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瘟疫時期的戲劇創作

1592年對於倫敦來說是十分不尋常的一年,這一年瘟疫肆虐最嚴重的時候,一周就奪去了上千名倫敦人的生命。瘟疫爆發的一整年裏,倫敦議會都在抨擊戲院。市長和參事們就向大主教抱怨,請求協助拯救城中青年,因為他們的言行舉止受到舞台上****、褻瀆表演的影響而感染了邪惡、暴亂的惡性。

5月底,個別地區發生學徒暴動,議會立刻歸咎於戲院的邪惡教導。瘟疫令頒行之後,倫敦城除宗教集會外,所有集會完全禁止。

這場瘟疫與莎士比亞出生那年所發生的相同,是倫敦的常客了。可能是倫敦的病鼠引起的鼠疫,使得被傳染的人死時會四肢發黑,全身膿血,慘不忍睹,因此被人們稱為黑死病。每次死亡人數超過某一特定數目時,瘟疫令就要頒行一次。染患的人家要隔離20天,戶長每天要清洗自家附近的街道兩次,墳墓要掘到6英尺深,各教區都有兩名謹慎的婦人來替隔離的人家采買或護理,醫學院也指派了一些醫生,專門處理瘟疫病人。不過,人總是有應付差事的惡習,所以,謹慎的婦人並不總是謹慎的,而墳墓也不一定都掘到6英尺深,於是瘟疫總是一波波地死灰複燃。

當時一位聰明、可愛的倫敦市民曾建議當局學習德國的市政規劃,以政府稅收為百姓修建通風良好、附帶獨立廁所與小院落的住宅,然後將原來肮髒臭穢的巷道夷平,改建成開闊的庭園,這樣全城就再也不會發生瘟疫了。但倫敦議會並沒有把這位市民的忠告當回事兒,認為這是癡人說夢。因為瘟疫的起因早已有了說法,倫敦的一位教士不是說得很清楚嘛:“瘟疫緣起於罪惡……罪惡的緣起則是戲劇,所以瘟疫緣起於戲劇。”

倫敦戲院事業要兩年後才能再恢複正常,演員們現在隻有去流浪了,巡遊的演員們不敢冒險演出新劇,因此新劇在這兩年中很少出籠。至於舊戲也縮減不少,一來由於城外的村野觀眾不懂倫敦人的隱喻,二來劇團變小,演員身兼多個角色,分身乏術。

為了壯大聲勢,渡過難關,有些劇團便合並了。許多劇團把珍藏的劇本賣給印刷商人,這在平常是絕不可能的,因為這種讓別的劇團看到了自己戲碼內容的做法會減少來看戲的觀眾。大瘟疫期間,劇本待求出售的情形特別多。1592年隻不過出版了四出劇本,但是兩年後,出版的劇本陡然增加到二十多部。在這些出版的劇本中,有許多是內容混亂、頗多訛誤的,顯然是演員們憑記憶重新拚湊所成,而記憶不及之處,則或是杜撰,或是張冠李戴地移入別劇中的台詞。不管怎樣,有現成的劇本總比什麽都沒有要好。

這時期的很多大劇作家們都由於時運不濟而相繼凋零了,他們有的終結了自己的寫作生涯,有的戲劇化地殞歿了,有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宮中謀得一份差事,過著了無生趣的生活。

除莎士比亞外,碩果僅存的劇作家就剩曾經盛行一時的《西班牙的悲劇》一戲的作者托馬斯·基德和托馬斯·納什兩人了。新劇既無市場,納什於1593年就隻出了一部著作,似是而非地說些瘟疫是罪惡之懲罰的話。

在這場瘟疫期間裏,倫敦所有正常的戲劇活動都呈現靜止狀態,是通俗劇作家換個方式試筆的最佳良機,尤其如果這個作家躊躇滿誌,要想博得更高層知識分子的讚賞的話。

莎士比亞這一時期有一出《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非常成功。觀眾為它的暴力、嗜血的場麵喝彩叫好。

在莎士比亞的所有悲劇中,《泰斯特·安德洛尼克斯》是對人性描寫最為黑暗的一步。劇本一開始就是血腥的殺戮。羅馬大將軍泰斯特戰勝哥特人凱旋歸來,帶著他那些在戰爭中喪生的兒子們的骨骸,也在這包括哥特女王在內的一群戰俘。為了安慰逝去的兒子們的在天之靈,他不顧哥特女王的苦苦哀求,將女王的長子燒死了……整出戲就在這樣慘烈的場麵下開場了。

現代讀者麵對如此的殺人流血狂潮,必會以為莎士比亞一味取悅觀眾的低級趣味,竟至迷失了本性。其實恰恰相反,莎士比亞是遵照那時古典戲劇的最佳標準,而嚐試寫下了這部壯麗的羅馬史。

莎士比亞時代的倫敦是英國的文學都城,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文學影響。較喬叟晚生兩個世紀的莎士比亞,可比喬叟幸運多了,他有許多新典範可資仿效,同時還試用各種方式進行創作。試過以羅馬悲劇方式來寫《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之後,莎士比亞又試寫羅馬喜劇《錯中錯》。莎士比亞的《錯中錯》竭力依正確的意大利喜劇模式而寫。劇情在固定的布景上展開,而且莎士比亞嚴格遵守傳統的“三一”律(注:戲劇中時間、地點和情節必須統一),所有的情節皆於一天當中,發生在小亞細亞的一處古城。

莎士比亞模仿的技巧相當高明。伊麗莎白時期戲劇的典型特征是全劇熱鬧地充滿了雙關語。莎士比亞對於文字遊戲一直興致勃勃,而他的觀眾們也在語言藝術裏久久熏陶,因此在聽到繁義暗指的笑話時,立刻便能爆出滿堂喝彩。

後來,莎士比亞又嚐試了另一種方式的寫作。1594年,他使用了當時時髦作家喜歡采用的誇飾的特色,寫下了《愛的徒勞》。莎士比亞的喜劇與真正的法國曆史無關,但他的主角卻是波旁王朝第一代法國國王。

《愛的徒勞》是莎士比亞諷刺性最強的一部喜劇。一開始,國王和三個貴族大臣發誓要清心寡欲,拒絕一切物質享受,不近女色。可是當美麗的法國公主和她的侍女們來到宮廷後,他們就把誓言忘得一幹二淨,爭先恐後地向她們求愛。但由於他們缺少真實的感情,法國公主把他們訓斥一番以後離去。莎士比亞借這部劇諷刺了宮廷貴族的虛偽愛情觀。

在《愛的徒勞》裏,莎士比亞終於證明了自己在寫作方麵無所不能,而且表現優異。這部作品合度、活潑,它無意讓人以嚴肅的眼光來估量它。莎士比亞玩著文字遊戲,愉快地模仿著當時的各種文學時尚,從時髦文體到十四行詩,不一而足。劇中,他還描述了一群熱心逗趣的業餘演員,他們費盡心思地演一出戲,卻惹得貴族觀眾不斷地對他們輕笑嘲謔。

莎士比亞筆下活潑、喜愛調侃與嘲弄的青年貴族,以及快活、機智的貴族少女,首次在這出戲裏出現,雖與日後他所寫的相比顯得較為老套,但他們不停地以文藝複興時的觀點來討論愛的主題,卻顯現出生命的氣息。莎士比亞也取用了意大利喜劇中常見的迂腐、武斷、心胸狹隘的教師以及矜誇之士這兩種角色,把它們用在劇中人身上。

《愛的徒勞》是出倫敦人的戲,是為懂得最流行的戲謔文辭的人所寫的作品。莎士比亞之所以能夠寫出這出戲,是由於他一直在留神觀察、傾聽,並能進入貴族圈中。

當時的劇作家羅伯特·格林曾對莎士比亞進行了猛烈的抨擊。羅伯特·格林的一份名為《一個悔恨不已、隻值一文錢的才子》的自白書,有這樣一段話:

別相信他們(指演員們),他們當中有一隻暴發戶式的烏鴉,用我們的羽毛美化他自己,用一張演員的皮包藏起他的虎狼之心;他寫了幾句虛誇的無韻詩就自以為能同你們當中最優秀的作家比美;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打雜工,卻恬不知恥地以為英國隻有他才能震撼舞台。

莎士比亞對自己的期許越來越高,《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和《錯中錯》是他對古典創作方式的嚐試。這場瘟疫給了他時間和機會,大約1592年底時,他寫下了古典敘事長詩《維納斯與阿多尼斯》。

在這出劇中,莎士比亞讓貴為愛神的維納斯也嚐到了愛情的痛苦。維納斯愛上了塞浦路斯國王的兒子阿多尼斯,這是一位古希臘神話中最美的男子,甚至比奧林匹斯神都更為俊美。這位美少年喜愛打獵,但是很不幸的是他在一起狩獵中被野豬咬死。愛神維納斯悲痛欲絕,她為尋找愛人的屍體,雙腳都被石頭和荊棘刺破。她下令在阿多尼斯流血的地方長出柔嫩的銀蓮花,在自己足跡留下血跡的地方長出鮮紅的玫瑰花,這就是古希臘神話中玫瑰花作為愛情象征的由來。傷心的愛神對人世間的愛情也下了詛咒,愛情也必充滿了懷疑、傷痛、嫉妒,且聽她如何詛咒世間的愛情:

你今既已喪命,那我可以預言一通:

從此以後,“愛”要永遠有“憂愁”作隨從;

它要永遠有“嫉妒”來把它伏侍供奉。

它雖以甜蜜始,卻永遠要以煩惱終。

凡情之所鍾,永遠要貴賤參差,高下難同,

因此,它的快樂永遠要敵不過它的苦痛。

……

無可恐懼的時候,它卻偏偏要恐懼,

最應疑慮的時候,它卻又毫不疑慮;

它一方麵仁慈,另一方麵卻又狠戾;

它好像最公平的時候,它就最詐欺;

它最馴順熱烈的時候,它就最桀驁冷酷;

它叫懦夫變得大膽,卻叫勇士變成懦夫。

《維納斯與阿多尼斯》古典之風濃鬱,字詞頗富文藝複興時的韻味,通篇滿是豐富的想象與舊式精雕細琢的詞句,這是文藝複興時期受過教育的讀者最為欣賞的。

直至此時為止,莎士比亞的這些作品都算不得真正的寫作。他的劇本都不是他的財產,它們屬於付錢買下它們的劇團所有,是否會出版,也是隨各劇團的具體情況而定。瘟疫結束後,首批出版的劇作都沒有印上作者的姓名,也沒有文學界的人士認真看待這些便宜的四開劇本。但《維納斯與阿多尼斯》卻全然不同,它是被當做藝術品來仔細設計的,並遵照最佳的範例嚴肅而精心寫作而成。

這是莎士比亞作為一位青年詩人所寫的第一部詩作。一開始莎士比亞還來上一點拉丁引言,驕妄的語氣頗為感人:

且任低俗的群眾去讚賞低劣;

金發的阿波羅卻將飲我以滿杯的繆斯之泉。

《維納斯與阿多尼斯》倘是士紳之作,可能根本就不會出版,因為上流人士的作品隻以手抄方式流傳,不會在書攤上售賣。莎士比亞可不一樣,他可急著要出書,結果他選了昔日斯特拉福的鄰人,老亨利·菲爾德之子理查德·菲爾德來替他出版。

理查德·菲爾德有自己的印刷機,他還擁有希臘和希伯來的活字裝備,他是倫敦城內獲準營業的二十幾家主要印刷業者之一,他不隻是替莎士比亞把詩印出來,並且是他的出版人。1593年4月,他與“倫敦書商—文具商—出版商公會”共同發布聲明,他是《維納斯與阿多尼斯》一書的擁有者。該書領有大主教及公會理事之一所發的執照,同時,菲爾德還花了6便士,把這項數據載入《出版家名冊》中,這就相當於“版權所有”的通告了。

出版商付給作者的稿費視情形而定,他若覺得這是一筆賠本生意,作者便隻能拿到幾本免費的書而已,倘若是的確賣得很好的書,作者或許可以拿到40英鎊的報酬。莎士比亞當時從菲爾德那裏大約可以拿到2英鎊,這已經算公道了,因為他還隻是個無名小卒。

菲爾德所經手的一般類文學的書籍很少,他所出版的幾乎全是有關神學的書、古代典籍和教科書,多半是學術方麵的。《維納斯與阿多尼斯》多少超出了菲爾德的印刷業務,不過他還是把莎士比亞的這首敘事詩在經仔細校對過後印成了精美的小冊子,他還將其中的一些標題頁貼在城裏的每根柱子上,上麵貼心地寫著“該書可以在保羅教堂院落裏購買”。

但菲爾德在保羅教堂院落裏並沒設零售書攤,因此隻能委托給一位叫老約翰的書商代賣,老約翰是倫敦大印刷業者之一,有自己的書店。

“倫敦書商—文具商—出版商公會”是倫敦諸公會中業務推行最嚴格的公會之一,因為政府不容許鼓動叛亂的印刷品出現,稍有逾越常規的內容便即遭嚴厲禁止。公會有責任追查不法的印刷商,看他們是否在裁縫店裏偷印,或將活字藏在附近的雞舍裏,同時公會還有責任將禁書放進辦公廳的廚房裏去焚燒。

公會的規矩由嚴密的組織執行,為首的是會長,其下有兩個理事以及一個助理法庭,而會長可以說是印刷業者在公會裏所能獲得的最高職位了。老約翰代理《維納斯與阿多尼斯》的售賣期間,曾兩度擔任會長之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