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亂戰:隻緣身在此山中
元祐年間的曆史,就是各派互相攻擊、互相排擠的曆史。各派人馬奮不顧身,紛紛講變法的壞話,大力攻擊變法官員,形成了全國聲討變法派的熱鬧局麵。蘇軾和蘇轍是其中的急先鋒,而蘇軾的矛頭直指王安石。
蘇軾為了配合司馬光的保守政策,專門寫了一篇《論冗官劄子》,說:現在朝廷裁減官員,如果裁得多,“則人情不悅”;如果裁得少,“則積弊不去”。裁得不多不少正好才行,要做到既不影響工作,又讓“人無失職之歎”。但不知道如何裁減官員才能達到這種效果,終中國各朝各代,也沒有人真正解決過這個問題。蘇軾當然也不能,隻是提出限定授官名額的主張。
蘇軾又一連寫下《乞不給散青苗錢斛狀》和《論給田募役狀》兩文,指責“熙寧以來,行青苗、免役二法,至今二十餘年,法日益弊,民日益貧,刑日益煩,盜日益熾,田日益賤,穀帛日益輕,細數其害,有不可勝言者”,把神宗和王安石所取得的成就抹殺幹淨,試圖說服高太後“盡去其法”。
蘇軾還說:自己寫的攻擊變法大臣的製詞,有時都不敢簽名,“臣未敢書名行下”,因為怕被那些人上台以後再抓住把柄,那就麻煩了……
其實司馬光大更法令時,蘇軾有點擔心,他勸告司馬光,“宜慮後患”。但司馬光不信,隻是拱手厲聲道:“天若祚宋,必無此事!”但他們其實還是非常擔心的,直到章惇、蔡確等人基本被清除幹淨以後,保守派才鬆了口氣,因為剩下的全是“柔佞之徒,易為處置”。
在司馬光和蘇軾的領導和促進下,朝廷各流人物形成了幾個小黨派,各派以自己利益為出發點,互相攻擊排擠,形成惡性黨爭。北宋的命脈,終於被這些君子給折騰得差不多了。
晚明王夫之在《宋論》中,曾對包括蘇軾在內的“元祐諸公”有過精辟論述。這些君子天天說的話雖然多,但幾乎沒有誰能夠“超出於紛紜爭論之外”者,“皆與王安石已死之灰爭是非”。內政方麵,大家講廢話有癮,做實事無能,“寥寥焉無一實政之見於設施”。而對於外敵,則更是“不聞擇一將以捍其侵陵”,“不聞建一謀以杜其欺侮”。隻知大力排擠打擊變法派,“而夜以繼日,如追亡子”。
有一個事件,可以了解當時的黨爭情況何其混亂複雜。
當年王安石的手下變法大將呂惠卿外放陳州,曾經上書自辯,不但攻擊王安石,還專門把王安石以前寫給他的十幾封私人信件都交給了神宗皇帝,這就是著名的“發其私書”事件。
據說王安石在信中要求呂惠卿,有些事情“無使上知”,即不必讓皇帝知道;而有些事情,也不要跟另一位參知政事馮京講,“無使齊年知”,齊年就是馮京。
如果此說屬實的話,那王安石的政治品行真的要受到懷疑了,一個宰相,竟然要把一些重要國事對皇帝和同僚隱瞞,而讓自己的朋友私下解決,說欺上瞞下是輕的,罵一句專權誤國也不過分,那可是足以讓王安石身敗名裂的大事。
非常詭異的是,這些話其實是蘇轍最先說出來的。司馬光剛上台,蘇轍就率先對呂惠卿發難,上書彈劾呂惠卿“言安石相與為奸”,“發其私書”,然後就是“無使齊年知”,“無使上知”等等。當時呂惠卿已被貶為光祿卿,南京商丘安置。但蘇軾仍然覺得處置太輕,所以不斷上書,把呂惠卿再貶為建寧軍節度副使,建州安置。
本來草擬再貶呂惠卿的命令是別人的任務,但蘇軾卻主動請戰,揮筆寫下了轟動一時的《呂惠卿責授建寧軍節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這篇製詞。文章借皇帝之口感歎“元凶在位,民不奠居”,然後痛斥呂惠卿“以鬥筲之才”,“諂事宰輔,同升廟堂。樂禍而貪功,好兵而喜殺。以聚斂為仁義,以法律為詩書。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輸之政,自同商賈”。雖經“反覆教戒”,但仍“惡心不悛”,最終“始與知己,共為欺君”,“連起大獄,發其私書”,“黨與交攻,幾半天下”。
蘇軾這裏所說的“始與知己,共為欺君”,就是暗指呂惠卿與王安石共同欺君。然後蘇軾索性直接對王安石展開攻擊:“至其複用之年,始倡西戎之隙”,“妄出新意,變亂舊章”。現在國家需要“稍正滔天之罪,永為垂世之規”。
蘇軾把文章寫成以後,自己反複讀了幾遍,得意地說:我蘇軾“三十年作劊子,今日方剮得一個有肉漢”。
但呂惠卿卻不怕蘇軾,到建州後給朝廷上了一道謝表,雖然不敢直接頂撞製詞,但也不客氣地說:自己對於那些“龍鱗鳳翼”,“固絕望於攀援”。但對那些“蟲臂鼠肝”,卻希望能“一冥心於造化”。蘇軾看了呂惠卿的謝表後,不得不歎道:呂惠卿真是難辦,“終會作文字”。盡管如此,這篇製詞“不日傳都下,紙為之貴”,“發其私書”的傳聞由此盡人皆知。
但曆史總還算留下了一點蛛絲馬跡,讓後人辨明事情的真相。
王安石的學生陸佃在澄清“發其私書”傳聞中起到了重要作用。陸佃當時在實錄院工作,算是皇家秘書,主要負責記錄各種資料並匯集成史,所以對此種重要傳聞相當在意。
在《陸佃集》中,收有一篇《實錄院乞降出呂惠卿元繳進王安石私書劄子》,文章說:我們在核對禦史蘇轍彈奏呂惠卿章疏時,看到裏麵稱“惠卿繳奏故相王安石私書”,有“無使上知”,“無使齊年知”之語。而且蘇轍還說,王安石是因為此事而被撤職的。我們認為,像王安石這個級別的大臣“出處之由”,應該在史書中“具載”,所以,有必要進一步核對此事真假,“欲乞聖慈特賜指揮”,把“惠卿原繳安石之書”拿出來給我們看看,“付實錄院照用”。
陸佃特意指出,因為“台諫自來許風聞言事”,所以我們不敢相信他們的話,要看到呂惠卿繳上去的王安石原信,才好把此事寫入史書中。
當時黃庭堅也在實錄院工作,本想依附蘇轍的意思,直接“以禦史所言入史”,但陸佃“固論其不可”。黃庭堅勃然大怒,對陸佃道:“如侍郎言,是佞史也!”陸佃則回擊黃庭堅:“如魯直意,即是謗書!”兩個人連吵了好幾天,“連數日議不決”,所以陸佃才上此奏書,請查對王安石的原信以核證傳言。
後來哲宗皇帝果然“降出安石書”,大家細細一查,果無此語。王安石隻是在信中對呂惠卿推薦“練亨甫可用”而已。於是黃庭堅無話可說,在《神宗實錄》中也沒有記錄此事。
呂惠卿當時聽到這個傳聞以後,上書對蘇轍的話做了反駁,聲稱自己當時上書隻是“自省於幾”。
陸佃和黃庭堅都是此事的直接見證人,在謠言剛出來就展開爭論,並看到了最權威的證明資料,此事再無可疑,純是蘇轍所致。
等到陸佃被貶後,元祐黨人不顧史實,再次把這事寫進了《神宗實錄》。待章惇上台,重修《神宗實錄》,則聲明“繳書事已奉朝旨”進行了核對,“並無照據,刪去”。
宋廷南渡後,需要一個人來為北宋滅亡買單,王安石被蓋上了黑鍋,結果這個故事又再次被加了進去。
總而言之,史書改來改去,其焦點已不在呂惠卿,而全在於王安石身上。因為王安石是變法派與保守派鬥爭的焦點。
在這一場混戰中,保守派一邊互相攻擊,一邊又擔心被別人攻擊,一味引經據典對罵,沒有誰想過這樣下去會把國家折騰成什麽樣子。在此期間,國家政事廢退,政局汙濁不堪;經濟政策混亂,反複不定;軍事上采用投降主義,放棄國土用以結歡敵國。北宋就這樣偏離了王安石變法奠定的正確軌道,迅速滑向了末路。
章太炎曾經評論蘇軾在這段時間的表現:“蘇軾利口而不濟於用,其所爭不關政事,惟以瑣細節奏之間而相侵陵。”蘇軾聽高太後說神宗皇帝喜歡讀他的文章,“則泫然為之流涕”。導致後來的一批人,學他的樣子,自“以為忠孝”,“周狗啼而犧牛哭者,則蘇軾為之前驅也”。
事實真是如此嗎?
蘇軾才高,經常恃才傲物,盡管他說自己“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但卻常“以高才狎侮諸公卿”。蘇軾除了反對王安石和變法派以外,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麽你死我活的原則鬥爭。雖然會毫無意義地得罪人,其實是頑童天性使然,管不住自己的那張嘴而已,並非存心為之。
盡管蘇軾不是存心,但他對於北宋政壇“蜀、洛、朔”三黨之爭,仍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他一方麵大力提攜自己的門人、朋友和老鄉,形成了所謂“蜀黨”,一方麵跟司馬光留下來的“朔黨”對著幹,然後又和以程頤為首的“洛黨”吵翻了臉。
元祐黨爭,是以司馬光為首的保守派和以章惇為首的變法派之間的鬥爭。最早由司馬光挑起,蘇軾搖旗呐喊,最後在高太後的支持下,以保守派的全麵勝利而告終。結果是新法被全數罷去,變法派大員被清洗出局。
在這場鬥爭中,圍繞免役法的廢罷之爭最具代表性。
司馬光為了讓高太後支持廢除免役法,不惜反複上書,一會兒批評免役法使“上戶年年出錢”,“陪費甚多”,一會兒又說“而上戶優便”;一會兒說免役法害民無端,“民情不便”;一會兒又說老百姓對免役法已經習慣了,“人情習熟”。自相矛盾,讓人不明所以。
宰相蔡確反對司馬光的做法,但又不敢明說,就轉彎對司馬光道:“此大事也,當與樞密院共之。”當時的樞密院領導正是章惇。章惇為了維護新法,跟司馬光展開了激烈爭論,“累數千言”,把司馬光的前後矛盾之處“一一捉住病痛”,“敲點出來”。司馬光被章惇搞得非常難看,經常在朝堂上下不了台。
司馬光強行下令,“應天下免役錢一切並罷”,縣級官員“限五日內”罷盡免役,結果隻有蔡京完成任務,因此得到了司馬光的大力表揚,被樹為全國官員的典範。
可笑的是,司馬光廢除免役法後不久,再下命令,要求各地在恢複差役法的同時,仍要保留一些免役法項目,好收取免役錢。這就不地道了,王安石收免役錢是花錢請人服役。司馬光恢複了差役法,卻仍要收錢。為此,司馬光受到了章惇的駁斥:現在收取助役錢,比之熙寧年間,“尤為刻剝”。
有一次,司馬光在高太後簾子前麵匯報工作,因為太囉唆,結果老太太被司馬光講睡著了。章惇毫不客氣地嘲笑司馬光說話不著邊際、不知重點,“其語甚悖”,話說得難聽了些。司馬光勃然大怒,跟章惇在高太後麵前暴吵起來,“暴憤恚爭辯簾前”,把酣睡的高太後也驚醒了。一問情況,高太後覺得自己臉上也難看,就斥責章惇。章惇一時委屈難當,竟然跟高太後也頂了起來。
旁人一看,機不可失。蘇轍帶頭行動,“劉摯、王覿、朱光庭、王岩叟、孫升交章擊之”,硬是把章惇貶出了京城。
此時,蘇軾早已把自己在黃州時寫給章惇的那些文字忘光了。據說章惇剛出生時,險些被母親放在水盆裏淹死,所以蘇軾有詩調侃:“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猶愛水雲鄉。”這讓對此事一直諱莫如深的章惇難堪無比。
差役法是帶有人身強製性質的野蠻落後的製度,其被廢棄是必然的,不會以司馬光個人意誌為轉移。在王安石變法以後,“賦役合一”漸漸成形,雖然司馬光反對,但曆史的車輪很快就把司馬光碾進了泥潭中。蘇軾沒有被碾進去,不是因為他政治正確,而是許多人不知道蘇軾的政治觀點,隻知道他才華縱橫,幽默有趣而已。
一開始司馬光非常倚重蘇軾的名聲,希望能得到蘇軾的支持。可惜蘇軾雖然寫文章很好,但卻不能給這個盡廢新法的保守政府做什麽實事,相反,還處處影響工作,所以司馬光對蘇軾越來越不滿。
司馬光曾經問蘇軾:現在我要盡罷王安石新法,你有什麽看法?
蘇軾想了想,回答說:我支持你,你這樣做是“上順天心,下合人望,無可疑者”。但蘇軾畢竟在地方幹過一段時間,知道新法中有些項目是不能輕易罷去的,他建議司馬光:“惟役法一事,未可輕議。”
蘇軾認為,免役法有免役法的好處,差役法有差役法的缺點,“各有利害”。他力勸司馬光,“驟罷免役而行差役”,“蓋未易也”,並一口氣提出了免役法的五大好處。還進一步指出司馬光隻是“專欲變熙寧之法”,至於是不是利國利民,全然“不複校量利害”。
蘇軾不同意司馬光罷去免役法,並不是因為他支持王安石。在蘇軾眼裏,免役法“掊斂民財,十室九空,錢聚於上,而下有錢荒之患”,根本不是什麽好法。但是,差役法使得“民常在官,不得專力於農,而貪吏猾胥,得緣為奸”。所以,無論免役還是差役,在蘇軾看來全無好處。不過他自己又提不出什麽好辦法來,隻好說:“此二害輕重,蓋略相等,今以彼易此,民未必樂。”
司馬光沒有地方工作經驗,不知民間實情,也摸不清到底怎麽搞才好,所以問蘇軾:“若如君言,計將安出?”
蘇軾扯了一大圈曆史故事後,天真地提出了對免役法的修訂辦法,希望能做到既省錢又辦好事情,而且讓老百姓也高興。
司馬光卻對蘇軾的建議“大以為不然”,和蘇軾吵了一頓。蘇軾氣得沒有辦法,隻好回家大罵“司馬牛,司馬牛”!
有一次,蘇軾和司馬光又頂了起來,蘇軾對司馬光說:相公此論,就像是烏龜踢人。
司馬光腦子慢,被蘇軾說得一愣,問:烏龜也能踢人嗎?
蘇軾不懷好意地笑笑,說:正因為烏龜不能踢人,我才說你的話是烏龜踢人。
這個彎子繞大了點,難怪司馬光聽不懂。蘇軾的意思是說,司馬光說的全是囉裏囉唆的廢話。
司馬光囉唆,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特別是老了以後,說出來的話都論筐裝,“語言不窮”。其他官員聽得耳朵起厚皮,但因為司馬光是宰相,大家都不好說什麽,不過蘇軾不理司馬光這一套。
一天,司馬光話又說多了,大家都聽得坐不住。蘇軾站起來對司馬光道:“請相公少住教誨之言。”留點時間讓我蘇軾也講幾句吧!
司馬光聽罷,大為惱火。
司馬光有一個老仆人,每天都稱司馬光為秀才。蘇軾到司馬光那裏喝酒,偶爾聽到了,就教老仆人說:司馬光當宰相了,怎麽能老是叫他秀才呢,你應該稱相公才對啊!
老仆人也聽話,就按蘇軾教的做了。想不到司馬光聽著別扭,就問:這是誰教你這麽稱呼我的?
老仆人說:這是“蘇學士教我”。
司馬光仰天長歎:我就這麽一個好仆人,也被蘇軾教壞了。
但蘇軾對司馬光基本還是支持的。對於司馬光更改王安石的進士考試辦法,恢複了以詩歌取士的考試製度,蘇軾更是大唱讚歌。在《複改科賦》中,蘇軾認為“憫科場之積弊,得詩賦以求賢”,“考辭章之聲律,去取昭然”。蘇軾喜歡會寫詩的人,說這些人“采摭英華也簇之如錦繡”,寫出來的東西可以“曲盡古人之意,乃全天下之美”。可惜曆史的車輪並不會照顧蘇軾的興趣,以詩賦取士的方法最後仍然被扔進了曆史的垃圾堆。
因為蘇軾跟司馬光吵過架,所以就有資格說自己不畏權威。在《與楊元素書》中,蘇軾說:“昔之君子,惟荊是師;今之君子,惟溫是隨”,這些人要麽追隨王安石,要麽追隨司馬光,雖然追隨的對象不同,但都是跟屁蟲,“所隨不同,其為隨一也”。隻有我蘇軾不是這樣的人,“多不隨耳”。
看看司馬光死後蘇軾寫的《司馬溫公行狀》和《司馬溫公神道碑》,就可以知道他對司馬光的膜拜之情,他不但隨了,而且隨得很緊。蘇軾雖然早已公開宣稱過“不肖平生不作墓誌及碑”,但是為司馬光寫的這兩篇東西卻是用了心的。
在這兩篇文章中,蘇軾先曆數司馬光的各代先人,表揚司馬光的父親司馬池號稱一時名臣,然後說司馬光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就已經“凜然如成人”。在介紹了司馬光的經曆後,順手提了一下司馬光對弟弟蘇轍的照顧之情,然後就指責王安石的新法被“天下非之”,並高度評價司馬光的“祖宗之法不可變也”的理論。
蘇軾一方麵抨擊“宰相王安石用心過當,急於功利”,“而天下病矣”,並說神宗“獨覺其非,出安石金陵。天下欣然,意法必變,雖安石亦自悔恨”,一方麵又把司馬光被神宗貶出京城,說成是“神宗識其意,待之甚厚”。事實上神宗終其一生也沒有再用司馬光,蘇軾卻可以說神宗“蓋有意複用公也”,“先帝可謂知人矣,其知之也深”。而司馬光盡廢神宗朝的新法項目,竟被蘇軾說成是“公可謂不負所知,其報之也大”。把司馬光寫成一個“忠信孝友,恭儉正直”的好人,是“欲以身殉天下”的戰士。
雖然蘇軾對司馬光很用心,但被司馬光一手提拔起來的保守派們卻根本不吃這一套,以劉摯為核心的朔黨官員和司馬光門下劉安世為首的台諫官,對“德業器識有所不足”的蘇軾前赴後繼地展開了猛烈打擊。
《邵氏聞見後錄》記載:時人認為“東坡勇於為義,或失之過”,就是說蘇軾這個人敢講話,但有時做過火了,就變成了無事生非。劉安世對此看不下去,經常拿曆史上的典故來製約蘇軾。蘇軾被劉安世弄得非常生氣,罵道:這是哪裏的破牛車拉了一個劉安世來,“知得許多典故”?有人把這話告訴了劉安世,劉安世不以為然,說:蘇軾固然有才,但如果要任他隨心所欲地“變化典常,則不可”。
當時朝中有一個流行的看法,說閩地和蜀地的人品格都差不多,“閩蜀同風”。這兩個字裏麵都含有一個蟲字,“腹中有蟲”,不能成為賢人。
蘇軾是蜀人,聽了當然不開心。有一次又有人提起這句話,蘇軾很生氣:聖人說過,“立賢無方”,任何地方的人都可以成為賢者,你們為什麽要說這種話呢?
劉安世不緊不慢地說:我沒有聽過這句話,但是,所謂立賢無方,那也要先是賢者才行。如果隻是一個普通人,他為人處世的風格肯定會受到當地風俗民情的影響,這一點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蘇軾聽後,黯然無語。
很久以後,蘇軾和劉安世都被外放嶺南,歸來之時,在路上相遇,劉安世這才對朋友說:蘇軾“浮華毫習盡去,非昔日子瞻也”。
看來,蘇軾真正的變化是在去海南以後,而不是黃州以後。
之後,蘇軾因為話多得罪了洛黨領袖程頤,於是朔、洛兩黨合擊蘇軾。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
司馬光死後,葬禮由程頤主持。程頤是禮製專家,幹起活來也認真,什麽地方擺棺材,什麽地方放火盆,客人在哪邊磕頭,孝子在什麽地方回禮,都搞得妥妥當當。
問題是蘇軾也想主持喪禮,“東坡欲主喪”,結果這個任務被程頤搶去了,“東坡不滿意”,所以就到處挑刺。蘇軾看的書多,加上他父親死得早,有實踐經驗,本來想給程頤找點難堪,可竟然一點碴兒也沒找出來。最後看到棺材裏司馬光的頭巾被整理得方方正正時,就故意說:頭巾理這麽方正做什麽?難道是想當作信封把溫公寄給閻王嗎?
見沒人回應,蘇軾不懷好意地問:程頤對“喪禮何熟也”?這樣旁敲側擊還不過癮,索性當麵問程頤:你父親又沒死,你讀這麽多治喪禮的書做什麽?
程頤氣得沒理睬蘇軾。
司馬光下葬的這一天,眾人正跟著哲宗小皇帝一道,將神宗的靈位安放太廟。按當時規矩,這算是喜事。等把神宗靈位放好,大家又去吊唁司馬光,被程頤攔住了,說:你們剛剛從太廟回來,心情舒暢,根據《論語》的原則,“子於是日哭則不歌”,我認為你們現在不應該再來吊喪,還是等明天一早愁眉苦臉地再來吧。
蘇軾聰明,他聽出了程頤話裏的矛盾,於是問程頤:孔子是說“哭則不歌”,但並沒有說“歌則不哭”,我們剛剛從太廟回來,現在哭幾下應該沒有什麽吧!說著,“東坡不顧以入”,硬是闖進了靈堂。
程頤一時語塞,又不願讓步,竟然指示司馬光的後人“不得受吊”,把一群人都晾在了那裏。
蘇軾非常不服氣,對程頤道:我看你這真是“枉死市叔孫通所製禮也”。那是四川罵人的土話,眾人聽罷哄堂大笑。程頤沒有當場發火,可蘇程之間的仇恨,算是自此結下了,“結怨之端,蓋自此始”。
吃飯的時候,蘇軾要吃肉,程頤堅持“居喪不宜飲酒食”,下令上素菜。蘇軾嘲笑程頤說:你又不信佛,“胡為食素”?結果吵來吵去,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蘇軾對自己門下的秦觀和黃庭堅等人下令:凡是跟著我蘇軾的,一律吃肉!而程頤的學生們都陪著程頤吃素。
兩人之間爭來爭去的,全是這些無聊小事。但蘇軾把這當成正事來做,自從跟程頤結下梁子以後,他就聯合弟弟蘇轍,對程頤兄弟“疾之如仇”,“極口詆之”,並借自己擔任禮部尚書的工作之便,對程頤的工作“貶駁譏詆略盡”。
蘇軾做禮部尚書還是很稱職的,他對皇帝、皇後怎麽坐車、怎麽行禮的事很用心。
其實,禮是說不清講不盡的。《齊東野語》對此有一個清醒的評價,說“禮家如聚訟,雖兄弟亦不容苟同”。大家各說各的理,吵個不停,“諸儒之論,不知其幾”。比如在祭祀天地這個問題上,蘇軾主張應該把天和地合起來一同祭祀,而蘇轍則堅持應該先祭天,再祭地。兄弟倆各尋經典,把朝廷也弄糊塗了,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辦。後來因為蘇軾名氣大,就聽蘇軾的,另外,把天地合起來祭祀也省點事。
可以看出,禮節的製定,主要看誰的嘴皮子好使,天性木訥的程頤在這方麵明顯處於下風,而蘇軾則是駕輕就熟,他對程頤展開了無差別攻擊,不分場合不論輕重,有時連其他大臣都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宰相蘇頌對蘇軾說:你對程頤有點過分了,不應該這樣,如果你再這樣下去,會讓人瞧不起的。
但蘇軾以為程頤嘴巴不行,好欺負,聽不進蘇頌的勸告。為了徹底搞臭程頤,蘇軾指使左諫議大夫孔文仲攻擊程頤為“五鬼之魁”。因為程頤不願做官,隻是以布衣身份給哲宗皇帝上課,所以蘇軾沒有辦法把他指為奸臣,隻能指控程頤是一個小人。
《邵氏聞見後錄》中記載,宰相呂公著說,這個孔文仲“蠢不曉事”,“為蘇軾所誘脅,論事皆用軾意”,因此上書力詆程頤“人品纖汙,天資憸巧,貪黷請求,元無鄉曲之行”。
程頤自己沒有什麽政治才能,但教出來的學生卻不少,有很多學生已成為朝廷重臣。這些人信奉的是仁義禮智信,最講究師道尊嚴。蘇軾惡搞程頤所埋下的苦果,隻有自己品嚐。
最先對蘇軾下手的,是程頤的學生,禦史朱光庭。
朱光庭為人勁直,“嚴毅不可犯”,不苟言笑,跟愛開玩笑的蘇軾不是一類人。蘇軾看不慣朱光庭的樣子,曾對人說:“何時打破這敬字!”
沒等蘇軾打破朱光庭,朱光庭就開始下手敲打蘇軾了。
蘇軾在《試館職策問》中,曾經出了這麽一道文題,說:“今朝廷欲師仁祖之忠厚,而患百官有司不舉其職,或至於媮。欲法神考之勵精,而恐監司守令不識其意,流入於刻。”意思是說,現在朝廷想學習仁宗皇帝以忠厚治國的精神,但做起事情來卻消極惰怠,不能勤於政事;如果學習神宗皇帝勇於進取的精神,又怕大家不能真正領會朝廷的政策,雖然工作風風火火,但在具體執行過程中就可能對老百姓殘酷刻薄。
可以看出,蘇軾這是在暗諷仁宗朝消極無為的風氣,同時又對神宗朝大搞變法不滿,總之,這兩朝都不入蘇軾的法眼。
蘇軾對很多事物都持這種態度,在他看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要把握一個優秀的進退尺度,既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可惜的是,這種最佳尺度的把握,必須在工作中不斷探索實踐才能得到。蘇軾卻寄希望憑借自己的天才,可以一步到位。
朱光庭正是看到了蘇軾這篇策論試題中的問題,上書指責“學士院考試官不識大體”,攻擊蘇軾“諷議先朝”,暗指“仁祖、神考不足師法”,是大不敬。朱光庭請求朝廷嚴肅處理,“以戒人臣之不忠者”。
高太後“詔特放罪”,不予追究,因為這個題目是她親自審閱過的,總不能把自己也牽連進去。但其他人不像高太後那樣欣賞蘇軾,一批禦史強烈要求高太後嚴肅處理蘇軾。隻有蘇軾的好朋友兼同鄉呂陶為蘇軾開脫,指朱光庭攻擊蘇軾是為了替程頤報仇。呂陶說:“欲加軾罪,何所不可”,但朱光庭卻拿蘇軾的“策問以為譏謗”,這是公然要挑起黨爭。
不需要呂陶擔心,黨爭已經被轟轟烈烈地挑起來了。一大批官員被卷了進來,要“減殺川人太盛之勢”,朔黨王岩叟等人也趁機插腳,與洛黨一道,對蘇軾左右夾擊,以至要求高太後當麵表態。但高太後不想處理蘇軾,聲稱蘇軾“不是譏諷祖宗”,“此小事,不消得如此”。傅堯俞、王岩叟、朱光庭等人則要求一定要處理蘇軾。傅堯俞退了一步說:我們並不揭發蘇軾在譏諷祖宗,僅僅是認為他不該議論祖宗,所以隻要求對他進行通報批評,“乞略行責”,並不是要置他於死地。說著,幾個人還把蘇軾的策題指點給高太後看。
高太後被這幾個人弄得非常惱火,但又說不過人家,隻是一味地袒護自己的偶像,厲聲道:“更不須看文字也!”
傅堯俞膽子非常大,對高太後道:“如此,則是太皇太後主張蘇軾。”
高太後急眼了,大聲道:我“何故主張蘇軾”?他“又不是太皇太後親戚也”!
到底是女人家,吵架不及那些滿腹詩書的士大夫有水平,高太後最後被逼得沒有辦法,隻好同意“責降蘇軾”。
蘇軾看到這個局麵,心裏也慌了,連上兩道《辯試館職策問劄子》,為自己辯解。蘇軾說:自己所說仁宗朝之“媮”和神宗朝之“刻”,並不是指責仁宗和神宗皇帝,而是專指現在的“百官有司及監司守令不能奉行”,搞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把戲,“於二帝何與焉”?
《寒鴉圖》(北宋)李成
而且,蘇軾極其聰明,把高太後也拉了進來,說:這次考試本是出了三道題目的,隻有最後一題是我出的,這些題目都是太皇太後親自審閱過的,“蒙禦筆點用”,“臣之愚意,豈逃聖鑒”?話外話就是,如果我有罪,太皇太後您恐怕也不好脫清幹係。蘇軾最後發誓說:“若有毫發諷議先朝,則臣死有餘罪。”
高太後崇拜蘇軾,不過別人卻不買蘇軾的賬,台諫官們一批接著一批攻擊蘇軾。蘇軾沒辦法,隻好上書請求外放。當然他並不想離開朝廷,但這件事卻一直被揪住不放,直到元祐二年(1087年)元宵節後,蘇軾不得不再次上書自辯。
蘇軾稱自己出的題目“文理甚明,粲若黑白”,一點點都沒有“議及先朝”的意思。自己現在處境很難,“言臣者不止三人,交章累上,不啻數十”,必欲把我打倒而後快。值得慶幸的是,有太皇太後的信任,“聖斷確然深明其無罪”。蘇軾不惜以母子之情來比喻高太後和自己的關係,這種“母子之相親”般誠摯的關懷,讓蘇軾感動得“欲以一死上報”,“欲碎首糜軀,效忠義於陛下也”。
蘇軾說:如果我因這件事而被朝廷處理,那麽,“凡天下之為臣子者聞之,莫不以臣為戒”,都不敢亂講話了,大家“崇尚忌諱,畏避形跡”,會嚴重影響大宋的言論自由,都隻是“觀望雷同以求苟免”,這樣一來,根本就不會有百家爭鳴的繁榮局麵,“豈朝廷之福哉”!
蘇軾自我辯解之餘,又承認確實寫文章勸過仁宗皇帝應該“勵精庶政,督察百官,果斷而力行”;也寫文章勸神宗皇帝應該“忠恕仁厚,含垢納汙,屈己以裕人”。換句話說,蘇軾認為這兩位皇帝都沒有很好地做到這一點,而這正與朱光庭對他的攻擊是一致的,所以,蘇軾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實亦有罪”,但隻承認錯在“譏諷今之朝廷及宰相台諫之流”,希望能“感動聖意”,努力治理好國家而已。
蘇軾反過來指責現在的台諫官“專欲變熙寧之法”,隻有自己認為應該“校量利害,參用所長”,因此,自己“與執政屢爭之”,由此觀之,自己對神宗皇帝是非常尊敬的。蘇軾委屈道:“臣豈謗議先朝者哉!”
然而,攻擊蘇軾的人越來越多,其中朱光庭、王岩叟和賈易等人更是對著蘇軾猛追不放。
有一天,有人請蘇軾喝酒,正跟賈易坐在一桌。蘇軾想報複賈易幾句,順口就編了個故事,說:我昨天去上班,“有一人乘醉臥東衢”,擋了我的路也不閃避。我很生氣,就命令左右把這個酒鬼“擒而繃之”,給捆起來。不料這個酒鬼卻對我說,你又不是台諫官,“隻有胡繃亂繃”——諧音是諷刺賈易“胡噴亂噴”。
賈易聽了,知道蘇軾在諷刺自己,卻不買蘇軾的賬,回蘇軾道:誰讓你辯解來著?——按照當時的慣例,官員遭到台諫攻擊時,應該保持沉默,等待朝廷調查,而不是自我辯解開脫,那樣會被看作失格行為,隻會遭到更嚴厲的攻擊。
蘇軾被搞得“終席不樂”。
元祐三年(1088年)十二月,鄆州學教授周穜上書請“以故相王安石配享神宗廟庭”,以給王安石一個正確的評價和定論。司馬光門下劉安世攻擊周穜“以疏遠微賤之臣,懷奸邪觀望之誌,陵蔑公議,妄論典禮”,請求朝廷把周穜“重行竄殛,以明好惡”。
這時,蘇軾需要表態了,因為周穜曾經得到過他的推薦,所以急忙兩次上書,在《論周穜擅議配享自劾劄子》中展開自我批評,說自己“謬於知人,至引此人以汙學校”,“謹自劾以待罪”。咒罵周穜是“蟣虱小臣”,“漸進邪說,陰唱群小”,“意在寸進而已”。說周穜“今忽猖狂,首建大議”,肯定是“有人居中陰主其事”。
為了徹底和周穜劃清界限,蘇軾還建議朝廷對周穜要“謹按漢律,擅議宗廟者棄市”,建議把周穜拉到菜市場給砍了。
蘇軾第一次上書後,朝廷沒有理他。但蘇軾並不灰心,繼續上書進行自我批評,明是要求朝廷處理自己,實則是對變法派再行打擊,主要打擊目標仍然是王安石。蘇軾認為,王安石是奸臣之首,“在仁宗、英宗朝,矯詐百端,妄竊大名”,“今其人死亡之外,雖已退處閑散”,但是“其腹心羽翼,布在中外,懷其私恩,冀其複用”,這些人“矯情匿跡,有同鬼蜮,其黨甚堅,其心甚一”,“此等皆民之大賊,國之巨蠢”,全部應該砍頭,可現在這些人大都活了下來。
為了讓高太後下狠心打擊變法派,蘇軾以曆史上的政變故事舉例,說如果不把這些人徹底搞死,後果不堪設想。
中書的那一幫人沒把蘇軾的話當回事,在處理中“寬周穜之罪”。蘇軾再次失望了。
蘇軾聰明反被聰明誤,在鄆州教授周穜這件事上,他趕盡殺絕的態度,讓很多人都看不下去,結果再次惹起眾怒,被“黨人共出死力,構造言語”。
王岩叟上書指蘇軾是“顛倒是非,變亂黑白”之人,他“欲以行其私,非有忠於社稷之誌也”。
王覿指蘇軾“習為輕浮,貪好權利,不通先王性命道德之意,專慕戰國縱橫捭闔之術”,所言所行“多非理義之中”,“多出法度之外”,“胸中頗僻,學術不正,長於辭華,而暗於義理”。這種人如果久在朝廷,“則必立異妄作,以為進取之資,巧謀害物,以快喜怒之氣”。建議朝廷外放他為官,讓他改一改“輕浮躁競”之氣。
蘇軾焦頭爛額,於是連續上書,請外放為官,準備過幾天清閑日子。
在《乞郡劄子》中,蘇軾承認自己“左臂不仁,兩目昏暗”。這是典型的高血壓糖尿病症狀。身體不好隻是一方麵,蘇軾主要是覺得自己沒法在朝廷裏幹下去了,因為他喜歡講話。講多了吧,“則觸忤權要,得罪不輕”;講少了呢,就是“欺罔君父,誅罰尤大”。左右為難,進退失據。
這中間主要的過節是:我得罪了司馬光的門人;我的四川老鄉呂陶和範百祿又得罪了門下侍郎韓維;我的學生黃庭堅得罪了禦史趙挺之。這些人為了打倒我,“約共攻之”,“尤出死力”。“臣二年之中,四遭口語”,寫點字都會被人“謂之誹謗”。凡是我推薦的人,全被台諫官“例加誣蔑”,我在朝廷實在是待不下去了,“若不早去,必致傾危”。如果我“不改其操,知無不言,則怨仇交攻,不死即廢”。雖然我知道太後對我很好,但是,如果我因此而“恃明主之深知,不避讒人積毀,以至身首異處”,則必“為天下笑”。所以,我要求到外地任職,實在是為了“臣主兩全”!“臣縱不自愛,獨不念一旦得罪之後,使天下後世有以議吾君乎”?
“報國之道,當以安身為本”,所以,還是先把自己安頓好再說。蘇軾請高太後“念為臣之不易,哀臣處此之至難,始終保全,措之不爭之地”,請讓我到外地過幾天清爽的日子。
蘇軾希望自己走後,朝廷能夠提拔黃庭堅或者秦觀,並且還對親戚朋友一一做了點撥,所有“奏舉及主張差除之人”,“或是親知及其鄉人;有在要近,有在館職,有為教官,有為監司,為知州軍,不可以數考,是致仕路不平之歎”。
在《乞郡劄子》的結尾,蘇軾說台諫勢力很大,到處欺負人,朝廷大臣沒有不怕的,“但以事不關臣,故不敢一一奏陳耳”。
高太後實在舍不得蘇軾走,但台諫官論奏蘇軾“罪狀甚多”,加上“黨人共出死力,構造言語”,紛紛攻擊蘇軾。高太後有點控製不住,總不能因為一個蘇軾就把國家機構給廢了吧,不得已之下,外放蘇軾差知杭州。這是高太後照顧蘇軾,給他安排了這麽一個好地方。說不定蘇軾又能寫幾首好詩、幾曲好詞。
知杭州的任命下來以後,蘇軾並沒有立即上任。蔡確的“車蓋亭詩案”本來與蘇軾沒有任何關係,可蘇軾在去杭州以前,卻莫名其妙地卷了進去。
蔡確曾追隨王安石變法,司馬光上台後,蔡確受到排擠,被貶知陳州,再移安州。有一天天熱,蔡確出去找地方乘涼,到了車蓋亭,蔡確本來詩才就好,於是詩興大發,一口氣連寫了十首詩。其中有一首《夏日登車蓋亭》,寫得相當有意境:
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
睡起莞然成獨笑,數聲漁笛在滄浪。
被貶的蔡確,並沒有自怨自艾,在炎熱的夏天,他到車蓋亭乘涼讀書,看著看著困了,就小睡了一覺,醒來後覺人生如夢,於是莞然而笑,遠處湖水上傳來陣陣漁笛聲,相伴清幽。
詩這個東西,因為意象模糊,對同一首詩,各人有各人的理解。當年蘇軾就是吃了這個虧,現在蔡確也吃了這個虧,因為其中一首詩中有這樣兩句:矯矯名臣郝甑山,忠言直節上元間。
郝甑山即郝處俊,是一個不怕死的人,當唐高宗想讓位武則天時,郝甑山曾上奏極力反對。為此,有人指蔡確這是諷刺高太後想做武則天。此外,尚有“五篇皆涉譏訕,而二篇譏訕尤甚,上及君親”,問題相當嚴重。
高太後看了詩,也不太懂。但是,蔡確在此前曾在哲宗稱帝問題上鬧出過一些傳聞,指高太後想廢掉哲宗皇帝,所以高太後想借這個機會報複蔡確。於是蔡確被再貶為英州別駕,新州安置。這個新州,就是宋朝文人聽了頭大的嶺南地區,當時屬於煙瘴蠻荒之地,北方人基本一去就死。
範仲淹的兒子範純仁知道高太後的處理意見後,先天下之憂而憂地說:嶺南之路長滿荊棘七八十年了,今日重開,日後我們難免有同樣下場。
範純仁很有先見之明,哲宗親政後,大批元祐保守派就被成群結隊地貶往嶺南去了,其中就有蘇軾。
許多大臣都看到了以文字治罪的危險性,所以,包括宰相劉摯在內,都在設法拯救蔡確,建議朝廷“不可以語言文字之間曖昧不明之過,誅竄大臣”。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本已受命出知杭州的蘇軾,和這個事情根本沒有半點關係,卻忍不住給高太後寫了一封密奏——《論行遣蔡確劄子》。蘇軾給高太後出主意說:我對太皇太後“受恩深重”,不能因為現在要去杭州工作就“有所聞見而不盡言”。關於“繳進蔡確詩言涉謗”的問題,我有一點建議。我與蔡確“元非知舊,實自惡其為人”,一直不喜歡他,所以也不想“為確開說”。但現在這個事情“所係國體至重”,因為全國人民都在看著太皇太後您如何處理此事,一旦“行遣失當,所損不小”。
那麽,蘇軾的建議是什麽呢?
他建議高太後先讓哲宗小皇帝命令“有司置獄”,從重處理蔡確,“追確根勘”,“然後太皇太後內出手詔”,說那幾首詩“未必真是確詩”,借機原諒蔡確。這樣一來,則太皇太後於“仁孝之道,實為兩得”,“天下有識,自然心服”。這是我的一片“愛君憂國之心”,請太後體會。
這是一個典型的餿主意,讓哲宗唱黑臉,高太後唱白臉,有出賣哲宗而討好高太後的嫌疑。正如同事評論蘇軾的那樣,“蘇軾學術,本出《戰國策》縱橫揣摩之說”,“使軾得誌,將無所不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