國人的“幫助”,恐怕也隻有李鴻章本人有所了解,甚至可能連他也不過是一知半解。《馬關條約》以後,日本人割走了遼東半島,但俄國人突然跳了出來,要求對方把吞進肚子裏的土地給重新吐出來。

緊隨著俄國的,還有法國和德國。這突如其來的情況把日本人嚇了一跳。首相伊藤博文和幾個核心幕僚召開了一場緊急會議,幾個人做了一道算術題,發現三國派往中國的軍艦,加起來共有12萬噸,經過了前一輪戰爭的消耗,日本已遠不是對手。

就這樣,經過一番商議,精於算計的日本人最終決定,向中國討要三千萬兩白銀,以換回遼東半島的所有權。

於是,朝裏生出了一種觀點。這種觀點大概早先是由皇帝的老師翁同龢提出來的。俄國幹涉遼東半島問題,讓這位整日與仁義道德打交道的“清流派”人物心生好感。於是,他提出,“大清國如今積貧積弱,此次事件表明,俄國人還是靠得住的,日本人反倒成了危害,倒不如‘聯俄抗日’,以取自保為上”。

他的觀點得到了不少朝臣的讚同。那個時候的大清國,是真的陷入了迷茫。保守派中那些不是過分頑固的人物,都已經開始轉變了思路。洋務派的張之洞提出了一模一樣的觀點。新一輪的議論聲逐漸在朝中占據了主流。過去“以夷製夷”的外交策略,這時愈加明確地轉變成了“結強援”的路線。就這樣,這議論聲傳到了慈禧太後的耳朵裏。

戰敗以後,光緒皇帝已經真正地走上了前台,可他批閱的重要奏折,都還是得讓太後過目的。太後看完了奏折,心裏揣摩著,“這洋人,看來也不全是壞的。”就這麽尋思著,沒過多久,她就又看到了沙皇尼古拉二世即將登基加冕的消息。

太後認為,這俄國人幫助了咱們,咱們也不能虧欠他們。所以她交給李鴻章一個任務,要他代表清廷,參加俄羅斯沙皇的登基加冕禮。除此之外,還要他負責跟這個北方的鄰居,私下裏簽訂一份條約。

就要到達莫斯科了。聽說李中堂要走訪沙俄和德國,其他國家也終於坐不住了。於是法國、英國、美國紛紛效仿,邀請李中堂前來訪問。

就這樣,一場德國之行,變成了歐美之行。對於三國幹涉還遼的動機,李鴻章內心多少是有所了解的。俄、法、德早已對遼東半島垂涎三尺,自己都還沒有行動,又怎麽能讓日本人搶了先?

洋務派的外交策略是“以夷製夷”,事實上,就是基於整個國家對列強毫無反抗能力的基礎之上的。這種思想來源於早先的大臣林則徐和他的好友魏源,為避免招致滅頂之災,中國不得與單一敵人展開對抗,而是要主動引入更多的敵人,讓列強與列強之間相互爭奪,如此一來,則強敵無暇他顧,中國可趁機圖強。

洋務派確實這樣做了。李鴻章就是在這樣的大戰略下,辦了二十五年洋務,最終,那洋務運動中最傑出的作品——北洋水師卻還是在那麽一場甲午戰爭之後,全都沉入了大海。中國人“自立自強”了幾十年,就強出這麽一個結果來,思來想去,除了暗含著諷刺的意味,倒也還真的有些悲涼呢。

火車進站了。李鴻章第一次踏上了歐洲的土地。慈禧太後交給他的任務,就是要和這個國家簽訂一份密約,以此在兩國間確定一種特別的關係,從而達成“聯俄抗日”的政治目的。

幾個月後,一麵是沙皇隆重的加冕禮,一麵是談判桌前態度嚴肅的俄國官僚。談判桌上,李鴻章仿佛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當年的威風。經過幾輪談判,他得到俄國官員一筆私下的賄賂。對此,俄國人保密的態度是極為明確的。

李鴻章並沒有拒絕。那時候的他,也許並不因此感到不安。在他眼裏,對於他的祖國,這場談判,他是立了功的。很快,一份《中俄密約》簽訂了。簽訂之時,李鴻章仿佛揚眉吐氣,自滿地歎道,“此約可保二十年無事,總可得也!”

因為條約的前兩款,中俄兩國就已針對第三方的軍事威脅結成了同盟。他認為,這是擺在大清國眼下最為重要的問題。可他並沒有弄明白的是,為了換取這個目的,他代表中國,把在東北地區鋪設鐵路的權力拱手讓給對方。更為要命的是,密約中還確定,俄國人同樣有權把他們自己橫穿西伯利亞的遠東鐵路,連接到這條鋪設在東北的鐵軌上。

當李鴻章手持煙槍,麵帶微笑,轉身離開的時候,在他身後,俄國的官員,也悄悄地笑了。

那笑聲中仿佛摻雜著某種嘲諷的意味,好像是在說,“這個老頭,辦了二十幾年洋務,竟還是這麽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