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詩案:醉後狂歌自不知
湖州在浙江境內,南望杭州,北接太湖,與蘇州隔湖相望,山青水白,秀女紅韻,正是蘇軾理想中的東南小郡。
與以往不同的是,蘇軾這次走得特別快,三月接到調令,四月就到了湖州。如此急著奔赴新任,主要的原因是蘇軾“久聞吳興更清絕”,比杭州還要好玩,而且湖州好吃好喝的東西也多,“未去先說饞涎垂”,加上他也被徐州的水旱盜賊折騰夠了,“應笑蘇夫子,僥幸得湖州”,哪裏還會在路上浪費時間呢?
他趕到湖州,先坐著小轎“遍遊諸寺”,並且對湖州的山寺非常滿意,“深沉既可喜,曠**亦所便”,怎麽看怎麽開心。
有一次蘇軾帶了一群人,各攜佳人素手,出去玩山。路上遇見風雨,隻好躲到溪水邊的澄暉亭中。蘇軾便“令官妓執燭”,讓人研好墨備好筆,“畫風雨竹一枝於壁上”。當時圍觀的人太多,文人與美女擠成一堆,“紅妝成輪,名士堵立”,大家都用崇拜的眼神看著蘇軾。
蘇軾畫完之後,賞玩了幾把,覺得需要再題一詩,便開始沉思,“目送萬裏”,麵色深沉,“殆欲仙去爾”,然後開始寫詩:
更將掀舞勢,把燭畫風筱。
美人為破顏,正似腰肢嫋。
把一枝風中之竹畫得如美人腰肢般細柔,後來還有好事者把這塊石頭給刨了下來,沒事的時候“摩挲久之”。
不過,蘇軾有時也是帶著任務去玩的,在密州、徐州他會求雨,到了湖州以後,這個技能用不上了,因為南方多雨。但蘇軾會舉一反三,他還可以禱晴。蘇軾到任短短兩個多月,就玩遍了湖州所有能玩的地方,登山賞花,坐船吃魚,寫詩作文,開心至極。然後照例要給朝廷寫《湖州謝上表》,前幾次謝上表雖然也講了些怪話,但朝廷並沒有處理,所以這次照例要講幾句。
蘇軾今年已經四十四歲了,本來宋仁宗說過他可以當宰相的,現在卻長期做著州官,從南調到北,又從北調到南,政治地位始終沒有什麽起色,簡直看不到出頭之日,因此,蘇軾在《湖州謝上表》裏發了一點牢騷,結果成了“烏台詩案”的導火索。
謝上表一般很好寫,隻要感謝朝廷對自己的信任,然後再誠懇地表態說一定不負朝廷期望,努力工作,力爭早日開創湖州工作的新局麵,這樣糊弄個幾百字就可以交差了。但蘇軾許久以來鬱積在胸中的牢騷居然瞬間噴發,文章不免就偏離了主題,滿腹怨言一泄而盡,除了抱怨朝廷任用變法新人,還批評朝廷忽視自己。全文如下:
《竹澗焚香圖》(南宋)馬遠
臣軾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於今月二十日到任上訖者。風俗阜安,在東南號為無事;山水清遠,本朝廷所以優賢。顧惟何人,亦與茲選。臣軾(中謝)。伏念臣性資頑鄙,名跡堙微,議論闊疏,文學淺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獨無寸長。荷先帝之誤恩,擢置三館;蒙陛下之過聽,付以兩州。非不欲痛自激昂,少酬恩造。而才分所局,有過無功;法令具存,雖勤何補。罪固多矣,臣猶知之。夫何越次之名邦,更許借資而顯授。顧惟無狀,豈不知恩。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天覆群生,海涵萬族。用人不求其備,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而臣頃在錢塘,樂其風土。魚鳥之性,既能自得於江湖;吳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敢不奉法勤職,息訟平刑。上以廣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臣無任。
謝表送上去以後,一句“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一時傳遍京城。蘇軾所指的“新進”,就是因變法而提拔上去的一批新銳,蘇軾歎自己已經追不上這些人了,所以隻能“牧養小民”。
京城早就有一批人看不慣蘇軾,特別是禦史中丞李定、知諫院張璪、監察禦史裏行何正臣、舒亶等人,都是追隨王安石變法之人。他們深知蘇軾從骨子裏反對變法,王安石在任時沒有處理蘇軾,但並不表明可以容忍他隨意攻擊新政,所以各路人馬分別上表奏劾蘇軾“譏切時政”,由此引發了中國文學史上最為糾結的“烏台詩案”。
“烏台”是禦史台的代稱,有暗指禦史都是烏鴉嘴的意思,因為禦史可以風聞奏事,在朝廷中人緣不好,所以得了這麽個難聽的名字。但攻擊蘇軾的不隻是禦史台的烏鴉嘴,還有諫院的那批諫官。他們紛紛指責蘇軾“近上謝表,頗有譏切時事之言”,被那些無聊流俗之人“爭相傳誦”,影響惡劣,而“誌義之士,無不憤惋”,要求對蘇軾嚴加處理,以正視聽。
從史料來看,“烏台詩案”的導火索是蘇軾自己的文章。這裏有一個插曲與沈括有關。沈括不以詩文成名,但在軍事與科學方麵卻涉獵廣泛。南宋王銍在《元祐補錄》中,記載了沈括與蘇軾之間的一段往事。
沈括曾與蘇軾在京城有過短暫的交集,當時蘇軾入史館時,沈括正好在昭文館工作,兩人都可以算是朝廷的高級秘書。蘇軾外放杭州以後,沈括曾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到杭州檢查工作,“奉命相度兩浙路農田水利”,受到了蘇軾的熱情招待,兩人言談甚歡。沈括把蘇軾的新作抄錄了一遍,“求手錄近詩一通”,帶回京城學習,結果一讀之下,卻發現了大量問題,於是他決定揭發蘇軾,“歸則簽帖以進”。有人把“烏台詩案”歸罪於沈括的揭發,“其後李定、舒亶論軾詩置獄,實本於括”。事實上兩件事之間相差了很長時間。如果沈括揭發有效,蘇軾就不可能有密州、徐州、湖州之任了。不過蘇軾與沈括關係不好也是事實,大概是文人相輕的原因,當然也與沈括追隨王安石有關。後來蘇軾不死,聯合弟弟找準機會對沈括大加攻擊,以致在文章中指名責罵。沈括為人懦弱,《萍州可談》記載,沈括經常在家被老婆張氏揍得鼻青眼腫,他對蘇軾的攻擊基本不予回應,隻是潛心在鎮江寫《夢溪筆談》。
就在蘇軾謝表送到京城後,蘇軾的文集《元豐續添蘇子瞻學士錢塘集》也剛剛出版,正好被調查組拿來審閱,結果發現問題更嚴重。六月二十七日,監察禦史裏行何正臣上書彈劾蘇軾“謗訕譏罵,無所不為”,說一有水旱盜賊,蘇軾就“歸咎新法”,“唯恐不甚”,要求嚴肅處理。
七月二日,監察禦史舒亶上書指責蘇軾:
有譏切時政之言,流俗翕然爭相傳誦。陛下發錢以本業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群吏,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陛下興水利,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陛下謹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其它觸物即事,應口所言,無一不以詆謗為主;小則鏤板,大則刻石,傳播中外,自以為能。
舒亶把蘇軾的詩文集一起附上,並指責蘇軾與王詵結為朋黨,與司馬光、張方平、範鎮等一批對朝廷懷有不敬之意的舊人,互相吹捧,陰諷變法,影響惡劣,如此言行,“可置而不誅乎”?
七月三日,與蘇軾有舊怨的禦史中丞李定上疏做了總結:
知湖州知府蘇軾,本無學術,偶中異科,初騰沮毀之論,陛下猶置之不問。軾怙終不悔,狂悖之語日聞。軾讀史傳,非不知事君有禮,訕上有誅,而敢肆其情心,公為詆訾;而又應試舉對,即已有厭斃更法之意。及陛下修明政事,怨不用己,遂一切毀之,以為非是。傷教亂俗,莫甚於此。望斷自天衷,特行典憲。
神宗看了這幾份報告,十分重視。他本來很喜歡蘇軾的詩文,特別是當蘇軾的新文章傳入宮中,讀得入迷時,“膳進忘食”,連飯都忘了吃。但這回蘇軾的詩讓他感到失望。於是下詔,令知諫院張璪與禦史中丞李定共同調查處理此案,同時罷去蘇軾知湖州軍州事等官職。李定等人派遣太常博士皇甫遵急速趕赴湖州緝捕蘇軾進京受審。
蘇軾在京城的好友王詵知道了這個內部消息,忙告訴了蘇轍。蘇轍急忙請人飛奔湖州,先給蘇軾送個信。
據說,抓捕蘇軾的皇甫遵父子和蘇轍派出的信使在路上展開了一場賽跑,結果皇甫遵的兒子在鎮江得了一點小病,皇甫遵因此慢了半天。蘇轍的信使先行一步把消息送到蘇軾手上。其實這些完全是傳言,皇甫遵趕到湖州時,蘇軾對此事根本一無所知。
皇甫遵到後徑直到了官廳。蘇軾聽到這消息後,“軾恐,不敢出”,惶恐地問手下祖通判應該怎麽辦,去見皇甫遵的時候到底是應該穿官服還是穿平民服裝?
祖通判讓蘇軾不要慌張,“事至此,無可奈何,需出見之”。並且安慰蘇軾,既然現在還沒有對你宣讀罷官的命令,你還是穿官服合適些,“當以朝服見也”。蘇軾覺得有理,這才穿上官服,套上靴子,勉強去見皇甫遵。
皇甫遵見了蘇軾,“久之不語”,空氣十分緊張。蘇軾見此更加惶惑,說自己“激惱朝廷多,今日必是賜死”,請讓我回家與家人訣別。
皇甫遵不急不慢地說了一句:“不至如此。”
於是把蘇軾拘捕起來,“即時出城登舟”,“拉一太守如驅犬雞”。兩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一行人水陸兼程,趕回東京。
北宋孔平仲在《孔氏談苑》中說:蘇軾被押至太湖邊上,當時風吹浪湧,圓月在天。蘇軾站在湖邊,思前想後,不知後果如何,又怕連累他人,真想縱身一跳,自殺算了。但又一想,如果自己死了,弟弟蘇轍肯定會跟著自殺,還是算了吧。過長江時,蘇軾又想投河,“過揚子江便欲自投江中”,但被人在一邊緊盯著,沒跳成。
八月中旬蘇軾被押到開封,立即投入禦史台大牢,由禦史中丞李定和知諫院張璪奉旨鞫問。
蘇轍上書,表示願意削減自己的官職替哥哥贖罪。在《為兄軾下獄上書》中,蘇轍說哥哥“惟是賦性愚直,好談古今得失,前後上章論事,其言不一”,“陛下聖德廣大,不加譴責”,哥哥“恃天地包含之恩,不自抑畏”。以前有一次,沈括已經揭發過哥哥,皇上沒有治哥哥的罪,後來哥哥就“感荷恩貸,自此深自悔咎”,不想他這次又得罪了陛下。
蘇轍勸神宗說:哥哥已經“早衰多病,必死於牢獄”。“死固分也”,可惜的是哥哥一身才學,沒有機會報答朝廷。而且我們蘇家得罪的人多,“在朝孤立”,“左右親近,必無為言者”,沒有別人替我們開脫,我隻好出來向陛下求情,“惟兄弟之親,試求哀於陛下而已”。
蘇轍用緹縈救父的故事來感動神宗,願意以“乞納在身官,以贖兄軾”,請陛下饒哥哥一命,我保證哥哥絕不隱瞞罪狀,“必不敢拒抗不承,以重得罪”。
對蘇軾的審問相對順利,並沒有用刑。從八月二十日初訊到十一月三十日禦史台結束審訊,在“通宵詬辱不忍聞”的重重訊問中,蘇軾從一開始堅稱除了《山村》詩外,“其餘文字並無幹涉時事”,到“別無譏諷嘲詠詩賦”,再到“再勘方招”,最後,終於明確表示“願領罪”,還寫了兩萬多字的供狀,承認自己在詩文中攻擊新法。如:
熙寧三年(1070年),劉攽被罷外放時,蘇軾寫的《送劉攽倅海陵》詩中有“君不見阮嗣宗臧否不掛口,莫誇舌在牙齒牢,是中惟可飲醇酒”,是譏切“新法不便,又不容直言”,不如喝酒。
詩句“羨子去安閑,吾邦正喧哄”與再寄劉攽的一句“醉後狂歌自不知,刺舌君今猶未戒,炙眉我亦更何詞”,皆是譏諷之意。“刺舌”是一個典故,一個叫賀若敦的人用錐子刺自己兒子賀若弼的舌頭,說,“吾以舌死,汝不可不思”,以此警告兒子不要多講話。“炙眉”也是一個典故,是說有個叫郭舒的人,無意中得罪了一個名叫王澄的人,結果被人家按倒在地“炙眉”以泄憤。蘇軾招供說這兩個典故指代劉攽被朝廷刺過舌,而自己也被朝廷炙過眉,是諷指朝廷不容人說話。
《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詩中有:
吳兒生長狎濤淵,冒利輕生不自憐。
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
蘇軾招供說這是諷刺“鹽法之為害”,後又改供為“譏諷朝廷水利之難成”。
《寄劉孝叔》詩中有諷刺朝廷“備戰張皇之態”,嘲笑保甲、方田等法擾民之意:
君王有意誅驕虜,椎破銅山鑄銅虎。
聯翩三十七將軍,走馬西來各開府。
南山伐木作車軸,東海取鼉漫戰鼓。
汗流奔走誰敢後,恐乏軍興汙資斧。
保甲連村團未遍,方田訟牒紛如雨。
蘇軾供出了劉述,又供出王鞏,再供王詵。凡此種種,不足細道,把能供出來的人全供了一遍,包括自己弟弟。供出來的詩文也不值細數。其中有首《王複秀才所居雙檜》:
凜然相對敢相欺,直幹淩雲未要奇。
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
詩的意思是說:這棵古檜樹氣節凜然,高聳入雲,無人敢欺。地下的根也是四處伸張,一直長到了九泉無曲之處,隻有地下的蟄龍才知道古檜的深沉。這是一首托物言誌的小詩,意思是世上無人能夠理解我的內涵。
但在古代,“龍”這個字眼是敏感詞匯,不能隨便用。李定審問蘇軾:你求問地下之蟄龍而不問天上之飛龍,用意何在?
蘇軾聰明,他知道這個事情可大可小,如果硬扛肯定要吃虧,所以對李定講了一個故事,說,丞相王安石以前遊信州,寫有《龍泉寺石井詩》一首:山腰石有千年潤,海眼泉無一日幹。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軾所求之龍,是此泉中之龍。”蘇軾就這樣把球踢給了李定:我講的龍跟王安石講的是一條龍,你要是治我的罪,也應該把王安石一同治罪。
李定果然被蘇軾難倒了,不敢輕動,把詩交給了宰相王珪。王珪直接拿去給神宗看,指責蘇軾不求天上真龍,“陛下龍飛在天而不敬”,而向地下求蟄龍,是不忠於聖上,心懷二心的表現,可以處死。
當時擔任知製誥的章惇在一旁幫了蘇軾一把,替蘇軾辯解道:“龍者非獨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龍也。”神宗也不同意王珪的說法,說:“彼自詠檜,何預朕事?”昔日諸葛亮自號“臥龍”,難道也有二心嗎?
退朝以後,章惇批評王珪說:難道相公想把蘇軾一家都搞死嗎?
王珪有點不好意思,紅了臉道:這話是舒亶講的。
章惇歎了口氣:“亶之唾,亦可食乎?”舒亶的唾沫,你也會吃嗎?
王珪無語。
除了這些諷刺朝廷的詩文,蘇軾還供出了另外一些事,比如為嫁外甥女等事,向王詵借了三百多貫錢,“自後未曾歸還”,以及其他一些索取祠部度牒、紫袈裟之類走後門的事。禦史台根勘結按狀中,李定和張璪對蘇軾做了終審申斥,指責蘇軾“妄有詆毀”,罪狀如下:一、交通王詵,通過他“為婢出家及相識僧”托關係,以及錢財來往等;二、“作詩賦等文字譏諷朝政闕失等事”“謗訕朝政及中外臣僚”;三、不如實交代罪行,“累次虛妄不實”。建議停職,將判決意見呈交皇帝處置。
這時,發生了一件事。蘇軾在獄中,兒子蘇邁每天給他送肉,約定如果外麵有凶訊就改送魚。巧在這一天,蘇邁有事,請一個親戚代為送飯。這個親戚好心,做了一條魚送進去。蘇軾一看是魚,以為即將大禍臨頭,頓時大驚失色,於是寫了訣別詩《予以事係禦史台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二首》,請人送出去交給蘇轍。
詩雲: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
與君今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
柏台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
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這首詩被送到蘇轍手上,蘇轍知道此時不是敘兄弟情深的時候,立即把詩退了回去,結果被獄方按規定送到神宗手上。神宗看了“獨憐之”,感情被觸動。
恰在這期間,神宗的祖母曹太皇太後歸天,天下大赦,“減天下囚死一等,流以下釋之”,蘇軾也在獄中一連寫了好幾首詩用來追悼曹太後。但曹太後去世一個月,蘇軾仍然被關在牢裏。
苦日子總有到頭的時候。
王安石罷去後,神宗每當想念王安石時,就會召見王安石之弟王安禮。王安禮借機和神宗談起了蘇軾一案,勸神宗道:“自古以來,大度之君,不以語言謫人。按軾文士,本以才自奮,謂爵位可立取,顧碌碌如此,其心不能無觖望。”有幾句牢騷也很正常,如果因其文字而置於死地,恐怕後世會譏我朝不能容才,有損聖德,但願陛下稍寬其獄。神宗表示:我並不打算處死蘇軾,也不打算再深加追問,“欲申言者路耳”,本意是想借此事鼓勵敢於發言的人,“為卿貰之”,我會放了他。
宰相吳充也勸神宗說:曹操尚能不殺禰衡,陛下你又何必殺蘇軾呢?
恰在此時,王安石的親筆書信到了,勸神宗:“安有聖世而殺才子乎?”於是,“烏台詩案”“以公一言而決”,蘇軾得救了。
到了元朝,有一個文人費唐臣,不知怎麽寫了一個雜劇,叫《蘇子瞻風雪貶黃州》,為蘇軾喊冤叫屈,竟然把王安石寫成一個小醜,說他指使李定誣害蘇軾。
蘇軾本人也不願意領王安石的人情,他後來對一個朋友說:我能活下來,全是皇帝所賜。朋友問他怎麽回事。蘇軾說:有一天晚上我在牢裏睡覺,有兩個神秘人物進了牢房,自帶鋪蓋就地睡了半夜,到了四鼓,突然拉醒我說,恭喜學士,安心睡覺吧,沒有事了。後來我才知道,這兩個人是皇帝派來的太監,專門來了解我的情況,他們看我睡得很香,沒有一點心事的樣子,就立即回去報告了皇帝。皇帝說:“朕知蘇軾胸中無事。”我這樣才活了下來。
蘇軾親口對別人說這個故事的目的在於:他能活命,首先是自己胸襟寬闊,不該死;次則是神宗不想讓他死,與王安石了無幹係。
非常可憐的是,蘇軾係獄之時,除了王安石、章惇、王安禮、吳充等少數人不懼牽連進言解救外,那些平時跟蘇軾詩書唱和、互相吹捧的文人名士,卻無一人伸手援救,洛陽司馬光受到牽連被罰銅二十斤,也是不發一言。
據《苕溪漁隱叢話》記載,張方平寫了一書要營救蘇軾,但“府官不敢受”,張方平一急之下,命令兒子張恕親自去登聞鼓院(相當於信訪辦)投遞,但張恕卻“徘徊不敢投”,這件事是真還是假,沒法搞清楚了。總而言之,張方平沒能幫上忙。後來蘇軾到張方平家拜見幹爹,張方平特意把那份沒有交上去的奏疏拿給蘇軾看。蘇軾看後“吐舌色動久之”,說幸好沒交到皇帝手裏,不然我就沒命了。別人問他原因,蘇軾不說。
這件事後來由蘇轍加以解釋。蘇轍說:我哥哥哪有什麽罪過啊,“獨以名太高,與朝廷爭勝爾”。張方平在奏疏裏說哥哥“文學實天下之奇才也”,就會更加激怒官家,一旦交上去,後果不堪設想,說不定就會要哥哥的命了。
有人追問蘇轍:那應該怎麽寫才有效呢,“宜為何說”?
蘇轍說:隻能對官家講,“本朝未嚐殺士大夫”,陛下你殺了蘇軾,就開了一個不好的頭。“後世子孫因而殺賢士大夫”,就會以陛下為榜樣,想殺就殺,天下就亂了。陛下非常看重社會影響,“好名而畏議”,這樣就不會殺哥哥了。
其實,神宗從來就沒打算殺蘇軾,這一群君子算是白擔心了。最終,蘇軾被“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做了有職無權的閑官。
蘇軾到黃州以後,對於章惇出言救他,還是真心感激的。正好,時為參知政事的章惇來了一封信,告訴蘇軾,如果能在黃州期間“痛自追悔往咎”,朝廷仍然會重用他,“清時終不以一眚見廢”。蘇軾非常感動,用心寫了一封《與章子厚參政書》,對自己的行為做了深刻檢討,對自己所犯錯誤進行沉痛懺悔。
蘇軾跟章惇說:“自得罪以來,不敢複與人事,雖骨肉至親,未肯有一字往來”,隻有老友你給我來了一封信,對我“存問甚厚,憂愛深切”,讓我“感歎不可言也”。
蘇軾說:老友“拜命與議大政”的消息傳開以後,全國人民都很興奮,“士無賢不肖,所共慶快”。我經常對身邊的人提起你,告訴他們“子厚奇偉絕世,自是一代異人。至於功名將相,乃其餘事”。當初有的人還不相信我說的話。現在你當了副宰相,我不但為朝廷高興,也為自己高興,因為我說對了,“亦自喜其言之不妄也”。
然後蘇軾開始檢討:我這次犯錯誤,“其過惡未易以一二數也”,從前老友就勸過我少說廢話,但是我“強狠自用,不以為然”,現在終於知道害怕了。這次朝廷不治我的罪,如果再不痛改前非,“軾真非人也”!蘇軾自責說:現在“追思所犯,真無義理,與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無異”,“方其病作,不自覺知,亦窮命所迫,似有物使”。
蘇軾保證說:我“深自感悔,一日百省”。如果再犯,那我真是太不像話了,“豈有此理哉”?
最後蘇軾說,以前認識的那些人,一個個隻知道拍我馬屁,“但過相稱譽”,讓我犯了大錯。一旦我被抓起來,沒有一個來可憐我,“無複有相哀者”。隻有老友是真君子,幫了我很多忙,“遺我以藥石,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真與世俗異矣”。
可惜,後來出於一些原因,蘇軾和章惇還是決裂了。
在被押赴黃州以前,蘇軾需要把家裏的東西收拾一下,第一個需要處理的,就是大批婢女姬妾。此時發生了一個“春娘換馬”的故事。
明代彭大翼在《山堂肆考》中說:“東坡謫黃州,臨行,有蔣運使餞公。”蘇軾“命春娘勸酒”,蔣運使一看春娘還算水靈,就問“春娘隨去否”?
蘇軾說:“欲還其母家。”
姓蔣的一聽,動了心思,對蘇軾說:“公去必須騎馬,我以白馬易春娘,可乎?”
蘇軾一聽,當場拍板答應。
可惜春娘錯把蘇軾當成了“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情種,現在終於明白了一切,她上前對蘇軾行了一禮,說:古士大夫皆有仁人之心,能做到“貴人賤畜”,把人看得要比馬高。現在“學士以人換馬,則貴畜賤人矣”。說著,春娘淚水漣漣地口占一絕:
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今日始知人賤畜,胸中怨恨向誰伸!
吟誦完畢,“遂下階觸槐而死”。
很多人為蘇軾“春娘換馬”的故事叫冤,認為以蘇軾之多情,必不至如此冷血。其實,在蘇軾的詩中,有幾處寫到以妾換馬的事情。在《次韻許衝元送成都高士敦鈐轄》中有兩句:“坐看飛鴻迎使節,歸來駿馬換傾城。”所謂“駿馬換傾城”,就是以駿馬換美女,在蘇軾看來,實在是很普通的事情,與李白在《襄陽歌》中的那一句“千金駿馬換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很可一比。在這些才氣衝天的大詩人眼裏,女人不過是兩條腿的駿馬而已。
在蘇軾的《張近幾仲有龍尾子石硯,以銅劍易之》詩中,有“又不見二生妾換馬,驕鳴啜泣思其家”。在《戲周正孺二絕》中,又有“相如雖老猶能賦,換馬還應繼二生”。對那些以妾換馬的故事津津樂道,可見他對此還是頗有心理基礎的。
不管這些,還是來看正主。
蘇軾被貶黃州,因禍得福,名氣反倒越來越大,《赤壁賦》和《後赤壁賦》等文皆在其間寫成,並成為經典,在文學史上光芒萬丈,這也是一種意外收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