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準備做個正常人

1965年10月

自從7月份,赫勒醫生成為高級住院醫師,並決定讓我繼續做他的病人開始,我的目標就從努力讓病情好轉,變成了能離開醫院獨立生存。因為我想在他離開研究院自立門戶時,還能跟著他做治療。極少有患者能在研究院裏待三年以上,而我又不想進羅克蘭精神病院,這也是我努力讓自己好轉的另一個動力。

由於研究院是一家州立醫院,如果患者打算出院,其中第一步是要和DVR(紐約州職業康複部)的谘詢師進行麵談。我跟父母說了我的打算,他們很吃驚。

“你需要準備什麽呢?”我父親問。

“我想她可能需要一套正裝。”母親說道。

於是我和母親計劃去商場買套合適的正裝,父親也同意了,那一刻我心中五味雜陳。一年前,有次從醫院回家,我在傑儂百貨公司的超級特賣中,買了三件短袖連衣裙,每件4美元,這是我有史以來買衣服最多的一次。醫院處方中的高劑量氯丙嗪讓我的體重增加了,原先的衣服都穿不下了。“除非你認為自己特別美,否則你隻需要一件連衣裙就夠了。”當我向爸爸展示我的購物成果時,他說道。然後他冷笑著對母親說:“羅珊娜,你到底是怎麽想的(讓她買這麽多衣服)?”

對爸爸來說,花錢就像在一滴一滴放他的血一樣。如果我買的衣服讓他覺得不值得,那我就成了雙手沾滿他鮮血的罪人,如果他又因此責怪母親,那我又傷害了母親。所以也難怪我們很少購物,每個人的衣服也很少。

但此時,父親同意我置辦一套正裝,也許他相信我能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我這樣想道。

我昂首闊步走在第五大道上,穿得活像《紐約時報》周日版上的模特。我穿著最新款的高跟鞋,頭發梳成時髦的發髻。我畫著精致的妝容——口紅、粉底、眼線、胭脂、睫毛膏,一樣不少。我走進一座宏偉的辦公大樓,然後輕鬆地爬上樓梯,沿著大廳繼續前進。我在左邊第三個橡木門前停了下來,門上有金箔材質的指示牌和堅固的黃銅把手。我扭動手柄,推開門,走了進去……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那樣爸爸一定會高興壞的。

打算去購物的那天早上,我早早地醒了。因為依然有單獨走動的特權,我隻需要登記一下,就可以出去了。當萊利小姐在登記本上看到我的名字和目的地時,她笑著祝我好運。

我幾乎一路蹦跳著走到街盡頭,先坐M10路公共汽車到了中央車站,然後在那裏趕上了早上9:15到白原市的列車。我找了個能看見窗外風景的好位置坐下。我有些興奮,根本看不進去書。但隨後我就感到了失望,火車在黑暗中大約行駛了五分鍾,然後從隧道中駛出,穿過布朗克斯那些燒毀、倒塌的醜陋建築群。我坐在車廂的盡頭,一名邋遢的醉漢穿著件破舊的大衣,抱著一瓶酒,上麵裹著牛皮紙。我為他難過。跟他隔了幾個座位的地方,坐著一個留長直發的小女孩,看著有八九歲的樣子,她被她母親張牙舞爪地大喊大叫嚇得瑟瑟發抖。我努力沒讓自己哭出來。

接下來,隨著列車裏場景的變化,我的心情也隨之變化。當火車抵達白原市時,我又重新充滿了活力。空氣裏充滿了秋天特有的涼爽氣息,紅色和金色的葉子在湛藍的天空下隨風舞動。我大步走出車站,馬上就看到了父母的車。

“嗨!”我打開門滑進副駕駛座位時,母親跟我招呼道,“見到你真開心。”但她的前額皺了起來,香煙在她手中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一路上積攢起來的信心立刻被焦慮取代了,速度比我想象的還要快。從我還是個小女孩起,我就一直在努力“吸收”她的痛苦,以為那樣就能緩解她的痛苦,就好像她的恐懼是水,而我是塊海綿。

我一字一頓地說:“媽……媽,我也開心……見到你……”

足夠多的治療讓我知道遇到情緒即將失控時要放慢語速。我深呼吸了幾下,然後繼續說。

“最近怎麽樣?”我問道,“天氣簡直太好了,是不是?”

“是的,是的,的確再好不過了。”

“其他人怎麽樣?裏奇什麽時候放假?泰勒呢?”

也許我這樣說,讓她覺得我的狀態還不錯,她才放了心,因為我感覺到她放鬆了下來。我也鬆了一口氣。

我們先去了傑儂百貨公司。我不知道母親喜不喜歡傑儂百貨,也不知道她喜歡一家店是因為商品還是因為價格。我無法分辨她真正喜歡什麽,她事事都以別人的需求為先,慣於委曲求全。她總給人留下友善、和藹的印象,但對我來說,她卻總是那麽捉摸不定。

在我高中時,沒進精神病院之前,我的朋友們都認為我有一個世界上最好的母親。母親喜歡他們到家裏玩,經常變著花樣地招待他們。有一次,我們參加完學校的半日活動,薩拉、蘇和芙蘭過來吃午飯,母親建議在後院野餐。她做了小三明治,每個都用蠟紙包起來,把它們放進籃子裏,還給了我們一條毯子,這樣如果我們坐到遠一些的草坪上時,就可以把它鋪在上麵。

對於快樂的事,母親總是充滿熱情,但一旦碰到困難,她就會退縮逃避。幾年前,有一次我告訴她,薩拉說我在情感上不成熟,她對我說孩子們總是這樣說,薩拉的話不應當令我困擾,她的聲音聽上去很難過。我試著向她解釋,我有多麽害羞,害羞到不敢去約會,但從她臉上的表情可以清楚地看出,我的不安全感給她帶來痛苦。在我的治療過程中,赫勒醫生有時會假裝用我母親的語氣說話,他故意發出虛弱而令人內疚的聲音,就像《如何成為一名猶太母親》那本書中的母親一樣。我把這本書當作一個玩笑送給他。(但他說那不是個玩笑,在我們仔細分析之後,我同意了他的說法。)我知道他隻是通過誇張諷刺的方式在模仿我的母親,而這的確讓我想起了我母親實際的樣子。

在要去購物的前幾個星期,一天晚上,我胸口靠近心髒的位置突然一陣疼痛,好像刀紮一樣。它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疼得我幾乎無法呼吸。那天正好是周末,我在家裏,於是把這事告訴了母親。

“那是焦慮。”她靠近我,用手遮住嘴巴,在我耳邊低聲說,好像她說了什麽不可告人的事。顯然,焦慮是可恥的、不可告人的。那代表我是個怎樣的人?

車沿著街道往前行駛,周圍的一切對我來說似乎都很陌生,因為電休克治療讓我喪失了太多的記憶。我看著母親,想知道在這次出行中,我應該怎樣表現才比較合適。但我什麽信息也沒接收到—我們在情感上沒有任何聯結。接下來,我像一個敬業的演員一樣,充滿熱情地表演著。

“火車有點晚了,但也不是太晚。火車剛從隧道駛出來,我就看到了晴朗的天空。我那個車廂裏有個醉漢,但他並不可怕;還有個長頭發的小女孩和一個把吉娃娃塞在手包裏的女人。我對這次購物還有買新衣服感到非常興奮,我也想找份工作,或許也去艾米麗那兒工作。昨晚大家聚在一起喝咖啡時,我告訴莉亞和謝麗爾我要去買衣服,她們說一定要去梅西百貨,還有羅德與泰勒百貨的女裝專區,如果你去的時間正好,還能趕上他們打折。連郎小姐都說,我得多逛逛,不要立刻挑中一件,除非我真的很喜歡它。真不敢相信我們真的一起來購物了。謝謝你帶我來商場,謝謝謝謝。”我就像個上了發條的娃娃,一鬆開發條,我就開始喋喋不休,用無盡的話語填滿我們之間所有的空白。

我們很幸運,市中心並沒有那麽擁擠。母親在離商店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停車位,她把一枚硬幣放進停車計時器,然後帶我走進那棟高而單調的大樓。

傑儂百貨跟很多百貨公司一樣,每個樓層都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衣服、裙子,中間還穿插著一些化妝品櫃台和賣帽子、手套、皮帶、圍巾的配件櫃台。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在呼喚我去看一下它們的形狀和顏色,感受一下它們的質感。我有些眼花繚亂。

我在一個賣印度圍巾的櫃台前停下腳步,仔細看著每一條圍巾,想象著應該穿什麽來搭配它們才好看。我伸手摸了摸,那柔軟光滑的觸感令人心情愉悅。材質特別細軟的絲巾會鉤在我指尖翹起的倒刺上。當我緊張時,還是會撕指甲邊上的皮。

圍巾旁邊是各式各樣的帽子,小小的圓頂帽,上麵還裝飾著可愛的寬邊。我試了一頂鑲軟邊、配絲質帽帶的芥末綠帽子。這帽子可真大!照鏡子時,我幾乎看不到自己的臉。我像一個在玩試裝遊戲的孩子,接著又試了一頂尺寸較小的紅色帽子,我很喜歡它。然後我發現我沒見過眼前這些圍巾專櫃,我左看右看,身邊已經沒了母親的蹤影。我迷路了。

保持冷靜,我告訴自己,要盡量表現得正常。

我決不能做出任何可能將自己定義為精神病的行為,但是,我的身體似乎已經脫離了大腦的控製,它根本不聽指揮。

別擔心,笨蛋,要假裝一切正常。

我伸出右腳,往前邁了一步,然後又伸出左腳,重複這個動作。看吧,即使是傻子也可以做得到。現在,慢慢走到自動扶梯那兒去。她會找到你的,她會回來的。

一想到已經22歲的我,獨自在家鄉的百貨商店裏還會害怕,我就有些窘迫。也許是害羞導致我缺乏安全感,也許是我在精神病院住得太久,以至於沒機會做些普通的事情,比如自己購物。但如果我真的沒救了呢?

我走到自動扶梯時,母親出現了。“你去哪兒了?”她問道,看上去很著急。

“對不起,我沒注意。”

她說:“正裝應該都在女裝那層。”

當我們坐自動扶梯到三樓時,發條娃娃又開始喋喋不休起來:“我真的好興奮!”

“是嗎?太好了。”母親如釋重負。

女裝專區有各式各樣的正裝,但它們看起來都很老氣,更適合那些中年高管或精神病專家,或者希望給有錢的學生父母留下好印象的高中校長,而並不適合年輕人。那些衣服顏色很深,幾乎都是黑色、棕色或海軍藍色,麵料都很厚重,大部分也都沒有我的尺碼,而最重要的是它們都太貴了。我不想讓母親失望,但我覺得在這裏買不到適合我的衣服。

幸運的是,雖然我什麽都沒說,母親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們再去梅西百貨看看吧。”在售貨員準備讓我試一件老氣的套裝時,她建議道,似乎沒有一點不耐煩。梅西百貨就在街的另一邊,我們可以把車停在原地。她往停車計時器裏又塞了一枚硬幣。

梅西百貨比傑儂百貨更大,裏麵的衣服也更貴,那裏可選擇的套裝款式當然也更多。我挑了三件想試試,但是問題又來了:她究竟會不會陪我一起進試衣間,而她的意見我又該聽多少呢?我已經22歲了,但我感覺自己還像12歲,或者5歲。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她陪我試衣服。

我不知道該如何定義我和母親之間的關係,我甚至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她。在入院之前,我總是叫她“媽咪”,但如今還那樣叫似乎已經不合適了。“媽咪”是小孩子的叫法,是當你遇到危險時首先會喊的那個人,是有能力保護你的那個人。當赫勒醫生調侃諷刺我母親時,我並不完全同意他對她的評價。她已經很努力了,也盡全力給予我幫助了,而且我的敏感脆弱不是她的錯。但跟我在一起時,她看上去總是很不自在。叫她“媽咪”顯然不合適。

我的幾個朋友叫他們的母親“媽”,但在我們家,這個稱呼卻被視為一種侮辱。自從我進入精神病學研究院,我的父母也被要求接受心理谘詢。負責谘詢的社工艾希納夫人指出,我的母親過度保護孩子,常常過於擔心我和弟弟,而且對我們太過寵溺。而我的父親會順勢抓住這一點,就像發現姐姐來了月經的小男孩。他會說“好好當個媽”,並故意把“媽”字拉長,好像那是個惡心的字眼。我個人認為,他是在嫉妒母親把關注都給了我們而不是他,所以他故意讓母親痛苦。麵對他的嘲笑譏諷,母親總是畏縮、退讓。對我來說,“媽”這個對母親的稱謂已經被毀掉了。

為了避免使用某種稱謂,我從來都不直接叫她。我會在離她足夠近的位置說話,確保她能聽到我說了什麽,或者碰碰她的手臂引起她的注意。有時我做得非常明顯,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這樣做的緣由。

我沒有明確提出要不要她陪我,因為在不知道她意願的情況下,我怕說錯話,反而會傷了她的心。她或許會為有個無法自立的女兒而感到難堪呢;但或許,她想照顧我呢?我倆誰都沒提這茬兒,她縮在牆邊的一張凳子上休息。我們都一臉的不自在,又都努力表現得好像一切正常。我不喜歡在母親麵前換衣服,但又努力假裝不在意的樣子。第一件是深藍色羊毛套裝,裙子不合身。不要。第二件褐色的,太大了,我穿上像個鼓鼓的西葫蘆,但很便宜,所以我打算考慮一下。第三件棕色格子的,穿上去很合身,但我感覺有點別扭,因為它看起來很時尚,我擔心穿它有點太過招搖。我不想給人留下自命不凡的印象。我母親倒是非常喜歡,但它很貴。我擔心父親可能會有意見,決定再四處看看。

往後走,我發現了一個清倉特賣架。在沒人想要的一堆奇裝異服裏,我淘到一套打五折的漂亮正裝,一件5號的精致羊毛套裝,有著比祖母綠稍淺但同樣濃鬱宜人的綠色。它非常合身:裙子服帖地包裹著我的臀部,膝蓋上的部分打著漂亮的褶皺。上衣也難得地好看,它前麵的領口開得低低的,周圍是鑲了邊的翻領。

我好喜歡這套衣服。它價格不貴,又非常合身,美麗的顏色和麵料剛好適合像我這樣的女孩。它很時尚,但又不會過分張揚。我激動極了。

我的快樂讓母親也很開心,她很快付了錢。

“當然,你還需要件襯衫來搭配它。”說著,她把收據放進口袋,“我們去買一件。”

襯衫找得非常順利。我們商量買件白色的,另外我希望領子高一點。然後我們找到一件大領子襯衫,也在打折。好吧,這多少符合我的要求。

“你有沒有合適的襯裙?”母親問道。

“我……我……呃……沒,好像沒有。”

實際上,我有幾件勉強可以穿的舊襯裙,它們都已經褪色,裙邊也都脫了線,像我指甲邊上的倒刺。於是我毫不猶豫地逮住這個買新衣服的機會,盡管這意味著我誇大了事實。

我們心滿意足地離開商店,全然不擔心父親會生氣。這是有史以來最好的一次出行,沒有滴血,沒有嘲諷,我甚至還買了一件新襯裙!能半價買到這樣精致的套裝,爸爸也很高興。周日下午,他把我送回醫院時,還祝我麵談成功並順利找到工作。

我不能辜負他對我的期望。走進大樓,按下六樓的電梯按鈕時,我這樣想道。

我的第一次求職以失敗告終。我麵試的職位是護工,傑瑞恩的叔叔是那家醫院的醫生,他負責招聘這個職位。他說,把病人從病**抬起來、更換床單這樣的工作,對於像我這樣瘦弱和缺乏經驗的人來說太困難。他知道他的侄女是精神病患者,這意味著他知道我也是。

到11月中旬,通過《紐約時報》和《每日新聞》刊登的招聘廣告,我找到了一份真正的工作—在金貝爾斯百貨公司做假日銷售。比起在精神病院做圖書管理員,在一家大型百貨公司當玻璃器皿的售貨員聽上去要好多了。

我喜歡從研究院一路乘地鐵到市中心。在金貝爾斯,我學會了如何使用收銀機,如何識別玻璃器皿的大小和功能,以及如何擺放。我努力讓自己保持愉快的心情、麵帶微笑,常常聽店裏的其他店員聊天,但很少參與。我還是會有不真實感,頭也會嗡嗡作響。我的手有時候會發抖,這時我就趕緊去沒人的倉庫,打開水龍頭,吃一片氯丙嗪。

“我們希望你留下來,作為長期雇員。”聖誕節後不久,部門經理對我說,“工作時間跟以前一樣,但工資會漲。”

他們不認為我是瘋子嗎?我驚呆了。“謝謝!”我說。

新職位需要提供更多的文件並進行體檢。“隻是簡單檢查一下。”公司的護士告訴我,“不會花很長時間。”

如果她看到那些傷疤怎麽辦?想到這裏,我已經無法呼吸了。如果我說,“我不小心被易拉罐絆倒,摔的”,會有人相信嗎?

護士聽了聽我的心髒和肺部,檢查了我的眼睛和耳朵,然後抬起我的左臂進行結核檢查,這時她注意到我肘部內側那兩條突出的疤痕,之後又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我手腕上的傷疤。

你永遠無法得到這份工作了。我轉過頭,死死地盯著房間的另一頭,避開她的雙眼。沒有想法,沒有感覺,完全無法思考。

“這是什麽?”護士有點吃驚地問。我的雙眼充滿了淚水,急促呼了幾口氣,想回答她的問話。“哦,”她輕聲說道,“是個切口。我知道了,是靜脈注射,還有外科手術造成的?”她在說什麽?切口?手術?我看著她善良而焦急的表情。她在等我回答。

慢慢地我意識到,她是在幫我,於是我點了點頭。她在報告上簽好了字。體檢通過了。

一個月後,部門經理請我到她的辦公室,她是個穿著講究、很有魅力的女人。“我需要和你談談。”她說,“這是個人隱私,除了你和我不能跟任何人提起。”

我一下子呆若木雞。我做錯什麽了嗎?

“我曾經住過院,因為我想死。有時候我覺得很壓抑,感覺就要撐不下去了。我需要找到一個可以傾訴這些經曆的人。我相信你能理解我。”

我一頭霧水地離開了她的辦公室。難道她知道我的事了?是那個護士告訴她的嗎?照我家的慣例和她的要求,我從未向任何人說過這事。近半個世紀過去了,當我再次回想起這件事,才猛然驚醒。哦,天哪!她是說她想自殺。她是在求助。但那時候,我隻是個唯唯諾諾的下屬,並沒有發覺和留意她的懇求。

1月初,一次散步回來,彼得·馬克斯向我扔了一個雪球,從此我就愛上了他。當時我對自己的生活非常樂觀,那時我已經做了三個月的兼職,而且剛剛被轉移到南5區。

彼得看上去很聰明,他身材高大,一雙溫和的棕色眼睛,濃密的棕色頭發,帥氣的方臉。他讓我想起赫勒醫生。之後的一個月,我們一起坐在中央休息室的扶手椅上,手拉著手。大家都知道院裏規定,嚴禁異性患者之間進行身體接觸,但對於我們的事,工作人員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偶爾會看到他們朝我們投來的善意微笑。

2月底,彼得出院了。他搬到哥倫比亞附近的一個公寓,打算在那裏繼續攻讀研究生學位。那時,我已經在金貝爾斯成為正式店員,也習慣了在工作和醫院之間奔忙。當他邀請我去他的公寓吃飯時,我接受了。我們要約會了!

彼得騎著他的韋士柏摩托車到研究院來接我,我們沿著百老匯大街飛馳,周圍白雪皚皚。彼得駕著他的小車,我坐在他身後,屁股擠在車座上,胳膊緊緊摟著他—不能丟掉寶貴的生命。摩托車一路疾馳著穿過華盛頓高地、阿姆斯特丹區、哈萊姆區,而我沒有感到一絲恐懼。我的金鷹王子將帶我去往充滿無限憧憬的世界。風吹過我的耳邊,我滿心歡喜。

誘人的牛排火候正好,烤馬鈴薯又鬆又軟,沙拉讓我印象深刻,裏麵的醬汁是他自製的。我們喝了葡萄酒,又吃了薄荷冰激淩作為飯後甜點。

公寓的中間有一個小小的壁爐。晚飯後,彼得點燃壁爐中的火。我們手拉手坐在沙發上,一起看著火苗劈裏啪啦地閃爍。唱片機裏播放著皮特·西格的歌,我感覺生活完滿了。

大概10到15分鍾後,彼得摟著我的肩膀,把我拉到他身邊。

啊哦,我想。

他先是把手伸到我身後撫摸我的背,然後緩緩滑到我的胸前。突然間,我似乎回到了去年夏天的一個場景。當時我正跟其他人一起散步,我們來到一處公園。有幾個病人想要**秋千。我在樹叢中找了一張長椅坐在上麵,開心地仰望天空。忽然身旁坐過來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他湊到我身邊,我屏住了呼吸。他把手伸進我的襯衫,解開了我的胸衣。“我愛你。”他一邊撫摸,一邊用沙啞的煙嗓說。我沒有動,我不想讓他難過。當護士讓我們集合時,我站起身,邊走邊緊緊拉上毛衣,遮住鬆開的胸衣。我沒跟任何人說這件事。

彼得摟緊我時,我仍然沒有動。他把手慢慢放了下來,用右手撫摸我的大腿。他看著我的臉。

我的頭開始嗡嗡作響,頭暈目眩。我微笑地看著他—我知道我應該對他的努力表示讚賞。

他向我靠了過來,捧著我的臉,拉到他麵前。然後,他的唇壓在了我的唇上。我們吻了很久,他又開始撫摸我。你必須喜歡這個,必須喜歡。我對自己說。但是我的腦子裏一片混亂,我感覺我的身體消失了。

我覺得我們仿佛吻了一個世紀,他才終於停下來。“你喜歡這樣嗎?”彼得盯著我的臉,尋找著答案,聲音裏帶著試探,可能還帶有一絲怨怒。

“這樣很好。”我說道。我不想傷他的心。

“你什麽感覺都沒有嗎?”他問,臉上寫滿了失望。我整個人都僵在那兒,他看出來了。

“真的很抱歉。”我說,“但我確實沒有感覺。”

依照之前的計劃,彼得仍然負責任地送我到了地鐵站,但臉色有些嚇人,一路上我倆如喪考妣。之後,我在顛簸搖擺、吱呀吱呀的車廂裏,又重溫了我們美妙的韋士柏之旅和美味可口的晚餐,感到心很痛。

外麵的生活可能比我預想的要複雜得多。

(1) home plate,作者使用了雙關語,既指棒球的本壘,又指家裏的盤子。——譯者

(2) 退行(regressing):防禦機製之一。個體遭受挫折而無法應付時,會從人格發展的較高階段退回到較早階段,出現幼稚的語言和舉動。退行總是與固著相聯係,它一旦出現,就會倒退到發展中發生固著的階段。分為三種:(1)手段動作退行;(2)年齡退行;(3)幼稚性。——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