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湖:天涯何處無芳草

外放杭州的任命下來以後,蘇軾留戀京城,不想立即就走,“自此留京師幾一載”。直到“明年夏末秋初”,才帶領一家人到杭州赴任。到泗州時,爬到泗州僧伽塔,四下一看,陰雲欲雨,壓著農田,遠遠的有幾個老農用鞭子趕著幾頭老牛在耕地。蘇軾滿腹感慨,於是寫了一首《泗州僧伽塔》,說:有人想要老天下雨,有人又想出太陽,如果要滿足每個人的需求的話,那麽“造物應須日千變”才行。然後蘇軾說:

今我身世兩悠悠,去無所逐來無戀。

得行固願留不惡,每到有求神亦倦。

闡明自己很熱愛自由,來去了無牽掛,能走就走,不該留的絕不留,更不會去求神拜佛自求好運的想法。路上蘇軾想到了一個人,就是同樣被外放為官的歐陽修。

當時歐陽修因為反對變法而外放潁州,心情自然不好,加上長期喝酒,身體已經徹底垮了,須發皆白,兩腿亂抖。看到蘇軾來訪,非常驚喜,兩個大文豪放船潁州西湖之上,相對坐談。歐陽修的唾沫噴了蘇軾一臉,蘇軾也不在意,兩人都感覺特別開心。蘇軾在船上“插花起舞為公壽”;歐陽修則“醉後劇談猶激烈”,“公言百歲如風狂”。蘇軾安慰歐陽修說:“彼徒辛苦吾差樂”,京官有什麽了不起,還要辛辛苦苦地搞變法,哪有我們玩得開心呢?所以一個勁地勸歐陽修喝酒,“不辭歌詩勸公飲”,結果兩人大醉而歸。

不久,歐陽修在潁州一病而死。一代文豪,就此隕落。

蘇軾一路走走停停,四處訪朋拜友,夏天上路,一直走到冬天,杭州雖然遠,也還是給他走到了。他一到杭州,就給弟弟寫了一首詩報平安,《初到杭州寄子由》中說:自己以前“眼看時事力難勝,貪戀君恩退未能”,後來終於被趕出來了,弟弟你不要為我擔心,畢竟皇帝對我還是不錯的,“聖明寬大許全身”。現在我身體不好,“衰病摧頹自畏人”,那是文人自閉的典型症狀。

其實蘇軾一點都不摧頹,他到杭州的第一件事,就是遊玩。雖然蘇軾曾自認“政雖無術,心則在民”,但他在杭州留下最多的故事,卻是吃喝與娛樂。可以理解,蘇軾名聲在外,“部使者知公頗有才望”,都想和他“朝夕聚首”,導致酒局太多。可惜蘇軾酒量與才氣明顯不匹配,不像歐陽修那樣可以開懷暢飲,往往“不勝杯酌”,結果“疲於應接”,所以把杭州稱為“酒食地獄”。

蘇軾在杭州的酒友與玩伴很多,大致可以歸為三類:一類是追逐虛名無意念經的和尚;一類是紅唇細眉臉蛋姣好的美女;還有一類是攀附風雅的文人名士。

跟和尚玩,顯得有品位,不在乎塵世俗名;和美女玩,顯得風流倜儻,能激發創作熱情;跟文人名士玩,則可以發發牢騷抨擊時政,嘲笑王公士大夫,表明自己雖然遠離朝政,卻仍擋不住心懷天下的壯烈之誌。

有一個叫何薳的文人,父親受蘇軾的推薦得了個小官,所以對蘇軾無比崇拜。他在《春渚紀聞》裏,專門設有一卷,叫《東坡事實》,記錄了很多蘇軾的趣事。有一則說,蘇軾在杭州時,跟一個叫參寥的和尚到廟裏遊玩,剛到廟門口,蘇軾突然對參寥說:我從來沒到過這裏,但卻覺得對這裏的東西都很熟悉,從我們腳下一直走到上麵的懺堂,“當有九十二級”台階,不信你數數看。

參寥派了個人去數了數,“果如其言”,真的是九十二級!他覺得這件事有點玄乎。蘇軾很認真地對參寥說:我的前身,就是這廟裏的和尚。

後來蘇軾每當天熱的時候,總到廟裏脫了衣服在竹陰裏打坐。有個幹粗活的小和尚,看到蘇軾後背上“有黑子若北鬥狀”,“世人不得見也”。此事更給蘇軾蒙上了一層濃厚的神秘色彩。

有一次,蘇軾到孤山看望惠勤和惠思這兩個和尚,並寫下著名的《臘日遊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

天欲雪,雲滿湖,樓台明滅山有無。

水清石出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

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

道人之居在何許?寶雲山前路盤紆。

孤山孤絕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

紙窗竹屋深自暖,擁褐坐睡依團蒲。

天寒路遠愁仆夫,整駕催歸及未晡。

出山回望雲木合,但見野鶻盤浮圖。

茲遊淡泊歡有餘,到家恍如夢蘧蘧。

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

蘇軾對惠勤和惠思說:這麽冷的天,我不回家陪老婆,就是想出來跟你們玩玩,“名尋道人實自娛”。其實出家還是很有趣的,也沒有什麽事情做,山水之間也略有詩情畫意。但這些快樂的時光總是很短,所以我一旦回到家裏就急忙把這些事記下來,免得時間長會忘了。

蘇軾到廟裏去並不是為了修行,更不是為了吃素,因為他喜歡吃紅燒豬肉,於是佛印和尚就經常在金山寺燒好了豬肉等著蘇軾。大家在廟裏抱著豬蹄大啃特啃,不拘一格,灑脫至極。佛印就這樣借著蘇軾的名氣,也成了一位著名的和尚。

其實佛印本不想做和尚,當年他進京趕考失敗,不免有點鬱悶,被黃庭堅拉著去見蘇軾尋開心。因為佛印“嗜酒能詩”,“東坡愛其才”,就把他留在辦公室裏,“日以詩酒為樂”。兩個人就這樣成了好朋友,後來日子過得有點煩了,佛印就想到皇宮裏見見皇帝。蘇軾玩興大發,給佛印出了個餿點子:你是不能隨便進皇宮的,我看你不如“扮作僧人之侍者,雜入其中,擊鍾擂鼓,或可得見天顏”。佛印居然就信了蘇軾,“於是扮作侍者,隨僧眾徑入大內”。不想被神宗看到,見佛印“身長白麵,狀貌魁梧”,神宗就問蘇軾:這個人為什麽不剃光頭?

《八高僧圖》(局部)(南宋)梁楷

蘇軾還沒來得及編好理由,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佛印沒有辦法,隻好硬著頭皮對神宗說:我家裏窮,“無力請牒”,做不起和尚,所以一直沒有剃度。神宗點點頭:啊,這樣吧,我免費送你一個度牒,你安心當和尚去吧。佛印不敢違令,隻好奉旨出家。

蘇軾知道佛印不願當和尚,但事已至此,也沒有什麽好法子。自此,佛印“益與坡公往來院署,詩酒盤桓,縱樂無拘”。雖然做了和尚,但日子過得還是很世俗。

有關佛印的資料,大多來自和蘇軾在一起喝酒時留下的笑談,據說談話內容都很機智幽默,閑時聽一聽,說不定會把肚皮笑破。

有一次兩個人在一起盤腿打坐,實在坐不住了,佛印就問蘇軾:你現在看我像什麽?蘇軾說:像一坨大糞。然後蘇軾又問佛印:你看我像什麽?佛印認真地說:你像一尊佛。蘇軾聽了很開心,這次討了一個大便宜,快活了好幾天。

後來有個高人聽了這個故事,對蘇軾嚴肅指出:其實你吃虧了,因為佛家相信,人在打坐的時候看到的東西就是他自己,你看到了大糞,說明你自己就是大糞。

總跟和尚玩也不是事,蘇軾還要“聞香識女人”。他在杭州留下了許多關於營妓的故事。

宋朝新官上任時,往往有“營妓皆出境而迎”。官員和營妓混熟了以後,還可以做很文雅的朋友,彼此禮來書往,特別不色情。工作之餘,也有官妓專門相陪行樂。據說官妓並不提供特殊服務,但弄幾個美女在酒桌上飛媚眼唱甜歌,對文人也很有吸引力。所以蘇軾在杭州許多詩詞因歌妓而發。

有一次大家在湖中聚會,“群妓畢集”,紅羅翠玉,鶯歌燕語,香噴噴擠了一船。有一個叫秀蘭的女孩沒來,蘇軾就問是怎麽一回事。手下答說是秀蘭洗澡洗遲了,立馬派人找來。

在座的有一個官員喜歡秀蘭,見秀蘭來遲了,就非常吃醋,說肯定是**去了,要處理秀蘭。秀蘭到來之後,“含淚力辨”,蘇軾看著心疼,就“從旁冷語,為之陰解”。但那個官員沒有蘇軾那樣憐香惜玉,仍然態度堅決,一定要處理。場麵一時很尷尬。恰巧當時正是石榴花開,豔紅如火,秀蘭就摘了一朵送給蘇軾,結果把那位官員的醋壇打破,當場破口大罵,指責秀蘭不尊敬官員。“秀蘭進退失據,但低首垂淚而已。”蘇軾憐香惜玉,挺身而出為秀蘭解圍,說:這樣吧,我來寫一曲,請秀蘭唱給大家消消氣如何?接著大筆一揮,寫了一曲紅香玉軟的《賀新郎·夏景》: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穠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在曲中,蘇軾以秀蘭的口吻勸那個官員說:小女子我下午剛洗完澡,玉手拿著白綃扇乘涼,因為坐著無聊,就有點困了,打了個盹。誰知這時聽到有人推門,把我的春夢驚醒,睜開星眼起來一看,原來是風吹竹枝的聲音。

下闋說:我很想你,隻想等他們走了以後單獨陪你,“伴君幽獨”,那時我再摘一朵最漂亮的花讓你看個夠。然後又輕輕責怪了一下那個狠心的家夥,說我隻要能和你一同看花飲酒,就已心滿意足了,可是你卻這樣欺負我,把我搞得“共粉淚,兩簌簌”,真是好狠心。

《歌樂圖》(南宋)佚名

秀蘭當場唱罷,“聲容絕妙,府僚大悅,劇飲而罷”,各位醋意全收,盡歡而散。

還有一次,蘇軾與幾個朋友一道,坐在孤山竹閣前臨湖亭上,看著湖麵船來舟往,美女自然也不少,蘇軾詩性正待發作,恰當此時,“湖心有一彩舟漸近亭前”,船裏“靚妝數人”,“中有一人尤麗”,“年且三十餘,風韻嫻雅,綽有風度”,而且彈著古箏,舉止不俗。蘇軾也不考慮什麽修養,兩隻眼睛一直盯著人家,“競目送之”。小船慢慢前去,漸漸沒了影子,“曲未終,翩然而逝”。蘇軾覺得餘味不盡,異常可惜,於是“戲作長短句”以記這一豔遇,此即《江城子·湖上與張先同賦,時聞彈箏》: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蓉、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看著眼前的數座秀聳青峰,蘇軾不禁惆悵無比,對湖長歎,“欲待曲終尋問取”,可惜美人已經攜箏乘船走遠了。而蘇軾的心情波動,則會直接影響官妓的命運。

《澠水燕談錄》記載:蘇軾通判杭州時,“嚐權領州事”,就是暫時代理首長工作,其時有一個官妓年老色衰,想要申請退休,“以年老乞出籍從良”。蘇軾看了申請以後,大筆一揮:“九尾野狐,從良任便。”雖然態度不友善,畢竟放了人家。

又有一個官妓,名叫周生,“色藝為一州之最”,聽說這事後,也想申請從良,好找一個合適的男人結婚生孩子,過正常人的生活。蘇軾知道周生漂亮,不再罵她是“九尾野狐”,卻改口判道:“慕《周南》之化,其意誠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請宜不允。”意思是說:申請從良,這個想法是好的,值得肯定,但是工作總得有人來做,所以不予批準!

美女周生隻好含羞忍淚,回去做自己的本職工作。不知她有沒有機會親自為蘇大人服務一次,也許蘇大人會高抬貴手放她一馬。

閑暇時分,蘇軾就到廟裏去休養身心,但他又確實離不開女人,魚與熊掌,都舍不得放開時,最好的辦法是把它們放到一隻鍋裏。蘇軾就是這麽辦的,他時常帶著女人去廟裏調戲和尚。這種事情,除了蘇軾這個頑童,別人輕易想不起來。

當地有一個大通禪師,“操行高潔”,對外人要求嚴格,“人非齋沐,不敢登堂”。蘇軾偏不理會這一套,“一日挾妙妓謁之”。大通禪師非常不滿,當麵斥責蘇軾:你雖然文人無行,但我這裏是佛家淨地,請不要在佛家清淨之地亂來。

蘇軾見大通生氣,並不在意,而是順手寫了一曲《南柯子》,勸大通禪師“山僧莫皺眉”,“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然後讓妙妓唱給大通禪師聽。大通禪師沒有什麽法子,隻好任蘇軾在廟裏瞎折騰,“盤桓終日而罷”。

當時靈隱寺有個和尚叫了然,其實對世情不能了然,竟然暗戀營妓李秀奴。兩人“往來日久,衣缽殆盡”,結果秀奴要跟他絕交。了然為情所困,眼淚亂淌,一天喝醉了酒又去找秀奴,秀奴不理。了然借酒生事,竟然一拳將秀奴打死了。

蘇軾過堂審問,偶然看到了然和尚胳膊上有刺青,原來是兩句詩:“但願生同極樂國,免教今世苦相思。”蘇軾看罷大笑,於是“舉筆判詞,押僧赴市處斬”。他的判詞同樣才氣縱橫,雖然刻薄,但對於罪犯,也不必同情。那是一曲《踏莎行》:

這個禿奴,修行忒煞。雲山頂上空持戒。一從迷戀玉樓人,鶉衣百結渾無奈。

毒手傷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臂間刺道苦相思,這回還了相思債。

官妓畢竟也是公務員,行動存在諸多限製,玩起來未免不徹底,所以當時蘇軾家裏還蓄有“歌舞妓數人”。每當要勸客人喝酒時,蘇軾總是會對客人說:家裏沒有什麽好酒好肉,隻有“數個搽粉虞侯”出來侍奉。那是士大夫階層彼此結交友誼的重要方式,蘇軾樂此不疲。

杭州通判這個工作,本該很容易得罪上司。因為通判的任務就是和知府抗衡,並向朝廷打小報告,對地方領導起到監督和製約作用,所以當時的地方領導對通判都很厭煩。有一個姓錢的愛吃螃蟹的知州就明確要求朝廷把自己派到一個“有蟹無通判”的地方去任職。蘇軾則擅長處理人際關係,在杭州任通判期間,雖然頂頭上司換了好幾個,蘇軾卻和他們相處得都很好。

蘇軾在杭州遇到的第一任太守是沈立。

沈立為了歡迎蘇軾的到來,帶著蘇軾到吉祥寺去看牡丹花會。花不白看,蘇軾特意寫了一篇《牡丹記敘》,向沈太守表白說:“今公自耆老重德”,“家書三萬卷,博覽強記,遇事成書”,而我“又愚蠢迂闊”,但越是這樣,我的文章寫得越好看,而那些“托於椎陋以眩世者”,寫出來的東西“又豈足信哉”?

二十多年後,經曆多年貶謫生活的蘇軾任揚州太守,揚州也有花會,場麵也很宏大,“揚州芍藥為天下冠,蔡京為守,始作萬花會,用花十餘萬枝”。此時的蘇軾大筆一揮,說舉辦花會“用花千萬朵,吏緣為奸”,是“揚州大害”,不辦花會,“雖煞風景,免造業也”,取消了花會。不知那時的蘇軾有沒有想起杭州花會時的自己。

有一次,大家喝酒要行令,酒令規定以兩個周易的卦名說一故事。

其中一個說:“孟嚐門下三千客,《大有》《同人》。”另一個說:“光武兵渡滹沱河,《未濟》《既濟》。”蘇軾最後來了一句:“牛僧孺父子犯罪,先斬《大畜》,後斬《小畜》。”

南宋俞文豹在《吹劍錄》中記下這個故事,後麵加了一句:蘇軾這句話,“蓋為荊公發也”。牛僧孺是唐朝的一個宰相,在這裏借指王安石。俞文豹的意思是,蘇軾恨不得朝廷把王安石父子像牛僧孺父子那樣全部殺了。

這就是蘇軾的風格,他喜歡調侃,還寓嘲於樂,唱反調不合適,不說又忍不住。所以喜歡用一些特別的手法,讓人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除了在西湖遊玩,蘇軾還時不時去看海潮,或者經常出差。有一次他到湖州考察堤壩工程,得到湖州太守孫覺的接待。孫覺剛從京城貶出來,與蘇軾同病相憐,兩人喝了幾杯酒,就開始寫詩。蘇軾先寫《贈孫莘老七絕》,勸孫覺說:我和你都離群很久了,早已是“耳冷心灰百不聞”,現在我們約好,都不許談政事,如果犯規,罰一大杯酒。

對於朝廷正在推行的農田水利法,蘇軾一肚皮不高興。現在被迫來考察湖州堤壩,他說:“作堤捍水非吾事,閑送苕溪入太湖。”說就是寧願閑坐著看河水向東流淌,也不願開工建堤壩。

其實蘇軾是不會閑坐著的,他還要請孫覺“暫借官奴遣吹笛,明朝新月到三更”,要玩一個通宵才爽,還說他明早就要走了,並不是因為想老婆孩子了,“去年臘日訪孤山,曾借僧窗半日閑。不為思歸對妻子,道人有約徑須還”,原來是想和尚了。

沈立離任後,蘇軾並沒有被扶正,接任杭州太守的是陳襄,也是一位反對新法的官員。

在這年的送杭州士人進京考試的歡送會上,蘇軾替太守陳襄寫了一篇《送杭州進士詩敘》,坦白地指出:我們文人參加考試,為的就是升官。如果說考試不是為了求得官職,那是虛偽的。不過蘇軾很講氣節,他對年紀輕輕的考生們說:如果同學們隻想升官而不講原則,隻看現在的政治風氣而改變自己的誌向,“視時上下而變其學”,仍然是要批評的。

蘇軾非常委婉地教育這些考生:不要進京以後就跟在王安石的後麵跑,要看清方向站好隊,否則就是不講原則。然後要求考生要聽陳太守的話,做一個堅持原則、勇於保守的好同誌。

在《行香子·過七裏灘》中,蘇軾還嘲笑了那種不思進取,釣取空名的為官態度: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虛名。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

這是他到富陽桐廬一帶遊玩時所作的一詞,上闋寫所見景色,清新自然。

看下闋,蘇軾筆鋒一轉,算算當年嚴子陵,幫著劉秀打天下,功成名就之後,卻隱居富春江上,“君臣一夢,今古虛名”。

不知道蘇軾所汲汲追求的,又是怎樣的一種功名?

陳襄來杭州以後,把杭州城裏的六口老井挨個淘了一次,蘇軾特意寫了一篇《錢塘六井記》,再次見微知著,從淘水井中看出了治國的道理,把淘井提升到了利國利民的程度,說六口老井修好以後,正好遇上大旱,“自江淮至浙右”,所有水井都枯竭了,水比酒還貴。隻因我們有了這六口井,老百姓都“誦佛以祝公”,衷心感謝陳太守。然後蘇軾感慨說:“餘以為水者,人之所甚急”,天下大旱不常有,但我們往往因為不常有的事情而忽略了喝水這樣緊急的事情,“此天下之通患也,豈獨水哉”。

蘇軾雖然身在杭州,卻是心在朝廷,有一天閑了下來,用心寫了一篇《仁宗皇帝禦飛白記》。飛白這種字體,是皇家的指定字體,其中以仁宗的飛白寫得最好看。

在《仁宗皇帝禦飛白記》中,蘇軾說:“問世之治亂,必觀其人。”然後引用《孟子》等經典作品,用各種手段形容皇帝的書法,並說:我曾經在仁宗皇帝手下工作過,以我的水平,“不足以測知聖德之所至”,但看仁宗皇帝在位“四十餘年之間”,他“左右前後之人,其大者固已光明俊偉,深厚雄傑,不可窺較。而其小者,猶能敦樸愷悌,靖恭持重,號稱長者。當是之時,天人和同,上下歡心。才智不用而道德有餘,功業難名而福祿無窮”。

隻這幾句,就把仁宗留下來的前朝老臣全部討好一遍,沒有誰看了不開心的。雖然仁宗當朝時被西夏欺負得死去活來,但在蘇軾看來,簡直是天堂,因為當時沒有王安石的變法。

蘇軾說他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了仁宗皇帝的書法:“且以為抱烏號之弓,不若藏此筆;保曲阜之履,不若傳此書。”接著用了一串排比,用以證明這幅書法作品應該“藏於名山,或流於四方”,凡是看到這幅作品的人,必然會變得品行高尚,“相與勉為忠厚而恥為浮薄”。

這篇文章寫完不久,太守陳襄就被調到應天府上任,蘇軾自然要送行。蘇軾不是女人,不過不影響他以女人的手法為太守送行。《江城子·孤山竹閣送述古》就是當時的作品:

翠蛾羞黛怯人看。掩霜紈。淚偷彈。且盡一尊、收淚唱陽關。漫道帝城天樣遠。天易見,見君難。

畫堂新締近孤山。曲闌幹。為誰安。飛絮落花、春色屬明年。欲棹小舟尋舊事,無處問,水連天。

蘇軾還為陳襄寫過好多此類的文字。比如在《有以官法酒見餉者因用前韻求述古為移廚飲湖上》詩中,蘇軾比擬小女人的口吻,心意迫切地約陳襄快出來喝酒玩樂,急著讓陳襄看自己“舞衫初試越羅新”,且非常體貼地要“為君先踏水邊春”。

不要急,蘇軾還有《常潤道中,有懷錢塘,寄述古》,一口氣寫了五首,說自己在出差的路上想陳襄了,“休驚歲歲年年貌,且對朝朝暮暮人”。然後說自己心事很多,“草長江南鶯亂飛,年來事事與心違”。想什麽呢?“花開後院還空落,燕入華堂怪未歸”。回憶起從前,“二年魚鳥渾相識,三月鶯花付與公,剩看新翻眉倒暈,未應泣別臉消紅”。現在我很想你,“何人織得相思字,寄與江邊北向鴻”。

後來蘇軾遠赴密州工作,卻仍惦記著陳述古,在一首《答陳述古》中,蘇軾是這樣寫的:

小桃破萼未勝春,羅綺叢中第一人。

聞道使君歸去後,舞衫歌扇總生塵。

詩中繼續以癡心女子的口吻和陳述古敘述離情,說桃花開放春光明媚的時候我認識了你,那時你簡直無人能比。現在你不在我身邊,我沒有心思唱歌也沒有心思跳舞,“舞衫歌扇總生塵”,這種寂寞的心情,大概隻有情人之間才能體會。

後來紀曉嵐在編《四庫全書》時看到此詩說:“此應為官妓而發。”看來也隻好如此了,不然還能如何理解呢?

幾乎就在蘇軾寫這些詩給陳襄的同時,熙寧六年(1073年)十一月前後,蘇軾從杭州到常州出差,遇到一個帥哥柳子玉,兩個人結伴而行,一直到第二年二月才分手。臨別前,蘇軾寫下了一曲《昭君怨·金山送柳子玉》:

誰作桓伊三弄。驚破綠窗幽夢。新月與愁煙。滿江天。

欲去又還不去。明日落花飛絮。飛絮送行舟。水東流。

一個男人把對另一個男人的離別之情寫得如此纏綿悱惻,如昭君般怨尤,蘇軾詩詞集中,寫給柳子玉的詩不下八首,幾乎首首皆有此風。不過這也難怪,唐宋時“男子作閨音”,男性詩人以女子口吻寫詩贈人是一種普遍現象,特別是在不得誌的時候,借被拋棄的女子之口抒發自己的負麵情緒更是見怪不怪。蘇軾受到了這種風氣的影響,以至於見諸詩文,雌雄莫辨,也是不拘一格喜愛文字遊戲的表現吧。

盡管蘇軾哀歎“天易見,見君難”,陳襄還是走了。第三位杭州太守是楊繪,又是一員保守派的大將,因為攻擊新法而被貶杭州。

為了歡迎新太守,蘇軾找了個時間,約了幾個人,都是變法中的失意分子,一道放舟湖上,順水而行,從杭州一直劃船到了吳興。為了開心,蘇軾與幾個朋友帶了三個家妓,外加兩個官妓,“一姓周一姓邵”,都是南方小妞,基本達到人均一妞的水平。

楊繪和蘇軾在反對變法方麵有共同語言,特地題詩一首,說我們在這裏喝酒遊玩,王安石他們卻正忙著變法,不論現在誰做宰相,都不關我們的事,我們隻想在這裏劃船吟詩。楊繪才氣不大,詩寫得難看,這一點沒法和蘇軾比。但蘇軾仍然表揚楊繪“痛飲又能詩”,他們在一起就是為了尋開心,就算把酒杯踢飛,把船幫坐斜,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蘇軾在杭州,不是喝酒就是泡妞,不是泡妞就是劃船,不是劃船就是調戲和尚,不是調戲和尚就是攻擊變法,不是攻擊變法就再去喝酒。此外他還有一個愛情故事。

蘇軾和小妾王朝雲之間,一直有著許多傳說。關於朝雲的出身,這裏不打算詳細考證,隻取其最有可能的一種說法,她應該是杭州的一個歌伎,長得當然漂亮:“美如春園,目似晨曦。”氣質當然好:“靄靄迷春態,溶溶媚曉光。”唱歌跳舞當然曼妙輕柔:“趁拍鸞飛鏡,回身燕漾空。”據說蘇軾在一次酒會上看中了朝雲,眼花耳熱之後,問了問價錢,就掏錢買回家。當年蘇軾三十九歲,朝雲隻有十二歲,“來事先生方十二雲”。如果你願意把他們之間的關係稱為愛情,當然也可以。但從現有史料來看,蘇軾對朝雲的態度,並不像後人想象的那麽唯美感人。傳說是一回事,真相是另一回事。

不信來讀一曲詞吧——《減字木蘭花·又贈小鬟琵琶》。蘇軾在裏麵讚美另一個十一二歲的小歌伎,詞中的情意表達直白而真切,說:“琵琶絕藝。年紀都來十一二。”令蘇軾惋惜的是,這麽小的小女孩,還隻會“撥弄麽弦”,並不懂“將心指下傳”的技巧。更令蘇軾遺憾的是,這個“小琵琶”已經名花有主,“已屬君家,且更從容等待他”。

現在蘇軾沒有遺憾了,他終於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可人的“小琵琶”。蘇軾對王朝雲非常滿意,並為她寫了首著名的《飲湖上初晴後雨》: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從此以後,西湖有了一個別名:西子湖。

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給一個三十九歲的男人做侍妾,其婚姻生活不問可知,除了被盡情玩賞以外,還能有什麽其他重要任務呢?後來蘇軾的學生秦觀來杭州,兩人一同觀賞朝雲跳舞唱歌,並寫詞讚美,看誰寫得好。當時蘇軾還有點擔心秦觀會勾引朝雲,所以特意提醒,“怕被楊花勾引嫁東風”。

關於朝雲和蘇軾的逸事,許多人都知道一件,說有一天蘇軾吃飽喝足,有點撐得慌,於是躺在竹椅上,翻開衣服,指著自己圓滾滾的大肚皮,問身邊的幾個美妾:你們猜一猜,我這裏麵都是些什麽?

各位美妾當然要竭力討好主人。一個美妾說:學士滿肚皮文章。另一個美妾跟上說:學士滿肚皮見識。但以蘇軾的學識來看,這類話都沒有拍到點子上。於是王朝雲出馬,說:學士滿肚皮不合時宜。蘇軾哈哈大笑,說“知我者,唯有朝雲也”。

沒有人關心朝雲的生活是不是幸福,蘇軾倒是給朝雲寫過不少詩詞和文章,遠比寫給正妻王弗和繼室王閏之的多。這個也好理解,所謂妻不如妾,自古同理。

有一則小故事頗能透露朝雲的內心情感。

《林下詞談》載:蘇軾被貶到惠州時,已經很老了,繼室王閏之已逝,家裏的小妾和舞伎也盡然散去,身邊女人稀少了很多。一日“與朝雲閑坐”,已是深秋,白霜遍地,落木蕭蕭,蘇軾“淒然有悲秋之意”,遂命朝雲為唱歌助興,唱的就是他早年寫下的《蝶戀花·春景》: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詞意是說:春光明媚,撩人心性,不禁讓人感歎,天涯何處無芳草啊!我正走著,路過一家院牆,看到院裏有美人在**秋千,笑聲呤呤,美目流盼,讓人意亂心迷。但我越走越遠,那清脆可愛的笑聲也漸漸聽不到了,我真是多情卻被無情惱。

年老之時,讓朝雲再唱此曲,無非是為了追憶曾經的**歲月。當時“朝雲歌喉將囀”,唱著唱著,卻情不自禁,淚滿衣襟,終至放聲而泣。蘇軾搞不明白情況,便問朝雲怎麽回事。朝雲強抑悲情,收住淚水,回蘇軾:奴家之所以唱不下去,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

從朝雲的回答中,自可細細回味她的內心情感。蘇軾卻大笑說:我正在悲秋,你卻又來傷春了,不唱就算了,遂罷。

蘇軾在杭州三年任滿時,弟弟蘇轍正在濟南。蘇軾以此為由上書朝廷,“求為東州守”,好經常和弟弟見麵。朝廷倒並不為難他,五月命下,“命移知密州”。接到命令後,他便開始忙著和各地好友及女伴喝酒道別,到九月底才起程。沿途很多人請客,不停地寫詩寫詞。三個月後趕到鎮江,在鎮江過了春節。有幾個文人約蘇軾同遊多景樓,“京師官妓皆在”,其中有一個會彈胡琴的歌伎“姿伎尤妙”。

酒酣耳熱之時,有個文人對蘇軾說:現在殘霞晚照,“非奇辭不盡”,請給我們寫一曲吧。

蘇軾於是寫了一曲《采桑子·潤州多景樓與孫巨源相遇》: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樓中。尊酒相逢。樂事回頭一笑空。

停杯且聽琵琶語,細撚輕攏。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

聆聽著美女的“細撚輕攏”,回味著美女的“醉臉春融”,快活的蘇軾踏著“斜照江天一抹紅”,終於到密州去“左牽黃。右擎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