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鄉:十年生死兩茫茫

一行人艱難地行走在華山腳下的驛道上,黃沙隨風而起,在空中與落葉扯成一團,上下亂舞,直撲人臉。行人個個抱肩縮頸,細眯雙眼,不時地抹去一臉灰塵,露出驚恐的神色。隊伍前麵的一名老兵突然發狂,扔掉手中的行李,把身上的衣服撕了個粉碎,赤條條地向前呼喊狂奔。後麵幾名官差見了,急忙追上去,拿粗繩子將這個發狂的老兵捆綁了起來。老兵仍然雙目圓睜,呼喝不已。

一個文吏走上來,上下看了看老兵,對身邊的官員說:官人,我看這個人是衝撞山神了,“此嶽神之怒也”。

官人就是蘇軾,他歎道:既然山神這麽不給麵子,那我去廟裏跟山神談談吧。他帶人來到山神廟,對廟裏的土像說:我上任路過此地,沒有給你磕頭,現在要從你這裏取道進京,你把我的“隨行一兵”搞瘋,有人說是你生氣了,“未知果然否”?

然後蘇軾就勸山神:老兵就像是“蟣虱”一樣,你何必折騰他呢?就算他有什麽錯誤,以你神仙氣度,應該“置之度外”。你有“嶽鎮之重”,手裏權力也挺大,不敢去得罪有權有勢的貴人,卻拿一個老兵開涮,未免太說不過去。我隻是一個小官,手下人不多,你把他搞出毛病,我就少一個人幹活,“一人病,則一事缺”,不如放了他吧。

說完這話,蘇軾轉身出廟,正要行走,“馬前一旋風突而出,忽作大風,震鼓天地,沙石驚飛”。

蘇軾一看,山神還真不給麵子,但我還真是不怕你,說著便“冒風即行”。有人被風刮得受不了,請蘇軾向山神說幾句軟話。蘇軾嚴正指出:禍福由天,現在雖然山神作怪,但“吾行不止,其如餘何”?

“已而風止,竟無別事。”

蘇軾就這樣安全趕回了京城。四年過去,京城早已物是人非。

首先,皇帝換了。仁宗於1063年崩於福寧殿,沒留下兒子,侄兒便做了皇帝,就是宋英宗。所謂“仁宗”“英宗”,包括後來的“神宗”“哲宗”,都是廟號,是皇帝死後,為了在太廟奉祀方便而起的名號。皇帝還活著的時候,當然不應該叫什麽英宗、仁宗,但為了方便理解,本書就直呼廟號,敬請讀者體諒。

其次,皇帝的秘書、知製誥王安石此時因母喪而丁憂於江寧。

再次,英宗想尊自己死去的親爸爸濮王為太上皇,但很多老臣子不幹,結果引發了一場“濮議之爭”。

在“濮議之爭”這場鬧劇中,歐陽修等人站在英宗皇帝一邊,同意尊英宗的父親為太上皇;司馬光等遺老則忠於先帝仁宗,隻同意尊仁宗為太上皇。兩派人馬個個奮勇,人人爭先,引經據典,莊嚴肅穆卻又青筋亂暴,義正詞嚴同時腳下使絆,雙方一本正經,吵得一塌糊塗。

結果,歐陽修一派因為有皇帝和宰相韓琦撐腰,最終取得了全麵勝利。一眾反對人等被趕出了京城。司馬光卻得以幸免,繼續留在京城,開始抽時間寫《資治通鑒》。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蘇軾回到了開封,到吏部報到後,等著分配新工作。

蘇軾名氣大,連上台不久的英宗都“聞軾名,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知製誥”。這樣提拔有點太快了,宰相韓琦堅決不同意這麽做。他勸英宗說:蘇軾是“遠大之器也,他日自當為天下用”,但要慢慢培養,否則“天下之士,未必以為然”,反而會害了他。

英宗一聽也有道理,就和韓琦商量:既然不能當知製誥,“且與修起居注”如何?就是跟在皇帝身邊記錄一言一行。韓琦仍然不同意,對英宗說:這個工作很重要,還是不要輕易給他,我看給他一個直史館的工作正合適,但需要通過考試。

於是學士院為蘇軾特別舉行了一次製科考試,結果蘇軾兩篇文章全部得到了最高分——三等,擔任直館,地位僅次於修撰。

後來歐陽修偷偷把這件事“具以告軾”,蘇軾不免覺得有點委屈,但嘴上不好明說,隻好自我解嘲:“韓公可謂愛人以德矣。”從此以後,蘇軾投在歐陽修和張方平門下,不再跟韓琦套近乎了。

正在蘇軾任新職不久,妻子王弗在五月份一病而逝。王弗十六歲和蘇軾結婚,二十七歲去世,跟著蘇軾過了十一年,為蘇軾生了一個兒子蘇邁。

蘇軾在《亡妻王氏墓誌銘》中,簡單記錄了當時的情況。他先交代了一下王弗去世的時間和地點,“治平二年五月”,“蘇軾之妻王氏卒於京師”。第二年六月,才隨父親棺木一道運回四川老家安葬。

接著大致回顧了一下王弗和自己的婚後生活:王弗非常孝敬父母,“皆以謹肅聞”。我一開始以為她不識字,雖然她經常聽我讀書,可是我卻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聽懂,“不知其能通也”,“其後軾有所為於外,君未嚐不問知其詳”。蘇軾雖然不願明說他在外麵做了些什麽,但揣測一下這兩句話背後的意思,實際是說他經常在外麵流連不歸,回家後王弗總是要盤問一大堆,而且還天天拿父親的話來壓他,“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軾者相語也”。

王弗還經常聽蘇軾和朋友談天,對於一些看不上眼的人,總是反複叮囑蘇軾不要跟這種人結交。然後蘇軾惋惜地說王弗“將死之歲,其言多可聽,類有識者”,好像很有見識。

蘇軾歎息,王弗陪著母親長眠於九泉,而我卻不能,“嗚呼哀哉!餘永無所依怙”,我以後再也沒有什麽可以依靠的人了。王弗雖然死了,“其有與為婦何傷乎”?我有這樣一個女人做妻子,還有什麽好悲傷的呢?“嗚呼哀哉”。

十餘年後,熙寧八年(1075年),蘇軾遷任密州。官場的失意令蘇軾心生無邊鬱悶,就算是“老夫聊發少年狂”也無法排遣心中的煩惱,在一個夜晚夢見王弗以後,突然驚醒,寫下了傳誦千古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霜桕山鳥圖》(宋)佚名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這首詞悲涼刺心,令人哀慟絕倒,是蘇軾一覺醒來後於深沉暗夜中天性真情的自然流露,特別是最後一句,“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寫得婉約幽怨,令人斷腸。

正當蘇軾把王弗停棺京城,想搞定工作再另作打算時,父親蘇洵卻也因病去世。

算蘇洵命不好,當時朝廷正要贈蘇洵“光祿寺丞”的頭銜,文件剛起草好,但“未報而洵卒”。英宗“賜其家銀絹各百兩匹”以治喪。蘇軾“辭所賜,求贈官”,請朝廷給他父親封一個官位,這樣麵子上要好看得多。英宗“既從之,又特敕有司具舟載其喪歸蜀”,特派官船裝著蘇洵的棺材回四川安葬。兄弟倆護喪經淮河後溯長江入蜀,一路風波,終於在一年後,也就是治平四年(1067年)八月葬蘇洵於眉州彭山安鎮鄉可龍裏老翁井側。

下葬的時候還遇到了點麻煩——墓磚不夠。

蘇軾後來曾對人說過這樣一件事:當時為了給父親下葬,可惜事起急促,一時湊不齊如許墓磚,隻好到處求人,有人告訴蘇軾,應該去求當地的一個豪俠,但這個大俠經常在外打獵,不容易找到,能不能辦成,隻能看運氣。

於是蘇軾就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去找這個大俠,“凡兩日始得至其居”,一直站在路邊等到晚上,才看到一位少年俠客帶著一眾人馬野獵而歸。俠客對蘇軾很客氣,“易服出迎於門外,執禮無違”。蘇軾就把求墓磚的事情講了,大俠說小事一樁,先吃飯再睡覺,明天你回去就行了,一切包在我身上,保證把墓磚按時送到。

於是蘇軾放心,吃好喝好睡好後,第二天回家,誰知待在家裏一等幾天,音信全無,第四天就要開工挖土了,可還是沒有一塊磚送來。他就有點急了,抱怨推薦人,但抱怨也沒有用,隻好等吧。想不到第五天早晨起床一看,卻見五萬塊磚“斬斬然羅列矣”,“眾皆驚歎”。

蘇軾很感動,把父親葬好以後,再次前去拜謝這位大俠,但人家卻拒不相見,連磚錢也不收。

蘇軾把父親的葬禮辦得很隆重,一切東西都很齊全,行狀、神道碑、墓誌銘、墓表和傳記等等,一律請名人代筆。張方平義不容辭,為其撰寫《文安先生墓表》。蘇軾又四處請人寫哀詞。在《與曾子固書》中,蘇軾“叩頭泣血”,說父親死前“欲求人為撰墓碣”,雖然蘇洵沒有明言請誰寫,但蘇軾估計,大概是“欲得子固之文也”,所以附上相關材料,請曾鞏一定要給他的先人寫一個行狀。

蘇洵死前曾向歐陽修表態說:“知我者唯吾父與歐陽公也。”歐陽修覺得很不好意思,便承擔了寫墓誌銘的任務,在《蘇明允墓誌銘》中,著實把蘇家曆代祖先全部表揚了一遍。

《梨花鸚鵡圖》(宋)佚名

借這個機會,蘇軾又請司馬光給母親寫了一個墓誌銘。雖然司馬光承認“夫人之德,非異人所能知也”,不過還是接下了這個工作。這樣,蘇軾的父母都有名人撰寫的墓誌銘了,算是極大的孝道。

蘇軾居喪期間,去了很多地方,並應寶月和尚的邀請,寫了一篇《中和勝相院記》。文章中說:“佛之道難成,言之使人悲酸愁苦”。為什麽呢?因為太苦,“其始學之,皆入山林,踐荊棘蛇虺,袒裸雪霜”。而且成功來得太慢,“茹苦含辛,更百千萬億年而後成”。即使是做個普通的沙門比丘,也是要“棄絕骨肉,衣麻布,食草木之實,晝日力作”,“雖名為不耕而食,然其勞苦卑辱,則過於農工遠矣”,簡直比農民還要辛苦。

蘇軾承認,“吾之於僧,慢侮不信”。之所以要寫這麽一篇文章,也是推不過人情,“故強為記之”而已。

蘇軾害怕那些佛教戒條,指責那是“為愚夫未達者”而製訂的,不應該用來管製蘇軾這種聰明人。蘇軾信佛是有選擇的,政治層麵上辟佛,精神層麵上融佛,同時從來沒讓自己吃過一點佛家戒律的苦處。

熙寧元年(1068年)七月,蘇軾服喪期滿,續娶王介幼女王閏之為妻,正是前妻王弗的堂妹。之後,兄弟倆收拾行李回京再奔仕途。

正因官場奔忙,此次離家之後,蘇軾兄弟再也沒有回過四川。但這並不妨礙蘇軾在文章中表達思鄉之情,他曾在《送張嘉州》中說:

少年不願萬戶侯,亦不願識韓荊州。

頗願身為漢嘉守,載酒時作淩雲遊。

蘇軾這個既不願做萬戶侯,也不願結識京城名流以搏上位的清高的文人,隻想做一個四川嘉州太守,可以優哉遊哉地“載酒時作淩雲遊”。

話是這麽說,這次回京,蘇軾未必不存“封萬戶侯”的心思。沒有料到的是,此時的京城風雲變幻,朝廷局勢再次發生了巨大變化,三十多歲的英宗皇帝因病駕崩,兒子趙頊繼位,是為神宗。

神宗皇帝年且二十,“英睿仁厚”,“氣質早茂”,精力充沛,行事明敏,即位後改元熙寧,麵對冗員、冗軍、冗費,政府陷入財政赤字,國庫“百年之積,惟存空簿”的局麵,欲以大有作為,遍尋天下英才,從頭收拾舊山河。上台不到一個月,他便詔令退居江寧講學的王安石出知江寧府,時間不長,再命王安石為翰林學士,但王安石因健康原因而沒有及時回京。

熙寧元年(1068年)四月,神宗不顧各方反對,再下手詔,召王安石越次入對。於是王安石於四月進京,在短時間內從翰林學士被提為參知政事,接著再任宰相。北宋就此拉開了名震中外、聲傳古今的變法序幕。

蘇軾沒有趕上變法開場,但並不妨礙他對變法有自己的看法。現在他終於回到了京城,卻跟王安石相向而行,最終成為保守派代表。

蘇軾終於要以另一張麵孔出現在世人麵前了。看起來很穩健,很成熟,內心深處卻仍然是一副頑童般的天真本性,灑脫恣肆,不拘一格,因此遭到了沉重的打擊。但他也因禍得福,就此完成了高不可攀的文學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