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之死

李廣為什麽要自殺呢?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們先來分析一下根本原因:李廣從文帝、景帝以來就是天下皆知的名將,以他的才幹和資曆,理應受到漢武帝的重用。可是漢武帝有意壓抑關西軍人、提攜外戚,在這種政策下,李廣隻能屈居衛青之下。

衛青在外戚當中算是性格比較好的了,也不十分跋扈,可是對名滿天下、甚得人望的李廣還是有些妒忌的。他為了培養自己的嫡係部隊,通常將重要任務分給自己人,並千方百計排斥李廣,物資和戰術上也不予以支持。李廣能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參加大大小小七十多次戰役,並且鮮有敗績,足可見李廣卓越的軍事才能。可是礙於外戚,他始終無法封侯,官不過九卿,他原來的一些部下或才幹不如他的人都一個個成了他的上司。李廣曾經很泄氣地對一位算命先生說:“自漢擊匈奴以來,各種戰役我從來沒有不參加的。一些校尉以下、才能普通的軍官因為戰功封侯的有幾十個人。我李廣從不落人後,可是卻沒有尺寸之功得以封侯封邑,這到底是為什麽?”

據司馬遷的記載,那個算命先生反問他說:“你自己回想看看,有沒有什麽令你感到特別悔恨的事情?”

李廣說:“有!當年我做太守時,羌人作亂,我設計誘降了八百多人,並且把他們全部斬殺,現在想起來非常後悔。”

算命先生說:“那就對了!罪莫大於殺戮已降之人,這就是將軍您無法封侯的原因。”

這個說法有點站不住腳,於是司馬遷用一種打抱不平的口吻寫道:“蔡(李廣堂弟李蔡)為人在下中(中等以下),名聲出廣下甚遠(比李廣差多了),然廣不得爵邑,官不過九卿,而蔡(李蔡)為列侯,位至三公(李蔡當到丞相)。”這之後,就是李廣問算命先生的那段話,從中我們可以隱約看出他一言難盡的無奈和苦悶,有些想要歸之於天的意思。

而導致他自殺的直接原因就是公元前119年的那次大征伐。這時的李廣已經六十多歲了,當他聽說有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時,就主動請纓。漢武帝以其年老為由,不肯答應。過了不久,可能是拗不過李廣的多次請求,答應讓他隨大將軍衛青出征。原來給他的頭銜是前將軍,也就是負責正麵攻擊的前鋒,可是出塞之後,衛青從俘虜那裏得知匈奴單於的行軍位置,臨時更改部署,由自己率精兵居前,而要李廣和右將軍的部隊合並,繞東道側擊。李廣說自己自束發以來就與匈奴作戰,直到今天才第一次有機會碰上匈奴單於,希望能陣前效命、直擊匈奴。衛青沒有答應。

司馬遷在描寫這段故事時,很有技巧地說衛青在出發前,漢武帝就私底下交代過他,李廣已經老了而且運氣又不好,不要讓他單獨去對付匈奴單於。這是衛青不答應李廣請求的主要原因嗎?司馬遷說“而是時……”,這是一種轉折的語氣,接下來引出的才有可能是真相:公孫敖是當時軍中的一員,他是甘肅人,說起來也是關西軍人,當年衛子夫剛得寵,館陶公主妒忌衛氏一族,派人暗害衛青時,公孫敖曾救了衛青一命。此後,衛青一直十分袒護他。當時公孫敖剛剛失去爵位,衛青想給他製造一個建功的機會,以便他再度封侯,於是就想辦法把李廣調開,由公孫敖與自己一同出擊單於。

李廣知道原因所在,但仍力爭,可惜衛青堅持原來的計劃。李廣隻好服從命令,卻不幸在沙漠中迷失方向。司馬遷的原文是這樣的:“軍亡(無)導(向導),或失道(迷惑而失道)。”在沙漠中行軍,向導非常重要,李廣是謹慎之人,應該不會自恃識途老馬,不帶向導吧。那麽是衛青故意不給他向導嗎?我們不得而知。

這場戰爭最後並沒有俘獲匈奴單於,衛青在回途中碰到迷路的李廣和右將軍。衛青揚言要追究責任以呈報天子,命李廣到他的營帳中接受審問,李廣一時百感交集,對他的部下說:我從束發起就與匈奴作戰,參加了大大小小七十多次戰役,現在好不容易有機會與匈奴單於對戰,可是大將軍卻命我為側翼,我又在途中迷路,這恐怕是天意啊!我已經六十多歲了,實在沒有臉麵去受審,也不想應付那些負責審判的官吏!

這段話說完,李廣就拔劍自刎!

李廣與那位算命先生的對話發生在兩年前,那時他或許對自己的功業不抱什麽希望了,隻願能在有生之年,與匈奴單於交戰一次。可是這最後的心願也被剝奪了,不僅如此,還要把沒有抓到單於的責任推到他頭上。這對一個世代為將的老將軍而言,其刺激之大可以想見,自殺似乎是他唯一的解脫方法了。

前有亂世中的青年英雄、“力拔山兮氣蓋世”而被逼自刎於烏江的項羽,後有盛世沙場老將、“才氣天下無雙”而被迫自刎於大漠中的李廣。無疑,司馬遷是用激動而顫抖的心去描寫他們的故事的,尤其是《李將軍列傳》,也許是因為他曾親見其人,有比較多的第一手資料,司馬遷對李廣的感受更為直接,也更為深刻,所以其中有一種《項羽本紀》所沒有的情感在裏麵。司馬遷為李廣的遭遇而憤憤不平的感情幾乎不加掩飾地躍然紙上。

李廣與衛青、霍去病大不相同,不僅體現在他們的身份上,還表現在他們的作風上。

司馬遷說,李廣帶兵在“乏繩之處”(缺水缺糧的地方),如果發現了水,他一定讓士兵一個一個都喝過了,他再喝;糧食也是一樣,非要等到士兵全都吃過了,他才吃。司馬遷還說李廣非常廉潔,他經常把賞賜分給部下,終其一生,李廣也不過隻領二千石的俸祿,他家無餘財,也從不考慮置產之類的事情。

關於李廣的用兵,司馬遷說他“無部伍行陳”。所謂部伍就是軍隊組織,將軍下設五部,每部有校尉為長官,部下設曲,每個曲由軍侯領導。這是比較嚴整的軍隊等級劃分,不過李廣從來不管這套,他不願受這些束縛。行軍屯駐時,人人自便。他也不使用警報或報時器,非常討厭那些囉裏囉唆的程序。不過,部隊安全他並沒有忽略,一直做得十分謹慎。顯然,他是在有安全保障的前提下,讓士兵們放縱自如,充分休息。可能是因為這樣,士兵們都很喜歡追隨他,而且願意為他效命。

李廣這種過人的膽識和浪漫的作風,無疑是司馬遷非常推崇的,他在《李將軍列傳》中描述了另一位作風完全相反的名將程不識,說他一切按規矩行事,使“軍不得休息”,但是匈奴怕的仍然是李廣。

衛青、霍去病的為人與李廣正好相反。李廣愛惜部下,衛、霍則“以柔和自媚於上”,心中隻有皇上,因為他們的地位和權勢都是皇上給的,隻有忠於皇上,這地位和權勢才會長久。當然,司馬遷並沒有埋沒他們的戰功,他們仍為後世稱頌,但對於他們這種媚上的作風,司馬遷也客觀地記錄下來。

有一次,蘇武的父親蘇建隨衛青攻打匈奴,結果“盡亡其軍,獨以身得亡去”,部隊全軍覆沒,他一個人逃了回來。照理說,衛青應該當場對他加以處置,但他“不敢自擅專誅於境外,而具歸天子”,把蘇建帶回京城,讓皇帝自己裁決,可見衛青是一切看皇帝臉色行事的。漢武帝對衛青的這種做法十分高興,隻降蘇建為平民,還賞了衛青不少黃金。

司馬遷給衛青的評語是:“大將軍為人,仁善退讓,以和柔自媚於上,然天下未有稱也!”人們大概都覺得他的媚上不太好,所以即便他有仁善退讓的美德也不能獲得天下人的稱讚,不過好在他還沒有欺下之類的事情發生過。衛青對李廣的排擠隻是妒忌他的名聲,也不能算是欺下,因為衛青心裏恐怕無法把李廣當成部下。再說抑製關西軍人的崛起是漢武帝的政策,衛青的行為一定或者說等於得到了漢武帝的默許或授意,談不上欺下。

蘇建兵敗一人逃回時,左右有人說大將軍自帶兵以來從未斬過副將,現在蘇建棄軍而回,可以斬之,以顯示大將軍的威嚴。衛青沒有采納。從他沒有斬過副將來看,他確實算得上是仁善之人,隻是因為太媚上,才不招人待見。

那麽霍去病呢?他與衛青還有些不同,他不但媚上,還有些欺下的嫌疑。漢武帝要為他建府邸,他說:“匈奴未滅,無以家為也!”於是漢武帝更加看重他了。對待下屬呢?司馬遷說他“貴,不省士”,就是自己富貴了而不體恤士兵。有一次,漢武帝賞給霍去病好幾十車珍饈美味,可是他一點也沒有分給下屬們。有時帶兵到塞外沙漠,士兵們因為缺糧而精神不振,他卻還能“穿域蹋鞠”。鞠是一種球,據說用皮做成,裏麵塞毛。這句話的意思是,他竟然有興致在沙漠中踢球為戲。

士兵們餓得沒精打采,他還有心思玩球,這也算是不體恤士兵的極點了。司馬遷接著寫道“事多類此。”意思是諸如此類的事情太多了。

一邊是秦朝名將之後,懂得愛惜部下,天下敬重,竟落得悲憤自刎而死的結局;一邊是駙馬府上奴仆的私生子,因為女人的關係得到榮寵,雞犬升天,靠著媚上而飛黃騰達。世道何其不公!

司馬遷在《李將軍列傳》結尾的評論中,稱讚李廣說:

《傳》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其李將軍之謂也。餘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於士大夫也!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諭大也。

對於衛青、霍去病,司馬遷的最後評語中仍然對他們的媚上作風耿耿於懷,並沒有給這兩位為漢朝開疆辟土、建有功績的名將任何讚美詞句。

我們前麵說過,漢初時有很多戰國風氣被保留下來,養士之風就是其中之一。這種養士之風與漢初的分封郡縣並行製一配合,就演變成諸侯王勢力一天比一天大的局麵,等到威脅到皇權時,皇帝必然要削弱諸侯王的勢力,諸侯王自然不肯乖乖就範,於是叛亂就爆發了。身為皇帝,當然不會喜歡這種風氣,漢武帝登基之初就曾拿幾個愛養士的大官開刀,想把這種風氣壓製下去。衛青明白皇帝的意思,所以說:提拔賢能之士或者罷黜不肖的人,是人主的權力,我們為人臣的,隻要奉法遵職就可以了,何必去招賢納士?

司馬遷在這句話後麵又補充了一句說霍去病也是這個觀念,然後以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作為結束。他說:“其為將如此!”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他當將軍時也是這樣做的!”或是“他就是這麽一個將軍!”這話裏有點挖苦嘲諷的意思,好像是說:“也不過是個唯命是從的將軍而已,有什麽了不起!”

司馬遷還記載了一件事,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十分反感衛青的媚上。這件事發生在蘇建棄軍而逃的那次戰役結束後,衛青班師回朝,他的姐姐衛子夫因年老色衰而失寵,漢武帝開始寵愛王夫人。有人提醒衛青說:將軍您之所以能夠獲得萬戶的封邑,三個孩子都封侯,實在是因為衛皇後受寵的關係。現在王夫人剛剛得寵,她家裏還不是很有錢,您不如把皇上賜給您的黃金,拿一點出來給王夫人拜壽,能攀上點交情也好。衛青覺得有道理,就拿出了五百金送給王夫人。果然,這個舉動令漢武帝很高興,他因此保住了自己的地位。

這一段故事揭露了衛青為求寵幸無所不用其極的心態,與李廣的“自負其能”比起來,的確有點不是大丈夫所為。司馬遷為李廣鳴不平,無可奈何地借算命先生的話將一切推給命運。對於衛青、霍去病的大紅大紫,他也隻好說是因為他們命好。這層意思,司馬遷是曾明白說過的,他說那些老資格的將軍所配得的部隊,都不如霍去病的好,霍去病的部隊往往都是千挑萬選的精兵,這當然更可能打勝仗,又說霍去病膽子很大,常常帶一隊精兵壯馬,遠離大軍,深入敵境,卻從來沒有被困絕過。司馬遷說“軍亦有天幸”,還不是靠運氣!

《李將軍列傳》中還有一段描寫明白地表示了司馬遷的不平之鳴。他寫李廣死後,李廣的小兒子李敢繼任郎中令,李敢因為怨恨衛青排擠並逼死他的父親,而打傷衛青。衛青大概自知理虧,也沒有聲張。倒是他的外甥霍去病難消這口氣,趁著有次陪皇帝打獵,放冷箭射殺了李敢。這時,正是霍去病氣焰最囂張的時候,很得漢武帝寵幸。漢武帝為了包庇霍去病,隻能公開宣稱李敢是打獵時被鹿角觸死的。

一年多以後,霍去病意外暴斃,死時才24歲。司馬遷故意將兩件事連在一起,似乎是想表達這樣一種意思:李廣因天命而誌不得申,衛青、霍去病也因天命而誌得意滿,既然皆歸於天命,霍去病殺了李敢,自己也難逃天命的報應!

27歲的司馬遷親耳聽到了李廣將軍自殺的消息,也很可能目睹了霍去病放冷箭射殺李敢的場麵。因為李敢被殺時,他已經是郎中了,很可能在打獵時侍從皇帝身側。所以司馬遷對李廣父子的死感受很深。

一般都喜歡把《史記》中的不平之鳴歸因於二十多年後司馬遷受的腐刑。但我們可以試著分析一下,他之所以受腐刑,是為了替李陵仗義執言,而李陵是李廣的孫子,李敢的侄子。司馬遷是因為目睹李氏兩代的悲慘遭遇而深感不平,然後為李氏第三代仗義執言,惹來大禍;還是因為受了腐刑後,再對李氏三代的遭遇發出不平之鳴呢?兩種情況都有可能,也很可能是互為因果。

關於李陵案,我們後麵會有比較詳細的描述。在這裏,我們要強調的是,司馬遷已經目睹關西傑出軍人的悲慘遭遇,這是預示他自己的悲劇的不安音符。隻是當時,他還毫無所覺,因為他的郎中侍從生涯忙碌而多姿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