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眉山:少年不願萬戶侯
蘇軾字子瞻,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州市)人。
眉州蘇姓源自唐朝宰相蘇味道,蘇味道為人極有味道,文章寫得好,但做事沒什麽原則,號稱“模棱宰相”,諂事武則天,中宗複辟後被貶為郿州(即眉州)刺史,在眉州留下一支蘇姓,過了三百多年,出了蘇軾、蘇轍弟兄兩個,帶著父親蘇洵也出了名,於是眉州蘇家揚名天下。
蘇軾的父親蘇洵,原本是個厭學青年,“少獨不喜學,年已壯,猶不知書”。快到三十歲時,突然覺悟,於是發奮讀書。《三字經》說:“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這句話影響很大,啟發人正視自己的努力,讀書遲點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蘇洵二十多歲開始讀書,埋頭苦學二十多年,直到四十八歲,終究還是沒有考取功名,好在兩個聰明的兒子已經長大成人。
蘇軾生於1037年1月8日,其時正是大宋仁宗景祐三年農曆丙子十二月十九日。蘇軾的眾多粉絲應該在這一天多吃幾塊東坡肉以示慶賀。
據說蘇軾出生的時候,四周的花草樹木全都枯萎,暗示蘇軾吸走了天地精華,累及草木。蘇軾十歲左右時,父親蘇洵對功名徹底死心,外出遊學四方,順帶尋找出路。蘇軾就跟著母親在家讀書,小家夥腦瓜靈光,讀什麽會什麽,“博通經史”隻是舉手之勞,後來寫文章,“日數千言”,一代才子初長成。
弟弟蘇轍在《東坡先生墓誌銘》中記下一則故事,說母親程氏帶著蘇軾在家“讀東漢史至《範滂傳》”,讀著讀著,“慨然太息”。十歲的蘇軾就問母親:如果我做範滂,母親會同意嗎?程氏回答說:如果你能做範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
寫到這裏,蘇轍給哥哥寫了一句非常有名的評語,說哥哥十歲時就已經“奮厲有當世誌”。
這個範滂,是漢朝時的一個著名人物,在黨錮之禍中敢跟宦官過不去,後來被宦官抓了起來,關在牢裏等著處死。範滂的母親前來獄中探望,對兒子說:你放心赴死吧,不要有什麽遺憾,好名聲和富貴長壽哪能兼得呢!
蘇軾十歲時就以範滂為榜樣,看來早就想做一個視死如歸的人。後來他在“烏台詩案”中果然險些被搞死,那時蘇軾或許已忘了小時候說過的豪言壯語。真正經曆苦難時,才知道英雄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蘇轍在《欒城集》中寫下很多蘇軾的故事,說兄弟倆小時候經常出門玩耍,過著自由而富有野性的生活,“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哥哥蘇軾總是能第一個上去。如果遇到山高峰險,兄弟倆就會悵然而歸。但蘇軾改日一定會“翩然獨往”,然後“逍遙泉石之上”,“酌水而飲之”。最後,蘇轍非常崇拜地加了一句說:“見者以為仙也。”可見蘇軾打小就有飄逸脫俗的氣質。
蘇軾和章惇自小就是好朋友。有一天章惇“坦腹而臥”,蘇軾來找他玩兒,見了章惇的肚子,就“摩其腹”。
章惇問:你認為我肚子裏都是什麽東西?
蘇軾想了想說:大概“都是謀反的家事”。
章惇聽罷大笑。
本來章惇和蘇軾關係不錯,甚至蘇軾因為諷刺變法而被朝廷法辦,章惇也能夠挺身為蘇軾辯解。但這樣一對好朋友,後來卻反目成仇,也足以讓後人一歎!
蘇軾家境不錯,母親程氏出身名門,頗有生意頭腦,雖然爺三個都待在家裏死讀經書,但日子也還過得去。
蘇家有個鄰居也是有錢人家,家有小女初長成,經常聽到蘇軾讀書的聲音,不免春心**,“一夕來奔”,大致是想和蘇軾擁抱一下,但蘇軾沒有同意。那個有錢人家的小姑娘大概長得也挺可愛,所以蘇家就“約以登第後聘以為室”,也就是等到考取進士以後再娶人家。
可是蘇軾考取進士以後,“別娶仕宦”。——有種說法是,蘇軾聽說女方家庭名聲不佳,“欲逃竄山林”。最後,蘇洵不得不寫了封辭親信。過了很久,有一天蘇軾突然想起了這個鄰家小姑娘,就“訪問其所適何人”,才知道小姑娘已經“守前言不嫁而死”,蘇軾頓時感到了一絲慚愧。等到因“烏台詩案”而被貶至黃州,日子不免孤獨寂寞,就寫了一首詞,《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秋庭戲嬰圖》(南宋)蘇漢臣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據說“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就是指當年的那個鄰家女孩。蘇軾在落魄之時想起舊人,隻覺“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而且,對那個女孩“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姿態表示出無盡的愧意,現在隻覺“寂寞沙洲冷”。
這是宋朝李如篪在《東園叢說》中記下來的一個故事。李如篪說“寂寞沙洲冷”原本為“楓落吳江冷”,正指那個鄰家女孩不嫁而亡的傷心往事。而李如篪的資料則來自蘇軾的侄女婿親口所言,蘇洵為此還親自寫過一封辭親信,如此一來,這個故事就比較可信了。
最後一句如果是“楓落吳江冷”的話,還有另一層意思。因為“吳江”指蘇州,正是煙花霧柳之地,所以有人以為蘇軾其實是在懷念一位蘇州的歌伎。才華橫溢的人容易四處留情,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1054年,蘇軾十九歲,長得很成熟了,便娶眉州青神貢生王方的女兒王弗為妻。其年王弗十六歲,正當青春,可惜隻跟蘇軾過了十一年,二十七歲時便一病而死。
第二年,蘇洵開始為兩個兒子籌備進士考試。兩個兒子雖然聰明,書也讀了不少,但是仍然不能掉以輕心。於是蘇洵按著當時的習慣,領著他們遠遊成都,前去拜見四川首長張方平,希望取得他的推薦。張方平對蘇家爺三個格外看重,對蘇軾“一見待以國士”。自此以後,蘇家和張方平結下了不解之緣,蘇軾、蘇轍“皆得出入於門下”。蘇軾更是以父事張方平,就是認張方平做了幹爹。由此可見,拚爹傳統古已有之,就算蘇軾這樣超凡脫俗的絕代才子,也不能免俗。
張方平在當時很有聲望,打小就聰明,讀書過目不忘,為人自然高傲,很少有人能入他的法眼。他剛見蘇洵就問:你兩個兒子現在看什麽書?
蘇洵說:正“再看《漢書》”。
張方平不以為然地道:“文字尚看兩遍乎?”
張方平的意思是,看書就是要過目不忘,任何書看一遍就可以了,哪用得著看兩遍?
蘇洵回到家,把這話對蘇軾說了。蘇軾幽幽地說:“此老特未知世間人尚有看三遍者。”原來蘇軾曾經三次手抄一百二十卷的《漢書》,所以有此一說。
在張方平的介紹下,蘇軾迅速結交了一大批朋友。而蘇家拜見張方平的目的也非常明確,就是為了拿到張方平的介紹信。
一貫矜持的蘇洵在《上張侍郎第一書》中,先是羞答答地說兩人的關係其實很光明正大,“雖暴之天下,皆可以無愧”。但是現在卻有一件難以啟齒的私事相求於張方平,“將以屑屑之私,壞敗其至公之節”。蘇洵謹慎地說:自己非常不好意思,“今欲忍而不言而不能,欲言而不果,勃然交於胸中,心不寧而顏忸怩者累月而後決”。
這件讓蘇洵難以啟口的私事到底是什麽呢?
當然是為“二子軾、轍”了。
蘇洵說這兩個兒子沒有什麽教養,“不知他習”,也不懂什麽禮數,“進趨拜跪,儀狀甚野”,“而獨於文字中有可觀者”,但卻“年少狂勇”,“以為天子之爵祿可以攫取”,而且聽說“京師多賢士大夫”,所以想去結交一下,“因以舉進士”。
蘇洵非常謙虛,說自己“以懶鈍廢於世,誓將絕進取之意”,隻是想讓兩個兒子出位。現在我們沒有什麽本事,但好在“明公居齊桓、晉文之位”,是國家高級幹部,想辦什麽事情都非常容易,“何求而不克”?
蘇洵最後高度讚揚張方平,說他:“輕之於鴻毛,重之於泰山,高之於九天,遠之於萬裏,明公一言,天下誰議?”所以,請張方平對兩個兒子“引而察之”,最好能讓兄弟倆一戰成名。
張方平看了蘇洵的信,客氣了一句:“吾何足以為重。”他向蘇洵建議道:要想在考場出頭,還是得求當時的文壇領袖歐陽修才行。
當年歐陽修追隨範仲淹搞慶曆新政失敗,張方平接任禦史中丞,對歐陽修“彈擊以前事,二人遂結怨”。兩人都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也都有文人相輕的毛病,“素不相能”。不過張方平聰明,知道自己雖然和歐陽修關係不好,但如果親自寫信給歐陽修,歐陽修一定會對他的推薦另眼相看,隻有這樣才能體現出歐陽修的君子氣度與博大胸襟。於是張方平不假思索,替蘇家“作書辦裝”,給在京的高幹韓琦和歐陽修各寫了封推薦二蘇的信件,“使人送至京師”。
當時考進士,首先要在地方通過州試,然後去京城參加禮部考試,通過詩、賦、策、論、帖經、墨義幾場考試的人,可以接受皇帝的麵試——殿試,麵試成績第一名就是狀元。如果不考慮作弊,進士考試程序可以說是相當規範。首先,很多人都有資格參加考試,對於家窮路遠的考生,朝廷甚至提供進京的食宿路費。為了保證考試結果公平,主考官不得與考生有親戚關係,否則需要回避。考生的試卷需要密封,不讓主考官看到姓名和學號,這就是所謂的糊名製度。但有的考生聰明,故意在卷子上留下特殊標記,或者用容易辨認出來的字體,批卷時就有作弊的可能,為此又發明了一套謄錄製度,專門弄一批人把所有考生的卷子再抄寫一遍,然後由考官批改。鎖院製度也在那時形成,就是把考官當賊一樣鎖在院子裏,不讓他們出去喝酒唱歌,以免泄露試題。如此層層設障,作弊自然就難了。
蘇洵父子三人進京以後,因為張方平的推薦,果然受到了韓琦和歐陽修的特別照顧。歐陽修喜歡喝酒,酒喝得越多,廢話也就越多,語言中樞很發達,和蘇軾特能談得來,確實給蘇軾幫了大忙。
在禮部考試第二場“論”的考試中,命題作文的題目是《刑賞忠厚之至論》。歐陽修看了蘇軾的文章後,“以為異人,欲冠多士”,但因為沒看到考生姓名,又懷疑這是自己門下弟子曾鞏所作,所以把蘇軾的文章列為這一科的第二名。雖然在“賦”的考試中,蘇軾的文章落選,但第四場考《春秋》對義,蘇軾得了這科的第一名,這才驚險地通過禮部考試,取得參加殿試的資格。最終,仁宗皇帝取章惇的侄兒章衡為狀元,蘇軾則“中進士乙科”,取得了第二等的成績。
值得一提的是,章惇也考中了進士,但因為“恥出於侄下”,所以不接受朝廷任命,卷鋪蓋回家複習去了,以備下屆再戰。
先來賞析一下蘇軾一戰成名的《刑賞忠厚之至論》。這篇文章被收入《古文觀止》,是後世文人津津樂道的傳奇性的範本,全文如下: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歎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籲俞之聲,歡休慘戚,見於虞、夏、商、周之書。成、康既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呂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
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四嶽曰:“鯀可用。”堯曰:“不可。鯀方命圮族。”既而曰:“試之。”何堯之不聽皋陶之殺人,而從四嶽之用鯀也?然則聖人之意,蓋亦可見矣。《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嗚呼!盡之矣。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於忍人。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
《灼艾帖》(北宋)歐陽修
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賞之以爵祿,是賞之道行於爵祿之所加,而不行於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之以刀鋸,是刑之威施於刀鋸之所及,而不施於刀鋸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於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亂,豈有異術哉?製其喜怒,而無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因其褒貶之義以製賞罰,亦忠厚之至也。
這篇文章是蘇軾政論性文章的代表,蘇軾常用的幾種寫作手法在這裏都有所體現,就是先立一個論點,然後展開地毯式論證,論證語言通順但說理牽強,大量引經據典,然後用一係列的排比借喻以強化效果。其文辭整齊,用詞有力,句讀琅琅,議論紛紛,雖然有纏夾之嫌,但總體上行文優美流暢,無人可出其右。
梁啟超在《王荊公》一文中,對蘇軾的政論性文章有一個評價:“東坡之文美矣”,但是內容不純正,基本是“縱橫家之言也,詞往往勝於理,其說理雖透達,然每乞靈於比喻,已足征其筆力之不足。其氣雖盛,然一泄而無餘,少含蓄紆鬱之態”。所以,梁啟超認為,“以東坡文比荊公文,則猶野狐禪之與正法也”。
梁啟超此言非虛,歐陽修曾評荊公王安石的文章說:“王介甫之文,更令開闊,勿造語。”再看歐陽修對蘇軾文章的評論:“讀蘇軾書,不覺汗出,快哉!”
僅依歐陽修的個人看法,即可知蘇軾行文的汗漫縱橫,與荊公之冷峻內斂不同。所以政論性文章其實是蘇軾的短板,作為一個擁有不外飾性情的人,他確實很難像其他士大夫那樣板起麵孔說教,當需要強行說教時,不免略顯做作而不合義理。
《刑賞忠厚之至論》因為是應試文章,蘇軾寫來還是有所收斂的,不過表達了儒家“仁可過,而義不可過”的傳統思想,但個人風格已漸露崢嶸。
開篇,蘇軾寫道:從前,品德好的領導是非常關愛人民的,有人做了好事,不但有賞,還唱歌給他們聽。有人做了錯事,在處理之後,還會同情他,希望他能悔過自新,洗心革麵再做好人。再往後,一代不如一代,王道開始衰落,但總的來說,仍然能堅持慈悲為懷,所以受到了孔子的肯定。
蘇軾先用聖人來立論,接著借古書亮出自己的論點:如果搞不清是不是應該給某人獎賞,還是賞了好;當搞不清是不是應該處理某人時,那就不要處理了。因為這兩者都可以籠絡人心。
再接著,蘇軾就開始編故事。說堯帝時代,法官皋陶非常嚴厲,曾連續三次堅持要殺一個犯人。但堯帝大度,三次要求放人。正因為如此,老百姓都害怕皋陶的堅定,而讚美堯帝是個好領導。
一般來說,蘇軾絕不會隻舉一個例子的,所以接下來又講了一個堯帝同意試用一個犯過錯誤的幹部的故事,來進一步說明堯帝心腸好。
講完故事,再引經典,用《尚書》裏的一段話來強化自己的論點,那就是:罪行沒有搞清楚時,應該從輕處理;功勞弄不明白時,也可以從重獎勵。與其錯殺無辜,不如執法不嚴,這就是“忠厚”。
現在,蘇軾就可以亮出自己的論點了:“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於忍人。”一句話,“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
也就是說,心腸太好,仍然是君子;而執法過嚴的話,不免就有點殘忍了。因此,蘇軾的論點就是,寧願心腸好放過壞人,也不要因執法太嚴冤枉壞人。
為了讓自己的論點更有說服力,蘇軾接著說,“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然後又從反麵證明這個做法非常正確。隻要大家都“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時間一長,自然天下大同,舉世皆慶。
本來可以收尾了,但那不是蘇軾的風格,他喜歡重複論證,強化論證力度,所以又來了一段經典:《詩經》上講,君子一高興,天下就太平,君子一生氣,天下也會太平。難道君子會變戲法嗎?不是的,他們不過是該高興的時候高興,該生氣的時候生氣而已。但有一個總的原則不能變,那就是要慈悲為懷。
引完《詩經》,再引《春秋》,說立法要嚴,但處理要寬,要根據《春秋》大義來決定賞罰,也是忠厚到極點了。
這篇文章,短短六百多字,引用經典達四次之多,偏於論說,是蘇軾政論文風格的典型之作,也是為後人詬病的地方,遠不如他借景抒情的小文章來得真實有趣。
這篇應試文章,基本是儒家所謂“春秋決獄”精神的翻版,提醒朝廷要積德行善而已。其實,宋朝時期立法思想已經相當成熟,“春秋決獄”的做法漸已式微,成文法的形式日趨明確。但蘇軾卻仍在提倡以“仁義”定賞罰,以鄉願式的好心腸來定案量刑,其實是賞不公、罰不明,觀點未免陳舊,不過,卻深合儒門弟子的心意,因此千年以來,賞析不斷,被捧為經典。
當時歐陽修看了這篇文章後,大感驚豔。蘇軾在老年所作的《太息一篇送秦少章歸京》中回憶說:“昔吾舉進士,試名於禮部”,“歐陽文忠公見吾文”,立馬表揚我說“此我輩人也,吾當避之”。
但這篇文章也惹了點小麻煩。
當時歐陽修把蘇軾的這篇文章定為第二名,但另一主考官梅堯臣搞不清文章裏皋陶殺人的典故出自哪裏,就問歐陽修:“此出何書?”
歐陽修一時也不知道典出何處,就糊弄了一句:“何須出處?”
但歐陽修和梅堯臣都不相信蘇軾會信口亂扯,所以還互相安慰說:“此郎必有所據”,隻恨我們兩個都記不得。
等兩人見了蘇軾後,歐陽修直接問:此事何典?蘇軾不想直說,就騙歐陽修說:這個故事在《三國誌·孔融傳》的注釋裏。歐陽修一聽,急忙回家翻書,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於是“他日再問坡”。這次蘇軾知道瞞不住了,就說:當年曹操搶了袁熙的老婆給兒子曹丕,孔融想勸曹操不要亂來,就說,“昔武王以妲己賜周公”,曹操沒聽過這事,問孔融典出何處,孔融回“以今日之事觀之,意其如此”。
然後蘇軾招供道:那個皋陶殺人的典故,“某亦意其如此”,隻是想當然耳,“何須出處”!
歐陽修和梅堯臣兩人聽罷,都大為驚駭,這種虛構的事情也敢拿出來作為政論文章的論據,真是驚殺凡人。放到現在,就是天才小說家啊。
雖然當時糊弄了過去,但其他考生知道後,卻大為不服,於是“時士以剽裂為文,訕公者成市”,聚眾齊罵蘇軾和歐陽修,“群嘲而聚罵者,動滿千百”,指責歐陽修沒有原則,直至鬧到仁宗皇帝那裏。不過歐陽修早在仁宗那裏打過招呼,說要搞文風改革,可能會出點狀況。仁宗也不懂文學,就沒有繼續追究。
蘇軾不但在作文中弄假,在考試時還會作弊。
先是在初試的時候,蘇軾有個題目搞不明白,隻能“對案長歎”,然後偷眼看弟弟蘇轍。蘇轍對著哥哥“把筆管一掉而以口吹之”。蘇軾多聰明,立馬明白了:把氣吹進筆管裏,“蓋《管子》注也”。蘇軾與蘇轍兄弟倆多次作弊,卻傳為美談,真是要氣殺考官。
到殿試的時候,兄弟二人有點擔心,原因很簡單,如果兩人寫的文章觀點雷同,恐終有一人會落榜,於是就跟父親蘇洵商量。蘇洵對戰國文章最熟悉,各種計謀了然於胸,就指點兩個兒子說:“我能使汝皆得之,一和題一罵題可也。”兄弟倆依計而行,“果然皆得”,都考中了進士。
兄弟倆考中進士以後,蘇洵當然也很開心,對兩個兒子感歎道:“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難,小兒如拾芥。”
其時蘇軾二十二歲,蘇轍隻有十九歲,正是大有可為之際,在歐陽修的引薦下,兄弟倆一一拜見宰相富弼和樞密使韓琦。其間獻給梅堯臣的《上梅直講書》和給韓琦的《上韓太尉書》,可以一探蘇軾當時的內心所想。
在《上梅直講書》中,蘇軾主要表達了對歐陽修的敬意。國子監直講(相當於中央大學教師)梅堯臣和歐陽修關係很好,給梅堯臣寫信,要比直接對歐陽修說更含蓄一些。
蘇軾在信中說自己在七八歲時“始知讀書”,就已經“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為人如古孟軻、韓愈之徒”。後來“讀其文詞,想見其為人,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而自樂其樂也”。等到我學了一點東西,意圖進京“求鬥升之祿”,想拜見歐陽修,但“自度無以進見”,“來京師逾年,未嚐窺其門”。幸好通過今年考試,一次認識了你們兩個大人物,“向之十餘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己”,真是幸運!
畢竟當時蘇軾年輕,在兩位文壇前輩麵前,內心充滿了謙卑,說“人不可以苟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苟其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讚歎之,亦何以易此樂也”。可見年輕的蘇軾對名聲充滿向往,希望自己也能成為普通百姓崇拜的偶像。
《上韓太尉書》則又是一種寫法。韓琦畢竟是主管軍政的高官,不能跟人家空談友情亂套近乎,所以,蘇軾把自己放得很低,文章寫得非常謙遜。大致先介紹自己打小就喜歡讀書,特別愛看曆史,“獨好觀前世盛衰之跡,與其一時風俗之變。自三代以來,頗能論著”。這話的意思是,讓他當個秘書是綽綽有餘的。然後轉而批評“西漢之衰”是因為“其大臣守尋常,不務大略”,而“東漢之末”又是因為“士大夫多奇節,而不循正道”。蘇軾認為,無論激進或保守,都是錯誤的。
蘇軾大談一番古人政事得失和聖人之言後,終於回到自己身上來,說“軾自幼時,聞富公與太尉,皆號為寬厚長者,然終不可犯以非義”。等我來到京師,“而二公同時在兩府”,我一時見不到兩位大人,“愚不能知其心”,隻能等在路上,“望其容貌,寬然如有容”。你們兩人“見惡不怒,見善不喜,豈古所謂大臣者歟?夫循循者固不能有所為,而翹翹者又非聖人之中道”,隻有像你們這樣的人,才是標準典範!
最後,蘇軾提出了一個願望:寫這封信,主要目的“是以願見太尉”,聆聽太尉教導,“得聞一言足矣”。因為太尉“嚐辱問其姓名,此尤不可以不見”。
就在這年的四月,蘇軾的母親程氏在四川去世,蘇氏父子立即啟程回家治喪。蘇軾的仕途,由此緩了三年。
蘇軾在家守孝期間,常與一幫朋友外出野遊,爬山玩水,席地飲酒,發生了許多趣事。但總這樣也不是個辦法,那都是無效社交,所以蘇軾決定出一趟遠門,到成都去拜見時任四川首長的王素。
王素是前宰相王旦的兒子,名門之後,不像張方平那樣把蘇軾當棵蔥。但蘇軾不死心,他寫了一封《上知府王龍圖書》,陳述自己對四川的認識,希望能得到王素的賞識。
蘇軾開篇就說:王素上任以來,還不到一個月,“蜀之士大夫,舉欣欣然相慶,以為近之所無有”,甚至“下至閭巷小民,雖不足以識知君子之用心,亦能歡欣踴躍,轉相告語,喧嘩紛紜”,說王素守四川,“視區區之一方,不啻戶庭之小”。
接著蘇軾又提醒王素,要想在四川搞好工作,“有所甚易,而亦有所至難”。
首先,蘇軾認為王素能力極強,水平極高,來四川工作完全可以“不勞而自成也”。但是,近來四川人生活也不容易,大家都“惴惴焉恐死之無所”,並且“不知天下複有仁人君子也”。蘇軾請王素“釋其重荷,而出之於陷阱之中”,老百姓將“莫不歡欣鼓舞之至”。至於如何才能“釋其重荷”,把老百姓救“出之於陷阱之中”,蘇軾當然不知道,他並沒有這方麵的實際工作經驗。
那麽,治理四川難在什麽地方呢?
蘇軾認為不在於如何發展農業和商業,而在於如何處理好“賦民”與“養兵”之間的關係。既不要從老百姓頭上抽太多的稅,又要把兵養好。他也明知這件事很難,“非當世大賢,孰能使之兩存而皆濟”?
蘇軾認為四川人窮而且膽小,都盼著王素能帶他們過上好日子,“願聞盛德日新而不替”。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任務,但他相信,“伏惟明公以高世之才,何施而不可?”隻要“稍加意焉”,就可以讓“天下被其澤”,何況是四川這麽個小地方呢?
最後蘇軾說,我大著膽子給您寫這封信,是想把“舊所為文十五篇”拿給您看看,“政事之餘,憑幾一笑,亦或有可觀耳”。
蘇軾這裏所說的“舊所為文十五篇”,後來到處送人,給宰相富弼、曾公亮都送了一遍,而且還想法子交給了仁宗皇帝。不過這些文章都是書生議政的典型範文,年輕氣盛,雄辯滔滔,除了沒有可行性,基本沒什麽其他缺點,結果自然是也沒人理。蘇軾後來自己都覺得可笑,自嘲“譬之候蟲時鳥,自鳴自已,何足為損益”。
在王素那裏沒有收到什麽效果,蘇軾回家繼續寫文章。到了嘉祐四年(1059年)四月,服喪期滿,蘇軾一家收拾行李直奔京城,一路坐船順長江而下,沿途遊山玩水,參觀名勝古跡,自不待言。爺三個在路上寫了很多詩文,後來匯集成冊,定名為《南行集》。蘇軾專門寫了篇序,謂《南行前集敘》,對自己寫文章的心得做了一次總結。
《蓮舟新月圖》(南宋)趙伯駒
蘇軾瞧不起為寫文章而寫文章的人,嘲笑那些人“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他認為,“山川之有雲,草木之有華實”,寫文章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父子三人“舟中無事,博弈飲酒”,看到“山川之秀美,風俗之樸陋,賢人君子之遺跡”,於是就“雜然有觸於中,而發於詠歎”。這些都不是“勉強所為之文也”,而實在“得於談笑間”,如“山川之有雲,草木之有華實”一樣,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才思。
《南行集》中收入詩文一百篇,多是狀物寫景抒懷,其中不乏佳作,這裏介紹兩篇,看看蘇軾的情懷。
途中經過湖北秭歸時,蘇軾特地爬上岸去,跑到四大美人之一王昭君的老家寶坪村(又叫昭君村)裏逛了一圈,順手寫了一首《昭君村》:
昭君本楚人,豔色照江水。
楚人不敢娶,謂是漢妃子。
誰知去鄉國,萬裏為胡鬼。
人言生女作門楣,昭君當時憂色衰。
古來人事盡如此,反覆縱橫安可知。
蘇軾寫文章喜歡另辟蹊徑,這首詩也不例外。“昭君本楚人,豔色照江水”,是說昭君豔色迷人。“楚人不敢娶,謂是漢妃子”,因為太漂亮了,當地人都不敢娶她,認定了她是“漢妃子”,注定要當皇妃。“誰知去鄉國,萬裏為胡鬼”,這句急轉直下,顯示了命運的無常。“人言生女作門楣,昭君當時憂色衰”,是說當時的風氣,生女孩,都是為了給家裏撐門麵的,所以“昭君當時憂色衰”。最後蘇軾感慨:人生莫測,起伏不定,誰知道以後會怎麽樣呢?這個意思後來在他的幾篇有名的議論文章中也反複表達過,與“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是一回事,都有對人生與世界的懷疑和無奈,表達了頑童對於人生與未來的迷惘。
在另一首詩《夜泊牛口》中,還沒有正式踏上仕途的蘇軾已經開始表達歸隱田園的想法了,自此以後,這一直成為他作品中難以揮去的情結。在出仕和遁世的矛盾糾纏中,他最終選擇做個精神上的隱士。
且看《夜泊牛口》全詩:
日落紅霧生,係舟宿牛口。
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
負薪出深穀,見客喜且售。
煮蔬為夜饗,安識肉與酒。
朔風吹茅屋,破壁見星鬥。
兒女自咿嚘,亦足樂且久。
人生本無事,苦為世味誘。
富貴耀吾前,貧賤獨難守。
誰知深山子,甘與麋鹿友。
置身落蠻荒,生意不自陋。
今予獨何者,汲汲強奔走。
在詩中,蘇軾羨慕山民的那種淳樸安閑的心境,雖然生活很貧苦,但“亦足樂且久”。然後開始反省,說“人生本無事”,但我仍然“苦為世味誘”,麵對“富貴耀吾前”的**,很少有人真正做到安貧樂道,因為“貧賤獨難守”。對此,蘇軾不得不歎息自己“汲汲強奔走”的無奈與可悲。
根據當時慣例,考中進士要先到地方當一屆小官再談提拔,所以,蘇軾被任命為河南福昌縣主簿,蘇轍被任命為河南澠池縣主簿。
主簿是幫助縣長寫文件的秘書,官階九品,芝麻般大小,讓“奮厲有當世誌”蘇軾相當不滿。兄弟二人與老蘇商量以後,均辭不赴任,在京城裏繼續等待,因為朝廷正要舉行“製科”考試,這是一個重要的機會。
如果把進士考試看作一般國家公務員考試,那麽製科考試就是中央機關的公務員考試。這種考試想起來就舉辦一次,誰碰上並考取,誰就有著更為光明的前途,對積極準備當官的文人相當有吸引力,是“汲汲強奔走”的最佳時機。蘇家兄弟當然不想錯過這次機會。但是,按正常程序,蘇軾應幹完一任地方官才能參加製科考試,除非不走正常途徑,直白點說就是走後門。這個時候,就可以用上歐陽修了。
歐陽修愛惜蘇軾才華,隻好放棄原則,給朝廷寫了篇《舉蘇軾應製科狀》,大力表揚蘇軾“學問通博,資識明敏,文采爛然,議論蜂出”,應該讓他破格參加製科考試。
在歐陽修的推薦下,蘇軾得以報名參加“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考試。這個專業還是很對蘇軾胃口的,為了造勢,他搖動如椽巨筆,一連寫了二十五篇《進策》,二十五篇《進論》,大談國事。當時蘇軾不過二十多歲,正是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年紀,雖然沒有任何實踐經驗,但架不住讀過的書多,文字朗朗上口,所以起到了很好的宣傳效果,這幾篇文章立馬傳遍京城。蘇軾大名一時間“霆轟風飛,震伏天下”,不管認字不認字的,都搶著看他的文章。千年以後,在《蘇軾全集》中,仍然靠這幾篇策論撐政論文的門麵,雖然沒太多實際建議,但文采燦爛,態度認真。
蘇軾得到了參加製科考試的機會,知製誥(起草詔令的官職,相當於皇帝的秘書)王安石任詳定官。考生成績先由初考官打分,然後密封交給複考官打分,再交給詳定官做最後複核裁定。這一安排為蘇王兩家的矛盾埋下了禍根。
蘇軾在考試時寫成的《禦試製科策》足有六千多字,在毛筆寫作的年代,可不是個小數目,可貴的是,不但篇幅飽滿,而且“文義桀然”。不妨看看他表達了什麽。
文章開頭,蘇軾就大膽批評仁宗皇帝“上下相安,以苟歲月”,又反對王安石在《萬言書》中提出的變法主張,並埋怨仁宗不懂得“禦臣之術”,讓手下的官員太輕鬆了。
當時主考官除王安石以外,還有司馬光、歐陽修、蔡襄等名流,大家對蘇軾的文章都沒有什麽意見,承認他寫得好,將其定為三等。因為一、二等基本是不取人的,三等已經算是很高的成績了,百年間隻出過一個三等,蘇軾是取得三等的第二人。不過以前製科考試不許打草稿,從蘇軾這一屆開始才可以先打草稿,然後定稿。盡管如此,蘇軾的成績仍然非常突出。
專門記錄蘇軾和他的門下弟子故事的《師友雜談》曾記下這樣一則舊聞:蘇軾親自說過,他跟弟弟參加製科考試時,前來參加考試的文人很多。宰相韓琦接見客人時說了一句話:“二蘇在此,而諸人亦敢與之較試何也?”嚇得大家都不敢考了,“於是不試而去者,十蓋八九矣”。可見蘇軾當時的名氣實在太高,導致人人敬畏,不戰而勝。
雖然蘇軾順利通過考試,但蘇轍的文章讓各位考官分歧很大,並成為蘇家痛恨王安石的導火索。
原來,蘇轍在考試文章中不但猛烈批評仁宗皇帝,指責仁宗工作不力,二十多年來基本上沒有取得過什麽像樣的成績,而且把中書、三司、兵部、吏部等部門的主要領導全批了一遍,等於把中央工作全盤否定。
《南薰殿舊藏宋仁宗坐像》佚名
《景德四圖·太清觀書》(北宋)佚名
蘇轍與蘇軾不同,性格相對內向,做事中規中矩,在考試中卻如洪水泄閘突然爆發,以大言狠語博取眼球,希圖以此一鳴驚人。就算整不出什麽名堂來,但以太祖不殺士人的家規,諒必也沒有性命之憂,這是一場有驚無險的賭博。
這篇文章不出意外地引發了巨大爭論。是否錄取蘇轍,主考官分為兩派,其中一派認為蘇轍借抨擊領導攻擊時政而抬高自己,明顯是沽名釣譽。作為主考官之一的王安石,和韓琦、曾公亮等人態度一致,反對錄取蘇轍。但司馬光卻力挺蘇轍,表揚他敢於直言,且內容切中要害,“獨有愛君憂國之心”,這樣的人才不能不錄取。
兩派爭執不休,誰也不服誰,沒有辦法,隻好拿去請皇帝做最終裁決。
仁宗皇帝非常注意社會輿論,也很在意後人對自己的評價,針對這個事件,他寫了道批語:“求直言而以直棄之,天下其謂我何!”還是把蘇轍給錄取了。
據無名者傳言,皇帝下班後對後宮說:“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
這句話被有意無意地傳播開來,一時間蘇家兄弟的名聲如日中天。誰料這句半真半假的傳言,卻壓了蘇家兄弟幾十年,最後幾乎沒把蘇軾害死。
製科考試結束後,蘇軾繼續到處寫信,相當於投簡曆,和軍政各方勢力聯絡感情。除了給翰林院的名人,蘇軾還連寫《上富丞相書》和《上曾丞相書》兩信,試圖得到富弼、曾公亮兩位宰相的青睞。
蘇軾的文字功夫在這兩封信裏得到了極好的表現,火候拿捏得正好,沒有諂媚之語,然而細細讀來,就像等待大人賞賜糖果的小孩,雖然為了自尊而竭力隱藏自己的意圖,但在別人看來,心機卻簡單而直白。
蘇軾說富弼:“明公之為宰,四夷不作,兵革不試,是明公無貪於得,而無懼於失也。”西夏、遼和中國發生摩擦的時候,“中國之大不畏,而畏明公之一詞”,為什麽呢?因為“明公之勇,冠於天下也”。蘇軾認為富弼不僅勇敢,而且富於仁義,“明公之仁,及於百世也”,像我這種讀書人,遇到富丞相這樣的上級,“生於世如此亦足矣”。蘇軾繼續稱讚富弼淡泊名利,“無複有所羨慕於天下之功名也”;而且博通古今,“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書,莫不盡讀”;更兼智慧超人,“禮樂刑政之大小,兵農財賦之盛衰,四海之內,地理之遠近,山川之險易,物土之所宜,莫不盡知”;此外就是為政清明、料事如神,“當世之賢人君子,與夫奸偽險詐之徒,莫不盡究”。總而言之,蘇軾對富弼的定性是“名為天下之賢人,而貴為天子之宰,無貪於得,而無懼於失,無羨於功名,而無畏於博學”,幾乎是完人。
蘇軾在最後寫得相當坦白,說自己是“西南之匹夫,求鬥升之祿而至於京師”,現在受到“翰林歐陽公”的推薦,雖然時常“發其猖狂之論”,但仍然希望“進說於左右,以為明公必能容之”。於是把自己寫的幾十篇文章呈交富弼,以期有所收獲。
富弼浸**官場多年,早已把蘇軾的意圖看得清清楚楚,這樣的年輕人他見過太多,並沒有加以回應。
但蘇軾不急,他又給另一位宰相曾公亮寫了一封信。在《上曾丞相書》中,蘇軾含沙射影地抨擊與曾公亮關係很好的王安石,指其一言一行“莫不為異眾之行”,“莫不為怪詭之詞”,這種人一旦主持工作,一定會“比物引類,以搖撼當世”。
蘇軾把他所認為的“小人”狠狠地諷刺了一遍,然後就談到了自己。他拐彎抹角地把自己說得很高尚:“自為學至今,十有五年”,隻是“幽居默處而觀萬物之變,盡其自然之理”,所以我極度自信,也因此不討人喜歡,我的文章也沒有機會“至於公相之門”,現在希望通過這次考試找個好工作,同時請您指導一下我寫的十幾篇文章。
讓蘇軾失望的是,曾公亮也沒有回應。後來曾公亮還是大力推薦王安石成為宰相,蘇軾並沒有如願以償。
不過蘇軾仍然有官做,因為製科考試通過以後,朝廷需要為他們統一安排工作。中書研究了一下,“以軾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簽判”,“轍為商州軍事推官”,都是正八品。
王安石當時擔任知製誥,分配工作的詔書由他起草。王安石在錄用蘇軾的製詞中說:“敕某:爾方尚少,已能博考群書,而深言當世之務,才能之異,誌力之強,亦足以觀矣。”王安石對蘇軾的評價相當不錯,也相對客觀。但同時認為蘇轍的文章根本不合格,不配外放為官,所以堅決不發任命書,連宰相韓琦出麵勸解也沒有用,蘇轍因此無法外任。
此一舉動,徹底激惱了蘇家三個文豪。蘇軾寫下三首《病中聞子由得告不赴商州》,對蘇轍無法外任為官打抱不平。他說“策曾忤世人嫌汝”,但又勸弟弟,不出來做官更好,留在京城裏正好可以“萬事悠悠付杯酒”,京城是隱居的好地方,可以“萬人如海一身藏”。
也是合該生事,歐陽修有一個好朋友,名叫裴煜,被任命到吳江任知州,歐陽修置酒送行,請蘇洵、王安石、王安國等八個人作陪。蘇洵因為蘇轍的事情,在酒桌上怎麽看王安石怎麽不順眼,便故意生事,不和王安石喝酒。
後來王安石母親去世,朝中很多名人都接到了王安石的請柬前去參加喪禮,隻有蘇洵拒絕前往,並把一肚子怨氣撒了出來,趁此機會,寫了一篇震動朝野的《辨奸論》,直接對王安石發起人身攻擊。
這事其實還有爭議,《辨奸論》的作者到底是誰,一直存在種種猜測,包括司馬光、富弼、邵雍、邵伯溫等人都曾作為嫌疑人被提起來過,但《古文觀止》收錄《辨奸論》時,白紙黑字,作者欄寫的就是蘇洵。
並不是說《古文觀止》認定作者是誰就得是誰,而是說,《古文觀止》把這麽一篇文章收錄進去,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畢竟《辨奸論》的文字確實有衝擊力,絕非俗手所作。如此強悍的文字,應該不是蘇洵能寫出來的,表麵看來,他的性格屬於敦厚型,硬是讓他寫出這麽一篇文章來,隻怕不容易。
可是《辨奸論》總得有人來寫,不是蘇洵又能是誰呢?
有人指出《辨奸論》其實就是蘇軾寫的,然後以蘇洵的名義發表。
《辨奸論》的措辭排句緊湊有力,一步一頓,文辭淩厲,但義理上卻牽強附會,經不起推敲,那正是典型的蘇軾行文風格。而且蘇洵生前審訂自己文集時,並沒有收錄《辨奸論》,可見蘇洵並沒有或是不敢把《辨奸論》納入自己的名下。不過蘇家對此文的態度很奇怪,後來張方平在《文安先生墓表》中明說是蘇洵寫的《辨奸論》,以張方平和蘇家的關係,應該不會出現嚴重錯誤,而且,墓表一般都要經過家人的同意,當然不可能臆測。更重要的是,蘇軾在《謝張太保撰先人墓碣書》中,也承認這篇文章是蘇洵所寫。蘇軾還在父親死後,再次修訂蘇洵文集時,直接把《辨奸論》塞了進去。這個時間差很能說明問題,有可能是蘇洵生前沒有認可這篇文章,死後卻被蘇軾把文章安在了他的頭上。
此外,在《辨奸論》中還有一處硬傷,即把山濤講的話當成羊祜的話加以引用,此類錯誤實在是蘇軾的一貫作風,他平生最怕死記硬背,也不想查找文獻一一核對,在蘇軾文集裏,確實存在一些史實訛誤。
所有情況整合在一起,可以認為,《辨奸論》出自蘇家,是蘇家集體智慧的結晶,但爺幾個對文章到底署誰的大名沒有取得統一意見。畢竟這篇文章的文風惡劣,某種程度上會有損作者形象,連蘇洵自己都覺得《辨奸論》太過分。真正和王安石有直接利害衝突的,是蘇軾,而不是蘇洵,蘇洵已經老了,不可能成為王安石的競爭對手,而有宰相之誌的蘇軾,也必須顧及點社會影響。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誌。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誌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複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夫麵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麵,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歎,孰知禍之至於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全文直接以王安石為目標,指責王安石是一個“陰賊險狠,與人異趣”的人,是一個“不近人情”“囚首喪麵,而談詩書”的人,是一個將要被“舉而用之”而“為天下患”的人。總之一句話,“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
自打《辨奸論》發表以來,就不停有人對文章中的觀點進行反駁。蘇軾在看到《辨奸論》成稿以後,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說:“嘻,其甚矣!”
清代的王安石研究專家蔡上翔批評《辨奸論》“支離無據”,“亂雜無章”,“不成文理”。清代理學家李紱也說,王安石“其術即未善,而心則可原,曾何奸之有”?
總而言之,蘇家和王安石的梁子算是結定了。不過蘇軾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到鳳翔上任。正是以鳳翔為起點,蘇軾踏上了多災多難的為官之路。天高皇帝遠,他的頑童天性得到了任意揮灑的機會,文學才華也在遠離朝廷的地方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