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1895年4月17日,春帆樓上,一支筆被拾起。隨後,在這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中,中國人,迎來了自己最為恥辱的一刻。一紙條約擺放在桌上。桌兩旁的椅子,一排高,一排低。椅子旁的人,一排麵帶微笑,一排麵色凝重。
隨後,被拾起的筆又重新落下,端正地擺回原處,於是,條約的落款處,便留下了他的名字——李鴻章。
這就是《馬關條約》。
隨行的大臣們哭了。李鴻章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簽下自己的名字,就意味著中國將把自己的遼東半島、台灣全島以及其所有附屬島嶼割讓給日本,還要先後分八次,共賠款二萬萬兩白銀,並開放沙市、重慶、蘇州、杭州為對日通商口岸。
思緒中,輝煌了幾千年的中國,因為自滿而停滯了進取的腳步,因為科技的落後,被大炮轟開了國門,從此積貧積弱。1840年以來,中國人曆經一次又一次的屈辱,中國的老百姓從未接觸過白種人,中華文明的廣度也並不曾擴展到遙遠的西方,麵對這樣陌生的敵人,失敗帶給中國人更多的,是恐慌。
可中國人做夢也不會想到,多少年後,在這同為黃種人的日本麵前,在這個弱國、小國,一個做了一千年學生的島國麵前,自己竟然也會敗得如此不堪。這樣的羞辱,中國人不能接受。
李鴻章知道,在這條約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就是在曆史的恥辱柱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就這樣強忍著內心的酸楚。那是他應得的苦澀。是他的一味媚上,把海軍的費用挪給了頤和園;是他的自私和愚蠢,把北洋水師葬送在避戰的指令下;是他的幼稚和天真,從一開始,就把戰爭的所有希望寄托給了外國的調停。他看清了清廷衰弱的事實,卻並沒有弄明白,這當今世界的道理,乃是弱國無外交。
他抬起頭,恍惚間,一陣眩暈侵襲腦際。在談判的時候,他的左顴骨中彈了。那時戰爭還在繼續,日本人依然揮舞著拳頭,揚言要獲取更大的利益,否則必將南取台灣、北占京畿。雙方僵持不下,但日本人掌握了主動。
在戰場上,日軍勢如破竹;在談判桌上,日本人組成了強大的智囊團隊和縝密的情報機構;在宮廷裏,他們君臣同心;在國會中,他們各黨各派槍口向外。
麵對共同的對手,他們不僅有多種談判方案,有天皇和人民的鼎力支持,甚至還直接竊取了清廷的電報,從而早早地摸清了對手的底牌。而在如此這般的攻勢之下,他們的對手,卻隻有一副年過七旬的肩膀。
3月24日,李鴻章就是在這種舉國狂熱中中彈的。當他乘轎前往館驛的時候,那枚子彈沿著平滑的軌道,擊碎了他的眼鏡,打穿了他的顴骨,最後停在他的目下。所有人都陷入了驚慌。醫院裏,他的嗣子李經方抱頭痛哭。隨行的大臣們麵色凝重。刺客被帶走了。
狂熱的日本社會,又陷入了一場來自天皇的震怒。伊藤博文眉頭緊鎖。在這談判的緊要關頭,他最為擔心的,是這樁惡劣的事件,給日本在國際政治舞台上,帶來的負麵影響。所有人都懷著自己的心思,揣著自己的情緒,每一個人要麽哀傷,要麽心懷鬼胎。
清廷的官員不住地哭泣著,日本的上上下下,匆忙間,用最好的醫療設備、最好的醫生、最為周到的服務,看護著這個重要的人物。而就在一天以後,他醒了過來。
那一刻,他的嗣子、他的對手、隨行的大臣,在他麵前,仿佛都在微笑,所有人都藏著屬於自己的小九九。而在這微笑中,他卻隻是緩緩地伸出手,指尖落在那件沾滿血的衣服上,冷冷地歎了一聲:
“此血所以報國也!”
迫於國際政治的壓力,他的槍傷使日本停止了繼續侵略的腳步,卻怎能洗淨這三千年來從不曾有過的恥辱!談判桌兩側的椅子,一排高,一排低,那是來自這做了一千年學生、數次戰爭的手下敗將,最為露骨的嘲諷。
談判的尾聲,他曾像個孩子那樣,苦苦地哀求,求對方在和約的條款上,再通融一點,在賠款的數額上,再減少一點,哪怕就當是為他留一點回國的旅費。但也許他自己也如明鏡般清楚,這最後的哀求,隻能換來他的對手,一陣冷冷的搖頭。
1895年4月17日,當他用顫抖的手,將自己的名字,永遠、永遠地釘在這曆史的恥辱柱上時,在那陣眩暈中,他看到,他的對手,那個冷冰冰的伊藤博文,終於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在大臣們的淚水中,他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在中國曆史的長河中,那是一陣令人痛心的微笑。它深深地刺痛了中華民族的神經,撕碎了中華民族的尊嚴。在許多人的眼中,這一切,都標誌著輝煌的華夏文明,在今時今日,已輸得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