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北洋水師成軍後的第一個三年過去了。三年又三年,從蚊子船到鐵甲艦,又到了閱兵的日子,又到了朝中大臣和外國公使並排坐在一起,掌聲雷動、賦詩一首、高呼“東亞第一,世界前十”的日子。

李中堂登高望遠,“定遠”“鎮遠”駛過海麵,一聲令下,浩浩****的艦隊萬炮齊發。一年以前,醇親王帶著他的承諾去世了。李鴻章獨自望著眼前的景象,意味深長地歎息著。夕陽西下,美麗的晚霞掛在天空。

在朝臣的吹捧中、外賓的奉承中,他又一次自大起來。望著自己傾注了畢生心血組建而成的強大艦隊,他再次得意地想道:洋務運動的巔峰,就是他李鴻章;而他李鴻章的巔峰,就是這北洋水師。

吹捧過去了,奉承過去了,大臣們散了,外賓們也散了。晚霞中,李鴻章的麵前,卻隻剩下一個畢恭畢敬的身影。他凝神望去,絢爛的夕陽中,一位日本公使彬彬有禮地向他鞠了一躬。一千年過去了。李鴻章知道,這做了一千年學生的鄰居,如今卻已大不相同。

記憶的畫麵淩亂了。1891年夏天,煙霧繚繞中,李中堂手持煙槍,眉頭緊鎖。窗外的蛐蛐依然熱鬧地叫著。屋子裏的氣氛愈加凝重了。這一年,北洋水師接到了來自日本的邀請。回想起在十九年前的那場戰爭中,日本軍隊以三千兵力悍然入侵中國台灣,麵對清廷大軍壓境,毫無懼色的情形,李鴻章的心裏,總是生出一陣忐忑。

正是從那時起,李鴻章才真正地意識到,在這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中,這昔日的蕞爾小島,竟已在混亂中,又一次生出了野心。

“正是因為當年日本人對我台灣的入犯,我才找準了機會,上書朝廷。”他一邊說著,一邊抽著煙,“這才有了我北洋水師的崛起。”

“中堂大人一直以來,都是辦理洋務和軍務的能手,這些事情,我們這些小輩,是萬萬做不來的。”周馥用敬佩的口吻說。

李鴻章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陣,幾分鍾後,他才皺著眉頭,緩緩地說:

“隻是這麽一轉眼的,十九年過去了。怕是這十九年來,咱們這個敵人,已經今非昔比了。”他又抽了口煙,“玉山啊,對於日本人對我北洋水師的邀請,你怎麽看?”

周馥思索了一陣,清了下嗓子,回答說:“依卑職所見,如今北洋水師成軍已有三年,從蚊子船到鐵甲艦,和十九年前的北洋艦隊,已不可同日而語。洋人稱讚咱們‘東亞第一’,若那倭寇果真對我有所圖,必是要先對我北洋水師一探究竟。”

“說得沒錯。”

“哎呀,中堂,若果真如此,那咱們還去麽?”

李鴻章抿了下嘴,清了下嗓子,兩隻眼睛盯著他,目光卻仿佛瞧向了很遠的遠方:

“去,一定要去!”他說,“五年以前我北洋艦隊曾到訪過日本,那時候‘定遠’‘鎮遠’等幾艘主力戰艦,都還沒有交付。如今我北洋水師之實力令西洋震驚,不怕他日本人窺探。我就是要讓他好好瞧瞧,在我的家門口,他可別總想著生出什麽歹心來。玉山啊!你要記住,此次出訪日本,是一次必要的震懾。”

說著,他笑了。周馥也笑了。他不知在這漫長的19年裏,在明治天皇的號令下,這個小小的國度究竟都做了什麽。但西洋的公使在他耳畔說出那句“東亞第一,世界前十”的讚歎後,他相信,當這浩浩****的隊伍出現在海岸線時,做了一千年學生的日本人,一定會因此而收好野心,重新認清屬於自己的位置。

北洋水師開動了。浩浩****的隊伍在海軍提督丁汝昌的帶領下,離開了軍港。丁汝昌是李鴻章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物。這位海軍提督本是太平天國運動中活躍的一分子,看到太平軍大勢已去,於是歸順了曾國藩的湘軍,又轉投李鴻章的淮軍,南征北戰,算得上是位勇猛的大將。

隻不過後來朝廷決定裁軍節餉,他恰好趕上了,從此解甲歸田。李鴻章記得,丁汝昌重新投靠他的時候,是所有這些南征北戰之後的事了。

那是1875年。李中堂想起,那一年,他觀賞著擺在眼前的洋玩意兒,在接連不斷的讚歎中,他已認識到中國所麵臨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他向前來投靠的丁汝昌私下裏透露了一個消息。

他說,他正在醞釀著打造一支擁有先進裝備的艦隊。在先前海防與塞防的爭奪中,境外軍閥入犯西北邊陲,朝廷於是將重心放在了塞防,左宗棠縱兵出擊,橫掃千軍,打到現在這份兒上,已占據了上風。而這時日本人竟以三千士兵悍然入犯台灣,清軍六千七百名士兵、二十門大炮、二艘國產戰艦,竟被攪得亂成一鍋粥。

他告訴丁汝昌,如今朝廷終於認識到了海防的重要性,他腦子裏打造一支先進海軍的設想,已經開始啟動了。但有些事,他要求對方必須全力配合。“我要你利用一切機會,虛心學習海軍。”他嚴肅地說。

對於李中堂的再造之恩,丁汝昌感激不盡,後來他就成了北洋海軍提督。他還曾受命前往英國,接收戰艦,也順道參觀了大英帝國的物質文明。他所看到的一切,都使他大開眼界。

回憶退去,望著漸漸遠去的海岸,遼闊的大陸消失了,一個孤獨的小島,緩緩進入視線。五年前,他就曾率領艦隊出訪日本。時光荏苒,五年過去了。

五年後,當丁汝昌率領“定遠”“鎮遠”“致遠”“靖遠”“經遠”“來遠”六大主力軍艦首先停靠在下關的時候,他還和日本派來的翻譯調侃起來。

“貴國的‘下關’,過去叫作‘赤間關’,你們把‘間’念成‘馬’,我們就直接寫成了‘馬關’。看來你我兩國雖是同文同種,卻還是頗有一些不同。”

日本人冷笑了一聲。

“是,不同。不同。”

艦隊經下關,到神戶,到橫濱,日本海軍的大員出現在港口。丁汝昌在日本海軍參謀部部長井上良馨和海軍省軍務局局長伊東右亨的陪同下,參觀了對方的戰艦。

他記得,那戰艦是“高千穗”號。那是一艘巡洋艦。和北洋水師比,那時的日本海軍看上去依然還是弱不禁風的。丁汝昌點了點頭,吹噓了兩句奉承話。回想起來,在這些地方的行程,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新鮮事令他印象深刻。

隨後,他乘坐火車前往東京。李中堂的嗣子李經方,那時還是駐日公使。在他的陪同下,丁汝昌代表清廷,受到了最高規格的禮遇。他見到了明治天皇,隨後,首相大人、宮內大臣、內務大臣、海軍大臣、司法大臣、農商大臣……政府中的高官一個個出現在他麵前。

在諸多高官的麵孔中,有一張臉總是不自然地笑著。他覺得,這人的笑容有些冷冷的,猛然闖入視線,不禁感到毛骨悚然。那人就是伊藤博文。他當時還是樞密院的議長。冷冷地一笑過後,議長鞠了一躬,而後又冷冷地退回了隊列。

丁汝昌是帶著大清洋務運動最高的成果訪問日本的。他親眼看到了日本海軍的單薄,於是一種自信,油然而生。隻不過,他的訪問還沒有結束。

幾年以後,當重新回想起這段奇妙的訪日之旅時,他還是會驚訝於他所看到的一切,還是會為自己先前生出的那份自信默默地感到臉紅。

而他的臉紅,卻成了李中堂一塊揮之不去的心病。在丁汝昌後來的匯報中,那做了一千年學生的蕞爾小邦,隱隱間透露著一股殺氣。江戶時代創辦的一個“橫須賀製鐵所”,經過了明治維新的折騰,如今竟已變成一個先進的造船廠。這是一個和中國江南造船局,福建船政同時起步的造船工廠。

丁汝昌記得,五年以前,這裏的一切與中國並無不同。船塢內的技術人員多來自歐美強國。但如今,其規模已達三千人,一切工程全部交由日本工人自主處理,洋工程師已經全數裁撤。船廠內正在建造一艘4278噸級的巡洋艦,丁汝昌說,這艘艦已被命名為“橋立”號。

短短數年之間,這蕞爾小邦究竟是依靠什麽樣的方式,取得了如此這番長足的發展,他難以解釋。但他仿佛認識到,北洋水師依靠巨資,向英、德兩國購買的鐵甲艦,雖說是幫助大清海軍取得了優勢,卻也在隱隱間,暗藏著某種危機。

為了表示友好,也為了完成李中堂所交代的震懾對方的任務,丁汝昌在堅固的“定遠”號鐵甲艦上擺了一桌宴席。日本政府格外重視這次宴會,從朝廷到國會,重要的人物全都趕到了現場。

丁汝昌注意著每一個人的表情。因為對方的每一次驚訝,都是對他們信心的瓦解。最終,他得到了滿意的結果,那就是所有前來赴宴的達官貴人,全都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

宴會結束了,北洋水師回來了,靠岸了。晚霞又一次掛在天邊,夕陽的餘光染紅了海麵的波浪。一切都恢複了寧靜。熱鬧過去了,喧囂過去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高規格訪問,就這樣落下了帷幕。

而在海的另一邊,告別了北洋水師,意猶未盡的日本議員們在返回東京的火車上議論了起來。議論聲中,一位法製局局長打斷了所有人的話,帶著一絲憂慮,鄭重地說:

“今日所見,中國竟已裝備如此優勢之艦隊,定將雄飛東洋海麵。反觀我國,僅有三四艘三四千噸級巡洋艦,無法與之匹敵。同僚們,你我不該感到不安嗎?”

他的話得到了所有人的讚同。

蛐蛐依然在熱鬧地叫著。煙霧繚繞中,李中堂長長地歎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