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嶺南:天涯流落涕橫斜
1094年,哲宗親政的第一年,廢去祖母高太後所立“元祐”年號,改元“紹聖”,誌在恢複神宗朝銳意進取的政策和作風。不久,保守派大臣呂大防、範純仁等接連遭到罷免,王安石手下的變法大將章惇東山再起,接任宰相。章惇在回京的路上就已明確表示,要深刻揭發司馬光等人賣國的無恥行徑。在這種情況下,當年追隨司馬光的保守派遭到了全麵清洗,蘇家兄弟更是首當其衝。
先是蘇轍上書反對哲宗重新起用那些“累年不用之人”,建議不要輕易改變“已行之事”,否則“大事去矣”,於是被貶知汝州,不久又被貶知袁州。
接著,禦史趙挺之、虞策、來之邵等人交章攻擊蘇軾“誹謗先帝”,借工作之便“敢以私忿形於製誥中”。四月,哲宗把他的這個老師貶知英州。
由喜歡寫野史的林希代表朝廷為蘇軾兄弟外貶寫製詞。給蘇轍的《降官知袁州製》中說:“太中大夫知汝州蘇轍,父子兄弟,挾機權變詐之學,驚愚惑眾。”經常“與軾大倡醜言”,“力詆先朝”,在工作中“罔上則合謀取勝,徇私則立黨相傾”。經研究決定,“特降授左朝議大夫知袁州”。
蘇轍看到“父子兄弟,挾機權變詐之學,驚愚惑眾”一句時,哭道,“某兄弟固無足言”,何必把父親也牽扯進來呢?
在給蘇軾的《落職降官知英州製》中寫道,蘇軾“行汙而醜正,學辟而欺愚”,屢次對工作不滿,“遂形怨誹,自取斥疏”。重新起用後,則“輒於書命之職,公肆誣實之辭”,應“宜竄遠服,祗奪近職”,“特落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依前左朝奉郎知英州”。
從北方的定州趕往南方的英州,當中有一段很長的路程要走。蘇軾看到災害頻仍,流民遍地,聯想自己多舛的仕途,一路思歎。
在《過高郵寄孫君孚》中,蘇軾一邊感歎“美人遊不歸,一笑誰當供”,悲歎自己“我行忽失路,歸夢山千重”,一邊又勸別人說“宦遊豈不好,毋令到千鍾”,當官是可以的,但千萬不要當大官,因為政治鬥爭太激烈。
而《仆所至,未嚐出遊。過長蘆,聞複禪師病甚,不可不一問》一詩中,蘇軾又自我激勵起來,“莫言西蜀萬裏,且到南華一遊”,“老去此生一訣,興來明日重遊”。
但蘇軾真正的心態,則仍是人生若夢的感歎。在《天竺寺》一詩中,他喊出了“四十七年真一夢,天涯流落涕橫斜”。
就這樣,一忽兒感歎一忽兒悲涼,蘇軾感到前路漫漫,身心倍感疲憊,於是上書給哲宗,請求從水路坐船去英州。在《赴英州乞舟行狀》中,蘇軾告訴哲宗:我又窮又老又弱,“兩目昏障,僅分道路。左手不仁,右臂緩弱。六十之年,頭童齒豁。疾病如此,理不久長”,“加以素來不善治生,祿賜所得,隨手耗盡,道路之費,囊橐已空”。現在進退兩難,“道盡途窮,譬如中流失舟,抱一浮木,恃此為命,而木將沉,臣之衰危亦雲極矣”,請皇帝“至仁至明,尚念八年經筵之舊臣”,讓我坐船南下。
哲宗同意了他的請求。但蘇軾還沒趕到英州,朝廷詔命再下,繼貶他為惠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等於恢複了在黃州時的政治待遇。
事已至此,蘇軾不得不對家事做了一些安排。他讓長子蘇邁和二兒子蘇迨到宜興去,他在那裏買的一片田產現在可以用上了。自己帶著小兒子蘇過,愛妾朝雲和兩個侍女繼續南行。
在向惠州行進的途中,路過一片小樹林子,“於林麓間見二道人,見坡即深入不出”。蘇軾很好奇,對押送自己的使臣說:“此間有異人,可同訪之。”使臣也覺得這兩個道人奇怪,於是就一同進了林子,“見茅屋數間,二道人在焉,意象甚瀟灑”。
二道人見蘇軾等人進來,就問:“此何人?”
使臣回說:這是蘇學士。
道人曰:“得非子瞻乎?”
使臣點點頭說:蘇軾“始以文章得,終以文章失”。
二道人相視而笑曰:“文章豈解觸榮辱,富貴從來有盛衰。”
蘇軾一聽,點頭悟道:“何處山林間,無有道之士乎?”
管他有道無道,蘇軾還得繼續被押著趕路。
見過這些奇人異士之後,蘇軾的功名之心已徹底灰掉了。路過廣州時,蘇軾“買得檀香數斤”,準備“杜門燒香,閉目清坐,深念五十九年之非”。決心以後要收斂神氣,以“兀然灰槁”的樣子來杜絕塵世的一切**。
到惠州後,蘇軾上《到惠州謝表》,說自己受到“群言交擊,必將致之死亡”,還好,因為朝廷寬大,終於活下來了,這都是我蘇軾命好,“伏遇皇帝陛下,以大有為之資,行不忍人之政”,“知臣老死無日,不足誅鋤”,我要“洗心自新,沒齒無怨”。
蘇軾名頭響,到任何地方都不愁找不著人聊天。有一個少年叫劉弇,“以才學自負,擢高第,中詞科,意氣自得,下視同輩”。一天閑來無事,到一個寺廟裏去遊玩,正好遇到蘇軾。劉弇不認識蘇軾,就和蘇軾“互問爵裏姓氏”。劉弇非常自得地對蘇軾道:某乃廬陵劉弇。蘇軾徐徐應道:我是“罪人蘇軾”。
劉弇聽罷,大吃一驚,急忙向蘇軾致敬道:“不意乃見所畏”,敬禮敬禮。
蘇軾現在也沒什麽脾氣了,跟劉弇聊了一下午,才各幹各的去了。
有一次蘇軾閑逛,路過一個村子,“有村校書年已七十”,但風流不減,竟然又買了一個小妾,正擺喜酒請客。一看蘇軾來了,忙把蘇軾請為上座,當然要請蘇軾為此盛事寫一首詩了。
“東坡問所買妾年幾何”,老家夥非常自得地告訴蘇軾,年方三十歲。蘇軾聽罷,戲作一詩,有兩句非常對仗:
侍者方當而立歲,先生已是古稀年。
所以人說蘇軾滑稽,“故文章亦如此”。
在惠州,蘇軾還寫下了他那首有名的《惠州一絕》: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為了長住,蘇軾不惜花巨資在白鶴峰下買田買地,建了二十多間房子,打了一口深井,種上花果樹木,過上了悠然自得的生活。
大約有四年左右的時間,蘇軾過得比較安穩,每天賞花看草,寫詩作畫,實在閑得無聊還可以釣魚釀酒殺雞吃,他早忘了在黃州立下不殺生的誓言,但又“口饞不能戒肉”,在惠州“尤終日殺雞”。“既甘其味,又虞致罪”,怕得罪佛祖,怎麽辦呢?隻好“每月為轉兩日經,救拔當月所殺雞命”,並一本正經地說:“世無不殺之雞,均為一死”,別人殺也是死,我殺也是死,何必分你我哉!
蘇軾還寫信告訴朋友,自己小時候就打算“逃竄山林”,根本無意功名,可惜“父兄不許,迫以婚宦”,結果把我搞了出來,卻又被整慘了,“汩沒至今”,沒有出頭之日。現在我已經想開了,生活非常儉樸,“大略似行腳僧也”,目的是讓自己神形枯槁,“以求寂滅之樂耳”。
《枇杷山鳥圖》(南宋)林椿
蘇軾經常自我安慰。他勸自己說:“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第不舉,有何不可?”這樣一想,心裏就舒服多了,不妨再寫詩。
其間詩文,值得一提的是《荔枝歎》。並不是這首詩寫得有多高的藝術價值,而是蘇軾終於能在百無聊賴之中,把寫詩為文的著眼點從自己身上移開,開始關注別人了。在蘇詩中,這是一首少見的關注老百姓的詩。
十裏一置飛塵灰,五裏一堠兵火催。
顛坑仆穀相枕藉,知是荔枝龍眼來。
飛車跨山鶻橫海,風枝露葉如新采。
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
永元荔枝來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無人舉觴酹伯遊。
我願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
雨調風順百穀登,民不饑寒為上瑞。
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後蔡相籠加。
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鬥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豈此物,致養口體何陋耶。
洛陽相君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黃花。
荔枝好吃,但難以保鮮,於是皇家貴族就想盡一切辦法,將新鮮的荔枝快馬急送進京城。種種軍事運輸工具都派上了用場,隻為吃到那一點點小玩意。蘇軾對此非常不滿,但又沒有什麽好辦法解決這一問題,隻能感歎道,我希望老天不要再出產這些東西了,隻要風調雨順,產一些糧食夠大家吃就得了。
不能不承認,比起前期的擔心自己“齋廚蕭然”來,現在的蘇軾已經學會關心老百姓了。雖然他也希望自己能“日啖荔枝三百顆”,但還是期待那些高官們能少吃一些,老百姓的負擔就會減輕一些。
詩的後半段,蘇軾嘲笑了那些為討好皇家而設法進貢各種貢品的庸俗官僚。這種關注百姓勇於嘲笑權貴的轉變是值得肯定的,可惜的是,類似的詩文就像他如今的頭發一樣稀少。
在惠州的生活越來越無聊,這裏朋友比較少,跟著他的朝雲也在紹聖三年(1096年)七月去世了,年僅三十六歲。
在朝雲生前,蘇軾曾寫過一首《朝雲詩(並引)》,在引言中說:小妾是靠不住的,白居易可愛的小妾樊素最後都離開他了。我的命運也同樣悲慘,“予家有數妾,四五年相繼辭去”,幸好有“朝雲者,隨予南遷”,讓我不至孤單而死。現在讀到白居易的詩,於是“戲作此詩”。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雲雨仙。
詩中,蘇軾表揚朝雲沒有像樊素那樣離去,並希望朝雲繼續陪著自己,就像通德陪著伶玄一樣,陪一輩子。蘇軾對朝雲生過一個小兒子卻半途夭折很是抱歉,隻好借用秦觀的老話來安慰朝雲,說朝雲其實不是凡人,而是天女維摩,對這些凡間之事,應該能看得開。
可是蘇軾現在老了,靠什麽留住正當盛年的朝雲呢?
蘇軾建議,他們在一起應該讀經參禪,放火燒丹,等到丹成以後,相伴四海遨遊,再也不用做“巫山雲雨”這種蠢事了。
其實不是蘇軾不想做“巫陽雲雨仙”,而是他已經做不了了。當年他有能力的時候,可從來沒有如此客氣過。
朝雲死後,蘇軾作《悼朝雲(並引)》:
紹聖元年十一月,戲作《朝雲詩》。三年七月五日,朝雲病亡於惠州,葬之棲禪寺鬆林中東南,直大聖塔。予既銘其墓,且和前詩以自解。朝雲始不識字,晚忽學書,粗有楷法。蓋嚐從泗上比丘尼義衝學佛,亦略聞大義,且死,誦《金剛經》四句偈而絕。
朝雲死時所念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表達了對自己短暫一生的絕望之情,沒有什麽好留戀的了,撒手而去。
蘇軾在《悼朝雲》一詩中並沒有表達悲痛欲絕的感情,反倒是掉過頭來安慰自己,“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自己應該“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何其放達!
蘇軾確實很放達,他並沒有每天哭哭啼啼地折磨自己,相反,日子過得還很悠閑,請看他半年後寫的《縱筆》:
白發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
可惜,這種春睡美的日子還沒有過足,紹聖四年(1097年),變法派對保守派展開了新一輪打擊。蘇軾再遭貶謫,遠配海南,“責授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不得簽書公事”。
山雨欲來,冷風滿樓,蘇軾對此已有所聽聞。在正式通知到達以前,蘇軾已寫信向廣州知州王古打探,說自己被小道消息搞得“憂恐不已”,如果有什麽最新的消息,請王古“可密錄示”,以便早做打算,“少免狼狽”。
六十二歲的蘇軾,白發滿頭,已經沒有精力再折騰了。他在惠州安身後,已把家人從宜興接了過來,安置在白鶴峰下,想不到現在又要分別。無奈之下,隻帶了小兒子蘇過,泛舟過海,到海南去了。家人送到海邊,痛哭告別。
蘇軾站在船上,做好了死在海南的心理準備。
在《到昌化軍謝表》中,蘇軾說:我“並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一路艱辛地來到了海南,但心裏並無怨言,“生無還期,死有餘責”,因為我“曾無毫發之能,而有丘山之罪”。現在“跨萬裏以獨來”,是罪有應得。“恩重命輕,咎深責淺”,我已經很感激了,如果不是皇帝陛下“堯文炳煥,湯德寬仁。赫日月之照臨,廓天地之覆育”,我恐怕早就埋入青山了。現在來到這個地方,我是不打算活著回去了,來時“子孫慟哭於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於海上,寧許生還”?我死了倒沒什麽,隻是皇上的厚恩我無以為報,“念報德之何時,悼此心之永已”。蘇軾最後收筆大哭,“俯伏流涕,不知所雲”。
在去海南的路上,蘇軾遇上了久未謀麵的秦觀。原來秦觀受到蘇軾的牽扯,也連連遭貶,正“自郴陽移海康”。師徒路上相遇,同病相憐,再沒有心情說笑,談話語氣極度悲涼,秦觀甚至把自己寫下的挽詞拿給蘇軾看。
在這首《自作挽詞》中,秦觀一洗先前的豔俗情色,而是滿篇哀痛,幾不忍讀,“家鄉在萬裏,妻子天一涯”,“空蒙寒雨零,慘淡陰風吹”。同時因受到蘇軾的牽連而頗有微詞,“奇禍一朝作,飄零至於斯”,並預感自己死後的淒涼,“亦無挽歌者,空有挽歌辭”。
蘇軾無言以對,隻好對秦觀說:我以前還擔心你沒有參透生死之理,現在看了這個挽詞,我放心了,“某亦嚐自為誌墓文”,已經交給從人了,不好拿給你看,怕兒子蘇過看到心裏難過。
兩人一見別過,匆匆而別,“相與嘯詠而別”,此是師徒二人的永別。秦觀不久就死在貶所,年僅五十二歲。
蘇軾比秦觀的意誌力堅強些,堅信自己不會死在海外,一定可以重回中原。剛到海南時,“環視天水無際”,雖然也淒然神傷,反複自問:“何時得出此島耶?”但他很會自我安慰,勸自己說:“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中者?”也就是說,無論跑到什麽地方,人仍然是在島上,隻不過島的大小不同而已,那又何必如螞蟻一般,遇到點小水窪就“茫然不知所濟”呢?
但蘇軾仍然一直渴望著早日回到中原,回到大島上去。有一次他坐著兩人抬的軟轎出門遊玩,軟轎一顛,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突然一陣清風疾雨把他驚醒,一行人找地方躲雨看天。蘇軾順手寫了幾句詩,其中有“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可見其對中原的一片真情,“喜我歸有期,舉酒屬青童。”
一次次地北望中原,但一次次地失望而歸。
到海南不久,蘇軾托關係,請儋州太守張中給搞了一處官舍住下,“再拜請邦君,願受一廛地”,又要了一片官地,好閑來耕種。有房子有地,蘇軾就可以安住下來了。
不妙的是,湖南倉司董必到海南視察工作,發現了這一情況,立即派人把蘇軾從官舍中趕了出去,並彈劾張中不能秉公辦事,結果張中因此而丟了官。對此,蘇軾除了寫詩表揚張中“海國有奇士”外,別無良策,隻能跟張中揮手告別,然後在儋州城南買地建房,建起了一處“朝陽入北林,竹樹散疏影”的安身之地。
蘇軾在海南過起了百無聊賴的艱苦生活,每天梳梳頭,洗洗澡,看看書,寫點文章,並時時嘲笑京城的那些大官們“朝謁常匆匆”的緊張生活,“實與杻械同”,比他現在的日子好不了哪去。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蘇軾萌生了真正的歸隱之心,此間寫下了大量的“和陶詩”,均表現出了他對歸隱生活的向往之情,並說自己一生的言行“深愧淵明,欲以晚節師範其萬一也”。
這裏沒有多少書讀,蘇軾無事時便背一隻大水瓢在田地裏亂走,邊走邊唱,怡然自得。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看到蘇軾天天唱歌,就對蘇軾說:“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蘇軾聽了一怔,想想也是,隻好點點頭,給這個老婆婆起了個有趣的名字,叫“春夢婆”。還有另一個賣饊子的老婆婆,是蘇軾鄰居,居然也學會了附庸風雅,沒事就“請詩於公甚勤”。蘇軾被煩得沒有辦法,隻好給老婆婆寫了一首關於饊子的打油詩:
纖手搓來玉色勻,碧油煎出嫩黃深。
夜來春睡知輕重,壓扁佳人纏臂金。
蘇軾並沒有被開除公職,仍然可以過上“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的生活。沒有蔬菜吃,就與當地農民“無日不相從”,“常從乞園蔬”,反正把肚子吃飽就行。
另外,蘇軾還學會了吃海鮮,“在海南食蠔而美”,寫信給兒子蘇過誇獎海鮮的妙處,並且打趣說,兒子啊,一定保密,“無令中朝士大夫知,恐爭謀南徙,以分此味”。這是典型的蘇軾幽默,苦中作樂,也是一種適應能力。蘇軾活得時間較長,可能得益於他的幽默細胞。
在這一大把時間裏,他整理了父親蘇洵寫下的《易傳》和自己早先寫成的《論語說》,並開始寫作《書傳》和《東坡誌林》。蘇軾對這些書看得很重,認為寫完這幾本書,“即覺此生不虛過”。但事實是,現在已沒有人讀他的這些大作了。
蘇軾對名聲非常在意,在新居外用樹葉編織了“蘇東坡”三個字高高掛起。他喜歡有意製造一些話題讓大家討論,對外間關於自己的傳聞也是津津樂道。他在《東坡誌林》中記下一則流言,說他在海南時,“有傳吾得道乘小舟入海不複返者”,又有人說,“吾在儋耳,一日忽失所在,獨道服在耳”。蘇軾雖然無力得道成仙,但想象一下還是可以理解的。
蘇軾還告訴別人,“仆嚐夢見人,雲是杜甫”。杜甫對我說:“世人多誤解吾詩”,你蘇軾可不能也誤解我啊!
他不但夢見古人,有時還夢見鬼。“餘嚐醉臥,有魚頭鬼身者,自海中來”,對我說:“廣利王請端明。”原來是南海龍王派來的使者,我隻好“被褐草履,黃冠而去,亦不知身步入水中,但聞風雷聲”。在海底走了一段時間,“豁然明白”,懷疑自己進了水晶宮,“其下驪目夜光、文犀尺璧、南金火齊,不可仰視,珊瑚琥珀,不知幾多也”,果然是仙境。
廣利王帶著兩個青衣隨從“佩劍冠服而出”,我說:“海上逐客,重煩邀命。”不一會兒,東華真人和南溟夫人等仙怪一時齊集,都來歡迎我。令我奇怪的是,各位神仙也都知道我能寫詩,“出鮫綃丈餘,命餘題詩”。我隻好從命,想不到“諸仙迎看,鹹稱妙”。
不隻是水裏遊的崇拜蘇軾,天上飛的也大都是蘇軾的粉絲。海南有一種五色雀,當地人稱之為鳳凰。如果鳳凰現身,則大旱見雨,久澇天晴,非常吉祥。蘇軾寫文章說:我到海南以後,這種鳳凰“嚐集於城南所居”,看來是奔著我來的,因為我到別處,這種鳥也會跟著去,“鏘然和鳴,回翔久之”。蘇軾說他一開始還不相信這些鳳凰是專奔他來的,所以端起一杯酒敬這些鳥兒說:“汝若為餘來者,當再集也。”話一說完,這群鳳凰果然又飛來了一次。
據說蘇軾還看到龍了。在海南城東,有兩口古井,隻相隔數尺,但井裏的氣味卻不一樣,當地人都稱之為“雙井”。有一天蘇軾去井裏打水吃,突然說了一句:“吾尋白龍不見”,難道是住在這個井裏嗎?
旁邊有人不明白,問蘇軾是怎麽一回事。蘇軾看了看井下,故作神秘地說:“白龍當為東坡出”,你們慢慢等著瞧吧。幾個人站在一邊傻等,過了一會兒,果然見到一條白龍,“其脊尾如爛銀蛇狀,忽水渾有氣浮水麵,舉首如插玉箸,乃泳而去”!
一日,蘇軾和兒子蘇過說:“我決不為海外人,近日頗覺有還中原氣象。”蘇過聽了很高興。蘇軾又想了想說:給我磨點墨,我要把以前作的八篇賦默寫出來,如果能“不脫誤一字”,我肯定就可以北歸中原。
蘇過聽了有些擔心,這些文章都寫了很長時間了,老頭子現在頭腦又不夠用,經常出現幻覺,萬一記錯了哪個字,豈不是很壞的兆頭?於是就不想讓父親寫。但蘇軾非常自信,堅持要寫,結果八篇賦整整齊齊地被默寫了下來,果真無一字脫誤!蘇軾大喜,把筆一扔,對蘇過道:“吾歸無疑矣。”
真有碰巧的時候,不久哲宗一病死了,年僅二十七歲。他的弟弟,風流儒雅的趙佶繼位,是為宋徽宗。趙佶當時還很收斂,由嫡母、神宗之妻向太後垂簾聽政。向太後沒什麽野心,既不想做武則天,也沒有什麽主見,不知道是變法好還是保守好。一方麵,她是神宗的妻子,不想把丈夫的事業給一筆抹了,但她一個後宮婦人,天性又趨於保守,於是,元祐黨人的日子稍微好過了點,被哲宗攆出朝廷的大部分官員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平反,外貶的官員也都被一點點地弄回了內地。
元符三年(1100年)五月,蘇軾在海南待了三年以後,終於盼來了朝廷的命令,著蘇軾內遷廉州安置,即現在的廣西合浦,但政治地位仍沒有改變,不得簽書公事。
相對海南來說,廉州雖然不是中原,但這已經是一種恩例了。所以,蘇軾異常激動,一再追求內心“寂滅”的詩人,仍然寫下了感情豐富的詩句以表達他此時的心情:
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經過參橫鬥轉以後,連苦雨冷風也變得有滋有味起來了,蘇軾的天空,似乎已是雲散月明,前途一片大好,天容海色,一片澄清。
蘇軾以為,自此以後,他的日子應該好過一點了,“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勝平生”,充分表達了他劫後餘生的慶幸之歎。
快要離開海南的時候,蘇軾似乎忘了自己說過的“我決不為海外人”的話了,說“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現在要走了,“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詩剛寫完,蘇軾就忙和兒子蘇過駕船北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