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當擁有十萬員工的克虜伯炮廠出現在李鴻章眼前時,他帶著滿臉的驚歎,目睹了袁世凱口中那種新型的大炮。他不由得感歎說:“若能從這巨大的火焰中,取得一粒火種,我大清如今的麵貌,或可有所改善。”
時光如梭,昔日威震東亞的北洋水師,如今早已不複存在。帶著一陣感傷,一個叫作伏爾鏗的造船廠向他敞開了大門,那就是製造“定遠”號和“鎮遠”號的地方。
一陣來自記憶的苦澀催生了他的淚水,二十五年的辛苦,望著天的博大、海的遼闊,一切都仿佛隻是一朵白雲、一朵浪花,一陣風吹來,不論如何晶瑩,最終都隻剩一地淩亂。
但所有這些所見所聞,也許都將很快被他拋之腦後。很多年前,他就曾聽說,在西方的世界裏,住著一個鐵血的宰相,這個人手腕強硬,智謀過人,在他的力挽狂瀾下,一個積貧積弱、四分五裂的德意誌,逐漸走向了統一,成為令全世界都有所忌憚的強大帝國。這位宰相,叫作俾斯麥。
他還記得,當年美國第十八任總統格蘭特訪華時,大概是為了拉近彼此間的距離,或許是一種客套和禮貌,他在見到李中堂時,也曾形容說,李中堂就是“東方的俾斯麥”。
李鴻章倍感榮幸,卻不曾想,此時此刻,當他來到這個強大的西方國家時,他竟然能夠有機會,親眼見到那位真正的俾斯麥。
隻是鐵血宰相已不再鐵血。八十二歲高齡的俾斯麥先生因為反對皇帝,此時已賦閑在家。當這來自東方的“俾斯麥”,和這身居西方的俾斯麥相互擁抱時,李鴻章的內心,卻又平添了幾分焦慮。
他不明白,同是四麵為列強所環繞,同是積貧積弱、破敗不堪,和那遼闊的大清帝國相比,這令全世界都尊敬的老人,又是怎樣力挽狂瀾,將小小的德意誌,改造成如今的模樣?他不知道,俾斯麥也沒有明確告訴他。
這位昔日的鐵血宰相隻是籠統地對他說,一個國家的強大,最為重要的是君臣一心。李鴻章深深地點了點頭。在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醇親王。
為了保護自己的親生兒子,他不遺餘力地和太後周旋。一個國家的興衰,就在這樣無休無止的周旋中,被棄之腦後。頤和園修好了,可這祖宗的基業,卻在失敗中,走向更大的失敗,在恥辱中,走向了更大的恥辱。
“君臣一心”,談吐間隻是一句簡單的話,可在那深宮之中,卻是頑固派、保守派,還有各式各樣的團體,一同堵在眼前的牆。也許除此之外,對於那些太過先進的治國理念、國家政體,李鴻章並不真的明白,但對於俾斯麥這一針見血的言辭,他卻頗以為然。
俾斯麥聽說,昔日日本刺客射進他左顴骨中的子彈,至今依然留在那裏,於是友好地告訴他,如今,在這強大的德意誌,他們的科學家已經發明出一種用來照射骨頭的機器,那就是X光機。
他很樂意為自己的中國朋友,照一照他的骨頭,看看有沒有方法,能把那枚子彈給取出來。李鴻章表達了自己的感謝。隻是,在這感激之餘,他卻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兩個老人再次擁抱在一起。一位是“東方的俾斯麥”,一位是真正的俾斯麥。他們都曾麵對一個貧弱的國家,他們都曾是這個國家的脊梁、一個民族的依靠,他們都曾為自己的祖國耗費了畢生的精力。
可是,幾十年過去了,留給俾斯麥的,是他身後無盡的榮光。他的祖國崛起了,成了科學發明和工業技術的佼佼者,是西方列強中屈指可數的強國。而留給李鴻章的,卻是一支全軍覆沒的艦隊和一份三千年未有的恥辱。
李鴻章又一次登上了火車。他對俾斯麥說,希望在對方九十歲生日的時候,他還能有幸趕來祝賀。俾斯麥輕輕地點了點頭。或許這隻是一種美好的願望吧,但俾斯麥異常感動。火車開動了,鐵血宰相衝著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敬了一個軍禮,而後就那樣目送著火車,漸漸駛出視線……
離開德國,李鴻章來到了荷蘭,來到了比利時,來到了法國,也來到了英國。大英帝國的皇家海軍,才剛剛結束一場演習。在那博大的天空下,在那遼闊的大海中,金色的黃昏,塗抹著樸茨茅斯港的海岸線。
他駐足於此。夕陽下,74艘各式軍艦閃閃發光。他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那個屬於意氣風發的青年時代,他曾登高望遠,將滿腔的誌向寫在詩中:
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
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裏外欲封侯。
那一年,是1843年。那一年的中國,第一次與西洋白種人簽訂了恥辱的條約。那時候,李鴻章正在準備參加順天鄉試。三千裏外的廣州,英國人正在隨心所欲地把鴉片輸入中國。心高氣傲的他,曾以為憑借自己的才學,終將為這大清國一雪前恥,重現昔日的輝煌。
然而,所有這些浪漫的遐想,在時光的流淌中,終於還是化作一縷微光,躲在夕陽的餘暉中,一點一點消逝而去。當這大英帝國的強大艦隊真的停靠在他眼前時,他笑了。他自嘲說:“昔日竭盡心思,靡盡財力,我北洋水師方才勉強成軍。而今視之,又豈止是小巫見大巫。”
回憶停在1896年8月31日。當李鴻章在年輕的美國,結束了自己的訪問時,他恍然想起,這匆匆的時光,已在五味雜陳中,過去了整整17年。他提議要去看一個人,而那個人,此時此刻,正靜靜地躺在一副鐵製的靈柩中。那就是第十八任美國總統格蘭特先生。
李鴻章依然記得,當年這位朋友在訪問中國時,對自己所講的那席話。他曾說同為黃種人的日本,應是中國學習的榜樣,可在1885年,他就去世了。十幾年後,他的忠告,竟不幸應驗,最終變成整個國家、整個民族久久揮之不去的痛。想到這些,李鴻章恭敬地轉過身子,麵朝靈柩,悲傷地歎了一聲:“別了。”
格蘭特夫人將一根手杖遞給了他。他認出了那根手杖。夫人微笑著說:“總統的人民,已經接受了他的請求。”
李鴻章伸出老邁的雙手,顫抖著接了過去。在這一刻,他再也無力掩飾內心的感動,緩緩地落下了眼淚。對這個年過七旬的老人來說,那不僅是一份穿越了十七年的承諾,更是這殘酷人生中,那“賣國賊”的罵名下,一絲僅存的尊嚴。
輪船出港了。西方的世界,不論多絢爛、多精彩,終將被他拋之腦後,也終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祖國,不論多悲涼、多腐敗,也終將是他出生入死的地方。
他無法回避。
也沒有人能夠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