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1891年的夏天,李鴻章為軍費而抱怨著,翁同龢因國庫的空虛而歎息著,慈禧太後走過頤和園長長的走廊,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遠眺重重疊疊的山巒,想到三年以後風風光光的六十大壽,她憧憬著。
一股濃煙在屋子裏飄**,窗外的蛐蛐依然熱鬧地叫著,這越發令人困惑的歲月,就在這濃煙中、這叫聲中,毫不妥協地輪回著、輪回著。改朝換代,外族入侵,有些事一直在變,有些事卻從未改變。三千年來,王侯將相來來去去,卻永遠無法撼動這塵世間的熙熙攘攘。
天變了,地卻從不改變;形變了,意卻從不改變。日出日落,白晝與黑夜亦不曾改變。就這樣,所有那些抽象的、具象的過往和記憶,最終扭打在一起,攪拌成屋子裏的這團煙霧,化作窗外一陣蛐蛐的叫聲,最後又重新勾勒出李中堂的抱怨、翁師傅的歎息以及慈禧太後的憧憬時,那做了一千年學生的日本,卻已經照著西方的模樣,製定了一部憲法,又召開了幾次國會。
國會上,各方代表唇槍舌劍,互不相讓,彼此攻擊之後,又將矛頭對準了首相和內閣。於是,首相被免了,內閣倒台了。接著,新首相當選了,新內閣組建了。可沒過多久,又是一番唇槍舌劍,又是一番唾液橫飛,於是,新首相又被罷免了,新內閣又倒台了。
再然後,一年過去了,時間來到1892年,更新的首相又走了出來,更新的內閣又組建了起來。但這一次,當新首相衝著議員與公眾露出微笑的時候,一切卻突然靜了下來。有人似乎隱隱意識到,在他的笑聲中,仿佛裹藏著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息。
有人說,這位新首相很不簡單。說他不簡單,因為他如今貴族身份的起點,隻是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他孩提時的生活單調又乏味,那時候的他,寄宿過寺院,當過侍童,學過雜役,卻隻有很少的閑暇時間可以讀書識字,一步一步攀升到如此這般高位,那是一個艱難的曆程。
但在這首相的心裏,在這浩浩****的曆史長河中,有些事卻要比那勵誌的故事更加艱難。
當美國人在堅船利炮的威脅下打開了日本的國門時,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個小島上的居民,於是丟失了兩樣東西:他們維持了六百年的生活方式,在這一刻受到了衝擊;他們維持了千百年的尊嚴,在這一刻化作了灰燼。
就這樣,在對方的威逼下,這個小島上二百五十多年以來的統治者,隻好屈辱地與這洋鬼子簽訂了不平等條約。於是,從那一刻起,麵對這西方來的客人和這客人帶來的幾十門大炮,人們心生恐懼,卻又在恐懼中,裹藏著憤怒。
商品經濟因家庭作坊的一夜蓬勃而發展起來。自然經濟衰落了,商人階級崛起了。在這恐懼、憤怒、改變和屈辱共同攪拌而成的旋渦中,簽訂不平等條約的江戶幕府,維護封建經濟的江戶幕府,對外軟弱、對內強硬的江戶幕府,就這樣成了眾矢之的。
於是,在曆經六百多年的幕府統治、二百五十多年的江戶時代後,一場“尊王攘夷”的運動開始了。
麵對眼前的新時代,有人想要變天了。
那時候的未來首相,就是這千千萬萬人群中憤怒的一員。他曾在日本相州的邊疆一帶當過兵,也曾在幕府官方創辦的炮術學校學習軍事。他覺得,他自幼就是一個愛國者。
他還記得,1862年年底的一天,天氣已經很冷了。那一年,他二十一歲,還是個熱血青年。當美國人以大炮為要挾打開日本的國門後,英國人也來了,俄國人也來了。他們的使館分散建立在不同的地方,插著耀武揚威的國旗,展現著自己的力量。
就在這耀武揚威的外國國旗下,二十一歲的他,在寒冷中,鋸斷了英國使館外的木柵欄。接著,他衝著身後揮了揮手,隻見黑暗中,十幾個身影手持燃燒彈,魚貫而入。他們扔出了燃燒彈。又在一陣亂哄哄的氣氛下,成功地逃了出來,跑回了住所,舉杯歡慶,仿佛正在過年。
一杯酒下肚,年輕的未來首相大呼一聲:“為‘攘夷’成功而慶祝!”於是,在這份愛國情懷中,所有人都陷入了瘋狂。
瘋狂終究還是會過去。他想起,一年以後,在轟轟烈烈的“尊王攘夷”聲中,他受到家鄉長州藩的派遣,成為一名留學生。他被要求去看看西方的世界,而等待著他去探索的國度,正是英國。
他記得,他曾是痛恨英國的。作為一個渴望報效祖國的熱血青年,那些入侵祖國領土、壓迫祖國人民的外敵,他都是痛恨的。他相信日本人一定會想出辦法,把這些敵人一個一個消滅幹淨,趕出自己的領地。但當他終於從東方的這個小島,不遠萬裏趕到西方的那個島國的時候,他愣住了。
他記得,在那一刻,當火車、電報、蒸汽機,還有規模龐大的港口、綿延不絕的公路,那些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新鮮事物,一股腦兒全都湧入他的視線的時候,他久久說不出話來。
夜幕降臨,當他在整潔的床鋪上輾轉反側,好不容易進入夢鄉的時候,他又一次重溫了一年之前,自己鋸斷木柵欄,指揮著十幾個熱血青年扔出燃燒彈時的畫麵。沒錯,那是他的愛國情懷,他一直都擁有這份愛國心。他痛恨所有那些壓迫祖國人民的洋鬼子,他相信在未來的某一天,他的祖國一定會狠狠教訓對方。
可是,如今他醒了過來。當他來到大街上,又一次走過那平整的馬路,目瞪口呆地審視著這個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世界後,他笑了。
那時的未來首相在笑,這時的首相也在笑。從那個血氣方剛的年齡走來,他依然認為自己是個堅定的愛國者。可是,昔日那份盲目排外的“攘夷”思想,他再也不要了。
1863年,因為一場禮儀的糾紛,日本薩摩州與英國軍隊發生了激烈的炮戰。一年以後,戰爭升級。他的老家也被卷了進去。英軍糾集法國、美國、荷蘭軍隊共同發起了炮戰。首相還記得,那一年的炮彈,就落在長州藩一個叫作下關的地方。
長州藩戰敗了。等待他們的是更加屈辱的議和,更不平等的條約。緊接著,正在失去主導地位的江戶幕府乘勝追擊,在武力和利益的雙重威逼下,迫使他們重新表達了歸順。
往事如煙。當時間重新回到1892年,當記憶與現實對接的時候,麵對公眾,這位新晉首相露出一臉微笑來。有人說,他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一陣自我審視過後,他默默地認同了這個說法。
從農民走到貴族,他書寫了一段了不起的勵誌傳奇。可是,在首相大人自己看來,一個人在成長中最為困難的事卻並非這為生活而拚搏的艱辛。在他心裏,有一件事,他比任何同僚都做得更好,做得更早,那就是觀念的轉變。
當他在西方的物質文明中反思昔日盲目“攘夷”的稚嫩時,他開始認識到,日本人落伍的兵器,絕不可能戰勝那強大的蒸汽船和火炮。即便江戶幕府極力向西方學習,誕生於自然經濟條件下的老舊體製,在商品經濟和工業生產的新興事物中,也是不可能發揮更大的作用的。
帶著自己的思考,他勸說長州藩藩主,與其空費財力與強敵抗爭,不如向其學習,發展自我。隻可惜,藩主並沒有接受他的建議。
就這樣,當長州藩最終以慘敗結束了自己的“攘夷”戰爭時,他愈加堅定地放棄了“攘夷”的思想。他覺得,愛國的情懷並不難培養,但在這情懷中保持一份定力、一種以長遠為目標的理性思維,卻絕非易事。
1892年,當他帶著微笑出現在公眾麵前時,他認為,他具備這種理性。
微笑中,裹藏著他的自信。他自信地認為,他的名字,將載入史冊,永不暗淡。
他的名字,叫伊藤博文。
洋人帶來了屈辱,屈辱帶來了改變。在來自外敵的壓力下,祖宗的尊嚴掃了地。在日益蓬勃的商品經濟氛圍中,封建的統治受到了抨擊。就這樣,在屈辱帶來的憤怒和生產帶來的矛盾共同形成的旋渦中,“尊王攘夷”的口號被高喊了起來,綿延了二百五十多年的江戶幕府政權,正風雨飄搖。
1864年,長州藩在與英、法、美、荷的較量中慘敗收場。在隨後的議和談判中,他們付出了更多的賠款,簽訂了更加屈辱的條約。隨後,洋槍洋炮離開了,江戶幕府卻又卷土重來。雙重的壓力壓在這藩國的頭頂,氣氛壓抑極了。
在這壓抑的氣氛中,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開始了反思。“尊王攘夷”,他們在“攘夷”的過程中,耗盡了力量,最終卻依然脆弱不堪。這一年,伊藤博文回國了。他帶著自己在英國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在這慘敗之後的一片狼藉中強勢發聲。
一個真正足以與西方抗衡的國家,必須擁有繁榮的商品經濟、發達的工業體係和一個強勁有力的統一政權。可是老舊的封建體係無法製造商品經濟的繁榮,落後的社會體製無法促進工業體係的發展,割據在四處的藩鎮勢力,也絕不可能換來政權的統一與強大。伊藤博文認為,攘夷是最終的目的。但在攘夷之外,唯有推翻幕府統治,重塑天皇政權,才是所有問題的關鍵。
一年以後,再度歸順於江戶幕府的長州藩叛亂了。一群下級武士奪取了政權。伊藤博文的身影,出現在這支隊伍中。他們高舉著“倒幕”的旗幟,在民眾中掀起滔天巨浪。
又過了一年,江戶幕府坐不住了。一場戰爭隨即爆發。不得民心的敵人在兩個月的進攻中處處受挫。在人們的激憤和抵觸中,幕府政權以自己的失敗,宣告了一個時代的徹底終結。
公眾麵前,已身為首相的伊藤博文,嘴角上掛著微笑。每當他回想起過往的種種,回想起日本帝國從衰落走向繁榮的曲折曆程,他都會露出這番微笑。
1867年,大勢已去的江戶幕府終於敵不過曆史的潮流,在朝廷的壓力下,大將軍德川慶喜主動提出要將“大政奉還”。於是,六百多年的幕府統治、二百五十多年的江戶時代,就這樣,隨著日落的腳步,草草收場。
年輕的明治天皇被推向了前台,在人們的歡呼中,他鄭重地宣布了幕府統治的終結。他組建了全新的政府,放開了一切有利於商品經濟發展的自由,除此之外,他還建造了國營模範工廠。並不惜冒險,大舉外債,將西洋的技術引入國內,逐步建立屬於自己的工業生產體係。
浩浩****的改革浪潮席卷了全國。新的秩序在萌生、在成長,老的秩序在枯萎、在毀滅。一切都太快了。上個時代的功臣,轉瞬之間,竟成了新時代的枷鎖。人們為了利益而變革,又為了維持這利益而阻礙變革。昨天是幕府失去了權威,今天,這新政府還要讓藩國也失去權威。
伊藤博文認為,要建立一個統一強大的中央政權,“倒幕”是遠遠不夠的。他建議朝廷進一步“削藩”,下令各藩獻出領土,取消割據,直接聽命於中央。於是,藩國沒有了,藩國的戶籍交給了國家,藩國中的武士,從此失去了地位。他們本受藩主雇傭,為藩主打仗,由藩主發放俸祿。如今,為了維護穩定,朝廷承擔了這筆支出。
可是,改革依然在加速。1873年,一部《征兵令》徹底打碎了現有的平衡,三年義務兵役製使每一個人都成了戰士,武士的作用,便不複存在了。因此,國家不再承擔武士的俸祿。武士成了最為沒落的階層。
此前兩年,國家曾出一令,嚴禁其佩帶刀具。如此一來,一麵是經濟的窘困,一麵是尊嚴的掃地。武士曾在“倒幕”的號召下揭竿而起,為這個國家創造了一片全新的天地,卻又在這新時代裏,失去了作為有功之臣的全部榮耀。他們在戰爭的熱血之後流下了眼淚,又在眼淚之中,重燃著熱血。
終於,他們的忍耐達到了極致。1877年,在薩摩州一位“倒幕”英雄西鄉隆盛的帶領下,他們爆發了瘋狂的起義。
那是一場英雄之間的自相殘殺。麵對將自己扶上前台的勇士們,明治天皇毫不手軟,堅決出擊。經過一場場慘烈的戰鬥,他以五萬士兵、十九艘軍艦的強大軍隊,取得了最終的勝利。戰敗以後,最後的武士西鄉隆盛用死亡維護了自己的尊嚴。在這時代的更迭中,卻沒有人為這昔日的英雄,流下痛苦的眼淚。
沒有這樣的犧牲,就沒有如今的時代。想到這一切,伊藤博文依然笑著。有人說,他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他衝著公眾擺了擺手。變革的曆程,飽含著血與淚的殘忍。但在他的眼中,唯有踏過這血與淚的曆程,才會看到美好的希望與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