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密州:老夫聊發少年狂

密州(今諸城),山東古郡,民風淳樸,與綺麗的蘇杭相比,自是一番風味。自密州始,蘇軾的文風也為之一變,雖然才華不朽,畢竟年華老去,歲月的塵沙在這位快活遊子的內心留下了斑斑印跡。

蘇軾在密州是一把手,那裏的和尚與女伎比杭州少了許多,加上密州人窮,不像杭州那樣的酒食地獄,他的生活方式也出現了相應變化,所有這些,都對他的詩文風格有著潛在的影響。蘇軾開始沉下心來,詩詞的風格一洗在杭州時的酬酢與綺靡,有了一絲豪放和清新的意味,透露著更多的真誠。

無論是對朋友還是對朝廷,蘇軾都一再聲明自己來密州是因為想弟弟了。但如果考察一下蘇軾請求調動的時間,就會看出一點玄機。當時恰是王安石因身體原因而首次罷相,新宰相韓絳上任。蘇軾覺得自己仕途似乎有了希望,此時提出調動,像是給朝廷提個醒:當年製科考試的高才生還在杭州呢,仁宗皇帝可說過我是當宰相的材料!

為了更直白地提醒新政府,蘇軾給韓絳寫了一封長信,《賀韓丞相再入啟》,說韓絳當宰相的消息“傳聞四海,歡喜一辭”,全國人民歡欣鼓舞、萬馬奔騰。然後一向保守的蘇軾說了這麽一句話:“竊以君臣之間,古今異道。”接著卻又繼續反對變法,說朝廷的工作應該是“任人而不任法”,就是強調人的作用大於法的作用。因為隻有強調人的作用,才會讓官員們“責重而憂深”,才會努力工作。

蘇軾把韓絳寫成一個文武雙全的英雄,“忠誠在天,德望冠世”,“挺然而純粹精”,“頹然而直方大”,“更練三朝之用舍,出入四方之險夷”。說韓絳上台以後,必將“發其蘊蓄,以次施行”,而不是像王安石那樣胡亂變法。

再下來就開始拉私人關係,蘇軾說自己“登門最舊,荷顧亦深”,對韓絳非常有感情,現在見到韓絳當宰相,真是喜歡得涕淚橫流,無法可想。

可惜的是,韓絳一力繼承王安石衣缽,變法並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對蘇軾自然也無意重用。蘇軾見沒有什麽回響,就又開始發牢騷。在按例呈上的《密州謝上表》中,他說:我明知自己不稱職,但工作還算努力。離開京城已經好幾年了,也得不到提拔,如今已是“塵埃筆硯,漸忘舊學之淵源;奔走簿書,粗識小人之情偽”。現在我之所以請調密州,是想和弟弟離得近一點,想不到朝廷“以為人無賢愚,皆有可用”,立即答應了我的請求,我對此非常感謝。我一定要努力工作,“使民之安臣”,也就算我在報國了。

在另一篇《密州到任謝執政啟》中,說密州這個地方,“帶山負海”,名字雖好聽,但無特色。而我“多病無功”,基本上也沒有什麽前途。朝廷正勵精圖治,“方以求賢為急”,“宜得敏銳兼人之器”。所以我這種“天與愚忠,家傳樸學”之人,常“議論止於汙俗,交遊謂之陳人”,不被朝廷開除就已是萬幸了。現在朝廷大度,我“荷恩至深”,真不知如何報答!隻能“鐫磨朽鈍”,努力工作,“雖無望於功名,庶少逃於罪戾”。

蘇軾一邊向朝廷抱怨,一邊寫信向朋友訴說自己的矛盾心理。在《與楊濟甫》中說:我在杭州工作結束以後,“官滿本欲還鄉”,歸隱田園,但又因為“舍弟在京東,不忍連年與之遠別”,所以請調密州,“私願甚便之”。現在看來,回去掃墓又要推遲幾年了,隻能在此“瞻望墳墓,懷想親舊”,念來“不覺潸然”。

密州太守,軍政一把抓,一州生民之所依托,當然不能像在杭州那樣悠閑。蘇軾還沒到密州,就根據路上的見聞,寫了《論河北京東盜賊狀》,說:最近河北與京東一帶“蝗旱相仍,盜賊漸熾”,農村的情況讓人憂慮,所以我要講幾句,說不定對治國有幫助。

蘇軾說山東“常係社稷安危”,不能不重視,曆朝曆代都很重視河北、山東。然後對神宗說:陛下你上台以來,天災不斷,“近年以來,公私匱乏,民不堪命”,“蓄積之家,例皆困乏”,無論窮人富人,日子都很難過,結果弄得強盜遍地。

這其實就是在指責王安石當政數年無功皆過。但蘇軾沒提王安石一個字,甚至不提變法一個字,他知道神宗皇帝全力支持王安石變法。但蘇軾也沒有什麽更有效的措施,最多“較得喪之孰多,權禍福之孰重”,說隻要心腸好一點,“然後信賞必罰,以威克恩,不以僥幸廢刑,不以災傷撓法”,這樣一來,天下必然就太平無事!

蘇軾向朝廷提出了以下幾點建議:

第一,給密州減稅。

第二,減免密州的鹽稅,讓老百姓靠煮海賣鹽為生,說這樣一來,老百姓“人非木石,寧不感動”,就不會做強盜了。蘇軾還從理論上證明,如果減免小商販的鹽稅,國家說不定還能從大商販身上多收點稅,因為小商販有利可圖,就會從大商販那裏多批發貨物,大商販的交易量上去了,國家的稅收當然就增加了。

第三,開展嚴打工作。這樣使“凶民稍有畏忌,而良民敢於捕告”,社會治安就會好起來。蘇軾“以盜賊為急”,所以在密州期間曾經親自磨刀帶人進山追捕盜賊。

這幾點建議沒有得到朝廷的積極回應,蘇軾隻得再寫《上韓丞相論災傷手實書》。

當時呂惠卿為參知政事,正在推行“手實法”,進一步完善家庭財產登記製度,並據此評定戶等,好依法收取免役錢等。但此法在推行過程中因為擾民太甚,搞得民怨沸騰,效果非常不好。這篇《上韓丞相論災傷手實書》,就是直接針對呂惠卿。

蘇軾先對韓絳說,密州這個地方“過客稀少”,真是我可以長期待下去的地方。但這個地方太窮了,蝗蟲也多,老百姓的日子不容易。再加上“方田均稅之患”,朝廷想按照土地來平均稅賦,路人都知道這不是好政策。然後感歎道:“稅之不均也久矣!”對這種不公平現象,老百姓也認了,並沒有什麽怨言,反正怎麽搞都不會公平的,又何必再改來改去的呢?

接著蘇軾就開始攻擊手實之法,指其立法條目“委曲不一,然大抵恃告訐耳”,就是鼓勵老百姓互相揭發。蘇軾用很長的篇幅證明根本無法給百姓定出正確的戶等,“決不能知其數”,隻能做到大致差不多而已。

蘇軾說他在杭州工作期間,每當“執筆斷犯鹽者,未嚐不流涕也”。現在到山東一帶,因為政府不搞鹽專賣,所以囚犯不多,而且“道上無遷鄉配流之民”,“私竊喜幸”。

蘇軾最後對韓絳說:“軾不敢論事久矣。”說韓絳“公深有拯救斯民為社稷長計遠慮之意”,所以我才“複發其狂言”,“可則行之,否則置之”。他還故作神秘地對韓絳說:希望不要把他的這篇文章告訴別人,免得自己“孤危衰廢之蹤,重得罪於世也”,表麵的意思是怕變法派修理他,“幹冒威重,不勝戰栗”,真正的意思是通過這種表白,把自己歸於韓絳密黨。

其實蘇軾明知上呈宰相的論疏是要登在邸報上作為內部文件在全國傳閱的,如此竊竊私語,實在沒有必要。

後來王安石再執政,親廢手實法,蘇軾卻沒有任何表示。

畢竟韓絳是王安石一手推薦上來的,不容易把蘇軾看在眼裏。為此,蘇軾連寫兩書呈給先朝元老文彥博。文彥博正以守司空兼侍中判大名府,例兼北京留守,威望還在。

在《上文侍中論強盜賞錢書》中,蘇軾說山東人窮,又喜歡打架,很難管理,但是自我到密州,加大打擊力度,高額懸賞捉盜,現在已經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人用競勸,盜亦斂跡”。他覺得文彥博“以天下為度”,因此介紹自己的這一套做法。

蘇軾憤憤地說:現在的士大夫們,“好輕議舊法”,經常亂改法律,有時甚至前後矛盾,“豈有增損舊律令,衝改新製書,而天子不知,三公不與,有司得專之者”!蘇軾說:我“愚蠢無狀”,負“孤危之跡”,我的這些話,明公千萬不要對別人說,“猶幸明公密之”。

不久,蘇軾又寫《上文侍中論榷鹽書》。先是把文彥博的地位抬得很高,說“當今天下勳德俱高,為主上所倚信,華實兼隆,為士民所責望,受恩三世,宜與社稷同憂,皆無如明公者”。就算出任地方官,仍然一言九鼎,所以我想再跟你說說掏心窩子的話。此信的目的是要反對章惇提出的在河北與山東一帶推行政府鹽專賣政策。蘇軾說現在私鹽太多,如果推行鹽專賣,後果“正與淮南、兩浙無異”。犯法的人太多,幾乎無法阻止。所以,千萬不能在此地推行鹽專賣。蘇軾還說:“東北之人,悍於淮、浙遠甚”,脾氣都很暴躁,如果強力推行鹽專賣,後果不堪設想,“則兩路之禍,自今日始”。請明公一定要向朝廷爭辯,但不要提是我說的。

蘇軾接連給朝廷大員去信劇談國政,卻沒有收到一點回音。恰在這時,新法“減定公使錢”,蘇軾手裏能支配的公款不夠用了。

“公使錢”是北宋朝廷撥發給官員的吃喝招待費,其中包括酒水飲食、官妓費用,以及買禮物送人的費用,這是刺激讀書人當官的重要誘因,也是北宋官場貪汙腐化、惡俗成風的主要動力。公使錢的減少,直接導致官員日子不爽,玩起來不能酒醉夢酣淋漓盡致。對此蘇軾很有意見,他早就宣布過,我們士大夫遠離家鄉出來當官,“捐親戚,棄墳墓,以從宦於四方者”,一是為了國家做點事情,“亦欲取樂”,也要玩得開心,“此人之至情也”。當官人家“若凋敝太甚,廚傳蕭然”,就會國將不國,“似危邦之陋風,恐非太平之盛觀”。

密州地窮且少風雅,請客的人也不多,不再是“酒食地獄”,蘇軾反而覺得不習慣,於是不停發牢騷。在《次韻劉貢父李公擇見寄二首》中,蘇軾寫道:“眼看時事幾番新”,但與我毫不相關,我也不想做什麽事情,“少思多睡無如我,鼻息雷鳴撼四鄰”。也不知是誰勸我來這個窮地方,“何人勸我此間來”,沒有歌聽也沒有酒喝,樂器上結滿了蜘蛛網,酒壇子上也落滿了灰塵,蝗蟲倒是不少,有時“磨刀入穀追窮寇,灑涕循城拾棄孩”。雖然工作沒有什麽意思,“為郡鮮歡君莫歎”,但是,總比那些在京城忙來忙去的變法派日子過得開心吧,“猶勝塵土走章台”。

此詩純是“譏諷朝廷新法減削公使錢太甚”,埋怨自己日子過得不似在天堂,並“言蝗蟲盜賊災傷饑饉之甚”,“以譏諷朝廷事闕失,及新法不便”。

在《莫笑銀杯小答喬太博》一詩中,蘇軾說:從前陶淵明做縣令時,天天酒醉如泥,國家給他“公田二頃五十畝”,陶淵明全拿來種秫釀酒,不種糧食。“我今號為二千石”,國家中層幹部,“歲釀百石何以醉賓客”,一年隻能釀酒百石,怎麽能把客人喝醉呢?蘇軾期待的生活是“萬斛船中著美酒”,什麽事也不做,隻是“與君一生長拍浮”。

在《寄劉孝叔》中,蘇軾對於朝廷銳意進取、謀邊伐敵非常不滿,說:“君王有意誅驕虜,椎破銅山鑄銅虎。”各地官員也都“汗流奔走誰敢後”,要為軍隊提供後勤物資。而保甲和方田法也非常煩人,再加上手實法,讓當官的忙得團團轉。我“平生學問止流俗”,實在做不了什麽正事,沒有辦法,隻好喝酒,“憂來洗盞欲強醉,寂寞虛齋臥空甒”。

蘇軾還抱怨“公廚十日不生煙”,我們已經有十天沒有用公款大吃大喝了,“更望紅裙踏筵舞”,紅裙美女的輕歌曼舞也可望而不可即。因此,蘇軾非常懷念杭州,以及與出家人和妓女之間的親密往事。他在詩中說“至今清夜夢,耳目餘芳鮮”,現在想起杭州來仍是口齒留香。他仍然希望能夠百無一事地“貪看翠蓋擁紅妝,不覺湖邊一夜霜”。但此時“回首西湖真一夢,灰心霜鬢更休論”。

其實蘇軾此時才四十歲,“霜鬢”是假,“灰心”是真。他一再哀歎自己年華老去而一事無成,所以精神萎靡消極,“病夫朝睡足,危坐覺日長”,“昏昏既非醉,踽踽亦非狂”。在寫給弟弟蘇轍的詩中,蘇軾承認自己“平明坐衙不暖席,歸來閉閣閑終日”。也就是說,白天偶爾到辦公室轉一圈,屁股還沒坐熱就回臥室裏躺著,一躺就是一天。如果有客人來玩,就忙著出門相迎,“兩眼蒙籠餘睡色”,眼睛都還沒睜開。

這種工作狀態確實讓人擔憂。

為了破解煩悶,意**仍然是必需的生活調味品。蘇軾非常喜歡美女,因為“美人如春風”,且特別喜歡“一顆櫻桃樊素口”的佳人。不但自己喜歡,蘇軾還勸別人也要學會玩賞美女,他曾勸一個姓李的老朋友應該“賣劍買蛾眉”,也不用教她什麽樂器,隻要“唱我新歌詞”就行了。

在密州的第一個上元節,蘇軾寫下了《蝶戀花·密州上元》: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此般風味應無價。

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乍入農桑社。火冷燈稀霜露下。昏昏雪意雲垂野。

“帳底吹笙香吐麝。此般風味應無價”,回想過去在蘇杭的日子多麽愜意啊!如今密州不熱鬧,遊戲形式也不豐富,隻有“昏昏雪意雲垂野”,令人消沉。

密州雖然窮,但總有幾個家裏有錢講求風雅的土豪。有一個叫文安國的人,自以為有才,常請蘇軾吃飯喝酒泡妞。蘇軾不好意思總是白吃人家,於是寫詞紀念,即《蝶戀花·密州冬夜文安國席上作》:

簾外東風交雨霰。簾裏佳人,笑語如鶯燕。深惜今年正月暖。燈光酒色搖金盞。

摻鼓漁陽撾未遍。舞褪瓊釵,汗濕香羅軟。今夜何人吟古怨。清詩未就冰生硯。

總算在密州看到了“簾裏佳人,笑語如鶯燕”,想象著“舞褪瓊釵,汗濕香羅軟”的無盡春色,蘇軾不禁感歎徘徊,感覺沒有心情再寫東西了。

此外,蘇軾不停地和其他各地好友詩書唱和,盡述風雅。對路遠的朋友,蘇軾會專門派人送詩討詩。比如他給被貶在洛陽的司馬光寫的《司馬君實獨樂園》,就高度表揚司馬光大名滿天下,“兒童誦君實,走卒知司馬”,對司馬光的獨樂精神給予了強烈肯定,並說:不要看司馬光現在賦閑在家,但“四海望陶冶”,國家還是要指望他的。蘇軾歎息說:“名聲逐吾輩,此病天所赭。”意思是我們的名聲都太大了,這其實是老天爺在處罰我們這些名人啊!

好在蘇軾自我疏解能力強,“我生百事常隨緣”,漸漸從牢騷消沉和患得患失的狀態中走出來,開始麵對當下的生活。

到了密州以後,蘇軾開始注意保養身體,燒點丹藥,練點氣功。蘇軾於《贈王仲素寺丞》一詩中談到了學習練氣功的好處,說“養氣如養兒”,接著又來一句玩笑話,“棄官如棄泥”。蘇軾說自己早就喜歡練氣功,非常想達到“孤舟倒江河,赤手攬象犀”的大師境界,可現在也隻能做到“留氣下暖臍”而已。

不光練氣功,蘇軾對補品也頗有研究。密州對蘇軾口味的好東西不多,能入他法眼的隻有枸杞和甘菊。蘇軾認為常吃枸杞可以健身壯陽。甘菊放到現在也是很好的飲品。但有趣的是,蘇軾明明是在采食杞菊養生,卻偏偏說成是因為家裏太窮,隻好采食杞菊以充腹。在《後杞菊賦(並序)》中,蘇軾是這麽寫的:我“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想吃一頓飽飯都不容易,“齋廚索然,不堪其憂”,隻好和部下“循古城廢圃,求杞菊食之”,勉強填飽肚子。

如果一個州的太守都需要采野菜填肚子的話,那麽老百姓又該吃什麽呢?一旦真的荒窮到這種程度,蘇太守隻怕連樹根都挖不到,早被老百姓啃光了。

蘇軾哭窮的真正目的是埋怨公使錢太少,在接下來的賦詞中,他直截了當地說:“誰使汝坐堂上稱太守?”“曾杯酒之不設,攬草木以誑口”,連酒水都喝不上,隻能吃野草。而且這些東西實在太難吃了,讓人“對案顰蹙,舉箸噎嘔”。然後又故作大度,說“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為貧?何者為富?何者為美?何者為陋”?說不如以杞菊為糧食,“春食苗,夏食葉,秋食花實而冬食根,庶幾乎西河、南陽之壽”,照樣可以長壽。

話說回來,作為一地長官,蘇軾在密州確實要比在杭州辛苦,因為有些事情必須要領導帶頭。而他在密州的一件重要工作,是收養棄嬰。

首先必須明白,當時沒有什麽有效的節育措施,也沒有電影電視,天黑以後,除了睡覺還是睡覺,特別是那些窮人家,吹燈**是唯一的娛樂,孩子不免就多了點。這種情況下,棄嬰無法避免。縱觀曆朝曆代,沒有哪一朝能根除棄嬰和溺嬰現象,宋代的棄嬰也相當普遍。

後來蘇軾對此有一個總結,在《與朱鄂州書》中說:以前我在密州工作,“遇饑年,民多棄子”,我就從公倉裏弄了幾百石米,“專以收養棄兒”。宋製一石折十鬥,約相當於現在六十公斤,蘇軾給每家補助“月給六鬥”,一年六十鬥,折六石。這些糧食大概可以救濟百十個家庭,但救不救得活很難說,蘇軾自己的總結數量是“所活亦數十人”而已。

另一件重要工作是捉蝗蟲,那是當時官員最基本的工作職責,捕蝗不力,是要被朝廷法辦的。在蘇軾到密州上任前,當地老百姓已經捉蝗蟲三萬斛,可見密州蝗災何等嚴重。而蝗災往往與旱災同時發生,所以另一項重要工作則是求雨。對於求雨,蘇軾是很認真的,他沒事就跑到常山去求雨,什麽《祭常山祝文》《祭常山神祝文》《祭風伯雨師祝文》之類的文章寫了很多。

有時在求雨途中還可以順便遊玩一把。在《登常山絕頂廣麗亭》一詩中,蘇軾記錄了在常山絕頂廣麗亭中娛樂的情形:“嗟我二三子,狂飲亦荒哉”,其中還有美女數人,“紅裙欲仙去,長笛有餘哀。清歌入雲霄,妙舞纖腰回”。

在高山之巔,迎風遠眺,或賞清笛,或觀妙舞,常山自古以來“何嚐有此樂”?蘇軾童心大熾,玩興大開,“將去複徘徊”。但他又勸自己:“人生如朝露,白發日夜催”,何苦用意追求呢,最終大家都不過是“萬劫終飛灰”罷了。

為了求雨方便,上山有個落腳點,蘇軾專門撥款在常山修了座神廟。神廟落成的那一天,蘇軾率領大小官員前去參加揭幕典禮。在回來的路上,蘇軾決定與民同樂,穿著錦衣,戴著皮帽,騎馬挎弓,帶著大家同去打獵,“與同官習射放鷹”,並寫下一首《祭常山回小獵》記述此事。說彩旗飄飛,風追馬跑,兔走鷹飛,白雲滿天,回來的時候沾了一身的樹葉。蘇軾自許說:“聖明若用西涼簿,白羽猶能效一揮。”意思是國家如果想打仗,我還是可以領軍出征的。這話可不是隨便說說,因為當時朝廷對外用兵心切,蘇軾此時寫下這樣的句子,其實是再次暗示朝廷:蘇軾在此,堪可一用。

真正讓這次出獵活動揚名千古的,是那闋名詞《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蘇軾還是很有心的,他並不是隨便亂玩。“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一句,是借用漢文帝派馮唐前去赦免犯了過錯的武將的故事,以此向朝廷表示:我現在已經知錯了,朝廷什麽時候能原諒我呢?還保證說:一旦我受到重用,一定會努力進取,“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據說此詞開辟了宋詞的新風格,從此豪放詞就越來越多了。蘇軾也很自得,說此詞可“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

有人說那句“西北望,射天狼”表明了蘇軾有心為國效力,意圖一舉踩平西夏和遼國,是一個豪放的文人。其實蘇軾此後一直反對朝廷對外用兵,在王安石罷政後,想起來就會抨擊一下強兵政策;神宗主持征伐西夏的戰爭時,他代張方平寫了一篇《代張方平諫用兵書》;待到他翻身當了朝官,更是不依不饒地抨擊變法派積極開邊的成績。那時他早忘了“西北望,射天狼”的雄心。

蘇軾很少有詩文寫到家庭生活,密州期間寫的《小兒》一詩,可以看出點苗頭來。

《獲鹿圖》(五代)李讚華(傳)

小兒不識愁,起坐牽我衣。

我欲嗔小兒,老妻勸兒癡。

兒癡君更甚,不樂愁何為。

還坐愧此言,洗盞當我前。

大勝劉伶婦,區區為酒錢。

當時王閏之不到三十歲,在蘇軾眼裏已經不是嬌妻了,而是一個老妻。蘇軾沒有心思哄孩子玩,王閏之卻比較善解人意,隻是柔聲安慰丈夫,“不樂愁何為”?接著就在蘇軾麵前為蘇軾洗杯子倒酒喝。蘇軾表揚王閏之比劉伶的老婆要強很多,因為劉伶的老婆連酒都舍不得給老公喝。

蘇軾喝了一杯王閏之給他倒的酒,味道並不好,想起剛寫好的兩首《薄薄酒》,蘇軾借別人之口勸自己說:酒雖然差,總比白開水好喝;老婆雖然醜,也比獨守空房強,“醜妻惡妾勝空房”,甚至可以達到“醜妻惡妾壽乃公”的奇特效果。蘇軾進一步引申道:縱是前呼後擁從人無數的高官豪吏,也“不如懸鶉百結獨坐負朝陽”,“百年瞬息萬世忙”,“不如眼前一醉是非憂樂兩都忘”。

蘇軾的結論是:酒好酒壞,人美人醜,錢多錢少,都無所謂,“世間是非憂樂本來空”。

其實蘇軾對老婆的美醜非常在意,當時他手下一位通判叫劉庭式,蘇軾曾為其寫過一篇《書劉庭式事》,從中可以看出蘇軾對女人美色的態度。

劉庭式為人不錯,在考取進士以前,和一個同鄉的女孩定了親。劉庭式考取進士以後,那女孩卻得了一場重病,“兩目皆盲”。女孩家沒什麽背景,不敢提醒劉庭式來迎娶,也有人勸劉庭式娶女孩的妹妹算了。但劉庭式非常坦然地把那個女孩娶了回來,後來那個女孩死在密州。蘇軾知道此事後,對劉庭式的做法不太理解,問劉庭式:“哀生於愛,愛生於色”,女人長得漂亮我才能愛她,可是你娶了一個盲女,“愛從何生,哀從何出乎”?

劉庭式回答得很簡單:“吾知喪吾妻而已,有目亦吾妻也,無目亦吾妻也。”

蘇軾表揚劉庭式說:你會成為一個“功名富貴人”,“若不貴,必且得道”。

蘇軾在很多情況下都會想到功名富貴,其實他的思想一直是相互抵觸的,“晚覺文章真小技,早知富貴有危機”。也就是說,蘇軾真正看重的不是文章,而是富貴。蘇軾發牢騷、講酸話,基本都是因為沒有弄到應有的官位和富貴。在《同年王中甫挽詞》中,蘇軾非常委屈地說“先帝親收十五人,四方爭看擊鵬鯤”,這指的是仁宗皇帝通過製科考試錄取的十五個高才生,本來都是很有前途的大好青年,現在卻“死生契闊幾人存”,隻剩下我和弟弟在內的五個人而已,“宿草猶應有淚痕”,想來真是讓人感傷淚流。

當無法達到目標時,他以超然來激勵自己,並專門建了一個超然台。

蘇軾喜歡登高望遠,但密州城內沒有什麽像樣的樓台,後來他看中了密州北城牆上的一塊城基,於是大興土木,建成了有名但速朽的超然台。

為了表明自己對於官大官小根本不在意,也為了表明自己真的很超然,蘇軾專門寫了一篇《超然台記》,是一篇廣為傳閱的著名散文。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瑋麗者也。

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夫所為求褔而辭禍者,以褔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褔。夫求禍而辭褔,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彼遊於物之內,而不遊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鬥,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餘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牆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餘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餘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於是治其園圃,潔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苟完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為台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誌焉。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廬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桓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吊其不終。台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餘未嚐不在,客未嚐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遊乎!

方是時,餘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見餘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遊於物之外也。

文章說:他對身外之物的要求不高,任何東西都有閃光的一麵,看著都可樂,不一定非要華麗玄妙才行。他說自己喝酒不挑嘴,吃水果也不挑食,能吃能喝就行,“皆可以飽”。既然這麽好養活,“吾安往而不樂”?我到什麽地方都會很快樂。他很開朗地勸導大家:人的欲望是無窮的,但能滿足欲望的東西卻是有限的,這些東西有好有壞,如果我們老是挑來挑去,就會挑花了眼,“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

蘇軾說:有些人因為沒有做到“遊於物之外”,就像坐在水缸裏一樣,看不透事物的本質,“常眩亂反覆”,所以就不開心,這實在是可悲的事情。然後就拿自己為範本教育大家怎麽做:我從杭州到密州來上班,雖然不是步行過來的,但也沒有舒舒服服地坐船,而是“服車馬之勞”,一路顛簸而來。離開旖旎的西湖,來到桑麻之田野,不去住有“雕牆之美”的豪華房間,而是在“采椽之居”裏暫時存身。剛來的時候,密州又窮又亂,“盜賊滿野,獄訟充斥”,我的生活也是“齋廚索然”,甚至采食野菜,“日食杞菊”,人們都以為我肯定不開心。

但是,奇怪的是,過了一年多,我反比在杭州時胖了點,頭發也由白轉黑了,這並不是我練氣功的效果,而是我“既樂其風俗之淳”。因為過得開心,所以我就開始“治其園圃,潔其庭宇”,把家裏裝修一下,好住得舒服一點。在園子北麵,有一個小土台已經舊了,我派人把它“稍葺而新之”,這樣沒事就可以爬上去看看,借以“放意肆誌焉”。

然後蘇軾就拿出了《淩虛台記》中的寫作手法,說往四周一看,全是先古遺跡,可以懷想先古偉人的風采。現在這個小土台“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無論是雨雪之朝,還是風月之夕,我都要來看一下,客人們也都跟著我爬上爬下,我們吃園子裏的蔬菜,釣魚釀酒野炊,都很開心,齊聲說:“樂哉遊乎!”我弟弟蘇轍在濟南聽說了這件事,就寫了一篇賦來記述,並把這個台命名為“超然台”。

蘇軾最後總結說:我之所以“無所往而不樂者”,是因為能做到“遊於物之外也”。

蘇軾不但自己寫文章加以紀念,還請各地好友替他寫《超然台賦》或《超然台詩》,熱鬧無比,幾乎成了文壇盛事。他就是想讓天下人都知道,蘇軾是一個超然於物外無憂無慮無所追求的人。

但在另一曲《望江南·超然台作》中,蘇軾卻表達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後,酒醒卻谘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如那“煙雨暗千家”的景象一般,蘇軾的心情也是灰暗的,嘴上雖然說得堅決,但並不能做到真正的超然。他勸自己不要再去回想江南的風花雪月,“休對故人思故國”,而要調整心情,“且將新火試新茶”。但一句“詩酒趁年華”,仍然泄露了他心底的那種頹廢,於是抓緊時機,借詩酒以自娛。

蘇軾的超然,與其說是超然,還不如說是理想的幻滅,精神的頹廢,直接導致言行的虛無。這在他寫給弟弟的《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中表達得特別清楚。他回想當初兄弟倆共客長安時,何等意氣風發,筆縱千秋,“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非常自信,“致君堯舜,此事何難”。並且當時兄弟倆都有功成身退的打算,“用舍由時,行藏在我”,對當官並沒有特殊的興趣,“袖手何妨閑處看”,心態特別健康。

如今一旦理想幻滅,蘇軾隻希望能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可以“但優遊卒歲,且鬥尊前”。

憑這種工作態度,當然不要指望取得什麽優秀的工作成績,他在詩裏已經記錄了到任前後的生產情況。在他剛到密州時,莊稼長得還不錯,“麥穗人許長,穀苗牛可沒”,除了蝗蟲多了點,也沒什麽其他大問題。蘇軾信心滿滿,相信憑自己的能力和好心腸,求雨那麽辛苦,完全可以把密州工作搞好,“今年好雨雪,會見麥千堆”,大家一定會“笑口幾回開”,百姓的生活全部達到小康標準。

結果,蘇軾在離任時滿懷愧疚,他有一首《和孔郎中荊林馬上見寄》,說:“秋禾不滿眼,宿麥種亦稀。”覺得自己對不起老百姓,“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膚肌”,終於知道自己隻知讀書而不知政事對老百姓一無所用,“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饑”。

蘇軾在密州三年,雖然沒有留下什麽太像樣的政績,但密州因蘇軾那曲著名的詞作而名揚天下,那就是曠絕古今的《水調歌頭》,全詞如下: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蘇軾本來請調密州的理由就是要見弟弟蘇轍,但讓人難以理解的是,蘇軾在密州三年,竟然沒有和弟弟見上一麵,兩人隻能遙看天上月,臆想千裏共嬋娟的美好時光。

熙寧九年(1076年)十二月,在自責和遺憾中,蘇軾密州任滿,“就差知河中府,已而改知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