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劍橋

與華茲華斯一起到聖約翰學院的還有他的小舅舅,他是外祖 父母家中唯一善待這五個孤兒的親人。他在聖約翰學院任職,他幫助華茲華斯入學。在家裏的時候,他還經常教導多蘿西數學和法文,是 個和藹可親的人,不像大舅舅隨時隨 地都挑剔他們兄妹的不是。

從小鎮到倫敦,一路上的自然風 光深深吸引著華茲華斯,城市中的繁 華也讓這個鄉下小孩大開眼界。

大學裏最初幾個禮拜的新鮮生活

是非常令人振奮的。到處都是迎新的茶會、晚宴和輔導會,這些活動把初入大學的華茲華斯忙得團團轉。他還找到了九個校友,由此可見,之前華茲華斯就讀的學校 水平還是很高的,他們都很優秀,書念得很好,也很照顧這個新 來的小學弟。華茲華斯還去找了裁縫和理發師,做了一套合身的 衣服,修剪了頭發。一夜之間,鄉下的小夥子搖身變成了高等學 府裏的高才生。下課的時候,華茲華斯經常在校園周圍漫步,一 麵欣賞校園景色,一麵自我陶醉,完全沉醉在新環境中。

華茲華斯第一年的大學生活過得極為開心滿意,他之前的基 礎很好,很輕鬆地拿到了優秀的成績。雖然他要靠公費及親戚的 資助才能上大學,但他一點兒也沒有自怨自艾。大一結束時,華 茲華斯除了盡情地享受劍橋的風景之外,還獲得了優等生獎學金。 第二年,他的作風發生了顛覆性的改變。功課一落千丈,由優等 生退到二等生,還時常翹課。這種轉變令家中所有關心他的親人不知所措,人人都在自問,是什麽原因使這個上進的青年突然變得自暴自棄了呢 ?

後世研究者認為華茲華斯對劍橋的感情是很複雜的,混合著 悲憐和憤怒。在《前奏曲》中,他就曾對劍橋提出嚴厲的批評。 之後,他雖然有所收斂,但一提到劍橋,仍忍不住苛刻地指責一番。 當時劍橋的氣氛確實有點令人氣餒。學生們追逐兩件極端的事情: 一是追求學術和地位上的成就;一是追求放縱式的享樂。華茲華 斯詳細地觀察兩者,認為兩個圈子的人都自甘墮落,他在痛心之 餘摒棄了任何一方,選擇走他自己的路。

在學術界,美其名曰研究學術的人,想要爬到巔峰必須經曆 層層黑暗的內幕。教授們缺席,研究員敷衍,大家都不務正業, 隻等薪俸。當時還流行教職員巴結有權勢人家的子弟。這些人在 學術上一無成就,在政治上也毫無主見。看到輝格黨上台,就一 窩蜂地擁護輝格黨;等到托利黨掌權,即刻又改變初衷,倒向托 利黨,完全沒有自己的見解。

無錢無勢人家的孩子如果想出人頭地,隻能依靠自己的努力。 他們必須通過一係列的考試,包括邏輯、道德、哲學、數學等, 隻有分數高、名次好的學生,才能拿到一等及格的文憑。

一般來說,考到一等及格非常不容易,拿到一等及格的文憑 之後就可以在教會中得到一個好職位,從此衣食無憂。華茲華斯 的家人自然希望他能通過這個考試,為前途鋪一條康莊大道。

不巧的是,華茲華斯並不把這一紙文憑放在眼裏,更不屑做 一個看起來寬厚而實際上尖刻的教士。他一生最厭惡的就是考試和與人競爭。他曾回憶說:我一生隻有兩次嫉妒別人:一次是和哥哥賽跑,眼看他跑在前麵,心中一急便伸腳將他絆倒。另一次 是長大後在劍橋求學的時候,看到同學的意大利文比 我流利,心中很不是滋味。除此之外,我所做的事或 想要做的事,都不是因為要與他人一較長短才去做的, 而是我自己真的想做。

關於劍橋人瘋狂地追求享樂這件事,華茲華斯極為不滿。他 看到大家利用上課時間嬉戲玩樂,連用功的學生也把功課留到放 假再做。華茲華斯冷眼旁觀著這些放縱的生活方式,他沒有對這 些做進一步詳細的記載。倒是與他同時期的大文豪托馬斯·格雷 留下了非常精彩的描述:光天化日之下,大學生把女人摟在胸前。禮拜天 是應該到教堂祈禱的日子,他們居然在咖啡店裏流連 忘返。平常的夜晚,鎮上的酒店充滿了喝酒作樂狂歡 的教職員,這給剛到這裏求學的年輕人留下了非常惡 劣的印象。

對入世不深的華茲華斯來說,他無論如何也不能適應這種 放縱的生活形式,相形之下,小鎮的生活簡直像天堂般淳樸。

當時的大學生還非常崇尚衣著。每天中午學生們到餐廳吃飯時,常常要打扮四五十分鍾才出門。會玩的同學在午飯之後還會安排一連串節目。酒會、晚宴,一個接一個,經常要玩到午夜才結束。這樣的生活,怎麽會有時間念書呢 ?

除此之外,成群結隊的大學生還在校內校外到處惹是生非、 破壞治安,甚至有一次還鬧出了人命。嚴肅的華茲華斯難以接受 這樣墮落的環境,學期結束後,他馬上收拾行裝回到故鄉。

華茲華斯沒有回自己家,也沒有回外祖父母家,而是回到對 他恩重如山的泰森夫人那裏。泰森夫人看到她一手帶大的小華茲 華斯由高等學府歸來,真是喜出望外,堅持要他繞鎮一周。她要 讓鎮子中的每個人都看看,昔日頑皮的小孤兒如今已經是大學裏 的高才生了。華茲華斯剛開始還有點不好意思,但很快就放鬆自 己,很熱情地與鄰居們打招呼問好。見到時常帶他渡河的老漁夫, 華茲華斯更是開心,兩人好好地暢談了一番,敘說離情。

在劍橋一年的生活,帶給華茲華斯很多迷惘和不安,他不知 道自己的一生要怎樣度過,像其他同學一樣嗎?回到熟悉的環境 中之後,他的迷惘和不安有所緩解,他在山水之間找回了自己, 恢複了曾經吟詩作樂的日子。

華茲華斯一生作詩的習慣就是在曠野中散步時,將心中構想 好的句子大聲地朗誦出來。如果韻腳不準、詞句不妥,他就在心 裏稍做修改,之後,再高聲誦讀出來。在《前奏曲》中,他曾記 載過一則趣事:我有一隻很聰明的小狗,我出外吟詩的時候它總 是跟著我,走在我前麵替我注意行人。一見前麵有人,它就馬上搖首擺尾,暗示我,叫我趕快收聲,以免路人以為我是瘋子。

在故鄉的生活非常悠閑愉快,華茲華斯閑暇時除了作詩之外, 還到處做客,常去參加農莊裏的舞會,有時候鄉紳家中請客也請 他務必賞光。

因為應酬頻繁,華茲華斯常常玩到黎明才回家。有一天,他 在晨曦中走向住處。遠處的青山、白雲清晰可見,東升的太陽明 豔照人,華茲華斯突然福至心靈地悟出了他一生應該追求的目標: 他渴望一生一世都保有“虔誠的靈魂”。這並不是《前奏曲》裏 提到的幻境,而是一個突來的頓悟,使他刹那之間找到了他所要 追求的。華茲華斯雖然沒有明確說明要做個詩人,但領悟了這個 方向之後,他下定決心不管前路如何坎坷崎嶇,也要一往無前, 追求心靈的虔誠潔淨。

假期結束後再回到劍橋,華茲華斯不再覺得迷茫了。他很 快為自己製訂了一份讀書計劃:多讀當代作品,多認識當代作 者,多學習各種社交手段。這樣的計劃和這種人生追求對貧困 沒有背景的華茲華斯來說,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他為了追求 “真”,放棄了所有可以追求功名利祿的門路,連大學畢業的考 試也放棄了。

那時候,華茲華斯一貧如洗,無處可去,雖然不讚成劍橋的 教育方式,但也隻好留在劍橋。他的人生追求在當時而言,極具反叛性,而且與現實生活背道而馳,說起來應該是行不通的,但他卻咬緊牙關一路前行。

家人、妹妹及舅舅們知道他退掉所有考試應修的科目之後, 都焦慮不已。妹妹擔心他這樣會失掉許多機會,舅舅們更是冷嘲 熱諷,完全不了解他放棄文憑的原因。大舅舅覺得他讓家人們丟 臉,小舅舅也開始對他失望。當聖約翰學院的一位老師過世時, 學生們都爭先恐後地送挽聯,小舅舅認為既然華茲華斯喜歡寫詩, 文筆又流暢,鼓勵他也寫一首悼挽的詩篇,趁機在眾人麵前一展 才華。沒想到被不愛名利、不喜逢迎的華茲華斯一口回絕,說自 己與這位老師沒有私交,沒有感情不能成文,氣得小舅舅認為他 無藥可救,再也不肯幫助他了。

華茲華斯對宗教活動也十分冷淡,在《前奏曲》中,他曾表 明劍橋大學每天命令學生們禱告是空洞、可笑的行為。他在劍橋 最倔強的一次行為發生在最後一學期,他沒有參加畢業考試。家 人們最初還指望他能在最後一刻翻然悔悟,參加考試,獲得文憑。 沒想到他仍堅守初衷,不肯像常人一樣追逐名利地位。他放棄考 試,一個人出去旅遊,連與他最親近的妹妹也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多蘿西一個人在外祖父母家過著冷漠委屈的生活,華茲華斯 大三的時候,小舅舅結婚了。婚後,小舅舅辭去在劍橋的工作, 搬到了諾福克郡,順便帶著多蘿西一起去,替他們管家、帶小孩。 多蘿西在小舅舅家一住七年,替他們照顧家中大小事情。這段時 間多蘿西仍然時常與兄弟們保持聯絡。後來,華茲華斯因為放棄 畢業考試的事,讓小舅舅非常失望,所以不能上門,多蘿西隻好與他暗中來往。

多蘿西一直與華茲華斯最為親近,她一直沒有男朋友,在那個時代,女人又不能自己獨立創業,因此多蘿西隻好把一切希望 與感情都寄托在她的兄弟們身上。多蘿西的日常生活極其平淡, 她常常自己編織美夢來打發時間。她渴望有一天能與她至愛的哥 哥團聚,重建家園,永遠過著神仙般的快樂生活。

華茲華斯直到畢業仍沒有要好的女朋友,隻與兒時的朋友瑪 麗·郝金生常有來往。他每次回外祖父母家時都會去看看她,他 們並沒有產生什麽特殊的感情,隻是普通朋友。除她之外,華茲 華斯沒有跟任何女孩子有密切的交往。多蘿西是唯一支持他、理 解他的人,兄妹二人的感情超乎尋常地好。

1791 年年初,華茲華斯從劍橋大學聖約翰學院畢業。因為沒 有參加考試,所以隻拿到一張不合格的文憑,自然也不可能到人 人羨慕的教會中謀得一官半職。瀟灑的華茲華斯對這些滿不在乎, 畢業典禮結束後,他立即起程前往倫敦。

在劍橋,華茲華斯置身於一個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他看到 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習俗,最初,這些新鮮的生活的確使他迷惑 了一陣,不過最後,他終於在花花世界中找到了自己要堅持的東 西。他在劍橋最大的收獲不是得到,而是認識到什麽不適合他、 什麽是他應該唾棄的。如此一來,他可以勇往直前,去追尋那份“虔 誠的靈魂”。他曾寫了一首詩來描寫他早期印象中的劍橋:對一個來自北方村莊的少年郎, 這是多麽大的改變!

像是魔術中的咒語,又似神仙的力量,令我一夕之間, 見識到豐富的財富。 穿著華服和絲襪, 染色的頭發, 像沾滿了白霜的冬枝。 穿著華服,我在街上漫步,全身男人的行頭,卻欠缺成人的胡髭。 每天在邀請、晚宴、美酒和鮮果中旋轉, 室內是精致的布置,滿眼紳士。 我們閑逛、喧鬧, 我們也閑談,在晨間說無聊的話, 這是我生活中的高歌, 幻想沉睡了。

對日後世俗的存在,我有一份畏懼, 更嚴重的是, 心中有一絲怪誕的念頭閃過, 覺得我不應屬於此地、此時。 但,我又為何要沮喪、悲憤 ? 我本是上天指定的寵兒,任重而道遠。

華茲華斯在畢業前後的一年內,兩度前往法國。第一次是在1790 年,他徒步到法國、意大利、瑞士等地旅行。促成這次旅行 的原因是多方麵的,有他在劍橋的失意、他對旅行的熱愛和向往、 他對法國大革命的崇拜以及當時無家可歸的落魄感。

時值法國大革命如火如荼之際,到處烽火連綿,有些不太安 全,但熱情的詩人並沒有顧及自身的安危,一心想前往遊曆。華 茲華斯當時一貧如洗,沒有錢雇車,他約了一個同病相憐的好友 羅勃·瓊斯結伴而行。羅勃·瓊斯與華茲華斯家境相仿,非常投緣。

1790 年 7 月的一個早晨,華茲華斯和羅勃·瓊斯帶著 20 英 鎊出發了。劍橋的同學們都認為他們根本無法完成旅行。到瑞士 時,華茲華斯寄了一封信給多蘿西,描述了旅途中的甘苦:我們的穿著打扮大概有些怪異,我特別注意到, 每回我們經過一個村莊都會引來路人的譏笑。我們把 包袱頂在頭上,手上拿著一根木頭拐杖,也許這就是 他們笑我們的原因吧。我現在想回劍橋,讓那些當初輕視我們的朋友看看我們的成功。總之,這趟旅行圓滿達成,比我想象的順利許多。

華茲華斯到法國時,君主立憲派正在慶祝革命的成功,一片 狂歡的景象。華茲華斯和羅勃·瓊斯莫名其妙地被熱情的法國人 當成同胞,參加各種慶功宴。旅途中雖然有些巧遇但都不夠刺激, 迷路兩次都順利地找回原路。攀登阿爾卑斯山也沒有使華茲華斯 獲得滿足,因為他們爬到了山頂而不自知,碰到下坡的時候才發 現山頂已經過去了。

整個歐洲之行,華茲華斯對瑞士的印象最差。當時,英國的 文人雅士非常推崇瑞士,人人讚賞那裏的綺麗風光、剛毅民風和 革新的製度。也許正因為如此,華茲華斯對瑞士的印象實在太好 了,親身經曆之後,反而大失所望。他當時寫道:如果我們會說他們的語言—德文,或者有機會 到他們的屋內小住,也許我還會愛上這個國家和它的 人民。瑞士的景色十分迷人,我渴望當地的人民也能 像這裏的風光一般令人著迷。不幸的是,我將法國和 瑞士兩地的人民拿來比較,相比之下,後者往往就叫 人不那麽喜愛了。

華茲華斯一路遊山玩水,每到一處便將自己的見聞記載下來, 並寫信給妹妹。回程的時候,他們兩人買了一艘小船,沿著萊茵河順流而下,經比利時返回英國。

回到劍橋後,華茲華斯拿到了他的不及格的文憑,他在倫 敦待了幾個月之後,到威爾士拜訪了與他同遊歐洲的朋友——羅 勃·瓊斯,並在他家中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連妹妹多蘿西都懷疑 他待在瓊斯家的初衷,她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我想現在二哥在瓊斯家一定過得很開心,說不定 會在那兒待一個暑假。誰不喜歡在沒有競爭的環境中 陪伴三個美麗的女孩子呢 ? 何況威爾士風景幽美,有 山有水,他怎麽會不喜歡在這種山明水秀,又有美女 的地方多住些時候呢 ?

這個夏天,關於老華茲華斯遺產的事情有了一些眉目,羅德 家族克扣了老華茲華斯之前的薪水,兩個家族因為這件事開始打 官司。最後羅德家族敗訴,但是他們拒絕承認自己的過錯,並聲 稱不對華茲華斯家做出補償。於是,這場官司隻好曠日持久地打 下去。基於這件事,我們似乎可以理解華茲華斯為什麽仇視貴族、 富豪,並且讚成革命。他前半生的孤苦無依都是有錢有勢的羅德 家族造成的,他生活上的困苦和精神上遭遇的不平等都被歸咎於 羅德家族,這種情緒日積月累,成為華茲華斯日後支持革命的星 星之火。

父親的遺產依然沒有著落,華茲華斯隻好自己謀生。有一位表親為他介紹了一個副牧師的職位,要他到倫敦麵試。為了生活,華茲華斯隻好硬著頭皮去了。不料,他的年齡不能擔任神職,需要再等兩三年。表親建議華茲華斯不要荒廢這段時間,最好再學點 東西。於是,華茲華斯回到劍橋學習希伯來文,不過沒過多久他就 離開了,他自嘲地說自己的拉丁文和希臘文都沒念好,怎麽可能 學好希伯來文呢?在這種境況下,華茲華斯又再度興起了到法國 遊曆的想法。

他向大哥借了 40 英鎊,首先前往法國的奧爾良。他為什麽 選擇奧爾良為第一站呢?這個問題如今已經找不到確實的答案。 也許是因為這裏有很多名勝,也許是因為他要去拜訪當時的一位 女詩人。

可惜的是,等華茲華斯到奧爾良的時候,這位女詩人已經離 開了。華茲華斯留在奧爾良過著逍遙自在的流浪生活,他對家人 們宣稱他要在法國學好法語,以便回國後可以在學校裏謀得一個 職位。

這期間,有一位法國軍人對華茲華斯日後的影響很大。這個 人就是鮑比上尉。起初,華茲華斯對法國大革命的看法與一般年 輕人無異,直到與鮑比相識之後,他才開始從各個角度看待政治 事件。鮑比不但使華茲華斯對政治產生了興趣,還教給他很多人 文、哲學等方麵的知識,這使得華茲華斯將對大自然的熱愛分出 了一部分給人類。

一天,鮑比與華茲華斯在鄉間散步,途中看到一個饑餓的女 孩帶著一頭病牛行乞。鮑比麵色嚴肅地說:“這就是我們革命的原因。”這之後,華茲華斯對革命運動更加熱衷了,他發誓要為全人類爭取平等,廢除奴隸製,取消不平等的法律,使每個人都過上自由平等的生活。在這段時間,華茲華斯除了將他的感情交給 大自然和革命之外,還將更熱烈的情感交給了他的初戀情人—— 安內特·瓦隆。當時,安內特住在他哥哥家,免費替住在隔壁的 華茲華斯補習法文,結果成就了一段姻緣。

安內特的父親是個外科醫生。在那個時代,外科醫生雖然不 像今天這樣受人崇敬,但在社會上還是很有地位的。所以,我們 推測,安內特應該是個端莊的淑女,他們認識的時候,安內特 25 歲,比華茲華斯大四歲,她是虔誠的天主教徒,與華茲華斯的個 性和背景幾乎完全相反。差距如此大的兩個人到底是怎麽走到一 起去的呢?相愛不久之後,兩個人就同居了。1792 年春天,安內 特已懷孕數月。也許是怕招人閑話,他們由奧爾良遷到了安內特 的娘家。在那裏,華茲華斯突然向朋友透露他冬季要返回倫敦出 任副牧師一職。9 月,他寫了一封信向大哥借 2 英鎊,說是有急用, 並聲稱 10 月回家。兩封信中沒有一點關於安內特的事情。

10 月,安內特即將臨盆,華茲華斯真的在這時候回到英國, 理由是回去籌錢給安內特,並表示絕不會遺棄她及她腹中的嬰兒。 華茲華斯離開沒多久,11 月中旬,他們的女兒凱羅琳誕生了。

華茲華斯告訴所有人,他要回英國,可是實際上他去了巴黎, 他想要親身感受法國大革命的浪潮。當時正值吉倫特派統治時期, 歐洲各國懼怕大革命的影響,成立反法同盟,對法國進行武裝幹 涉。這樣動**的時代,任何喜歡探討人性的文學家都不願意錯過親身體驗這個戲劇化時代的機會。

12 月,華茲華斯才回到英國。他將自己在奧爾良與安內特同居並育有孩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多蘿西。不久後,英國對 法國正式宣戰,華茲華斯籌錢回法國的計劃不得不宣告擱淺。多 蘿西寫信向安內特解釋了一切,她沒有偏袒她的哥哥,並將華茲 華斯的生活細節告訴安內特,兩人的通信一直延續到很久之後。 華茲華斯的家人及知己對這段姻緣守口如瓶,就連替他寫傳 記的侄子也沒有公開這件事。1920 年,有一個專門研究華茲華斯 的學者為了研究他當初在法國的生活狀況,無意中發現了詩人隱 藏一世的戀情。他在政府機關的檔案中找到 130 年前安內特寄往 英國卻因戰爭被扣的信件。這些信件解開了多年來人們一直猜測的華茲華斯留在法國的原因。 按照常理來看,這場戀情中華茲華斯有兩件事做得極為不合理:一是他在法國時為什麽不娶安內特為妻?二是他不應該滯留 巴黎,讓安內特一個人留在鄉間待產。在安內特寫給華茲華斯的 信件中,我們發現,她對這兩件事似乎並不計較,可見她是個厚 道懂事的女孩。她的每封來信都不曾強迫華茲華斯娶她,隻是通 篇充滿了對他的思念和期盼:如果我們當初結婚,也許我就不會這麽懊惱。但 是,我也不忍心讓你陷入危險。那我到底希望怎麽樣 呢 ? 我這樣說,好像隻要一結婚,快樂就會即刻到來。 快來信告訴我,你如何能讓我和女兒快樂起來,能回 到我們身邊卻又不必冒險。我想戰爭不會拖太久,但如果兩國之間斷交,你可要想辦法讓我們繼續保持聯絡啊。

安內特不敢有太多的奢望。在她給多蘿西的信上,她僅表示 希望華茲華斯能回去幾天,跟她結婚。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了 可憐的孩子。她希望給女兒一個名分,不要讓“私生子”三個字 耽誤女兒的一生。可惜,華茲華斯連這一點也無法做到。華茲華 斯在自責和焦慮中獨自搬到威爾士居住,每天他都到海邊觀看軍 艦演習。不知道他可曾希望隨軍艦出海,到法國看看一直未曾見 過的女兒?安內特信中的情緒越來越激動了:每當我一個人在房中獨坐,看著華茲華斯的信件 時,恍惚中我好像看到他走進房間。我準備站起來投 入他張開的雙臂中,告訴他說:“親愛的,你回來了。 快來看看凱羅琳,這是我們的女兒,你看她多可愛。 你還認得出我嗎?我曾如此長時間地被離愁摧殘,被 憂鬱撕扯,如果我的臉色蒼白得使你無法辨認,請別 在意,因為我的心一直沒有改變!”

親愛的多蘿西,我每天就是在這種心情下度過的。 可惜,每次從夢一般的幻覺中驚醒,我總是看不到 他—我孩子的父親,他已經離我遠去!一次又一次的精神恍惚早已將我擲入失望的深淵。

可憐當時華茲華斯也毫無辦法,隻好等兩國的關係好轉。他對這段感情沒有絲毫公開的描寫,僅在《前奏曲》中寫了一個晦 澀的愛情故事來影射那已經逝去的初戀。華茲華斯自幼正直,他 雖然一個人在外長大,但在男女關係方麵從未越雷池半步。在自 由的泰森夫人家、在劍橋、在誘人的威爾士,他都曾與女孩相處, 卻沒有發生戀情。由此可見,華茲華斯是很愛安內特的,不過他 在這段戀情中的所作所為實在不能讓人讚同。華茲華斯自己也覺 得悔恨和痛苦,這種心情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