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受盡了屈辱,李鴻章回國了。身為一千年以來,第一個敗給日本的中國高官,這口氣,他難以吞咽。在回來的路上,他發誓,終身不再赴日,以表達自己內心的憤怒。但這憤怒中,卻又隱藏了太多太多的無助。日本不是他的祖國,那裏有暴躁的刺客,有冷酷的對手,還有一排矮人一頭的椅子。可是,抬頭望去,陸地越來越近了,他的祖國就在眼前,可在他心裏,又生出了更多的不安。
1895年5月2日,北京城裏一千三百餘名前來參加會試的舉人鬧了起來。他們都是各省來的舉人,是經曆了多年寒窗的讀書人,是真正的知識分子。他們一生的苦讀,都是圍繞著家國天下的信念進行的。
在這積貧積弱的歲月裏,麵對西洋鬼子的堅船利炮,他們本已是憂心忡忡。4月15日,當《馬關條約》即將簽訂的消息傳回國內時,他們的信仰似乎轟然倒塌。
人們痛心疾首。當聽說《馬關條約》中議定,要將台灣割讓給日本人的時候,一位來自台灣的舉人再也忍受不住,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起來。曆朝曆代的興衰更迭,都沾染過讀書人的眼淚,這三千年來未有過的恥辱,讓所有這些學子,在迷茫中,找不到光明的路。於是,在這國恥麵前,所有人都哭了。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站了起來。在學子的淚光中,他感慨著:“眼下我大清已窮途末路。列祖列宗的臉麵,早已被丟光了!”他的話,催生了更多的酸楚和更多的眼淚。在這酸楚與淚水的交融中,他擺了擺手,直起身子,大聲高呼,“若想脫胎換骨,卻還有一條路,擺在朝廷的腳下,也擺在你我讀書之人的腳下!”
話音未落,學子們從哭泣中,安靜了下來。他環顧四周,看到在那一刻,每一個人的表情都仿佛凝固了。於是,他清了清嗓子,大手一揮,喊出兩個響亮的字:
“變法!”
當李鴻章重歸故裏的時候,北京城裏的憤怒,依然還未散去。詛咒、謾罵,千夫所指。他深知,這留在中國人心底的傷口,在未來的曆程中,不論經過怎樣漫長的歲月,都終將難以平複。1895年5月2日,1300名學子盤踞不去,聯名上書。那畫麵,他並未親眼所見,卻在往後的許許多多個日夜,殘留於腦際,投射在夢中。
這,就是“公車上書”。在那殘酷的歲月裏,在那莘莘學子的悲傷中,有個人毅然決然地站了出來。早在1888年,他就曾利用來京參加順天鄉試的機會,向朝廷上書一封,那時他就曾預言,蕞爾日本,終將超越中國,躋身世界列強。
他直言不諱,痛陳時弊,聲稱唯有變法維新,才能拯救中國。可是,這番肺腑之言,皇上並沒有看到。大臣們拒絕了他的條陳,從此再無下文。那時沒什麽人了解他的底細。
1858年,他出生於廣東,二十二歲時就曾遊曆於香港。那時候香港早已淪為英國的殖民地,在國恨家仇中,他發出一聲驚呼:
薄遊香港,覽西人宮室之瑰麗,道路之整潔,巡捕之嚴密,乃始知西人治國有法度,不得以古舊之夷狄視之。
從那以後,他帶著一種文人特有的責任感,在昔日孔孟之道的基礎上,開始了一場對西方文明的探究。他並不懂外文,他所閱讀的外國圖書,都是翻譯版的。但這無礙於他思想的生成。就這樣,在傳統文化與西方文明的碰撞中,他開始形成了自己的體係。
他開始認識到,這個老舊的國家,已經到了不得不變的境地。可是,在兩千多年孔孟之道的熏陶下,這裏的人民,早已習慣了每日的墨守成規,孔子的地位,從春秋戰國時被冷落,一直被推到類同於宗教領袖的高度。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談及變法,又是何等地艱難。
但他偏偏想要迎難而上。1891年,他在廣州開設“長興學堂”(即“萬木草堂”的前身),廣招學生。在這裏,他收獲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這個學生,叫作梁啟超。他還先後寫下兩本書,一本叫作《新學偽經考》,另一本叫《孔子改製考》,兩本書都試圖推翻曆朝曆代對孔子的解讀,事實上,就是用看似縝密的邏輯,把這個曆史上的守成派,包裝成了改革派。
紛紛擾擾中,他的祖國愈加衰落,他的弟子卻越來越多。他的名聲愈加遠播,可身為讀書人,看著國家江河日下,他內心的憤懣,卻也越積越深。
於是,當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上,即將留下中國代表的簽名時,1895年4月15日,在痛哭流涕的學子中,他站了出來。他告訴大家,當務之急,唯有痛革弊政,變法維新,才能自立自強,躍居世界先進國家之列。
在學子們的支持下,他揮毫潑墨,痛陳萬言書,請求朝廷停止議和,以遷都之策與入侵者展開對抗。萬言書還要求朝廷痛下決心,改革政治,改革軍事,改革經濟,以求自強。
5月2日,都察院門前,一千三百名學子盤踞不去。萬言書上,有每一個學子的簽名,而在所有這些簽名中,唯有他的名字,最為引人注目。
那個名字,叫康有為。
北京城裏的憤怒,依然還未散去。學子們的眼淚,依然悲傷地流著。當李鴻章重歸故裏,從一份恥辱,踏入另一份恥辱中時,“賣國賊”的稱呼,早已塞滿了他的耳廓。
戰爭之後,有人悲傷,有人沮喪,有人在恥辱中度日如年。在“賣國賊”的稱呼中,在舉國聲討中,在朝中大臣的明爭暗鬥中,慈禧太後沒了往日的威風。動用了三千萬兩白銀準備的大壽,並沒有按照她的計劃順利進行。
1894年11月7日,顏麵盡失的太後下令取消了熱熱鬧鬧的場麵,最終隻是在寧壽宮裏,黯然地吃了頓飯。全國的老百姓,全都將這國家的腐敗和墮落,安在了李鴻章一個人的頭上。那副年過七旬的肩膀,在經受了日本上下萬眾一心的**後,卻還不得不在沉默中,麵對祖國四萬萬同胞的撻伐與唾棄。
喧囂尚未散盡,5月6日,會試的榜單揭曉了,康有為在新科貢士中名列第五。5月15日,他在紫禁城的保和殿裏參加殿試,沒過多久,他再次脫穎而出,搖身一變,就成了進士。進士,是科舉考試的最高等級,考取了進士,就意味著入朝做官,躋身士大夫行列的夢想成為可能。
先前的“公車上書”,最終因都察院官員拒絕遞交而草草收場,但在這次小小的失敗麵前,這個胸懷天下的讀書人,卻已在隱隱間,預感到了大大的成功。
就在這喧鬧中、埋怨中、憤怒中、悲傷中,李鴻章掐指一算,在直隸總督的位子上,他已坐了整整二十五年。二十五年,此時此刻,這段漫長的人生經曆,於他而言,於他的國家而言,是多麽的諷刺與辛酸。
他想起,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洋務運動中,他和他的老師曾國藩,都曾被稱為與洋人打交道的專家裏手,最終,卻又在這無情的現實中,留下了頭頂上的千古罵名。
往後的很長一段日子裏,他都沒有機會再次前往旅順,前往北洋水師曾經駐紮的基地,也不曾感受那天的博大,那海的遼闊和回**於那天地間,一聲聲令人愉悅的讚美和奉承,或是帶著一股自大,默默念叨著“大清國洋務運動的巔峰,就是李鴻章;李鴻章的巔峰,就是北洋水師”。所有這一切,都隨著夏季煩悶的風,被吹散了……
二十五年的曆程,就這樣結束了。誰也不會想到,二十五年後,當年風光無限的他,卻要麵對如此這般的狼狽。那天,在朝廷中,翰林院代遞六十八人連銜折,彈劾了他。光緒皇帝下旨將他革職,至此,朝廷把他投置閑散了。
狡猾的慈禧太後,在這風口浪尖上,聰明地選擇了退讓。她停止了對朝政的過問,把光緒皇帝推到了前台,自己匆匆忙忙地藏在頤和園裏,享受著美輪美奐的奇景,躲避著舉國上下的怒火。宮廷中,新一輪的爭奪拉開了序幕。
在戰爭的慘敗過後,她難免也會有些手足無措。在她心裏,李鴻章是她權力網中重要的人物。可她知道,眼下,就算是她本人,也確實做不了什麽了。
於是,她隻好下令叫人為對方收拾了一間屋子,以便這被革職的中堂大人在北京能有個住處。李中堂謝過太後,便帶著隨從和家眷,依著朝廷指示的路線,穿過一條“冰碴胡同”,來到一座寺院的門前。
時空流轉,匆匆間,已是1901年。同一座寺廟外,同一個老人,同樣的落寞,同一份淒涼。從回憶中醒來,現實中,他停下腳步,他的隨從,隨行的大臣,也都停下了腳步。
他想要說些什麽,可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此時此刻,四麵八方,都充斥著洋人的腳步聲。他抬起頭,長長地歎息著。眼前,一塊牌匾橫在當中。牌匾上,三個瀟灑的大字,仿佛已在歲月的打磨中,變得黯淡無光。
這三個字是“賢良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