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協與堅持

在海德堡待了一年半之後,1892 年春,毛姆回到了英 格蘭,這時候的他雖然已受到了叔本華智慧與學識的熏陶及 易卜生大膽前衛思想的影響,但還是不確定自己將來要做什 麽。亨利伯父依舊鍥而不舍地勸說他去牛津大學念書,但他 不敢向伯父吐露自己的誌向是寫作。其實在海德堡時,他就 曾經完成了一部作品,是關於德籍作曲家梅耶貝爾的傳記。 但毛姆不懂音樂,對這位作曲家的作品又所知甚少,結果當 然不盡如人意,稿子被退回來後,毛姆便將他的這第一部心 血之作投入火爐,燒成了灰燼。

在亨利伯父的央求下,他的一位遠房親戚勉為其難地為 他的這個侄子安排了一份會計師事務所的工作。可毛姆似乎 並不領情,迫於無奈,他也隻得穿得如高尚的紳士一般去事務所上班。上了幾天班後,毛姆覺得自己無法融入新的工作環境,無法與其他同事愉快地相處,於是他越來越孤寂和落寞,漸漸地,他開始厭惡這份工作,間接厭惡起整個倫敦來。 一個月後,毛姆又回到了惠斯特堡,伯父看見他後既失望又氣憤。在當地一位醫生的建議下,伯父又安排他去學醫。 這個安排同樣令毛姆十分反感,他不想當醫生,他現在十分 肯定自己想從事的職業就是寫作。

“自 15 歲以來,我就一直不停地寫作,我之所以會成為 醫科學生,是因為我不能堂而皇之地告訴我的監護人——我 想當個作家。”在當時,一位出身尊貴的青年要以寫作為生, 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毛姆不願放棄剛剛品嚐到的自由滋味, 如果他不在當地念醫科,就會被伯父送到牛津大學去。

於是,毛姆同意了去讀醫科,這一部分是他為了避免去 牛津而使出的拖延戰術,另一部分,他也想做一個醫科學生, 這樣便可以對像他母親一樣無助地躺在產**的婦女給予關 切和同情了。

1892 年 9 月,18 歲的毛姆進入了倫敦的聖托馬斯醫院, 並在這裏接受了五年的醫科教育和磨煉。

聖托馬斯是一所教學醫院,建於 12 世紀,位於倫敦橋 南端南瓦克,1551 年在皇室的特許下改為貧民醫院。在這裏, 剛入學的學生讀一些諸如《骨骼》和《解剖示範》之類的書, 學校對於優劣學生設有各種獎懲製度。

毛姆在醫學院附近的文森特廣場租了一間房子,這棟簡樸的三層樓的四麵圍滿了灌木籬笆。毛姆的房間在這棟房子的最底層,房租是每周 18 先令,早晚餐每周另付 12 先令。

學校裏提供午餐,通常是一塊烤餅和一杯牛奶,需要 4 先令。 在這裏生活,每年 150 英鎊的收入不僅足夠他付學費、書本 費和食宿費,還可以攢下錢到國外去度假。碰到手頭拮據時, 毛姆會把顯微鏡租出去,換些零錢。

學校為每名學生配備了一張小櫥櫃及一個儀器箱,並建 議他們每人買副骷髏。與毛姆一起學習的有 60 名學生,他 們多數都和毛姆一樣害羞,而且都對他們所要學習的醫學知 識充滿了迷惑和畏懼。每天早上 9 點鍾,他們都要去上解剖 課,那些等待師生們解剖的屍體因為存放時間過久,皮膚變 得晦暗,像暗色的皮革。因為屍體不夠,學生們經常幾個人 共用一個器官。有一次,毛姆和另一名同學共同解剖一條腿, 那個同學說:“幸好這是條男人的腿。”毛姆問他為什麽這麽 說,旁邊的一名同學答道:“女人身上脂肪多,比較難弄嘛!”

一次毛姆按照教科書中的說法解剖一條大腿,但有一根 神經卻怎麽也找不到,正在他萬分懊惱的時候,老師走了過 來,在教材中沒有提及的地方找到了那根神經。這件事令毛 姆非常氣憤,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向來尊行不悖的教科書竟 然害他誤入了歧途。老師看出了他的憂慮,便微笑著對他說: “你看,這世界看似少見的事情似乎才是最正常的現象呢 !” 打那以後,毛姆開始留意起人世間的那些看起來異於常理的 事情來,時間長了,這種觀察竟成了習慣,這種細致入微的觀察習慣也漸漸地開闊了毛姆的眼界和智慧。

毛姆的生活都是遵循著固定的習慣,他白天待在學校裏,晚上 6 點鍾回到住的地方,有時會帶回一份晚報。每星期他 都要到戲院去看一出戲劇。每天晚上,他都會堅持寫作,對 他而言,任何社交生活和學校的課程都沒有寫作重要,似乎 來念醫學院都被他看做是對成為作家的一種很好的訓練,醫 學院的確能帶給他別處所不能獲得的東西——一種對人類身 體結構和心靈的知識性了解。在這裏,他可以親見人類的病 狀,通過身體上的病痛來感受他們心靈的狀態。

在醫學院的最初兩年裏,毛姆嚐試以易卜生的方式來寫 劇本,主旨都在於發掘人類靈魂裏的秘密,劇中人物多半患 上了致命的疾病,毛姆試圖通過身體的疾病來展示人類靈魂 的病態。當這些劇本被拒絕後,毛姆對戲院經理的無知與大 眾鑒賞水準的低下感覺萬分失望,於是便轉向小說。“我計 劃先寫兩部小說,為自己提升名氣,這樣那些戲院經理們就 會以崇敬的態度來看我的劇本了。”

毛姆認為使自己成為作家的過程很簡單,隻要勇往直前, 努力去做就是了。在他看來,作家就要如易卜生那樣,是個 社會的旁觀者、藝術上的孤兒、公眾的敵人。毛姆覺得自己 可以從童年陰影中解脫出來,能夠看透他母親的死和他對世 人的疏隔之感。

毛姆從進醫學院那天起便開始記筆記,但與其他醫學院 的學生不同,他記載的都是對話與故事的構想,他已經把自己周圍的人看成是自己故事裏的人物,他認為生活不僅是一日日過下去的,也可以

是一筆筆寫出來的。在他 “寫”出的生活裏,他自己 是個超然的敘述者,以觀 察、探究的眼光來看待周 圍的人和事,任何一個人、 任何一件事都逃不過他的 眼睛和筆鋒。

在 醫院裏,人們覺得毛姆是羞怯、離群甚至冷峻的一個人,難得見到他身邊有朋友。事實上,毛姆在校外倒是有幾個朋友,像胡塞、佩恩等,後來他出版《蘭姆貝思的麗莎》 時,還特別表示要獻給佩恩,並對胡塞的友誼表示感激。

1894 年春,毛姆趁複活節假期到意大利去玩了幾個星 期,由此開始了他流浪式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在毛姆 此後的人生中都沒有再改變。他喜歡無拘無束,同時他也把 旅行視為寫作練習裏一個必要的部分。那年春季,他動身去 熱那亞,背著旅行袋,口袋裏隻裝著 20 英鎊。他去了比薩、 佛羅倫薩,並學習了意大利文,回來時經過了威尼斯和米蘭。

1894 年秋,他完成了醫學院前兩年的課程,學會了使 用聽診器、配藥與調製藥膏,通過考試之後,便可以在病房 裏工作。毛姆在外科病房裏巡回,擔任外科醫師的助手,要包紮傷口、拆線、換繃帶,有時還要給病人做手術。他穿著白大褂站在手術室裏,把各種器械適時地交給醫生,或用棉球去擦拭血跡,好讓醫生清楚無誤地做手術。 曾有一次,毛姆連續三天都待在急診室裏值班。他住在急診室附近的房間裏,三餐也在醫院裏吃,晚上一聽見響鈴 就說明來了急救病人,毛姆便立刻跑去施救,不管他當時是 在吃飯還是在睡覺。最頭痛的夜晚是在星期六,常會有醉漢 和被丈夫虐待的婦人來看急診,他們有的被割傷了指頭,有 的被割破了喉管。

後來毛姆又在醫院裏的接生部門做見習醫生三個星期。 一天,他到手術室去,看到裏麵擠滿了醫生和護士,他們要 為一名產婦做剖腹產的手術,在當時,這種手術成功的概率 還很小。手術台上躺著的婦人已經流產過兩次,但是她一心 一意想要個孩子,因此又再度懷孕,醫生告訴她隻有 50% 活命的機會,可是她和她丈夫都願意冒這個險。手術進行得 還算順利,醫生把嬰兒從母體裏取出來後,滿臉是笑。

幾天後,毛姆在病房裏問起護士,那位了不起的母親如 今怎麽樣了,護士很遺憾地告訴他:“她在生產後的當天夜 裏就死了,可是嬰兒卻手舞足蹈的,很健康。”聽了護士的話, 毛姆皺起眉頭,強迫自己不要哭出來,這位母親對新生命的 渴望和對孩子付出的偉大犧牲讓他感動。帶著這種鼓舞,毛 姆在產科病房做見習醫生期間共接生了 63 名嬰兒,這些嬰 兒大多數都是在貧民窟裏接生的。為此,他時常向朋友們炫耀他是個“老接生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