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翰林:空教明月照人歸

蘇軾自由了,山東是舊途,也沒有公人押送,所以不急,十月下旬方到登州。一到登州,他立馬給朝廷寫了兩篇熱情洋溢的謝上表。

蘇軾認為自己遇上了一個好時代,“日將旦而四海明,天方春而萬物作”,我本來在常州居老等死,“豈期枯朽之中,有此遭逢之異”?既然如此,我一定要發奮工作,“沒身難報,碎首為期”。

在第二篇給高太後的謝表中,蘇軾說自己一到登州就投入工作,“入境問農,首見父老”。老百姓雖然不認識我,但都聽過我的名字,“載白扶杖,爭來馬前”,對我進行了熱烈的歡迎。接著蘇軾讚美高太後,“聖母至明而慈”,“伏惟太皇太後陛下,以任姒之位,行堯舜之仁。勤邦儉家,永為百王之令典;時使薄斂,故得萬國之歡心。豈煩爝火之微,更助日月之照”。從此以後,高太後在蘇軾心目中的地位,一直高於哲宗皇帝,這也為他日後再次被撤職埋下了禍根。

蘇軾一到任,第五天就去海邊看海市蜃樓。在《登州海市(並敘)》中,蘇軾說,現在不是看海市的最好時節,但為了一飽眼福,他還是“禱於海神廣德王之廟”,看能不能展示個奇跡給大家觀賞,結果第二天就出了海市。蘇軾當然要寫詩慶賀,雖然承認“群仙出沒空明中”隻是幻象,但海神卻沒有拒絕他的要求,讓他大飽眼福,“率然有請不我拒”,說明“信我人厄非天窮”。

蘇軾前後在登州待了二十天,其中上班時間隻有五天,基本不問公事。當時有一個主簿不識相,堅持要找蘇軾反映情況,“白事不已”,而蘇軾對此“頗倦”。隻是這個主簿太執拗了,蘇軾不得已“強出見之”,手裏卻拿著本杜甫詩集,問那主簿:這裏有一句詩,“江湖多白鳥”,這個白鳥難道是鷗鷺之類嗎?主簿道:這句詩裏的白鳥並不是鳥,而是一種螞蟻,用以代指那些貪官汙吏。蘇軾馬上對主簿另眼相看。

但是主簿已經沒有機會和蘇軾認真討論詩歌了,因為蘇軾很快又被調到京城當官,任禮部郎中。

收到調令,蘇軾立馬帶著全家趕奔京城。對於此次調動,蘇軾知道是司馬光在背後幫忙,他也懂得投桃報李,在後來為司馬光寫的墓誌銘中,蘇軾寫道:“元豐之末,臣自登州入朝,過八州以至京師”,老百姓都知道我跟司馬光關係好,一路上有“數千人,聚而號呼於馬首”,請求我“寄謝司馬丞相”,要他一定要留在京城繼續為官,“厚自愛,以活百姓”。喜歡司馬光的老百姓太多,“如是者,盡千餘裏不絕”。

在趕往京城的路上,蘇軾想起自己大老遠跑來登州一趟,好歹也是為官一任,卻沒有為登州做過任何事情,有點過意不去,於是,向朝廷遞上《乞罷登萊榷鹽狀》和《登州召還議水軍狀》兩文。

在《乞罷登萊榷鹽狀》中,蘇軾說登州“地瘠民貧,商賈不至,所在鹽貨,隻是居民吃用”,食鹽“榷入官,官買價賤”,造成“灶戶失業”,而“居民咫尺大海,而令頓食貴鹽”,很不合理,所以請朝廷罷去登萊兩州的食鹽專賣,“依舊令灶戶賣與百姓,官收鹽稅”。登萊廢止食鹽官賣的章程,一直持續到清代。

在《登州召還議水軍狀》中,蘇軾建議朝廷重視登州水軍建設,“以備北虜”,這倒是頗有建地的設想。

短短幾個月內,蘇軾的政治地位一路走高,他有著抑製不住的興奮,“枕上溪山猶可見,門前冠蓋已相望”,已經在想象著回到京城後的幸福生活。他決定,功成名就之後,一定要告老還鄉,天天喝酒,“老來專以醉為鄉”。

在蘇軾的內心,認定京城才是自己最終的歸宿,在《留別登州舉人》一詩中,對於回到京城任職,他用的“歸去”一詞,“莫嫌五日匆匆守,歸去先傳樂職詩”。

“歸去”的路上,蘇軾走得較快,十二月上旬就到了開封,隻用了一個月。自元豐二年“烏台詩案”後被押離開封,蘇軾已有七年沒有回京了。當他走在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時,雖已是隆冬季節,但繁華的東京,似乎處處都是明媚的春光。

他走著走著,遇到一個坐牢時監守過他的獄卒。這個獄卒見了蘇軾,不免有點尷尬。蘇軾故意要逗逗這個獄卒。他攔住那獄卒說:我有一個故事,你聽不聽?

獄卒勉強點頭,聽聽吧。

蘇軾說:有一條蛇咬死了人,“為冥官所追,議法當死”,這條蛇有點不服,上訴道,我雖然有罪,但也有功勞,可以自贖。

冥官就問:你有什麽功勞?

蛇說:我有蛇黃,可以治病,已經救過不少人了。

冥官一聽,還真是這樣的,就把蛇給放了。

巧了,有一頭牛也被抓來問罪,因為這頭牛頂死了一個人。這頭牛大概是聽到蛇的上訴,所以也申辯道:我有牛黃可以治病,也救過不少人,應該把我也放了。

冥官派人一查,果然如此,隻好把牛也給放了。

正在這時,有一個人也被抓來了,罪名是殺人,應該處死。

冥官還沒開口問話,這人卻大叫起來,說:我也有黃,請饒我一命吧!

冥官就糊塗了,喝問道:“蛇黃、牛黃皆入藥,天下所共知”,你隻是一個人而已,“何黃之有”?

這個人沒有辦法,隻好低頭說:“某別無黃,但有些慚黃(惶)。”

蘇軾說完,對著獄卒哈哈大笑。那獄卒則無地自容,又不敢還嘴,隻在心裏想:當時你坐牢又不是我搞的,你拿我開什麽涮?

蘇軾當然不會隻拿獄卒開涮,他要涮的人還很多。

到京不足十天,蘇軾就被提為起居舍人,可以經常陪在皇帝左右,算是皇帝身邊的記錄員,地位相當不低。蘇軾幹起工作來有聲有色,文章寫得又好又快,高太後很滿意。於是,隻過三個月,再遷為中書舍人,這是一個國務院秘書之類的職位。過了幾個月,蘇軾再被提拔為翰林學士。又過了一段時間,蘇軾當上了皇帝的侍讀,算是皇帝的老師,地位越來越高。

這一連串的任命,讓蘇軾感覺有點“春風得意馬蹄疾”,他無比感激高太後,稱其“德協天人,心存社稷。受聖子(神宗)之托天下,抱神孫(哲宗)而朝諸侯。巍巍其有成功,不見治跡”。說太皇太後不知不覺地就把天下治理好了,不留一點痕跡。蘇軾對太皇太後陛下“總覽政綱,灼知治體”的能力非常佩服,對於她“恢複祖宗之舊,兼收文武之資”也非常感激。所以,蘇軾在京期間,一直追隨太皇太後的腳步奮勇向前。至於小皇帝,倒是被蘇軾忽略了。

當然,高太後也非常欣賞蘇軾,她深居後宮,無聊的時候,讀蘇軾的那些情深意長的好詩好詞,常常被感動得眼淚亂淌。現在蘇軾來了,她可得要好好寵著這個大文豪,又是送衣服又是送腰帶,把蘇軾哄得心花怒放。

有一天,高太後忍不住要見見蘇軾,見了蘇軾點點頭說:嗯,看起來像個君子。於是問蘇軾:“卿前年為何官?”

蘇軾回:“臣為常州團練副使。”

高太後又問:“今為何官?”

蘇軾如實回答:“臣今待罪翰林學士。”

高太後故意問:知道你為什麽爬得這麽快嗎?

蘇軾倒是挺實在的,說:這都多虧了太皇太後提拔。

高太後連忙賣關子說:非也。

蘇軾又問:難道是得到了朝廷重臣推薦?

高太後繼續賣:亦非也。

蘇軾不知道高太後肚子裏裝的什麽藥,驚道:我雖然沒有什麽本事,但也不敢走後門。

高太後笑道:這是神宗皇帝的意思,“先帝每誦卿文章,必歎曰:奇才,奇才”。他其實是很喜歡你的,隻是還沒來得及提拔你而已。

蘇軾聽罷,“不覺哭失聲”。

高太後就陪著蘇軾淌眼淚,侍從們也不好意思不哭,“左右皆感涕”。最後高太後讓蘇軾喝了一杯茶,又讓宮女拿燈籠照著送蘇軾出門回家。蘇軾受寵若驚,得意地對朋友說:宮女拿燈籠照著回家這種事,終於讓我給遇上了。

其實,這可以說是高太後為了讓蘇軾不要記恨兒子神宗,好好替孫子哲宗服務,玩的一把籠絡人心的帝王心術。對此,蘇軾“誠惶誠恐,頓首頓首”,稱高太後有“王母之仁”,“知人堯哲,遍物舜仁”,表態說要對高太後“恩勤莫報,生死難忘”。

蘇軾官升得太快,名氣也越來越大,文采自然隨之飛揚。有一次遼國來使,出了一句上聯:三光日月星。請宋朝的文人們給對一下。

這個對子理論上是個絕對,難度在於下聯必須有數字,不可能再寫三,而後麵列舉出來的東西又必須和數字相合,字數上就不免對仗不起來。

這種文字遊戲正合蘇軾的胃口,有人巴巴地前來請教蘇軾,蘇軾很大度地說:這種對子,如果“我能而君不能”,不能體現我大國氣象,於是就寫了一句“四詩風雅頌”,免費送給來人,讓他顯擺去。果然,下聯一出,四下聽了都很歎服,讚為天生之對。

這時蘇軾又出場了,非常從容地說:“某亦有一對。”

眾人用更加驚歎的神情看著蘇軾,難道還有什麽更高的招數能敵得了此一險對嗎?

蘇軾輕鬆說出了另一則下聯:四德元亨利。

眾人聽了心中一驚,因為四德本應為“元亨利貞”,難道蘇軾為了字數對仗,竟然生生把那個“貞”字給吞了?

遼使一聽,也覺得抓到毛病了,正要嘲笑蘇軾,不料蘇軾卻胸有成竹地對遼使大喝一聲:閉嘴!難道你以為我會忘掉一個字嗎?請你注意,我們兩國世代為兄弟之邦,你應該知道,那個字正是我仁宗皇帝的廟諱,不得提及!遼使聽了,大為駭服,“自愧弗及”。

古人最喜歡聽這類文字遊戲的小故事,以為用一點小技巧就可以在兩國之爭中弄點顏麵出來,不費一兵一卒,卻可以為國爭光。

蘇軾本來就喜歡文字遊戲,他又是寫回文詩,又是弄“神智體”,把人繞得暈頭轉向,很有成就感。

做了高官,當然要講究排場,蘇軾如果請客,經常是“盛列妓女”,“奏絲竹之聲”,大家談談說說,快快活活。最快樂的事情還是跟自己的一幫學生吹牛。他和幾個弟子彼此都是知音。有一次,師徒們坐在一起聊天,蘇軾教導說:文壇必須有一個領導,文學事業才能昌盛繁榮。現在寫文章的人很多,所以更應該有領導才行。以前歐陽修先生“以是任付於某”,我“不敢不勉”,寫了很多字,終於當上了翰林學士,基本上完成了這一艱巨的任務。等我死後,“責在諸君”,你們應該擔負起領導文壇的責任來。

可惜,這種指定接班人的做法沒起到作用,蘇軾門下的這幾個弟子,除了黃庭堅,其餘諸人並沒有因為受到蘇軾的提攜就在文壇大放光彩。這幾個弟子之間的關係也一般,特別是黃庭堅和秦觀兩個人互相看不起。黃庭堅曾嘲笑秦觀“誌大略細謹”,秦觀對此耿耿於懷。有一次,黃庭堅寫了一首詩,內有“題詩未有驚人句,會喚謫仙蘇二來”兩句。——因為蘇軾有個哥哥早死,所以黃庭堅以“蘇二”代指蘇軾。秦觀聽了,就悄悄跑去對蘇軾說:“以先生為蘇二,大似相薄。”

但蘇軾非常喜歡黃庭堅,黃庭堅不但才氣飛揚,詩書雙絕,而且為人也很有趣,名氣已不在蘇軾之下,兩人是亦師亦友的關係。有一次,蘇軾評論黃庭堅的書法說:其字“雖清勁,而筆勢有時太瘦,幾如樹梢掛蛇”。黃庭堅回了蘇軾一句:對於老師寫的字,我們雖然不敢輕加評論,“然間覺扁淺,亦甚似石壓蛤蟆”。於是兩人“大笑,以為深中其病”。

黃庭堅有一曲《漁父詞》,其中有兩句:新婦磯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這源於太平州有磯叫“新婦”,池州有浦叫“女兒”。蘇軾看罷,問黃庭堅:這個打魚的老家夥“才出新婦磯,又入女兒浦”,是不是太放浪了點?言罷師徒相視大笑。

《南薰殿舊藏宋英宗皇後像》佚名

《景德四圖·契丹使朝聘》(北宋)佚名

蘇軾和他的一群門生,基本上都是這種聊天內容,倒挺幽默開心,再有就是談佛論道。蘇軾想要成道成仙,所以經常打坐參禪,但時間都不持久,“聞輒行之,但不能久,又棄去”。盡管如此,不妨礙他寫下大量談道之篇,黃庭堅讚美其“文章皆雄奇卓越,非人間語”。而在現實世界,蘇軾還秉持另外一副熱心腸和“盛德”。

有一個文人李廌字方叔,“好名急進”,“以文字見蘇子瞻”。蘇軾一心想幫忙。正好蘇軾是李方叔參加的那一屆進士考試的考官,於是竟然在考試鎖院前把考試題目寫下來派人交給李方叔!萬一追究起來,這可是嚴重的罪行。

可李方叔命不好,當時出門了。送信的人就把信放在他家桌子上。小李有個朋友,恰是章惇的兒子章援,這天來找小李玩,見桌上有封信,拿起來一看,竟然是蘇軾為李方叔寫的一篇範文,名為《揚雄優於劉向論》,便跑回家,毫不客氣地模仿此文寫了一篇,一考而中。李方叔則以為萬事大吉,在成績下來前對人說:“蘇公知舉,吾之文,必不在三名後。”

蘇軾也是對李方叔上了心的,他到處找李方叔的卷子,可看不到姓名,隻能根據感覺判斷,終於找到了一份試卷,風格有點像李方叔,大喜過望,對黃庭堅說:這個肯定是李方叔的卷子。於是看也不看,“手批數十字”,直接錄取。等到結果出來以後,才知道是章援考上了,而李方叔名落孫山。蘇軾“聞其故,大歎恨”,但也沒有什麽辦法,隻好寫詩安慰一下這個得意門生了事。

可憐李方叔的老母親,一直以為兒子有蘇軾幫忙,考進士易如反掌,想不到卻沒有考取,所以對兒子歎道:“蘇學士知貢舉,而汝不成名,複何望哉。”於是“抑鬱而終”,一說自縊身亡。

蘇軾聽說小李媽媽氣死了,更覺得遺憾,與朋友喝酒時幽默地說:我們這次沒能錄取李方叔,都應該罰酒。眾人聽罷,竟然“舉座大笑”。

李方叔後來多次再戰考場,卻因為才情有限,“終生不第而終”。

除了跟學生玩,蘇軾跟朋友們在一起時也很開心。

蘇軾有個姓顧的朋友,身上肉多,人送外號“顧屠夫”。人胖,就容易睡覺,有一天,姓顧的在辦公室裏趴在桌上睡著了。蘇軾見了,取筆大書案上,曰“顧屠肉案”。大家看了大笑不已。這個姓顧的睡得香,還沒有被吵醒。蘇軾順手把“三十金擲於案上”,一下把姓顧的驚醒了,蘇軾上前大聲道:“且快片批四兩肉來。”

蘇軾的老朋友劉攽患風疾,眉毛脫落,鼻梁都快斷了。一次喝酒的時候,蘇軾順口朗讀了一句詩:“大風起兮眉飛揚,安得壯士兮守鼻梁。”一桌人又是哄然大笑,隻有劉攽“恨悵不已”。

蘇軾的朋友王詵耳朵得了重病,久治不愈,知道蘇軾會行醫,隻好死馬當活馬醫,來求蘇軾。蘇軾哪裏會治什麽病,但人家都求上門來了,隻好開導王詵說:你們家出身好,是貴族,有錢有勢,這種小病,不必放在心上,我限這個病三日就好,如果不好,就把我的耳朵割下來。王詵聽蘇軾說得這麽有把握,“灑然而悟”,三天以後,耳朵果然好了。特別神奇。

蘇軾有個親戚,叫王祈,受蘇軾影響,也喜歡寫詩,還經常拿給蘇軾批閱。蘇軾尖酸地對別人說:“世間事,以忍笑為易,惟讀王祈大夫詩,不笑為難。”原來蘇軾是把王祈的詩當作笑話來讀的。

王祈的詩也確實可笑。一天,他自我表揚說“有竹詩兩句最得意”,道是“葉垂千口劍,幹聳萬條槍”。蘇軾聽罷點了點頭毒舌道:這兩句確實好,算是寫竹的名句了,隻不過“十條竹竿,一個葉兒也”。

蘇軾另有一個親戚也喜歡寫詩,有兩句寫雨的詩自以為得意,拿來請蘇軾評讀。蘇軾看罷說:老弟,你寫詩“怎得不入規矩”?這個親戚自己圓場說:“是醉時所作。”過了幾天,這個人又寫了幾首詩來給蘇軾看。蘇軾讀完以後,調皮地問:老弟,你又喝醉了吧?

前宰相韓絳有一次到京城請客,“出家妓十餘人”來為大家助興,其中有一個姓魯的小妞,特受韓絳寵愛,為大家跳完舞後,卻被遊蜂叮了一下,但仍然拿著“白團扇從東坡乞詩”。蘇軾揮手寫下一詩:

窗搖細浪魚吹日,舞罷黃花蜂繞衣。

不覺春風吹酒醒,空教明月照人歸。

詩中既點明了小妞姓魯,也點出了被遊蜂叮一事。蘇軾對大家解釋說:題詩裏有了魯小姐的姓氏,這扇子就不會被別的小妞賴過去。“客皆大笑。”

蘇軾擔任翰林學士,也不是整天都這樣說說笑笑,還是做了不少工作的。

中書舍人在接到上級需要下發的文件時有個權力,就是可以拒不書寫文件,朝廷下發的任命書有可能因此而作廢。蘇軾正是利用這個權力,單在元祐元年(1086年)一年,就連續報複了好幾名變法派成員。

範子淵曾在變法指導機構司農寺中工作過,現在被貶知兗州。蘇軾拒不行文,並借禦史之口指責範子淵曾經“為修堤開河,靡費巨萬”,而且“功用不成”,建議朝廷把範子淵“廢放”,而不是加以任用。

第二個是吳荀,這個人受過呂惠卿的推薦。呂惠卿是王安石手下的變法大將,也是蘇家的仇人。蘇軾直指呂惠卿為“窮奸積惡”之人。他舉薦的人自然也不能任用了。

第三個就輪到仇人李定了。當時李定“得以通議大夫分司南京”。蘇軾除了繼續宣揚李定不守母孝外,還指斥他“身負大惡”,“強顏匿誌,冒榮自欺”,如果朝廷繼續任用李定,就是“傷敗風教,為害不淺”。建議朝廷把李定“流二千裏”。

下一個則是針對沈括的弟弟沈起。蘇軾真正的興趣在於借此攻擊王安石。“臣伏見熙寧以來,王安石用事,始求邊功,構隙四夷”,結果四麵樹敵,“結怨交蠻,兵連禍結,死者數十萬人”,把交趾伺機進攻大宋的事也算在王安石和沈起的頭上。說沈起“人材猥下”,在這次事件中起到了很壞的作用,蘇軾認為就算把沈起“廢錮終身”,也是輕的。蘇軾順手又把呂惠卿、沈括罵了一遍,說他們是“四方群小”,希望朝廷對這些人永不敘用,並且還進一步要求,如果以後誰再敢推薦這些人,一同治罪。這一招夠狠,蘇軾不但要現在壓著這些人,而且要在以後繼續壓著這些人。

《文會圖》(北宋)趙佶

在元祐元年,蘇軾共繳回六七份詞頭狀,其中大半如上所述,猛烈攻擊王安石及其變法派,對於保守派,蘇軾則是欣賞有加。因為攻擊新法而被處理的鄭俠,得到了蘇軾的讚揚與推薦。對那些好朋友,蘇軾則更要拉一把。在《辨舉王鞏劄子》中指出,王鞏是一個“好學有文,強力敢言,不畏強禦”的優秀工作者,“年壯氣盛,銳於進取”。當時台諫說蘇軾推薦王鞏,主要是他們私人關係好,兩人“幼小相知”。蘇軾則極力為之辯解,說王鞏是個好人,因為“臣曾親聞司馬光稱鞏忠義”,連司馬光都欣賞王鞏。後來王鞏在任上被彈劾“穢惡狼藉”,終被撤職。作為舉官的蘇軾則“恬然自若,略不引咎”。

至於王詵,現在更是和蘇軾好得不得了。兩位偉大的藝術家,終於又可以在一起討論藝術了。

而最妙的,是蘇軾對王安石去世的態度。

王安石是元祐元年四月,於司馬光盡廢新法後在金陵去世的,離蘇軾去金陵相見還不足兩年。

蘇轍曾經問蘇軾:如果王家請到你,你會不會給王安石寫神道碑?

蘇軾搖搖頭:不會。

蘇轍又問:寫行狀?

蘇軾還是搖頭:我以後隻會替司馬光寫行狀。

蘇轍再問:那墓誌銘呢?

蘇軾道:太皇太後不喜歡王安石,所以我連一首挽詩都不會寫。

但王安石的影響不容斷然否定,所以,中書根據司馬光定下的調調,報請高太後批準,決定追贈王安石為太傅,並把起草《王安石贈太傅》製詞的任務交給蘇軾。蘇軾找到了弟弟,兄弟倆要討論一下,這個製詞該如何去寫。

蘇轍對哥哥說:這個任務你最好還是推掉。讚美王安石吧,司馬光不高興,我們也不開心。如果壓製他吧,現在不是時候,太皇太後也沒說要打倒王安石,再說,王安石品行好,名聲重,輕易也踩不動。總之,拍也不好,踩也不行,是一件麻煩事。

蘇軾對弟弟說:這個製詞我肯定不能推掉。我不寫,誰還有資格寫?

當時王安石的聲譽如日中天,在知識分子中已達成共識。陸九淵稱王安石:“英邁特往,不屑流俗,潔白之操,寒於冰霜。”司馬光也說:“介甫文章節義過人處甚多。”黃庭堅有很長時間都在北京大名府文彥博手下工作,基本上沒有卷入黨爭,他以比較客觀的眼光看待王安石,承認:“然餘嚐觀其風度,真視富貴如浮雲,不溺於財利酒色,一世之偉人也。”

蘇軾接受了朝廷的任務,寫了一篇讓後人爭議紛紛的《王安石贈太傅》,這篇製詞是以哲宗皇帝的口吻寫的:

敕。朕式觀古初,灼見天意。將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使其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於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具官王安石,少學孔、孟,晚師翟、聃。網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陳跡,作新斯人。屬熙寧之有為,冠群賢而首用。信任之篤,古今所無。方需功業之成,遽起山林之興。浮雲何有,脫屣如遺。屢爭席於漁樵,不亂群於麋鹿。進退之美,雍容可觀。朕方臨禦之初,哀疚罔極。乃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觀規模,想見風采。豈謂告終之問,在予諒暗之中。胡不百年,為之一涕。嗚呼!死生用舍之際,孰能違天;贈賻哀榮之文,豈不在我。寵以師臣之位,蔚為儒者之光。庶幾有知,服我休命。

宋廷南渡後,有個人叫郎曄,是蘇軾的忠實粉絲,編寫了一本《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其中特意提到這篇製詞,說:“此雖褒詞,然其言皆有微意,覽者當自得之。”

開卷兩句是例文,屬於廢話,不必看。

“將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這個“大事”,當然指變法,但蘇軾沒有說是大好事還是大壞事,而“希世之異人”到底是忠正的異人還是邪惡的異人。

用“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曲指王安石是一個善辯之人,“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至於“名高一時”,王莽和魏征,都是“名高一時”的人,不知蘇軾把王安石歸為哪一類。對於王安石的“瑰瑋之文”和“卓絕之行”,蘇軾不能、也不敢否定,更沒有資格加以嘲笑。對王安石最為傾注心血的變法事業,蘇軾隻以一句“靡然變天下之俗”一帶而過。而且,這個“變天下之俗”,究竟是變好還是變壞,蘇軾無言。

然後又用“少學孔、孟,晚師翟(墨子)、聃(老子)”來陰指王安石不忠於儒學。其實王安石晚年醉心於佛禪研究,哪來的什麽“晚師翟、聃”?

再以“網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陳跡,作新斯人”來暗諷王安石的新學。“屬熙寧之有為,冠群賢而首用”後,接著是“信任之篤,古今所無”,等於指責王安石,在陛下如此專信之下,究竟做出了什麽成績呢?蘇軾的答案是沒有。因為正當“方需功業之成”的時候,王安石卻又“遽起山林之興”,退休了。

對於王安石歸隱山林,蘇軾從心裏是羨慕的。蘇軾一直有心做隱士,但一直下不了決心。基於這種心態,他說:“浮雲何有,脫屣如遺。屢爭席於漁樵,不亂群於麋鹿。進退之美,雍容可觀。”這也是蘇軾自己所向往的境界。

當然,也有人說,蘇軾這是恨不得王安石能更早退休。也是一說。

這篇製詞是典型的蘇軾手法,也是個人品格的一種折射。這篇文章是他所能寫出來的最折中的東西,也是蘇軾才華的體現。王安石死後被封為太傅,進而為舒王,直至配享神宗廟和孔廟。而蘇軾對王安石的褒貶在後世頗具影響,最後成了否定王安石的理論依據之一。

轉眼到了秋天,朝廷在立秋時分要奉敕致祭西太一宮神壇,西太一宮是一座道觀,仁宗天聖年間建成,是重要的皇家祭祀場所。蘇軾借機先行到西太一宮遊玩,意外看到宮內舊牆上題有王安石的兩首詩。那是王安石在神宗熙寧元年(1068年)被召進京後重遊西太一宮時所作。

原來王安石在十五歲時,曾跟著父親王益和哥哥王安仁到西太一宮玩過一次,在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三十年光陰,轉眼即隨風雲流散,當時的青春少年,已成長為一個詩文大家,政壇新星。西太一宮雖然還在,但物是人非,當時攜手遊玩的父親和哥哥,此時卻已駕鶴遠行。念至此時,王安石幽然長歎,《題西太一宮壁》二首就在這種情境下寫成。

其一: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其二: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

今日重來白首,欲尋陳跡都迷。

這兩首詩,初讀之下,平白無奇,但如能理解王安石當時心情,則又不一樣,難怪有人一讀此詩,竟至泫然涕下,悲痛不可自解。

第一首,“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王安石以簡潔如洗的筆法,把西太一宮周圍落日鳴蟬紅荷綠柳描寫得有聲有色,荷花柳樹,皆如在眼前。再寫一句“三十六陂春水”,眼睛看向了遠方的春水。接著話鋒一轉,點出了詩的主題,“白頭想見江南”,離家日久,如今頭發花白,卻隻能遙想故鄉田園、江南春色。這一首詩先描寫一幅真實的景色,然後觸景生情,點出對家鄉的思念,平白中蘊含著深遠的意境。

第二首,“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先是回憶父兄帶他遊玩此地的情形,已讓人心傷。接下來兩句,“今日重來白首,欲尋陳跡都迷”,我再來舊地重遊時,頭發已然飄白,想要去尋找三十年前父兄帶我遊玩的地方,卻已陳跡迷遠,難以再覓。

全詩就此刹住。

兩詩以渾然一體的手法、真實的情感和高妙的意境,讓人感歎不已。近代詩家陳衍在《石遺室詩話》中讚歎:“絕代消魂,荊公當以此二首壓卷。”

宋代蔡絛在《西清詩話》中記載,王安石去世後,蘇軾入京,也來遊玩西太一宮,看到王安石題在牆上的兩首詩,“見公之作,注目久之”,然後說了一句:“此老野狐禪也。”他禁不住手癢,於是提筆和作《西太一見王荊公舊詩,偶次其韻二首》。

其一:

秋早川原淨麗,雨餘風日清酣。

從此歸耕劍外,何人送我池南。

其二:

但有樽中若下,何須墓上征西。

聞道烏衣巷口,而今煙草萋迷。

在第一首詩中,蘇軾模仿王安石的筆法,以景入詩,這也是和詩的特點。蘇軾不過把王安石的家鄉江南,改成了自己的家鄉“劍外”,說我已經打算退休回家做農民耕地去了,問了一句:“何人送我池南?”意思是說,王安石已死,誰能送我回四川呢?

第二首,先解釋幾個典故。

若下,是指一個名叫若下的村子,以產美酒出名,後以若下代指美酒。

墓上征西,是說曹操“欲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為此在生前就為自己題寫墓誌為“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但曹操至死也沒能征服西蜀。蘇軾用此典故來諷刺王安石變法不成,因為當時新法已被司馬光全部廢去。

烏衣巷,曾是東晉王、謝兩大家族居住的豪華別墅區,後來卻成了煙草萋迷之地、平民居住的場所。後人常以此代指時事變幻無常。劉禹錫有《烏衣巷》一詩: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蘇軾的第二首詩是說,隻要杯子裏有酒,何必非要去變法呢?當年繁華的烏衣巷,現在不也是煙草淒迷嗎?暗指王安石當政時雖然風風火火搞變法,但現在也一樣是歸於寂寞草澤。

當時黃庭堅也有和詩,總共寫了四首,其中兩句,“真是真非安在,人間北看成南”。黃庭堅感歎,人世間的是非荒唐,誰又能說得清楚呢?用這兩句詩來形容後人對王安石變法的看法,倒也很精當。王安石本人對此看得很透徹,他曾有一首《讀史》:

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終欲付何人。

當時黮暗猶承誤,末俗紛紜更亂真。

糟粕所傳非粹美,丹青難寫是精神。

區區豈盡高賢意,獨守千秋紙上塵。

在這首詩裏,王安石似乎已經預見到了自己身後的變故,“當時黮暗猶承誤,末俗紛紜更亂真”,活著的時候就被人們誤解,身死後,人們更加論說紛紛,再也難以看到曆史的真正麵貌了,而且還有可能“糟粕”與“粹美”相混。王安石也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要“獨守千秋紙上塵”。而蘇軾則在現實的世界裏繼續奮鬥不已,很快成為京城亂戰的風雲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