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徐州:寄我千點相思淚
徐州古名彭城,是扼控南北的重要樞紐,名勝眾多,古跡遍地,也是兵家必爭之地,自古死人無數,屍骨成山。
蘇軾於熙寧九年十二月罷密州任,由弟弟蘇轍陪著,先回京城在範鎮和張方平家待了很長時間,五個月後才趕到徐州。到徐州自然先寫《徐州謝上表》。這次寫得比較簡單,說感謝陛下任命我為徐州太守,我比較喜歡農業生產,寫詩作文隻是表麵現象。而且我這個人做事往往不顧困難勇往直前,在朝廷裏也沒有什麽後台,“立朝寡助”,所以一直沒有評上優秀工作者。以前我經常上書提出一些建議,並不是故意要表現自己,“知臣者謂臣愛君,不知臣者謂臣多事”。這些建議雖然沒有什麽用處,但我的責任心還是很強的。現在我來到徐州,這裏“民淳訟簡”,我也沒有“施設之方”,隻是“食足身閑”,有時非常慚愧,“顧力報之無所,懷孤忠而自憐”。
弟弟送哥哥到徐州,哥哥自然要陪著弟弟在徐州好好玩一玩,從六月份一直玩到中秋節。蘇轍畢竟也是官員,不得不走。走之前,蘇轍步蘇軾之韻,寫了一曲《水調歌頭·徐州中秋》,遠沒有蘇軾的“明月幾時有”出名,但從中可以看出兄弟倆的心情。
當時弟兄二人泛舟水上,波光湧動,明月如霜,好風如水,加上有歌伎“鼓吹助清賞”,心情原本應該很好,但蘇轍仍然憂鬱,“明夜孤帆水驛,依舊照離憂”,因為他擔心兄弟倆會像懷才不遇的東漢末年的才子王粲一樣到頭來一事無成,流落天涯,隻有登樓遠望以托思鄉之情。
為了讓弟弟開心,蘇軾便再和一曲《水調歌頭》:
安石在東海,從事鬢驚秋。中年親友難別,絲竹緩離愁。一旦功成名遂,準擬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雅誌困軒冕,遺恨寄滄州。
歲雲暮,須早計,要褐裘。故鄉歸去千裏,佳處輒遲留。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惟酒可忘憂。一任劉玄德,相對臥高樓。
蘇軾希望兄弟倆能以東晉的謝安(字安石)為戒,絕不要貪圖功名富貴,“一旦功成名遂”,就“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故鄉歸去千裏”,攜手歸還家鄉,然後選一個好地方安頓下來,“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惟酒可忘憂”,再也不去考慮什麽國家大事,兄弟倆隻求“相對臥高樓”。
可惜的是,此後蘇軾一直沒有機會“扶病入西州”,直到終老,再沒有踏入四川一步。
熙寧十年(1077年)七月中旬,黃河在澶州決口,大水一瀉而下,水勢滔滔,順地形向下遊撲去,八月底到達徐州。
洪水沒來期間,盡管蘇軾做了一些防範,“使民具畚鍤,畜土石,積芻茭,完窒隙穴,以為水備”,但待到洪水圍城,大雨晝夜不止,“水及城下者二丈八尺,塞東西北門”,為解洪水之危,蘇軾采取閉城死守的方案。
關於這次水患,正史記載的資料極少。現在所了解的信息,大多是從蘇軾和他朋友們的詩文中提取出來的。比如蘇轍在為蘇軾寫的墓誌銘中宣揚了蘇軾的抗洪事跡:在城池危險之時,“富民爭出避水”。對此,蘇軾態度非常強硬:“富民若出,民心動搖”,動搖了民心,誰來守城?有我在這裏,“水決不能敗城”,硬是把富民們又趕進了城裏。
不知蘇軾哪裏來的決心和信心,說有他在水就不能進城。接下來,蘇軾拄著拐杖“親入武衛營”,對武衛營卒長道:現在情況危急,就算是禁軍,也要為我出力,你們更應義不容辭。於是卒長帶領手下兵丁拿著工具“築東南長堤”,把水擋在了城外,“水至堤下,害不及城,民心乃安”。
但後來大雨不止,“河勢益暴”,蘇軾就吃住在城牆上。蘇轍在墓誌銘中特意強調哥哥“過家不入”。蘇軾在《獎諭敕記》中記述了自己抗洪的過程,大致情形如下:
《鬆湖釣隱圖》(南宋)李唐
大水自熙寧十年七月十七日決於澶州。八月二十一日,水及徐州城下。至九月二十一日,凡二丈八尺九寸,東西北三麵皆水,“水高於城中平地有至一丈九寸者”,形勢非常危險。
蘇軾聽從老人指點,在城中挖壕築堤。第二天水就到了,因為工作及時,洪水“遇堤而止”,但災情相當驚險。後來大水還是沒有擋住,終於破城而入,蘇軾隻好再以“城中附城為長堤”,並把“公私船數百”泊於城下,“以殺河之怒”,直到十月五日,大水才漸漸退去。徐州城在大水中泡了四十多天。
水進了城,蘇軾雖然忙著帶人到處築堤,但仍不得不步步退守,地盤被水越圍越小。而且蘇軾作為徐州太守,守住的隻是一個徐州內城,至於全城及城外百姓,命運則相當悲慘,城外百姓“漂廬舍,敗塚墓,老弱蔽川而下,壯者狂走無所得食,槁死於丘陵林木之上”。
不管怎麽說,洪水最後還是退了下去,“至十月五日,水漸退,城以全”。蘇軾上書朝廷,要錢要物,準備在徐州城外再築一城,以防水患於未然。
在匯報工作成績的《徐州賀河平表》中,蘇軾描述了自己組織抗洪的事跡,說從前還沒有人能夠做到“收狂瀾於既潰,複故道於將堙”,但是現在我蘇軾做到了,“俯仰而成,神速若此”。不過蘇軾不敢獨占此功,而是要分一點給神宗皇帝,“恭惟皇帝陛下,至仁博施,神智無方,達四聰以來眾言,廣大孝以安宗廟”,所以這點小水很快就搞定了。
蘇軾也進行了自我批評,承認洪水到來之時,他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工作,“本吏失其防,而非天意”,現在河水收去,“蓋天助有德,而非人功”,但無論如何,這實在是一件“振古所無,普天同慶”的大好事。
蘇軾朋友多,大家反複上報朝廷,替蘇軾請功。朝廷在第二年對蘇軾進行了表揚,並給徐州撥了一些錢物用於水利建設。朝廷在《獎諭敕》中指出:“黃河水至徐州城下,汝親率官吏,驅督兵夫,救護城壁,一城生齒並倉庫廬舍,得免漂沒之害,遂得完固事。”“朕甚嘉之”,特此表揚。
蘇軾在《徐州謝獎諭表》中,先是“誠惶誠恐頓首頓首”,然後道:“伏念臣學無師法,才與世疏。經術既已不深,吏事又其所短。”和其他同事相比,隻能說“下下宜然”,陛下表揚我,其實是鞭策我,我一定要好好工作,繼續努力。
在給中書所上的《上執政謝獎諭啟》中,蘇軾首先承認,這個工作,“實守臣之職”,受到如此表揚,心中非常慚愧。然後又自我表揚說:我在工作中能做到“師保萬民,方以一夫不獲為己羞”,所以才有很多人講我的好話,朝廷才對我加以獎勵。我以後一定要努力工作,“深自策其駑鈍”,力爭取得更好的成績。
蘇軾表麵上說得好聽,其實他早被徐州大水弄得煩不勝煩,到處求人想換個地方去工作。在《與範子豐》中,蘇軾說徐州“水旱相繼,流亡盜賊並起”,自己被搞得焦頭爛額,再加上“決口未塞,河水日增,勞苦紛紛,何時定乎”?因此想到東南一個小郡去,請範子豐幫幫忙,“子豐能為一言於諸公間乎”?如果不能到東南去,“但得江淮間一小郡”,也是很高興的事情,“更不敢有擇也”,反正就是不想在徐州。
《滄海湧日圖》(宋)佚名
但人在徐州一日,就得盡一日之守。蘇軾為了使抗洪事跡得到永久紀念,大興土木,在徐州城東門建造一座高樓,外塗黃泥,取“以土克水”之意,名之為黃樓。為建黃樓,蘇軾不惜拆毀西楚霸王項羽在徐州所建的古跡——霸王廳,“取其材為黃樓東門之上”。對此蘇軾寫信給朋友解釋說,自己這樣做,為的是“俠氣不洗儒生酸”,取文武雙全之意。
黃樓建成以後,“高十丈,下建五丈旗”,非常氣派。蘇軾廣邀各方名士,鼓樂大作,進行慶功,人人都要寫文章歌功頌德,不能到場的也要把文章郵寄過來。弟弟蘇轍第一個殺到,寫了一篇《黃樓賦並敘》,對哥哥大加稱讚,但最後還是勸哥哥要清楚“變化之無在”,不如“付杯酒以終日”,也祝願在黃樓上喝酒吃肉的各方高朋貴賓“釋然而笑,頹然就醉,河傾月墮,攜扶而出”。秦觀在《黃樓賦(並引)》中則表揚老師在徐州“即治河決之變,民以更生”。
文章太多,得結集出版。蘇軾日理萬機,沒有時間,但他手下有個主簿叫陳師仲,義不容辭地把這些文章整理成《黃樓集》,大造聲勢,翻來覆去談論“先生治水有功”。
《黃樓集》中最有名的文章除了蘇轍的《黃樓賦》,大概就要算秦觀的那篇《黃樓賦(並引)》了。不過蘇軾並不在乎,他決定親自書寫蘇轍的《黃樓賦》。
當時有一個官妓叫馬盼盼,“甚慧麗”,蘇軾“極喜之”。馬盼盼不但漂亮而且有才,“能學公書”。蘇軾在寫《黃樓賦》時,要出去方便。盼盼仗著蘇軾寵愛自己,提筆在後麵寫了“山川開合”四個字。蘇軾回來後“見之大笑”,“略為潤色”,並不再改。後人所收錄的此碑文中,這四個字仍是官妓馬盼盼所書,照樣流芳百世。
秦觀的《黃樓賦(並引)》雖然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地方,但這個人值得一提,他是“蘇門四學士”之一,以一曲《鵲橋仙》而廣為人知。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不過這曲純情唯美的小詞,卻並不是對他的妻子徐文美說的。秦觀的詞作約四百多篇,大多言情,且隻對青樓歌伎言情。這一點,師徒倆有異曲同工之妙。
做過蘇軾副手的趙令畤在《侯鯖錄》中記載,蘇軾在徐州時,有一次設酒為一個朋友送行,曾在酒桌上炫耀說:“十五年前我是風流帥,為向青樓尋舊事,花枝缺處留名字。”
蘇軾還是比較直白的,在青樓裏幹的那些醜事也照說不誤。秦觀聽了這件事以後,就和了一句,“我曾從事風流府”。
蘇軾是風流帥,弟子秦觀當然隻能在風流府下行走。
這則故事的原始出處來自蘇軾自己的《蝶戀花·送鄭彥能還都下》。
別酒勸君君一醉。清潤潘郎,又是何郎婿。記取釵頭新利市。莫將分付東鄰子。
回首長安佳麗地。三十年前,我是風流帥。為向青樓尋舊事。花枝缺處餘名字。
詩中提到的時間有所不同,但事情大致不差,都是一群風流文人幹的風流事,說的風流話。
秦觀有首為歌伎寫的代表作——《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蘇軾看過此詞,心有所動,自此封秦觀為“山抹微雲君”。他非常欣賞秦觀,甚至稱其有屈原和宋玉之才,“雖萬人何贖”?
但李清照並不給蘇軾麵子,她在《詞論》中曾評秦觀“專主情致,而少故實”,就是沒有什麽內容,“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中乏富貴態”,淺薄而已。同為蘇門弟子的黃庭堅也看不下去秦觀的作品,曾勸秦觀“才難不易得,誌大略細謹”。蘇軾後來去金陵拜會王安石時,曾請王安石向朝廷推薦秦觀,王安石也沒給蘇軾麵子。此後秦觀好不容易考了個進士,但在官場上一直沒成氣候,加上身體不好,結果比蘇軾死得還早。
蘇軾在徐州,還結識了另一個和尚道潛。道潛聽說蘇軾在徐州當官,不遠千裏來與蘇軾相會。蘇軾請道潛“館於逍遙堂”,“士大夫爭欲識麵”,每人攜一美妞,一道前去。見了道潛,蘇軾用妓女調戲和尚,“遣一妓前乞詩”。
道潛對於蘇軾的輕薄,並不為難,口占一絕:
寄語巫山窈窕娘,好將幽夢惱襄王。
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
道潛告訴美妓,同時也是在告訴蘇軾,我的心已似飛絮沾在泥上,你再調戲也沒用,我已不會再隨風上下狂飛了。道潛因此詩而“名聞海內”。
還有很多朋友來找蘇軾,其中比較有名的是王鞏。
王鞏是宰相王旦的孫子,工部尚書王素之子,張方平的女婿,而蘇軾則是張方平的幹兒子,兩人有此瓜葛,關係自然非同一般。王鞏也是一個自命不凡的人,“頗不容於世”,“獨與蘇軾交遊甚歡”。兩人經常書信往來,指點國事。
蘇軾說,如果談到治國掙錢,我們這些君子“誠不如新近之士”,但是如果到了“緩急之際”,需要有英雄出來“決大策,安大眾”時,唯有王家這樣的“世臣、巨室為能”。
蘇軾嘲笑那些變法派旗下的新晉之人,“彼窶人子,既陋且寒,終勞永憂,莫知其賢”,就算他們“有韓(信)、白(起)之勇”,“張(良)、陳(平)之智”,也絕不可能比王鞏的爸爸王素這樣的“老臣宿將”能讓“人素畏服”。隻有老臣宿將才能真正做到“坐勝默成”,很快得到成功。
如此關係在前,蘇軾到了徐州,王鞏親駕長車,載著家釀的美酒和家養的歌伎前來相會。到了徐州以後,蘇軾陪王鞏“北上聖女山,南下百步洪,吹笛飲酒,乘月而歸”,煞是開心。
有一次,蘇軾派人陪同王鞏出遊,帶上了盼盼、英英、卿卿同遊泗水。夜深之後,繁星滿天,蘇軾估計幾個人應該回來了,於是“羽衣佇立於黃樓上”,翹首遠望。王鞏回來時,蘇軾與其“相視而笑”,從心裏感到溫暖。蘇軾說:這種幸福感,“以為李太白死,世間無此樂三百餘年矣”。
在《百步洪》一詩中,蘇軾對王鞏挾美女放舟激流之中的別種風情非常神往,“輕舟弄水買一笑,醉中**槳肩相摩”,這感覺要比在樂坊中擁著美女更有情調。
蘇軾也並不是對誰都有這種耐心。
有一天,諫官李定的兒子路過徐州,前來拜見蘇軾。
蘇軾和李定此前已經結下梁子,看李定是一百八十個不順眼。但蘇軾還是用公款請李定之子吃飯。小李頭腦也有點遲鈍,不知道蘇軾和父親李定是死對頭,見蘇軾招待自己,“以為坡公愛之也”,就蹬鼻子上臉,“因起而請求薦墨”。蘇軾不肯答應,但也不好明說,就嗯嗯了幾句,說等會兒吧。誰知小李真就等了下去,“久之閑談”,蘇軾忽然問小李:相麵的師父說過,一個人的人中越長越好,長一寸就能多活一百年,有這種說法嗎?
小李老老實實地回道:沒聽說過。
蘇軾笑了一聲: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彭祖的臉不知有多長了,“好一個呆長臉”!
小李這才明白蘇軾是在損自己,當時“大慚而遁”。
蘇軾一直宣稱想要歸隱,隻要聽說什麽地方有隱士,必定要去拜見。聽說徐州雲龍山有個人叫張天驥,號雲龍山人,似乎算得上是隱士,於是蘇軾就跑去了。雲龍山人養了幾隻白鶴,而在當時,人們容易把養鶴的人看成是仙人。
蘇軾對此很感興趣,專門寫了一篇《放鶴亭記》,《古文觀止》收錄了這篇文章,是千古傳誦的名作:
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雲龍山人張君天驥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遷於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十二,而山人之亭適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裏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雲表,暮則傃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佐僚吏往見山人,飲酒於斯亭而樂之,揖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麵之君,未可與易也。
《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詩》曰:‘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蓋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於塵埃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周公作《酒誥》,衛武公作《抑戒》,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麵之君,雖清遠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於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山人聽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
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宛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複擊。獨終日於澗穀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屨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汝飽。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蘇軾說:你必須尊重鶴,如果做皇帝的“狎而玩之”,就可能亡國。但是,作為隱士就沒有這種危險,就算你天天喝酒也沒有事,說不定酒量大一點還可以留名青史。蘇軾的結論是:皇帝遠不如當隱士快活,“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
蘇軾對雲龍山人的父親也很佩服。在《跋張希甫墓誌後》中,蘇軾說這個人“年七十,辟穀道引,飲水百餘日”,不吃糧食,卻能夠“甚瘠而不衰,目瞳子炯然”。盡管雲龍山人的父親不久就死掉了,但蘇軾相信這一家人“皆超然世外矣”。
說得這麽熱乎,蘇軾和雲龍山人的關係應該很“超然”了。但有意思的是,《邵氏聞見後錄》記錄了這麽一則小故事,說有人看了《放鶴亭記》以後,就問蘇軾:“雲龍山人張天驥者,一無知村夫耳”,犯得著你這麽費勁地去拍他馬屁嗎?又把他“以比古隱者”,“又遺以詩”,“過矣”!
蘇軾哂笑了一聲:我寫他,隻不過是“裝鋪席耳”,就是酒桌上的果品點綴而已。
此語一出,“東坡之門,稍上者不敢言”。
不知雲龍山人如果聽了這話,會不會氣得把自家養的鶴全部煮了呢?
蘇軾運氣不好,到徐州第一年先遇洪水,第二年春天又遭大旱,“煙塵蓬勃,草木焦枯”。於是蘇軾帶領大隊人馬,浩浩****前往城外石潭去求雨。人說這石潭中有龍,但比較懶惰,天天趴在石潭下睡覺,所以沒有雨。蘇軾說好辦,於是寫下《起伏龍行》,要求懶龍起來降雨,“倒卷黃河作飛雨”。
到夏天的時候,終於下雨了。雖然中間隔了幾個月,但蘇軾仍然很興奮,以為自己求雨有功,所以興師動眾,再次帶人前往石潭謝雨,並熱情洋溢地一口氣寫下五首《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
其中第二首詞的著眼點非常有意思,寫那些擁出門來擠在路邊看熱鬧的人,有很多農村少女急匆匆地抹了口紅跑出來圍觀自己,“旋抹紅妝看使君”。大家你推我擠,“相挨踏破茜羅裙”,把漂亮的紅裙子都踩髒了。
《百鳥朝鳳》(局部)(宋)佚名
第四首寫得比較樸實: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繰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最後一首寫得比較清新,可惜多了條尾巴:
軟草平莎過雨新。輕沙走馬路無塵。何時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潑,風來蒿艾氣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可惜,如果蘇軾不是感歎一句“使君元是此中人”——我也是個農夫的話,“軟草平莎過雨新”的境界將更加令人神往。
有一次,蘇軾有點心神不定,想一個人安靜一下,就離開家,到燕子樓去睡。
燕子樓很有名堂,是唐朝一個姓張的官人為愛妾盼盼所建。後來張大官人死了,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餘年”。盼盼死後,隻有燕子樓“幽獨塊然,於今尚在”。
蘇軾洗了個澡,然後脫衣睡下。半夜做了個夢,醒了,於是寫下一曲《永遇樂》。
蘇軾在自注裏說:“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此詞頗有名氣,不妨一賞: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餘浩歎。
說晚上景色很美,池裏有魚,荷葉婷婷,上有露珠滾動,四下一片寂靜。我睡得正甜,突然傳來夜半鼓聲,伴著落葉蕭然而下,把我從夢中驚醒。夜色茫茫,四下無人,隻有我獨自在園子裏來回歎息。因為我有心事。
我浪跡天涯,實屬無奈,在我心中,時時都在守望著山中歸路,期待有一天可以悄然隱去。現在燕子樓已是人去樓空,樓中的燕子仍年年往來。人生一夢,無人能醒。我之所以遲遲不能歸隱,隻因仍有舊歡新怨,時時纏繞心間。念及此,我除了慨然長歎以外,何及其他?
虛幻、恍惚、彷徨、空然寂寞,正是蘇軾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
早上洗把臉回家以後,看到老婆小妾歌伎一大堆,蘇軾這才想起來,原來自己是個凡人,而且還是太守。於是提筆再寫《上皇帝書》,此時王安石二次罷相已有一年,說不定朝廷還會重用自己。
蘇軾先是大談徐州的重要性,“徐州為南北之襟要,而京東諸郡安危所寄也”。然後從項羽談起,把漢高祖劉邦、宋武帝劉裕、梁太祖朱溫等人全說了一遍,說明此地是軍事要地,“積三年糧於城中,雖用十萬人,不易取也”。然後又講徐州“其民皆長大,膽力絕人,喜為剽掠,小不適意,則有飛揚跋扈之心,非止為盜而已”,“凶桀之氣,積以成俗”,加上此地鐵匠頗多,容易生產兵器,朝廷對此一定要倍加提防,否則後果嚴重,“呂布、劉備之徒”就是典型的例子。
因此,蘇軾提出,應該對打鐵戶實行嚴格管理,並借鑒王安石保甲法的思路來整頓打鐵戶。另外請朝廷在徐州增兵,“移南京新招騎射兩指揮於徐”,以示對徐州戰略地位的重視。然後再招石匠編入廂軍,加強徐州城防,這樣才可以確保徐州無事,“徐無事,則京東無虞矣”。
為什麽蘇軾如此重視軍隊建設呢?原來徐州一帶盜賊橫行,難以約束。而“盜賊所以滋熾者,以陛下守臣權太輕故也”,所以蘇軾請求神宗“稍重其權”,甚至可以有權“法外處置強盜”,再用點小恩小惠什麽,就可以治理一方安定。
蘇軾承認自己說的都是小事,“其大者非臣之所當言”,但又實在忍不住不講,“故昧死複言之”。
蘇軾認為大事就是,請神宗為京東、京西、河北、河東和陝西五路“別開仕進之門”,專門在這裏選拔武官,因為這些地方“自古豪傑之場”,當地人“沈鷙勇悍,可任以事”,但是讀書不行,所以需要在考試上給予照顧。
蘇軾一邊托人請調離徐州,一邊又對神宗說:自己願意在徐州再幹三年,保證把徐州治理好。
蘇軾於元豐元年(1078年)十月上書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二月就接到調令,遷知湖州,算是了卻蘇軾的一樁心願。可見神宗根本不相信他要在徐州再幹三年的表態。
蘇軾在寫給弟弟的《罷徐州往南京馬上走筆寄子由五首》中,說徐州的老百姓都舍不得我走,聚在街上攔著我的馬頭痛哭。我隻好勸他們“歌管莫淒咽”,還是各自散去,好好回家過日子。可是老百姓又是為我唱歌又是為我倒酒,感激我救了徐州全城人民,“前年無使君,魚鱉化兒童”。
接著蘇軾告訴弟弟:我想要歸隱了,而且在“石佛山南路”黃金地段又買了一處好地產,“平地走膏乳”,“異時畝一金”,增值絕對有保障。現在隻是“歸耕何時決”的問題了。
在趕赴新任的路上,蘇軾照例到處寫詩作文,題字繪畫,不亦樂乎,其中路經靈壁時寫下的《靈壁張氏園亭記》有必要一讀。
道京師而東,水浮濁流,陸走黃塵,陂天蒼莽,行者倦厭。凡八百裏,始得靈壁張氏之園於汴之陽。其外修竹森然以高,喬木蓊然以深。其中因汴之餘浸,以為陂池,取山之怪石,以為岩阜。蒲葦蓮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檜柏,有山林之氣。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態。華堂廈屋,有吳蜀之巧。其深可以隱,其富可以養。果蔬可以飽鄰裏,魚鼇筍菇可以饋四方之賓客。餘自彭城移守吳興,由宋登舟,三宿而至其下。肩輿叩門,見張氏之子碩,碩求餘文以記之。
維張氏世有顯人,自其伯父殿中君,與其先人通判府君,始家靈壁,而為此園,作蘭皋之亭以養其親。其後出仕於朝,名聞一時。推其餘力,日增治之,於今五十餘年矣。其木皆十圍,岸穀隱然。凡園之百物,無一不可人意者,信其用力之多且久也。
《四家法書》(局部)(北宋)蘇軾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譬之飲食,適於饑飽而已。然士罕能蹈其義、赴其節。處者安於故而難出,出者狃於利而忘返。於是有違親絕俗之譏,懷祿苟安之弊。今張氏之先君,所以為子孫之計慮者遠且周,是故築室藝園於汴、泗之間,舟車冠蓋之衝,凡朝夕之奉,燕遊之樂,不求而足。使其子孫開門而出仕,則跬步市朝之上,閉門而歸隱,則俯仰山林之下。於以養生治性,行義求誌,無適而不可。故其子孫仕者皆有循吏良能之稱,處者皆有節士廉退之行。蓋其先君子之澤也。
餘為彭城二年,樂其土風。將去不忍,而彭城之父老亦莫餘厭也,將買田於泗水之上而老焉。南望靈壁,雞犬之聲相聞,幅巾杖履,歲時往來於張氏之園,以與其子孫遊,將必有日矣。
這個張姓人家很有錢,園內有水有山有樹有亭有花草,讓蘇軾看了羨慕不已,“其深可以隱,其富可以養”。“凡園之百物,無一不可人意者”,正是蘇軾理想的生活環境。蘇軾更羨慕張家的家世與作風,“張氏世有顯人”,想當官就當官,想歸隱就歸隱,自由如風。
然後蘇軾感歎,“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就是說古代的君子,不一定非要當官,也不一定非要不當官。一旦當了官,就要廢寢忘食地為老百姓工作,“必仕則忘其身”;如果不肯當官,那就連皇帝也不必放在眼裏,“必不仕則忘其君”。
這種態度有點問題,就算不當官,也是大宋子民,怎麽能連皇帝也不放在眼裏呢?所以這句話後來成了蘇軾的罪狀之一,被反複審查了很久。
文章最後,蘇軾突然筆頭一轉,開始自我表揚,說我在徐州工作兩年,非常舍不得離開,而且“彭城之父老”也都舍不得我走。我真的想在這裏買塊地住下來養老,“南望靈壁,雞犬之聲相聞”,沒有事的時候就來張家玩玩,我相信這一天一定會到來,“將必有日矣”。
話是這麽講,此後蘇軾再也沒回來過。
有個內部消息,蘇軾在寫下痛悼前妻的《江城子》之後,一時轟動,大家都知道蘇軾情深。離開徐州時,馬盼盼悄悄來為蘇軾送行,別的不要,也要一曲別詞。蘇軾順手寫下了《江城子·恨別》。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為問東風餘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回首彭城,清泗與淮通。寄我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從前為妻子淌下的那“淚千行”,現在已經是“寄我相思千點淚”,轉手把眼淚送給別人了。
蘇軾“背歸鴻。去吳中”以後,本想在山青水秀的湖州再神仙一把,結果卻出了一點意外,陷入了“烏台詩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