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一切都仿佛在夢中。在美麗的晚霞中,他自負地望著眼前那浩浩****的艦隊,腦海裏回**著這句話:大清洋務運動的巔峰,就是他李鴻章;而他李鴻章的巔峰,就是眼前的北洋水師!
隻是當海風吹來的時候,所有這一切,都被吹散了。而外國公使說的那句“東亞第一,世界前十”,在這特殊的日子,也已淪為笑料。談判桌前,他昔日的威風全然不見,充斥在他耳畔的,是一陣陣冷冷的壓抑。
戰爭在持續著。一年以前,朝鮮半島上,一場革命匆忙登場,一支充滿仇恨的起義軍將整個國家的苦難,歸結於西學的入侵和日本的欺淩。他們自稱“東學黨人”,發誓要除暴安良,打擊貪官,重振儒學,以東方經典對抗洋人學說。這支軍隊四麵出擊,一呼百應。他們所到之處打擊豪強,開倉放糧,隊伍日益壯大。
那是他記憶中,1894年的模樣。當時是中國的甲午年。那一年擺在中國人麵前的頭等大事,就是給尊貴的皇太後辦一場體麵的壽宴。整個國家頂著國庫的虧空,也要渲染出一份節日的喜慶。
太監、宮女、大臣,為了給太後送一份厚禮,巧立名目、搜刮百姓,全都瘋了。太後端坐一旁,和善中又不乏威嚴,冷冰冰地對大臣們說:“誰要是讓我不舒服,我就讓誰一輩子也不舒服!”於是,所有人都低下頭,停止了言語。
他總是驚訝於曆史的巧合,一千多年前,兩百多年前,十幾年前、十年以前,朝鮮半島的動**,總是會牽動著一對師徒的心跳。亂局之中,作為宗主國的中國接到了朝鮮國王的請求,於是派兵前往,順利地平息了內亂,卻又在寧靜的傍晚,陷入另一個泥潭。
一千多年前,在強大的唐朝軍隊前,日本人來到了朝鮮。兩百多年前,在凶悍的明朝軍隊前,日本人又來到朝鮮。如今,一千年過去了,兩百年也過去了,曆經兩次鴉片戰爭、飽受了西方列強的淩辱與欺壓,中國不再強大,清王朝江河日下。時光流轉,歲月輪回,就在這風雲突變的1894年,在日益衰落的清軍麵前,日本人又一次來到了朝鮮。
一切都仿佛還在夢中。從1891年,到1894年,三年的時光匆匆流逝。大清國為了太後的壽宴,上上下下,準備了三千萬兩白銀。戶部的銀子早已捉襟見肘。海軍衙門的款項被揮霍一空。
美麗的晚霞中,“東亞第一,世界前十”的讚美聲,仿佛還在耳畔回**,李中堂的內心,卻已忐忑不安。他依然堅信,大清朝洋務運動的巔峰,就是他李鴻章;而他李鴻章的巔峰,也就是這浩浩****的北洋水師。
可是,三年過去了。三年以來,北洋水師未添一炮、一艦,原有的炮彈保存在箱子裏,竟已犯了潮。他回想起醇親王的承諾:修完了頤和園,哄好了太後,他北洋水師必將迎來更大的發展。可是這話尚未兌現,醇親王就停止了呼吸。
心亂如麻中,他的夢,被叫醒了。
1894年,隱忍了兩百多年的戰爭終於爆發了。當東學起義被清軍瓦解時,在這落魄的老師麵前,又出現了日本軍人的身影。他們以七千兵力浩浩****,直入漢城(今首爾),與中國士兵僵持、對峙,分庭抗禮。
李鴻章嚇了一跳。他沒有想到這個潛在的敵人,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利用這樣一個時間,忽然出現在這片古老的戰場。日本人來勢洶洶,他們聲稱,經過上次動亂,他們已在這塊土地上,取得了與中國同等的出兵權力。
李鴻章尷尬地笑了。他想起,這一年,擺在中國人麵前的頭等大事,本是為他們的慈禧皇太後,熱熱鬧鬧地舉辦一場壽宴。為了這場壽宴,北洋水師硬著頭皮熬過了三年的歲月。三年以來,他們未添一炮、一艦,船體多處老化,後期的維修難以為繼。
他依然還會想起醇親王生前的那句承諾:哄好了太後,他北洋水師必將迎來更大的發展。複雜的內心糾葛中,他連連歎息著。
他渴望以外交手段與日方周旋。可是,日本人早就吃準了他的軟弱。當他以“亂黨已平”為由,要求日本與中國同時撤軍時,日本人卻惡狠狠地上前一步,給他遞來一封“絕交書”。日本人聲稱,朝鮮從此不再是中國的藩屬,而是一個由日本控製的主權獨立的國家。
李鴻章愣住了。他意識到,如今陳兵於自家門口的這個日本,早已不再是昔日那個羽翼未豐的小鳥。在老師麵前,這個做了一千年學生的晚輩,已具備了實現它百年野心的實力。
他覺得,也許他對於醇親王的懷念,並不止是那句重重的承諾。洋務運動興起之時,洋務派就已成了保守派的對立麵。多少年來,每當與朝中大員談起洋務,他隻能找出醇親王這麽一個知己。醇親王一心想要振興海軍,可是身為皇帝的生父,他所背負的壓力,卻又實在太重太重。勞累中,他終於患上了肝病,最後早早地閉上了眼睛。
李鴻章很想念他。那以後,李鴻章在朝裏,就再也沒了幫手。於是,當日本人公然入侵朝鮮的消息傳到朝中時,保守派的抨擊,就成了回**在他耳畔僅有的聲音。
接著,一時之間,朝野震怒。滿臉正氣的保守派紛紛上書,每書必言請戰。一千年來,曆朝曆代,哪朝的中國人,會把蕞爾日本放在眼裏?於是,唾液橫飛,口誅筆伐,一夜過後,李鴻章倍感壓力。無助的他四下求援,渴望以外國幹涉調停化解戰端。可是,等待了二百多年,野心勃勃的日本人,真的再也等不下去了。當中國運兵船從牙山返航時,甲午戰爭爆發了。
海風習習。昨日的驕傲猶在眼前,人群的熱鬧依然充斥於耳畔。隻是在那寒暄與揶揄過後,李鴻章如夢初醒。朝廷裏的抨擊,百姓間的謾罵,整個國家的憤怒,依然都回**在他心底。初入北洋之時,他曾豪情萬丈,上書直言,痛陳時弊,聲稱如今的中國,已碰上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可那時他一直都以為,這變局的主角,是那群來自遙遠西方的白種人,是那群洋鬼子。卻不曾想,這變局中的變局,竟會是自家門口同文同種,做了一千年學生的東洋人。
1895年3月19日,在日本人的引導下,他走進了春帆樓。晚霞之中,他再也無法登臨高台,感受海洋的博大,重複那句“洋務運動的巔峰是李鴻章,李鴻章的巔峰是北洋水師”的奉承,更無顏領受“東亞第一,世界前十”的讚美。
當東道主冷冰冰的聲音切入他所有的回憶、所有的過往時,他才終於從累積了多年的幻想中回過神來。這時,他才真正地麵對現實。而這現實是那樣地令人窒息,令人悲傷。
“中堂大人,貴國北洋水師,已經全軍覆沒了。”伊藤博文平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