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李鴻章依然為軍費而抱怨著,翁同龢依然為財政而歎息著,慈禧太後憧憬著三年後風風光光的六十大壽。一年以後,在那個做了一千年學生的小島上,新晉首相伊藤博文,正衝著公眾,展露著微笑。他的微笑令人毛骨悚然。笑聲,裹藏著他的自信,也詮釋著他的夢想。
1890年,他們擁有了自己的憲法,召開了自己的國會,以天皇為核心,建立屬於自己的憲政體係。幕府統治被推翻了,割據政權被平複了,他們親手消滅了老舊的武士階級,又親手推起了明治維新的改革浪潮。
封建的束縛一個接著一個被消滅了,商人的利益被擴大了,商人的地位得到了確認,商人的積極性被充分釋放。一家叫作三菱的航運公司在政府的扶持下嶄露了頭角,在競爭中打破了英美列強的壟斷。
除此之外,物產會社、貿易公司、模範工廠也陸續崛起。那時的他們,並沒有雄厚的資金,在明治政府第一期的歲出歲入表上,他們的收支隻能勉強維持平衡。他們的稅款少得可憐,政府九成的收入都不得不依賴於富豪的捐助或是舉借的外債。但在這窘迫的條件下,他們寧可負債累累,也一定要引入西方先進的生產設備和生產理念。
他們借用英國人的資金和英國人的技術,修建了自己第一條鐵路,而公務人員的開支卻左支右絀。他們的債務越欠越多,到了1877年的時候,已突破兩億日元。那是這蕞爾小島上的人們從未見過的天文數字。但這天文數字,並沒有減緩他們改革的步伐。
早在1869年,他們就擁有了第一所屬於自己的小學。一年以後,他們又擁有了第一所中學。隨後,一支考察團從西洋回來了。又過了兩年,在考察團的努力下,一種全新的教育體係被寫成《學製》,在全國頒布。
明治天皇的野心,是要將整個國家劃分為八個學區,每個學區設立一所大學、二所中學、二百四十所小學,如此算來,全國將擁有八所大學、二百五十六所中學和五萬多所小學。所有這些學校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把西方的先進理念一五一十地傳授給這國家的下一代。
在天皇看來,所有的商業繁榮、工業進步,都離不開教育。日本對西方列強先進技術的學習,都必須首先紮根於對其先進教育的學習。最終,在窘迫的財政掣肘下,這個計劃並沒有完全實現,但整個國家的教育資源,卻因此而得到了長足的發展。
盧梭、邊沁、達爾文、斯賓塞,那來自西方的文明,一股腦兒湧入了孩子們的視野,科學的思想一步一步紮根在他們的腦海,先進的文明從此不再陌生。而這教育的力量,就這樣孕育著、生長著,一步一步地成為助力社會發展的原生動力。
這蕞爾小島上的官員們,在高昂的負債中,依然努力勾勒著未來的藍圖。任何事物都不會孤立存在,國家的進步、經濟的複蘇,都勢必要依賴一個健康、完整的社會生態。那時的他們,正努力這樣做著。
1873年,日本人的債務沒有消失,但政府的歲收入卻已翻了一番,國內的稅款增長了二十倍,這已足夠應付整個國家的日常支出。1880年,對物質文明的渴望,對西方文明的理解,已愈加深入人心,對科學的認知,對先進事物的探究,在教育體係、經濟體係、國家政策的相互促進下,形成了空前的規模。
在這一年,政府以超低的價格賣出了一批國有的模範工廠。於是,一股新的工業浪潮翻騰了起來。由私人創辦的工廠和企業如雨後春筍般四麵開花,五倍、十倍,數量直線飆升。
但是,在這突飛猛進的發展中,伊藤博文卻皺起了眉頭。因為他看到,這大發展的工業,將很快帶來更加棘手和深遠的社會矛盾。龐大的生產線製造出過量的產品,而在這彈丸之地的日本島上,一種供過於求的全新危機正在日本本土悄悄地孕育著。
產品無處消耗,生產遭遇瓶頸。剛剛興盛起來的工廠,隨時都可能走進入不敷出的困境。人民的生活並沒有得到充分的改善,沒落的貴族並沒有放棄重返輝煌的決心。於是,新的個人利益與階級利益重新綁定在了一起,明治維新的變革浪潮中,又孕育了新的變革。
長江後浪推前浪。在明治天皇親政後的第十三個年頭裏,整個國家又一次陷入了動**。這一次,在新教育、新思想、新文明的影響下,一種更加理性的呼喊迸發了出來。
他們要建立國會。
1892年,伊藤博文帶著微笑出現在公眾麵前。他的笑容中充滿了自信。因為在他身後,一個邁向“文明”的國家,正在冉冉升起。兩年以前,在他的主導下,他們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憲法,召開了屬於自己的國會。
在這一切都未成形的時候,整個社會已經形成了兩股勢力。一股代表著士族與貧民,一股代表著知識分子和地主階級。前一個強調主權在民。後一個強調虛君統治。一個要求更多的權力與自主,另一個則要把天皇安置在憲法的權威之下。
但伊藤博文誰也不讚同。因為在他看來,整個日本的社會生態,依然還在搭建之中,唯有以獨立於各派別利益之外的天皇宏觀布局,才能使這結構平穩而踏實。
於是,他提議鎮壓了前者,又分裂了後者。在他主導編撰的憲法中,天皇依然是淩駕於整個天下的至尊,所有的法案唯有皇帝的簽名才可生效。就這樣,在這憲法之下,國會召開了。他們罷免了新的內閣,又罷免了更新的內閣。接下來,在這曆史的舞台上,終於輪到了他的登場。
突飛猛進的工業化進程,造成了大量的過剩產能。在這狹小的日本島上,貧苦的人們依然貧苦著,並沒有更多的變化。代表著不同階級的人們,都在各自要求著自己的利益。整個國家的蛋糕,已經不夠分了。
在人們的議論聲中,伊藤博文自信地笑著。他有一個夢想。他知道,從農民到貴族,他的勵誌故事堪稱一段傳奇。回想起多少年來的奮進,回想起他為統一、進步、富強而做出的種種努力,回想起此時此刻,整個國家因他的存在而獲得的豐碩成果,他在恍惚間不禁想起曆史上的另一個人物,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豐臣秀吉。他想起這個載入史冊的人物,曾望著大海對岸的陸地,萌生的那個夢想。
民權運動、知識分子,這個集團、那個利益,他毫不在意。他認為,這狹小的世界不可能製造出大大的蛋糕。在他的左右下,天皇用一封詔書堵住了所有利益代表的嘴。而後,國會通過了伊藤博文內閣提出的議案。他覺得,這議案,正是他畢生所學、所做和付出交織而成的結晶。
在那一刻,膨脹的理想與現實的需求,一起浮現在他的嘴角。他不易察覺的冷笑中,勾勒出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息。
一切都定格在1891年那個奇怪的夏天。窗外的蛐蛐依然熱鬧地叫著。凝重的氣氛中,傳來李鴻章焦慮的歎息聲:
“我倒是越來越擔心咱們東邊兒那個鄰居了。”
隨後,一切又歸於沉默。煙霧繚繞中,算盤前的翁同龢,依然無奈地搖著頭;頤和園裏的慈禧太後,依然憧憬著她風風光光的六十大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