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禪一說

司馬遷在任郎中十年後,接替他父親的位置成為太史令。這十年間,司馬遷經常隨漢武帝到處巡遊,這些巡遊絕大部分都是為了求仙。這些巡遊最後間接造成了司馬談的死亡,我們有必要對這些巡遊的背景和經過做一番了解。

秦、漢緊接戰國,漢朝開國後,由於經曆過暴秦的過激統治,人們一旦獲得舒解喘息,很自然地會懷念戰國時代的種種,像我們前麵說過的養士和遊俠之風的盛行等,還有就是各家思想的再現。這些現象對一個統一的中央集權的國家來說不是什麽好事,所以漢武帝才會壓製養士之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學說之所以會被獨尊,除了它重禮製、談王道,可使帝王獲得美名之外,還有其他學說沒有的兩個優點:一個是儒者通曉古代典籍,而且有一套自成體係的治國理想和製度主張;另一個是儒家學說含有各家思想的源流,容易加以引申附會。因此各家學說雖然被罷黜,但仍可以在儒家的大帽子下改頭換麵,繼續存在。

事實上,各家各派的成立本來就是經過長時期的孕育而成,易經就是儒家學說和陰陽五行學說的典型融合。墨家的創始人墨翟本來也是孔門弟子。法家的韓非、李斯也是受業於儒生。從這些淵源中,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各家學說想在這種環境下改頭換麵並不十分困難。

在漢朝乃至後世,在儒家學說的大帽子底下盛行不衰的要數陰陽學說為最。促成獨尊儒術的大儒董仲舒就是個典型的“陰陽儒家”。

陰陽學說為什麽可以獲得這樣的結果呢?這要歸因於它本身就是一種架構,一種基礎學說。好比數學,學通了它,就可運用到其他學科中。同理,用其他家的理論,加到陰陽學說的架構上,就會出現嶄新的麵貌,它既能保住自己,也可以發揚他人。

陰陽學說能夠自成一家也有當時具體的環境因素,戰國時,人們飽經離亂,對時局日漸絕望,轉而淪入宿命式的心理中。他們期待盛世的到來,當然更希望得到促成盛世到來的方法,以求安身立命。陰陽學說中的五行終始之說正好滿足了這種心理需求。五行之說始於何時已經無法考證,陰陽學說中用五行、四方(東西南北)、四時(春夏秋冬)、五音十二律、天幹地支等,相互配合排列,構成了一個宇宙架構。五行的勢力叫五德,五德輪流支配這個世界,當某一種德輪值時,就由代表該德的朝代興起而統治天下。如何證明某人某朝代可以代表哪個德呢?那要看當時出現了怎樣的征兆。

這種理論使戰國時飽受戰亂之苦的人們的期望變得更為具體,同時也成了各諸侯國代周統一天下的理論根據。本來,這就是一種迷信思想,跟原來的一些迷信行為有很大關係,也很容易結合在一起。它能與儒家合而為一,當然也能與道家相結合,何況道家本來也愛講陰陽。後來,陰陽學說發展成一套完整的宇宙、政治哲學,同時分離出占卜煉丹的“方術”。

所謂“方士”,原指方外之士,方指現世的領域,方外就是超然於現世之外,不理世事,就是隱者。秉持道家思想的隱者往往隱居在山林中,漫漫長日要如何打發呢?研究陰陽學說是個不錯的選擇,他們不僅在理論上研究陰陽,還有所發明,各種長生術就是他們的傑作。這些難免會流傳出來,於是產生了一批也稱作“方士”的人,他們不一定隱居,或者隱居後又複出,他們用這種神秘的長生術謀求個人名利。為了與無意仕途的方外之士相區別,他們被稱為方術之士。

這算是另一種陰陽家的形態,在戰國末年開始大行其道,那些始終隱居在山林中的發明者在這些大談長生術的方術之士口中,成了長生不死的神仙。戰國時的各種學說都喜歡依附於黃帝,這些方術之士就把黃帝描述成一個懂得長生之術,最後飛升而去的神仙。

秦始皇的暴政把很多賢能之人逼到深山成了隱士,同時也造就出了很多“神仙”和方術之士。方士除了懂得煉丹之外,還會經過改良後的占卜術和導引術。導引術也是一種長生術,據說可以治病,“引挽腰體,動諸關節,以求難老”。現在看來這不過是一種健身運動,注重肢體運動與呼吸的配合,可以強身健體而已。

秦以前的方士不乏以方術吸引帝王,然後試圖施展濟世理想的人。但後來,他們的形象逐漸被固定,帝王對他們的活動有極大的興趣,智者卻通常對他們很不屑。方術之士後來融入道家的宗教化活動,就變成了後世所說的“道士”。陰陽學說中關於宇宙、政治哲學的方麵則融入儒家學說,繼續影響著一代又一代人。

司馬遷所處的時代是融入儒家的陰陽學說盛行的時代,同時也是與道家學說結合後的方士大肆活動的時代。這時的方士大多為求個人名利,以神仙之說迷惑皇帝。他們取代了原來的巫祝之流,掌握了宗教活動,並且將其按照他們的理論賦予新麵貌。

造成方士大肆活動的原因之一是漢武帝敬鬼神、求神仙的欲望。他並不像其他皇帝一樣到老了才求神仙,他從青年求到老年,簡直可以說是求了一輩子神仙。《史記》中本來沒有武帝本紀,是後人將《封禪書》加以剪裁,補錄而成。《封禪書》記載的是宗教的祭祀之事,除了前半段之外,其餘完全是漢武帝的求仙史,充滿了可笑的迷信色彩。封禪與求仙本來是兩回事,漢武帝的求仙事跡為什麽會出現在《封禪書》中呢?這是方士導演的結果,這個結果間接造成了司馬遷父親司馬談的氣憤而死。

首先,我們先了解一下什麽是封禪。廣義上的封禪就是一種祭天大典。它與一般的祭祀活動不同的是,必須要在泰山一帶除地、築壇,除地就是要把城郊預定要行祭典的地方整理幹淨,然後在上麵以土築成祭壇。

古時候祭天和祭神鬼是有區別的,祭天一定要在祭壇上露天舉行,祭祀神鬼的地方叫做“廟”或“社”。祭天的時候,必須在壇上燃柴火,叫做燔,上麵放兩頭公牛,讓燒出的氣味隨火氣上升。

西周以前的祭祀是有嚴格的階級區別的,隻有天子才能祭天地。諸侯隻能祭封地內對人民有益的山林川澤,例如魯國的泰山、晉國的黃河、楚國的長江等。祭天的次數沒有一定,大體上,春夏秋冬的四時之祭差不多是固定的,是常祭。除四時的常祭之外,還有其他非定期的祭祀,例如巡行各地之前,或出征之前,天子即位時,以及天災地變時的祈福免災,也是祭祀的一種。

東周時,王室衰微,諸侯勢力日漸強大,慢慢地就開始有諸侯僭越天子之權,也舉行祭天大典。

地處關西的秦國由於受陰陽學說的影響,先後立了四個舉行祭天大典的地方。這個舉動對後世產生了很大影響,後來秦一統天下,將這套製度傳承至漢及以後的朝代。漢高祖入關後,又增立了一個舉行祭天大典之地,湊足五個,與陰陽學說中“天有五帝”的說法相合,打破了原有的“祭天是祭唯一的天帝”的觀念。這與周朝時候的郊社之禮明顯有些衝突的地方,祭祀之地不在城郊,天子也不一定要親自主持,派主管祭祀的官員定時去祭祀即可。陰陽五行之說與郊社之禮的相互作用促成了秦、漢時所謂的“封禪”,這裏的封禪指狹義的封禪,即秦、漢陰陽家和方士所謂的封禪。

陰陽五行之說關於天人相應的觀念在戰國以前就已經產生了,但真正將這種觀念理論化、係統化,則是在戰國後期。持這種學說的人認為一個朝代的興衰更替分為下列幾個步驟:

一、聖人受命——例如,這個循環是屬於五行中的金,那麽,符合“金”的人降生了,這是第一步。

二、天降祥瑞——天下會有代表“金”的事情發生。

三、推德定製——已確定屬“金”,則服色、製度、曆法都要隨著改變。

四、封禪告成——製度定了,天下也太平了,就要行封禪大典,向天帝報告。

五、這個循環開始衰落,天降災禍以告世人。

六、統治者要有自知之明,把國家統治權讓給賢人。

七、新聖人受命,開始下一個循環。

由此可見,他們所說的封禪變成了改朝換代成功後的報告儀式,與郊社之禮和廣義的封禪有所不同。他們將泰山作為封禪的地點,可能與陰陽學說的發源地是齊地(山東半島)有關。齊國之所以出一些陰陽術士和好神仙之流,與它的地理位置密不可分。齊國濱臨渤海,在春夏之交的季節,有時可以看到海市蜃樓的奇景,其變幻無窮引起人們的種種幻想,因而有了神仙之說。泰山就在山東半島上,自然是比較合適的封禪之地。

在司馬遷的時代,狹義的封禪的意義應該是普遍被人們所接受的,但是他們對這種祭祀形式的具體內容、儀式,可能感到有些迷惑,並且容易將其與郊社之禮混淆在一起。到底是社會已經向前發展了,漢人不像周人那樣用心於祭祀之事,唯恐獲罪於天,而且春秋戰國的戰亂延綿數百年,很多周朝的禮儀早已失傳,加上期間各種學說混雜,廣義的封禪一說根本無法追溯。所以,司馬遷在《封禪書》一文的開頭就說“其儀闕然煙滅,其詳不可得而記聞”,之後隻好讓狹義的封禪充斥於後半部分。

對於封禪的來龍去脈有了一些了解之後,我們再來看看這個說法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有著怎樣的影響。

這個問題我們要通過司馬遷的《史記·封禪書》來分析,《封禪書》說:“自古受命帝王,曷嚐不封禪。蓋有無其應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見而不臻(至)乎泰山者也。”這一段顯然就是前麵我們說的陰陽家講的那一套,由受命而符瑞而封禪。他接著寫道:“雖受命而功不至;至梁父(泰山旁的小山)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有不暇給,是以即事用希。”這一段寫出了行封禪大典的條件,那就是命、功、德、暇。秦始皇是受命當上皇帝的,統一天下而開疆拓土,功也有了,可是無其德,所以當他登上泰山時,暴雨如注,狂風怒號,他隻能“休於大樹下”,無法完成封禪,12年後秦亡。就算命、功、德都有了,也得要有暇才行。由於符合這四個條件很不容易,所以“即事用希”,很難舉行。

漢朝開國之初,天下初定,百事待舉,有關祭祀的事情,高祖大多令秦朝舊部依照秦例辦理。似乎沒有人認為當時是封禪的時機。

到了文帝時,公孫臣上書,認為漢應當屬“土”,主張改正朔(正朔就是年首,陰陽學家認為新朝代的年首應該配合五行更改)、色尚黃。可是當時的宰相認為漢屬“水”,年首應為十月,色要外黑內赤。官大學問大,他這麽一說,公孫臣的說法馬上被認為是錯誤的。但是第二年,有人在李廣的家鄉成紀(相傳伏羲氏的出生地)看見黃龍,這是屬“土”的祥瑞之兆。消息傳到京城,文帝馬上把公孫臣找回來,拜為博士,開始草擬改年首和易服色的事,並且親自主持了漢朝第一次由皇帝主持的祭祀,不過並不是在泰山舉行的。

改年首、易服色,這已經是封禪的前奏了,但是這時發生了一件事,使文帝放棄了所有有關的籌備工作。

當時,有一個人叫新垣平,善觀天象,他說長安東北有神氣,呈五彩,像人戴帽子的樣子,那必定是神明住的地方。他建議文帝在那裏建一座五帝廟,文帝采納了這個意見,同時積極要求博士諸生開始策劃封禪事宜。後來新垣平的說法越來越多,他對文帝說:據說周鼎沉在泗水中,現在黃河決堤而與泗水相通,我看京城東北方的汾陰(今山西榮河縣北)有金寶氣,周鼎似乎會在那裏出現。有征兆而不設法相迎,恐怕就沒法實現祥瑞之兆了!

於是文帝下令在汾陰之南靠黃河的地方建了一座廟,準備迎接周鼎出現。後來有人找到切實的證據證明新垣平所說的都是假的。究竟這切實的證據是什麽呢?史書上沒有記載,隻知道後來文帝下令殺了新垣平,還抄了他的家,不再熱心鬼神之事,連帶的改年首、易服色、行封禪之事,也全部停了下來。後來景帝即位,他在位16年,一直保持著同樣的態度,祭祀的事情由有關機構按舊例進行,並沒有什麽新的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