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蘇堤:徜徉靈隱天竺間

蘇軾是元祐四年(1089年)三月接到的知杭州任命,在路上走了四個月,回到了闊別十五年之久的杭州。

蘇軾這次是杭州一把手,玩起來就特別開心,“無日不在西湖”。他遊西湖,“多令旌旗導從出錢塘門”作為幌子,自己卻帶一兩個老兵出湧金門悄悄“泛舟絕湖而來”,到普安院吃一頓飯,再“徜徉靈隱天竺間”。後麵小吏背著文件跟著他,到冷泉亭找張桌子辦公,“落筆如風雨,分爭辨訟,談笑而辦”。然後“乃與僚吏劇飲”,一直到黃昏,才乘馬而歸。

每逢休息日,蘇軾“必約客湖上”,“食於山水佳處”。吃完早飯以後,“每客一舟,令隊長一人,客領數妓,任其所適”,隨便到什麽地方去,隨便幹什麽,隻要不翻船,一切自便。下午三五點鍾時“鳴鑼以集之”,再到“望湖樓或竹閣”之上,“極歡而罷”。到深夜一二鼓時,“夜市猶未散”,蘇軾就帶領各位“列燭以歸”。“城中士女雲集,夾道以觀千騎之還”,“實一時之勝事也”。

到任不久,稅務所押來一個自稱是鄉貢進士的商人,名叫吳味道。吳味道偷運貨物,特意在貨物上寫下“封呈京師蘇侍郎宅”,想借蘇轍大名以逃稅獲利。這種事情其實好辦得很,隻要沒收貨物,責令賠償稅務損失就得了。但蘇軾聽吳味道講,自己這樣做是為了賺一筆錢做趕考費用,加上吳味道會拍馬屁,說“當今天下有名望又愛護士人的,隻有你們弟兄兩人”,把蘇軾捧得沾不著地。所以,蘇軾把吳味道貨物上的假封皮揭去,親自重新題寫了一個封皮,“附至東京竹竿巷”蘇轍收,並“手寄子由書一紙”,請這個吳味道代為交給蘇轍,然後對他說:“先輩這回將上天去也無妨。”

當時蘇轍要出使契丹,蘇軾寫了一首《送子由使契丹》為弟弟送行:

雲海相望寄此身,那因遠適更沾巾。

不辭驛騎淩風雪,要使天驕識鳳麟。

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應夢武林春。

單於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

蘇軾告訴弟弟,到了北方,要讓那些胡人見識到什麽是“鳳麟”。但是如果他們問你身世的話,你千萬不要告訴他們,蘇家現在是中國最有名的第一人家!

借蘇軾的名頭,吳味道果然逃稅成功,當然也把蘇軾的信送到了,回來向蘇軾報告消息時,蘇軾特意“延款數日而去”,皆大歡喜。

如果是蘇軾看著不順眼的人,就沒這麽運氣了。

杭州人手藝好,織的絹帛之類質量也比別處強,有錢人喜歡穿這種絲織物做的衣服,朝廷也喜歡,所以要求杭州可以用絹帛納稅。這樣一來,在收絹帛的時候就有質量把握的尺度問題。當官的隻想收好絹,老百姓當然就想用一些次等品來糊弄公差。官民雙方這樣一較勁,就容易有麻煩。老百姓也不是好惹的,他們往往拒絕交貨。直到時間迫近,當官的急了眼,隻好把劣等絹帛收上去了事。

現在蘇軾來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堅決不收次等貨,同時想借此整治一下當地的老百姓。恰好有兩個領頭人,一個叫顏章,一個叫顏益。兄弟倆“奮臂一呼,從者數百”,煽動了一幫人到州衙鬧事,要跟蘇軾據理力爭。蘇軾“務以暴橫立威”,顏氏兄弟於是就被抓了起來。

當時法令具在,顏氏兄弟合當何罪,如何處理,都有明文規定。但蘇軾不然,他覺得顏氏兄弟的做法“實難含忍”,在處理時也就“難從常法”,重判顏氏兄弟“刺配本州牢城”,並且把此案到處宣傳,“曉示鄉村城廓人戶”,以後有再敢用次等貨交官者,嚴懲不貸!老百姓知道遇到了狠角色,都害怕了,“隻至明日,人戶一時送納好絹,更無一人敢行喧鬧”。

後來蘇軾因此案被人控告,他向朝廷寫了書麵檢討,幸好高太後沒有處理他。蘇軾在檢討書中承認自己在斷案過程中任由“疾惡之心見於政”,但同時也抱怨自己權力太小,“守臣權輕,無甚於今日”,斷個案子也要受到約束。並且辯稱:“若平居僅能守法,則緩急何以使民?”就是說,蘇軾認為,有時越法辦事是必需的,否則非常時刻老百姓就不好管理。

對另一個案子的處理,則更能表現蘇軾的名士風度,灑脫飄逸,不拘一格。

有個人做扇子生意,經營不好,“負債二萬”,結果被人告到官府,帶到了蘇軾麵前。

蘇太守問:你為什麽不還債?

商人說:回官人,我是做扇子買賣的,可現在“天久雨且寒,有扇莫售”,拿不出錢來還。

蘇軾聽了,說:小事一樁,你把扇子拿來。於是“隨意作行、草及枯木、竹石以付之”,在上麵添加字畫。拿到市麵上,眾人一擁而上,把扇子搶購一空。

蘇軾到任何地方做官,不是大水就是大旱,災情連年,需要朝廷給錢給物。這次,他到了魚米之鄉的杭州,杭州又不下雨了。蘇軾一邊求雨,一邊不斷上書朝廷,請求朝廷給錢給糧加以賑濟,說以前這裏鬧旱災已經搞得“人死大半,至今城市寂寥”,而今年的災情更加嚴重,如果不救濟,將會死人遍地!蘇軾請高太後大發善心,讓本路少交點糧食。

並不是所有官員都像蘇軾一樣隻知道玩地方保護主義的遊戲。兩浙轉運使和提刑官清楚地看到了杭州的農業生產並沒有出現可怕的災害,“累年災傷不過一二分”,而且“本路今年豐熟,別無流民”。所以,他們聯名上書朝廷,請朝廷停止撥款,“以備別時支用”,或者把錢用到有需要的地方,也算是為國家減輕點負擔。戶部聽了報告以後,果然收回了給蘇軾的撥款。

當時的兩浙轉運副使葉溫叟,對蘇軾一個勁地向朝廷要錢要糧要政策的做法非常不滿,與蘇軾“議論每不相下”。當時朝廷撥款數量很大,蘇軾出於一貫的地方保護主義立場,隻為杭州考慮,“欲取其半”。葉溫叟不同意,批評蘇軾說:“公有誌天下,何用私其州?”如果大家都隻想著為本州撈點好處,那麽其他州又怎麽辦呢?因此,葉溫叟不顧蘇軾阻撓,把朝廷的救濟款“視他州災傷輕重分與之”。蘇軾“上章詆公甚力”,對葉溫叟不斷打擊報複,但“廷議不以為直”,朝中大員並沒有聽信他的一麵之詞。

經過這樣一折騰,上上下下對他都有所不滿,蘇軾寫了《奏戶部拘收度牒狀》,在高太後麵前為自己辯解。說葉溫叟這樣的“小臣無意恤民,專務獻諂”,他們雖然想為朝廷省點錢,但這隻是“惜毫毛之費,致丘山之損”,是因小失大。況且,就算是“今年秋穀大稔”,恐怕也不夠大家吃的。蘇軾還向高太後告哀,說自己“上忤執政,下忤戶部監司”,請太後一定要罩著自己,“以全臣子”。

為了不在地方上給高太後丟臉,蘇軾決定找點事情做做。在當時,最能讓人聽得到、看得見的政績,莫過於水利。但是對於促進農業生產的農田水利工程,蘇軾沒有多大興趣,那樣太累,一點都不文雅,何況他當年還死命地反對過王安石大搞水利建設。

蘇軾決定開發西湖。

當時的西湖,雖然景致好,但遊人眾多,水麵汙染嚴重,導致野草橫蔓,年年泥草淤積,湖麵越來越寒磣,在湖麵放舟時詩興不免受到影響。蘇軾覺得西湖比他十五年前做通判時難看了很多,就像西施臉上長滿了蝴蝶斑,再這樣下去,“更二十年,無西湖矣”。

蘇軾認為,“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如果西湖沒了,就像美人沒有眉目一樣,太難看了,“豈複為人乎”?為此,蘇軾給高太後連上數道開浚西湖的報告,引經據典,為開挖西湖列舉了無窮的好處。高太後於是撥錢撥物,支持蘇軾挖西湖。

經過實地考察後,蘇軾認為,如果把從湖裏挖出來的淤泥全運上岸的話,不免費時費力,不如直接就在湖中堆成一條長堤,這一條穿湖而過的大壩,就是舉世聞名的“蘇堤”。據傳,大名鼎鼎的“東坡肉”就是在此時發明的。那時候中國人還不時興吃豬肉,北方人大多吃羊肉,所以豬肉特便宜。蘇軾就拿豬肉用火慢慢燉,拿了去給堤上幹粗活的民工們吃,就此燉出了有名的東坡肉。

其實,如果真是想省時省力提高工作效率,應該把淤泥就地堆成一個個小土丘,而不是做成一條隔斷西湖的長壩。蘇軾便於遊玩的目的非常明顯,這也正是後來賈易抨擊他“虐使捍江廂卒築為長堤”,築“長堤於湖中,以事遊觀”,“於公私並無利”的主要原因。

清理完西湖以後,蘇軾又提出要在錢塘江上遊的石門口開鑿運河入海,以避開錢塘江入海口的洶湧海潮。在《乞相度開石門河狀》中,蘇軾描述了錢塘江入海處的海浪與浮山盤回相激而造成的巨大危害,說如果“自浙江上流地名石門”處“鑿為運河”,就可以“以避浮山之險”。蘇軾說自己的這一設想得到了“福建、兩浙士民”“萬口同聲”的支持,“以為莫大無窮之利”。希望高太後能夠多撥點款,讓他把這個工程給搞起來。

因為蘇堤受到了很多批評,高太後對蘇軾不是那麽言聽計從了,加上有很多官員指蘇軾的這個建議空想成分太多,就沒有批準。此後,蘇軾還提出了治理太湖和鬆江的計劃,也都沒有得到批準。

工作娛樂兩不誤,蘇軾在日理萬機之中仍有不少逸事留下來。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大概就是他和妓女琴操之間的故事了。據說琴操很有才情,蘇軾非常欣賞,於是找了一個機會,和琴操展開了認真的討論。

蘇軾對琴操說:現在我冒充佛家長老,你來問我問題,看能不能把我問倒。

琴操就問:“何謂湖中景?”

蘇軾答:“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琴操又問:“何謂景中人?”

蘇軾回:“裙拖六幅瀟湘水,鬢挽巫山一段雲。”

“何謂人中意?”

“惜他楊學士,憋殺鮑參軍。”

琴操最後問:“如此究竟如何?”

蘇軾嚴肅地答道:“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琴操聽了蘇軾此話,頓然大悟,就此削發為尼,超凡脫俗而去。

說來令人難以置信,蘇軾隻用幾句話就輕而易舉地讓一個妓女感悟出家,可他自己卻一直活在汙濁的塵世間難以自拔。

有很多騷人陸續來杭州拜見蘇軾,寫詩讀給蘇軾聽,請他評判優劣。有一個叫郭祥正的,“出詩一軸示東坡,先自吟誦,聲振左右”,讀完以後,請教蘇軾道:我這詩能得多少分呢?

《西湖柳艇圖》(南宋)夏珪

蘇軾想了想,說:十分詩也。

能得到蘇軾打十分的詩,可算得上是詩中精品了,所以郭祥正有點不信,接著問:我這詩真的能得十分?

蘇軾點點頭說:“七分來是讀,三分來是詩”,加起來正好十分。

郭祥正的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脖子下麵。

蘇軾還不罷休,繼續損道:“郭祥正之徒,但知有韻就是詩。”

蘇軾跟袁通判去求雨,求雨的要求很高,不但需要磕頭,還要寫詩作文給雨神看。蘇軾才高,就對袁通判說:我們倆各寫一首詩,“以雨速來者為勝”,誰慢誰請客。蘇軾先寫兩句,道是:一爐香對紫宮起,萬點雨隨青蓋歸。隻一爐香的時間就求到雨了,夠快。

不過這種事情並不隻有蘇軾一個人在行,袁通判更快,他說:白日青天沛然下,皂羅青旂猶未歸。蘇軾隻好承認:“我不如爾速。”願賭服輸,“於是罰一飯會”,大家開開心心地吃喝去了,雨沒求下來,酒倒是喝了不少。

毛滂是蘇軾手下的一個法曹,平時不入蘇軾法眼。後來毛滂任職期滿,寫了一曲《惜分飛》送給妓女瓊芳,瓊芳把毛滂的詞拿給蘇軾品賞。

蘇軾看了毛滂的詞以後,大為驚歎,說:我手下有如此才情的詞人我卻不知道,真是罪過。第二天就急忙把毛滂請了回來,一直“款洽數月”。

蘇軾不尊敬王安石,天下皆知,偏有一個“三衢士人何欽聖”,專門寫了一首詩歌頌王安石,並“獻長篇於東坡,欲其推尊王氏”。蘇軾不太高興,私下對別人說:詩寫得倒是不錯,“但觀其終篇,氣力盡於此矣”,因此斷言道,這個小夥子必然活不長了。

這個小夥子被蘇軾這麽一說,真的早死了。

盡管生活如此有趣,蘇軾對現狀仍然非常失望,“功名如幻終何得”,因此不斷抒發要歸隱山林的願望,並大量和陶淵明的詩,發明了一個詩種叫“和陶詩”,一寫就是幾百首。

蘇軾對朋友說:我是一定要歸隱的,你們等著我就是了,“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可朋友們都沒有等到蘇軾歸隱,元祐六年(1091年)三月,在杭州一年多後,蘇軾再次被招入京,去做吏部尚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