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恥

十五

日本的山口縣,又叫作長州藩。1864年的時候,英、法、美、荷四國軍艦對這裏展開了激烈的炮轟。炮彈落在藩中的沿海城市下關,猛烈的炮火嚇壞了藩主和士兵,於是,他們宣布投降,簽訂了極為苛刻的不平等條約。

1865年以後,幕府政權被推翻了,為了加強中央集權,明治天皇進而改“藩”為“縣”,下關就成了山口縣最大的城市。這裏的人靠水吃水,對一種叫作河豚的魚愛不釋手,又憑借著沿海的獨特優勢,很快便將這個城市發展成別具特色的“河豚之鄉”。

下關有個古稱,叫做“赤間關”。“間”字,在日文中,被念作“馬”,於是,在中國人聽來,“赤間關”,就成了“赤馬關”。久而久之,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是哪個翻譯偷了下懶,把赤字也給丟掉了。結果,日本的下關,就成了漢語裏的馬關。

山口縣裏走出過一個大人物。下關炮戰使他清楚地認識到,想要救國,單純地與西方抗爭,隻會適得其反。他提出要向西方學習,要推翻落後的幕府政權,要建立一個以天皇為核心的強力政府,要在全國一盤棋的框架下建立強大的帝國。

二十多年以後,他初步完成了自己的構想。1890年,他為他的祖國製定了一部憲法,憲法裏充分保障了天皇的權力。兩年以後,在這憲法之下,他以首相的名義,組建了自己的內閣。在工業革命與產業革命的交叉口,他書寫著自己的傳奇。

他就是伊藤博文。

公元1895年3月19日,“河豚之鄉”最好的河豚料理店外,已是戒備森嚴。下午兩點,功成名就的伊藤博文,身著整潔的西裝,帶著得意的微笑,恭敬地等候在門前。幾分鍾後,一位身著藍色大褂的老人,在左右攙扶下,緩緩走入他的視線。那正是他在等候的人。

老人抬起頭。料理店的招牌上,寫著三個飄逸的漢字——“春帆樓”。有人曾提出,日本人所學的漢字,是一千多年前與隋朝發行的佛經一道傳入日本的。隨後,到了唐朝,日本人帶著滿心的崇拜派遣大批留學生前往中國,向這富饒強大的國度虛心討教學問,心甘情願地把對方視為老師。

唐後是宋,宋後是元,元後是明,明後是清,一千多年來,這個老師曾曆經多少風雨,多少次改朝換代,憑借著怎樣的優秀,才以其獨有的韻味屹立於世界之上。

然而,一夜之後,這驕傲的文明,卻又以怎樣的頹廢,消沉至此,隨風飄散,直到所有的過往,在這一刻全都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小到最終化作眼前這三個飄逸的日本漢字。看到這一切,一陣酸楚湧上他的鼻尖。

一陣海風吹來。濕冷的空氣中,伊藤博文用鞠躬表達著自己的禮貌。而後,他轉過身,用他那發音奇特的母語對門前的士兵說:“李鴻章大人到。”於是,士兵向兩側退去。一扇恥辱的門,被打開了。

李鴻章第一次見到伊藤博文,是1885年的事情了。在那以前,中國的藩屬國朝鮮,發生了一場政變。在那混亂的歲月裏,一個自稱“開化黨”的集團組織,暗地裏做足了準備,打算劫持他們貪得無厭的國王,推翻王政,另立幼主。

他們從大臣著手,首先暗殺了七位守舊官員,發布改革政綱,同時打算脫離清廷的影響,自立門戶。中國自古建立的朝貢體製,本與殖民掠奪大不相同,對於一個國家的朝政,中國人並不會過多幹涉。

但在這場政變中,有一個人物卻清楚地嗅到了危機。他意識到,這場政變隱藏著一個天大的陰謀。因為他看到,在“開化黨人”的隊伍裏頭,日本人竟似乎在蠢蠢欲動。於是,他拍案而起,領兵前往,快刀斬亂麻,以勤王的名義一舉剿滅了叛亂,將“開化黨人”打得四分五裂,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

這個人,叫作袁世凱。

袁世凱當時還是駐紮在朝鮮的清軍將領。那時候的日本還不夠強大。麵對中國軍隊的介入,日本政府嚴禁日軍與之發生衝突。而袁世凱則在給李鴻章的電報中反複請示,當務之急,首應增兵朝鮮,以抗拒日本。

李中堂接過電報,卻猶豫不決。因為那時在中緬邊境和沿海一帶,中國軍隊正飽受法軍的侵擾,在激烈的戰火中,無暇他顧。

1885年,朝鮮的混亂逐漸平息了下去。羽翼未豐的日本,依然還沒有膽量與它一千多年的老師來一場正麵的較量。就是這一年,李鴻章第一次見到了伊藤博文。

他記得,這位日本人派來的代表,是以一種謙卑的態度來到天津,請求談判的。那時的伊藤博文已經四十四歲,但在李鴻章的眼裏,他依然還是個青澀的孩子。

中堂大人叉著腿坐在椅子上,手持煙槍,吞雲吐霧,擺足了長者的姿態。而麵對眼前這位長者,想到他十幾年來在洋務運動中所扮演的角色,這日本人的代表卻也在畏懼中,由衷地感到幾分敬意。

隻是在談判桌上,李鴻章主動退讓了。事實上,伊藤博文早就了解到,沒有完善的工業體係為支柱,清廷毫無競爭優勢。那是經過精心研究所得到的結論。

中國在東南與法國打仗,在西北與沙俄打仗,四麵八方,無不麵對著世界列強的侵擾。如此重壓之下,清政府是不敢強硬的。他並沒有花費太大的功夫,便與之擬定了一份《中日天津會議專條》。

條約中規定,朝鮮若再生變故,中日雙方若欲派兵,都應首先知會對方。李鴻章刻意地說了幾句硬話,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這也是他和他的同僚精心研究以後,所選擇的路線。所有人都知道,積貧積弱的中國再也折騰不起了。而這條約的內容,事實上是承認了日本在朝鮮的影響力。

會談之後,這談判桌上看似青澀的對手,卻意味深長地對他說了句話:“貴國若無力改革內政,必將為我國後來居上。”

李鴻章覺得,這晚輩話裏有話,言外之意,中日兩國終將一戰。對天朝上國的重臣來說,這也許算不上禮貌。他思忖片刻,吸了口煙,為了維護尊嚴,他覺得自己有必要也用強硬的態度予以回複。他笑著說:

“若終有一戰,我大清願意隨時奉陪。”

聽到這樣的回答,伊藤博文未置一詞,隻是冷冷一笑。而後就轉身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關於日本,李鴻章曾在一次宴席中,聽一位洋人談起。這個洋人來頭可不小,因為他曾是美國的第十八任總統格蘭特。那時候,他剛剛離任,帶著一臉的輕鬆來到中國。

在天津,格蘭特受邀和李鴻章吃了頓飯。那時候,中堂大人正忙著為國家籌建一支先進的艦隊。在飯桌上,麵對眼前的洋朋友,他虛心地提了不少問題。看到直隸總督的滿臉好奇,美國前總統麵帶微笑。

他提起當年中堂大人在動亂中為朝廷所做的貢獻,他所指的動亂,是太平天國運動。他恭敬地稱讚對方,和自己一樣,都是拯救了國家的偉人。因為他本人也曾幫助他的國家打贏了南北戰爭。提及這段有關軍旅的曆程,他總是顯得興奮不已。

他向中堂說起一種在水底下巡航的戰艦,這種戰艦的名字,叫作潛水艇。李鴻章愣住了,他曾因辦理洋務而驚訝於世界的變化,與朝中大臣相比,早已是熟識西洋之物的專家。此時他卻恍然意識到,即便如此,他的想象力依然還是無法追上歐美列強前進的腳步。

他連聲讚歎,當他正在為籌建一支先進的海軍而費神時,大洋彼岸的國度,竟已掌握了如此這般奇特的武器。在美國前總統格蘭特的微笑中,他定了定神,而後帶著滿臉的羨慕詢問對方,在這日新月異的世界裏,他的祖國究竟該以何種方式,追趕列強的腳步?

他記得,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的客人提到了日本。沉默片刻,格蘭特將身子前傾,認真地回答他說,同為黃種人,如今的日本,早已經走在了前頭。

是啊!日本也許正是從那時起,逐漸從緊隨其後的學生,轉變為先行一步的老師的。想起1874年日本軍隊悍然入侵台灣的舉動,李鴻章時常隱隱地感到不安。五年以後的今天,就在格蘭特夫婦踏上中國的土地時,那島國的天皇,卻已將臣屬於大清的琉球王國,改造成了他們口袋裏的“衝繩縣”。

正在如此這般焦急中,李中堂不斷請求朝廷擴張海軍,以應對這個蕞爾之邦越發強大的軍事力量。但他始終都沒有搞懂,在那個從來就不被人放在眼裏的小島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又是以什麽樣的力量,催生了它日新月異的進步。麵對那昔日的學生,他的心裏,充斥著毫無章法的慌張。

為了表示自己的友好,李鴻章將中國生產的景泰藍和絲綢作為禮物,贈給了客人。格蘭特深知中國人的禮尚往來,因此反問對方,希望自己以什麽作為禮物,回贈給他。

於是,李鴻章把目光落在了前總統正握著的手杖上。手杖的頂部,一顆拇指大的巨鑽和一圈璀璨晶瑩的小鑽石,交相輝映,煥發著奪目的光彩。

他從沒有見過如此精美的手杖,不禁讚歎起來:“貴國竟能把手杖做得如此精致!實在叫人大開眼界。”

格蘭特笑了。他說,這根手杖是他在卸任時,全國工商名流送給他的禮物,代表著國民的公意,並不能私自相送,唯有待他回國以後,征得同意,才能轉贈中堂。

李鴻章笑了。他感謝他的客人願意將如此貴重之物送給自己。格蘭特也笑了。就這樣,在江河日下的大清帝國,這位從大洋彼岸遠道而來的前總統,用他深邃的目光凝視著眼前的這個人物。

夕陽西下,他仿佛看到,這個身材高大、垂垂老去的中國人,正在用盡全力,在激流中,把持著一艘漏水的木船。想到這裏,他情不自禁地轉身,緩緩地說:

“昔日歐洲小國德意誌,出了一位鐵血宰相,此人名喚俾斯麥,在他的帶領下,德國政府改革政務,平叛內亂,於是一躍而起,如今已成為西方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總督大人政績斐然,勤勉為國,我想,在我眼中,您也同樣算得上是一位‘東方的俾斯麥’!”

讚美聲中,李鴻章淡淡地笑了。他了解這話裏的幾分恭維。他的笑容,也許隻是某種客套的禮貌。時光匆匆,回憶中,格蘭特夫婦的身影,也同樣隨著各自轉身,從此消失在他視線的盡頭,漸漸地在他腦海中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1895年,伊藤博文五十四歲,他麵前的老人七十二歲。春帆樓前,麵對這位前輩,他緩緩地說:

“中堂可曾記得,伊藤當年勸您改革內政,否則必為我國後來居上。如今這話,果真應驗了吧?”他盯著麵前風燭殘年的老人,冷冷地笑道,“大人當年所言,要打便打,必將奉陪,那是何等威風。可如今若是真的打起來,結果會是怎樣呢?”

老人狠狠地咳嗽了幾聲以示回應。潮濕的海風吹拂著整座城市,四下飄散著河豚的香味。而後,一切都冷卻下來。唯有恥辱的炮火,殘存於他的腦海,久久不曾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