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三年又三年,彈指一揮間,又一個三年過去了,時間走到了公元1894年。這一年是中國的甲午年。對於清政府來說,這是一個注定要發生大事的年份。也就是在這一年的舊曆十月初十,即公曆的11月7日,一場舉國同慶的壽宴,將要隆重登場了。而這壽宴的主角,就是慈禧太後。

憧憬了三年,慈禧太後終於眼看著就要等到這一天。朝廷上下提前一年就忙碌了起來。六十大壽的場景,已在她腦海中預演了無數回。那天,她大概早上要在宮裏等王公大臣們朝賀,接著,還要在華美的陣仗簇擁下,直奔頤和園。

所過之處,處處增設“點景”。說是點景,經壇、戲台、彩殿、牌樓,樣樣俱全,無所不有。除此之外,還要組織僧道誦經,戲班演戲,還有各路人馬夾道歡迎。各樣把戲充斥兩側。就這樣一路被轎子抬到頤和園,她還要大擺排場,宴請群臣,以表達她那普惠於天下的“恩情”。

慈禧太後如此這般陣勢,是向高宗乾隆皇帝學來的。乾隆皇帝當年坐擁“康乾盛世”,雄厚的經濟基礎支撐著他一生的奢華與尊貴。而今,麵對此起彼落的內患,麵對四麵八方虎視眈眈的洋鬼子,大清帝國的財力基礎,早在兩次鴉片戰爭時,就已經走起了下坡路。

到了光緒皇帝一朝,整個國家已漸漸地入不敷出了。到了1889年,隨著頤和園工程的深入,大清朝終於徹底沒了銀子。這一年5月,他們正式向天津租界的外國銀行借走了100萬英鎊的洋債,以彌補全國各地所消耗的費用。

可是,尋常人家的老太太都是要過壽的,更何況這尊貴的慈禧太後呢?她告訴大臣們,一個國家的心氣兒首先要看這個國家家長的精神麵貌。皇上就是國家的家長,可連皇上都要管她叫一聲“親爸爸”,因此,她慈禧太後,自然就是這個家長的家長。

她咳嗽了一聲,掃視著群臣,冷冷地說:“誰要是讓我不舒服,我就讓誰一輩子也不舒服!”在她的威嚴下,大臣們全都低著腦袋,喘氣都顯得小心翼翼。

坐在一旁的光緒皇帝看著自己的“親爸爸”,喘起氣來,也同樣顯得小心翼翼。也許是現實的財政壓力超出了極限,也許是所謂朝中“清流”的脊梁骨,確實比別人更硬,群臣中,唯有那老邁的戶部尚書翁同龢,麵對慈禧太後的威嚴挺身而出。

“內府不足,取之外府;外府不足,取之各路,於是行省掃地盡矣。”

總而言之,這大清國,已經沒有錢了。

話音未落,他昏了過去。

慈禧太後知道,她的口氣再硬,沒錢也終歸還是沒錢,誰也變不出來。這樣下去,她的權威終將在現實麵前打了折扣。與其這般——她琢磨了一下,而後收起了先前的嚴肅,反倒把和藹的笑容掛在了臉上。她用溫柔的聲音說:

“翁師傅,你日夜為國操勞,是國之棟梁。你是皇上的老師,你說,眼下該怎麽辦?”

翁同龢歎了口氣,緊鎖著眉頭,跪倒在地。

“回稟太後,如今國家衰亡,積貧積弱,維持日常支出已實屬不易,切不可沉迷於聲色!”

慈禧太後愣了一下。翁同龢是同治、光緒兩代帝師,是朝廷裏“清流派”的代表,在朝中是有一定聲望的。

一代大儒,自是熟諳孔孟之道。“君子必古言服,然後仁”,意思是你得說古人的話,穿古人的衣服,然後才能成為君子。孔子總是很喜歡強調遵守規矩的重要性。無規矩不成方圓。受孔聖人影響,翁同龢當然也是看重祖法的。

在他眼裏,慈禧太後已經破壞了老祖宗“女人不幹政”的規矩。皇上早就到了親政的年紀,這個國家該怎樣、不該怎樣,都應由皇上本人乾綱獨斷,和這個女人本沒有什麽關係,可這麽多年,她卻名為歸政,實為弄權。

翁同龢一直都壓抑著心裏這團火,身為文人,又是帝師,於情於理,他都應該幫助皇上掌握大權。可麵對這個陰狠毒辣的女人,他又能做些什麽?

聽翁師傅勸自己不可沉迷於聲色,慈禧太後愣了一下。她剛剛才告訴大臣們,誰敢讓她不舒服,她就要讓誰一輩子也不舒服,怎麽一轉眼,這翁師傅就把她的話當成了廢話?

事實上,曆經這麽多年的宮廷鬥爭,她早就練出了一身識人的本事。和自己一條心的,不是一條心的,她全都一目了然。隻不過在先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一直認為,翁師傅既是老臣,又是她派來給皇上教書的老師,照理說,本該是她的人。

但就在這一瞬間,她猛然注意到對方充斥著反感的眼神,聽到了對方說話時狠狠咬著牙的語調,於是立刻明白了什麽。愣了一陣後,她長歎了口氣。接著,至尊無上又施恩於天下的慈禧皇太後,用她凶狠的眼珠子盯著眼前的大臣們看了好一陣兒,最後冷冷地說:

“那就把點景工程給停了吧!”

三年又三年。從1888年,到1891年,再到1894年,又一個屬於北洋水師的三年過去了。置身於海的博大,天的遼闊,行走於各國公使、文武大臣之間,又一個校閱期到來了。站在高台上,俯視著眼前這支傾注了畢生心血的艦隊,李中堂長長地歎了口氣。

三年啊三年,時光就是這樣匆匆流逝而去,不可逆轉。三年以前,當浩浩****的北洋水師,帶著大清朝洋務運動的全部輝煌,從海對岸目瞪口呆的蕞爾之邦歸來的時候,光緒皇帝欣喜若狂,認為經過幾年經營,李中堂為國家所做的貢獻,已令世人矚目。

為此,皇上本人還下了封詔書,特意表達了朝廷的嘉獎。李鴻章那時還以為,一切並沒有發生什麽變化。北洋水師作為大清朝海防的脊梁,國家對它的重視程度絕不可能有所遜色。但他尚未高興太久,戶部的奏折,便左右了朝廷的決定。

翁同龢以“海疆無事,國防空虛”為名,竟然簡單粗暴地砍掉了他北洋水師往後三年用以購買船堅炮利的費用。

那一年,醇親王已經去世了。隆重的閱兵儀式過後,看到雄壯的北洋水師,朝中有人卻泛起了嘀咕。李鴻章知道,洋務運動從一開始,就將朝廷裏的大臣們分割成了兩個派別。保守派總是對西洋傳來的新鮮玩意兒看不上眼。

可是,經過曾國藩和李鴻章的折騰,洋務派日益壯大,風生水起,漸漸地搶走了保守派的風頭。開始受到冷落的保守派大臣們,也終於坐不住了。他們對待洋務運動的不以為然,也就這樣,從一種觀點上的對峙,進而轉變成了某種利益層麵的爭奪。

於是,當北洋水師用一場閱兵式,換得了各國公使的驚歎時,當一句“東亞第一,世界前十”的美譽傳入宮中,博得紫禁城內的光緒皇帝龍顏大悅時,保守派大臣的竊竊私語,也就隨之在朝廷中越發流傳了起來。

這樣的竊竊私語自古有之。有人說,北洋水師是李鴻章為積累政治資本而建造的一支“私家軍隊”。誰都清楚,大清朝的建立者來自北方,是有著“東方飛鷹”之稱的女真族,就是滿族。從入關以後的第一個皇帝順治算起,此時已曆經九位皇帝。可不論曆經幾位皇帝,在中原的地界上,他們都依然隻能算個少數民族。

從數量上來說,漢人具備了壓倒性的優勢。清軍在與明末的軍隊進行武裝鬥爭的時候,也曾殺紅了眼,殺得漢人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雖然這一切都已消散於記憶,滿人尊重漢人的文化,漢人也漸漸接受了滿人的統治,達成了某種默契,一步一步走向了融合。但對於宮裏的滿人政權來說,麵對數量遠超自己的漢人,依然還是有所忌憚的。

軍隊是國家的拳頭。逢此亂世,國家衰落,身為大臣,本已是一呼百應,若私下裏再控製一支軍隊,這勢必會引起當權者的無盡遐想。

當李鴻章聽說戶部要砍掉北洋水師的軍費時,他一邊咒罵著翁同龢的“昏聵”,一邊卻又惦記起朝中對自己的議論來。在官場裏摸爬滾打了這麽許多年,他衡量再三,反複思忖,最後用一種消極的目光看了他的下屬直隸按察使周馥一眼,而後就陷入了沉默。

1894年,又是三年過去了。時光如水般流逝,不可逆轉。三年以來,在歎息中,李中堂的北洋水師沒有添加一炮一艦。山東沿海,用以防禦外敵入侵的炮台尚未修備,大清王朝的第一重海上門戶,就這樣大開著。

三年以來,為了給太後過壽,頤和園裏的工程,一刻也沒有停。戰爭也許遙遙無期,可是誰要令太後不舒服了,那是要掉腦袋的。於是,在大清國財政吃緊,甚至常常依靠借洋款度日的歲月裏,海軍衙門專屬北洋水師的費用,居然再次被挪去,成了為皇家大花園波光粼粼的昆明湖湖麵上,建造遊艇的費用……

三年啊三年,三年的光陰就這樣穿越那博大的海麵和那遼闊的天空,行走於各國公使和文武大臣之間,昔日的阿諛奉承依然不絕於耳。但此時李中堂的臉上,已沒了往昔的那份自信。

一年以前,日本人從英國人那裏,斥巨資買走一艘巡洋艦。他了解到,那是一艘號稱全世界航行速度最快的巡洋艦。日本人將它稱為“吉野”號。除此之外,在日本的軍港中,“千代田”號、“秋津州”號、“八重山”號……

他帶著一陣恐慌,將那小島上正發生的一切,上報給了朝廷。接著,北洋水師就迎來了它的又一個校閱期。站在高台上,俯視著眼前這支傾注了畢生心血的艦隊,望著絢爛的晚霞中,日本公使畢恭畢敬的身影,他不無憂慮地歎息著、歎息著……

因大壽的臨近,北京城裏的喜慶色彩,越發濃重了起來。為了給太後籌得一份厚禮,博得她老人家的歡心,京城的大小官員將日常政務全都拋擲於腦後,倒是想盡辦法,巧立名目,搜刮起民脂民膏來。

多年以後,有人回憶說,那時候,太監們瘋了,宮女們也瘋了,大臣們你來我往,也同樣是瘋了。在這一群瘋狂的達官貴人中,慈禧太後一遍又一遍地憧憬著自己的六十歲,一遍又一遍地在腦子裏,將自己的壽宴與高宗乾隆皇帝的壽宴做起了比較。

當有關日本軍隊的消息傳到她耳朵裏的時候,她卻隻是冷笑了一聲,有些不解地哼哼著問:“蕞爾小邦,何足為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