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交零落

1828 年前後,約翰在一個貧困的鄉村做副牧師。多蘿西不放 心他的起居生活,從瑞德山莊搬過來照顧他,幫他做些家事,排 遣他的寂寞。1829 年,羅德爵士為約翰安排了一個職位,在坎布 裏亞郡。沒想到這時候,多蘿西卻突然病倒了。那天,天氣陰冷, 她散步回來之後就覺得身體不舒服,後來越來越嚴重,約翰看著 姑姑痛苦不堪地掙紮,以為她就要離開他們了。不過最後,多蘿 西還是戰勝了病魔,等瑪麗從瑞德山莊趕來接她的時候,她正在 逐漸康複。

回到瑞德山莊後,多蘿西發現自己不能走路了。經過調養, 她勉強可以在屋內活動,對華茲華斯來說,這已經是萬幸了。他 寫道:這次妹妹的病痛給我們帶來很大驚嚇,萬一她走了, 我的生命必然失色,我簡直連想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多蘿西的病並沒有完全康複,仍然時常複發,她終日纏綿病榻,好在頭腦依然清楚。1834 年華茲華斯和瑪麗結婚紀念日這天,多蘿西在日記中這樣寫道:今天是二哥的結婚紀念日,如果多拉記得的話, 那就是忘了告訴我。總之,我們大家靜靜地將它放走 了。我還是決心不到外麵去,可是,今天太陽那麽好, 家裏都被照得豔麗起來,我忍不住在家中的幾個房間 來回地走著,享受著這片豔陽。

1835 年,華茲華斯夫婦認為多蘿西已經完全恢複,兩人便結 伴到倫敦去替小威廉謀個地方公務員的差事。他們拜托了很多人, 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夫婦兩人無功而返。回到家中後,他們大吃 一驚,家人都染上了流行疾病,連廚子也不例外。

起初,大家認為多蘿西體質最弱,必然逃不過此劫,出乎意 料,走的卻是莎瑞。莎瑞·郝金生在眾人不注意的時刻,悄悄地、 安靜地與世長辭了。那是 1835 年 6 月底,她享年 60 歲。華茲華 斯寫信給騷塞報喪的時候說:她沒受到什麽尖銳的痛苦,臨走前,她費力地睜 開眼睛,用甜美的聲音說:“我感到……非常舒服!”

莎瑞·郝金生的後半生幾乎全在華茲華斯家度過。三十年來, 她與他們同甘共苦,她的名字、她的人早已嵌在華茲華斯家每個人的心中。她在華茲華斯家時,也曾分擔過柯勒律治的喜悅和痛苦,柯勒律治曾說他是愛莎瑞·郝金生的,但莎瑞愛的是華茲華 斯的大弟弟約翰。如果約翰沒有遭遇那次海難,他回來之後也許 會娶她為妻。騷塞和他的家人也很喜歡莎瑞,她是大家的好朋友, 是個懂得生活情趣、懂得享受家庭生活的女人。

多蘿西在這次流行疾病之後,體力雖然恢複,但腦力卻完全 退化了,她年輕時,就是個容易被情感支使、情緒激動的人。狄·昆 西及其他友人每次提到她時,都會談到她急躁的眼神。狄·昆西 寫道:“有時候,多蘿西如果無法控製自我矛盾、自我衝突的情緒, 就會變得口吃。”

在喪失腦力之後,她控製情緒的能力**然無存。從那時候開 始,她成天坐在輪椅上,晴天時,家人推她到花園中散步。她時 常莫名其妙地反抗,大熱天還堅持要坐在爐邊烤火。瑪麗和華茲 華斯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顧她。有時候她大聲尖叫,有時候她憤怒 謾罵,華茲華斯夫婦都不在意,也沒有覺得有失顏麵,他們從不 曾在客人來時將多蘿西藏進屋內,時刻把她當作家中的正常成員 看待。奇怪的是,當多蘿西偶爾清醒的時候,會突然一字不漏地 背誦華茲華斯的詩。兄妹二人少年時就一直在一起,多蘿西為華 茲華斯付出了很多,如今,華茲華斯也要用自己的真心和愛護回 報她。

從 1820 年到 1840 年這二十年間,華茲華斯陸陸續續失去了 許多老友。第一個是喬治·白蒙爵士,他死於 1827 年,享年 74歲。“我認識他快二十五年了,”華茲華斯寫道,“他沒有一次冷漠、高傲地對待我。”白蒙爵士的經濟狀況一直很好,他曾送給華茲華斯一棟房子,希望他能與柯勒律治比鄰而居。他常借華茲華 斯的詩為題,將其中的意境用畫筆表現出來,他最喜歡的一幅《荊 棘》至今仍留在華茲華斯家後代的手上,臨終時,他囑咐自己 的後人每年給華茲華斯 100 英鎊。

1831 年,華茲華斯最後一次見到風靡當代詩壇的暢銷詩人斯 科特。那年,多拉與父親同行,多拉請求斯科特在她的紀念冊上 題詩,斯科特草草寫了幾段便收筆了。他對多拉說:“要不是你父 親的關係,我是不應該寫這幾句詩的,它們大概是我這一生最後 的幾行詩了。”

華茲華斯聽了十分感傷,幾年之前他帶著妻女和奎特一起來 看望他時,他還十分樂觀,說自己要活到 80 歲,要到臨終那一 天才擱筆。可是,1832 年,斯科特溘然長逝。他是被債款拖累而 死的,他的葬禮十分蕭條。

1834 年,柯勒律治亡故。他曾與華茲華斯相知相惜,雖然後 來因為生活習慣相異而漸漸疏遠。柯勒律治一生漂泊不定,老年 時才漸漸安定下來,他在倫敦住了十八年。臨終前,他的劇本終 於被搬上舞台,公演了二十天,也算是完成了他長久以來的心願。 同年,蘭姆也過世了。一瞬間,華茲華斯的舊友都一一凋零了!

華茲華斯很悲傷,但並沒有因此而沮喪,1830 年之後,他 又開始寫詩,隻可惜這以後的詩都失去了年輕時候的光彩。他還 花了許多時間修飾《前奏曲》,完稿之後就將之鎖在箱裏,《前奏曲》並沒有在他有生之年出版。華茲華斯一生寫詩的巔峰時代是1796—1806 年。他最後一首被世人注意的詩是 1835 年悼亡友人的詩。1835 年之後,他的詩就鮮有人傳誦了。

19 世紀 30 年代是不屬於華茲華斯的。友人的凋零已使他十 分感傷,政治的變革更讓他有點招架不住。晚年的華茲華斯十分 反對革新,所以當 1832 年英國的議會改革法案通過之後,托利 黨下台,輝格黨執政時,華茲華斯憂心如焚。他在給小弟弟的信 中寫道:我對目前的政治現狀十分失望,要不是你姐姐生 病了,我就什麽也不管地去參與政治了。想想那些年 老體弱要離世的人,他們是有福的,他們將逃避我們 國家的一切苦難!

華茲華斯預言擴大選舉權之後,政治、社會、經濟等各方麵 都會造成莫大的混亂。他還反對宗教改革,在上麵那封信的末尾, 他寫道:在這個時代,英倫兩島是世界上製造罪亂和不幸 最多的地方,它們自食其果的日子就要來臨了。

那幾年,華茲華斯的牢騷似乎特別多。他指責英國文壇的不 景氣,責備科學家們的虛偽,即使在最快樂的時刻也會突然沮喪 起來。1837 年,他與老友羅賓遜到意大利遊曆,本想散散心,結果兩人因生活習慣相異,玩得並不快樂。途中華茲華斯突然十分想家,頻頻寫信回去,表示從此再也不獨自出遊,在家裏也絕不 與家人慪氣了。

1838 年,華茲華斯家發生了一件看似喜事、其實不然的事 情——多拉要結婚了,對象是她父親的朋友奎特。在這之前,1830 年時,約翰娶了華茲華斯朋友的女兒伊莎貝拉,華茲華斯很 高興地接受了,他似乎對兒女的婚事並不強求,但是這次華茲華 斯堅決反對。他反對的原因不是多拉與奎特年齡相差懸殊,也不 是因為奎特是結過婚的(他的妻子已經亡故),更不是因為奎特 是羅馬教派的天主教教徒,而是因為他一生居無定所,往來於倫 敦和葡萄牙之間,遊手好閑,沒有職業,這樣的人如何能保護他 嬌生慣養的女兒呢 ?

華茲華斯一直沒有料到多拉會與奎特相愛,多拉第一次見到 奎特時才 17 歲,華茲華斯一直把奎特當成自己的朋友,認為他 是多拉的父輩,兩人不可能產生感情。所以他對兩人的來往一直 沒有放在心上,有時候自己還會為他們製造見麵的機會,比如帶 多拉到倫敦時,必到奎特家中做客,寫信時也替多拉附筆問好。 其實早在 1825 年,多拉就已經跟閨中密友承認她喜歡奎特了。

對於多拉和奎特的戀情,其實華茲華斯也要負一點責任。多 拉從小受盡保護,跟隨父親四處遊曆,沒有什麽廣泛的社交生活, 又對父親過分崇拜,很難挑選到意中人。而奎特風趣、世故、有 豐富的人生經驗和儒雅的個性,閑來也像華茲華斯一樣喜歡吟詩。

因為這種種酷似華茲華斯的地方,多拉才愛上了他,沒想到華茲華斯卻如此反對。

許多旁觀者認為,華茲華斯的反對是自私的表現,他帶著女 兒四處旅行,女兒早已成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友人曾 笑他說,別人是怕老婆而華茲華斯卻是怕女兒。因為舍不得女兒 受苦,華茲華斯將她的婚事一拖再拖。

當時多拉已經三十七八歲了,早就過了適婚年齡。奎特等得 無可奈何,便寫信給多拉要求她不必征得父親的同意而提早結婚。 多拉將此事轉告了華茲華斯,華茲華斯震怒,回了奎特一封絕情 的信。從此後,華茲華斯和奎特徹底絕交,不再來往。後來,幾 經波折,在眾多親友的勸說下,華茲華斯還是妥協了,終於答應1841 年為他們主婚。 婚禮前夕,他對女兒說:“我是應該讓步的,我現在也的確讓步了,我隻求上天保佑你,希望你選中的是你長久以來最心儀、 最渴求的伴侶。”當時的多拉已經 39 歲,華茲華斯還如此為她日 後的幸福牽腸掛肚,可見他是多麽疼愛這個女兒。

華茲華斯的朋友騷塞在這幾年中也遭遇了不少變故,先是成 年的孩子一一結婚離家,刹那間一個大家庭變得冷冷清清。後來, 女兒病故,騷塞太太受到強烈的打擊,精神失常,沒過幾年就病 逝了。1837 年,飽受寂寞淒清折磨的騷塞閃電式地與比他小十多 歲的卡洛琳成婚。這樁婚事遭到了騷塞一部分家人和朋友的反對, 華茲華斯就是反對者之一,他後來與卡洛琳相處得很不愉快。新 婚之後的騷塞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連神誌也漸漸不清楚了。1840年,華茲華斯去探望他時,曾寫下這樣的感歎:那天我去見他的時候,他正在看書,連我也不認得了,等到別人告訴他是我,他的眼神突然出現昔日 的光芒,隻是一瞬間,又黯淡下來,兩手撫摸著書皮, 像個孩子。

三年之後,騷塞去世了。華茲華斯沒有被邀請參加葬禮,因 為他之前與騷塞太太的不和。不過他還是去了,去向這位相交相 知三十年的老友道別。

騷塞過世後,英國當局想授予華茲華斯“桂冠詩人”的稱號, 華茲華斯以自己年齡太大為由拒絕了。

1838 年,華茲華斯經過三十年的艱苦掙紮,終於贏得了公眾 的愛戴和尊敬。美國的杜蘭大學授予他第一個榮譽學位,接著第 二年,牛津大學也授予他榮譽學位。他的母校——劍橋大學聖約 翰學院還將他的畫像懸掛在校中。

1842 年,華茲華斯辭去稅務員的職位,正式退休。他的朋 友皮爾爵士看他少了一份收入,就運用人情關係使他每年可以領 到 300 英鎊的退休金。後來,皮爾爵士三番五次地勸說華茲華斯 接受“桂冠詩人”的頭銜,詩人拗不過老友的美意,終於在 1843 年 4 月接受了這個英國詩人的最高榮譽。

隻可惜,這是一頂遲來的桂冠。當它戴在詩人斑駁的銀發上時,他的靈感之神早已離他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