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演員到創作

莎士比亞畢生都在倫敦舞台上表演,何以會這樣說?從他曆年在戲劇界的名頭便可知一二了。自1592年他成了一名成功的演員之後,1598年,他被列為“主要喜劇演員”之一;到了1603年,他被列入“主要悲劇演員”之列;在1608年時,他仍在演出。

莎士比亞當然比不得那個時代的最著名的演員那般光耀奪目,但他對人類的了解,卻遠在同時代的其他演員之上。看過他表演的觀眾,都無法從他扮演的角色中推知到他真正的性格與內涵。

按常理來說,像莎士比亞這樣忙碌的演員是沒有時間寫劇本的。早上給排演占去了,下午要正式演出,有時晚上還要做特別的表演,一年一度的各地巡回演出就更不用說了。現代的作家或許會覺得有了專門的職業還想兼顧寫作,這簡直是不可思議。可是伊麗莎白時期的人思想比較落伍,他們可沒有耐心等候一個作家如躺在產床醞釀生產一樣花去大把時間寫出幾行東西,然後再花上將近一年的時間來修改、潤色。一位劇作家花了五星期寫一個劇本,就被人譏諷挖苦得不成樣子。

莎士比亞在戲院的二十年的寫戲生涯裏,一共寫了不到四十出戲劇,在數量方麵算不上驚人,但在質的方麵卻教人歎為觀止。

與同時期的劇作家相比,莎士比亞的演員身份使他更占優勢。單純的劇作家通常照班主的要求寫下劇本,然後到一個安靜的場所裏去試讀。試讀若是通過,劇作家收了錢就算大功告成。許多作家都是不看自己所寫的戲劇的。這一類的作家無法評量自己的作品對直接受眾在感情上會造成什麽樣的影響,因而很多劇作家的作品時至今日已經不為人們所接受了。

莎士比亞則不然,他本身是名演員,自己的劇本演出時他隨時在場,他可以從演出者的角度確實了解到劇本所能達到的效果,他能從與觀眾密切接觸中獲得特別的職業性了解。這是使他的藝術生命在曆經三百多年後仍舊鮮活的主要原因!

莎士比亞早期的劇作並不出色,但是看得出他對帶動觀眾情緒方麵的技巧已經相當成熟。當然,年輕時期的莎士比亞自然沒有功力寫出像《哈姆雷特》這樣的劇本。他早期最成功、轟動的劇作,依當時的記載來判斷是《亨利六世》的上、中、下三個連續劇本,這三個劇本完成於1590—1591年間。

《亨利六世》是古老的曆史題材,講述的是亨利五世去世後,他年幼的兒子繼位,使英國陷入了派別紛爭的局麵。它也講述了法國反抗英國統治者的戰爭、法國皇子在蘭斯的加冕禮,以及聖女貞德取得的一係列重大勝利等。

當時,英國的曆史劇作十分流行,觀眾在學校裏都未讀過曆史,都急於知道自己所在的王國的事跡,玫瑰戰爭自然是青年作家的好題材,可以借此提醒觀眾,能夠在穩定的都鐸王朝的統治下過日子是何等的福分!下一次,若再有倫敦人反對付給國王特別經費或與西班牙交戰的花費時,他們就會提醒自己:在亨利六世這個昏君的統治下日子更慘。

莎士比亞對玫瑰戰爭並不比他的觀眾知道得多,不過倒有好幾本史書可供他參考,其中最合時宜的是英格蘭、愛爾蘭、蘇格蘭的《編年史》,這便成為標準的英國史。這三本書售價昂貴,但卻是莎士比亞曆史劇的主要根據。

隻有充滿自信的青年才敢選取像玫瑰戰爭這樣混亂紛爭的題材,也隻有對戲院的表演和觀眾十分了解的創作者才能獲得圓滿的成功。

題材的紛雜眾多有時難免扼製了戲劇的正常發展,不過整體而言,莎士比亞總能巧妙地處理作品中的重要場麵,使觀眾的胸中充滿著熱烈的愛國情緒。

這連續三出劇本中的第一出裏,出現了一個英雄式的人物——約翰·塔爾博爵士。

塔爾博是英國貴族,他擊敗貞德率領的法軍,卻因得不到支援,死於背信棄義的法國人之手,臨死時,他仍雙臂緊擁著已死的兒子。他說了一段話,這是由莎士比亞帶頭使用的一長串悲壯的話,使得觀眾隨著這個大武士的靈魂升天而嗚咽飲泣:

……我的朋友們,隻要你們能像我一樣肯硬拚,敵人即便拿下我們這群鹿,也得付沉重的代價。上帝跟聖喬治、塔爾博跟英格蘭的權力,在這場惡鬥中,把我們的旗幟舉得更高吧!

現代的讀者或許對莎士比亞劇中表現出的對貞德的不敬表示不解,甚至對她幾近滑稽的個性的描寫會感到吃驚,可是16世紀的英國人都認為她是個狡詐的村姑,一個精力過剩的丫頭,因為魔鬼附身才得以打敗英勇的英國人。

這出戲於1592年3月在玫瑰戲院演出,一整季裏吸引了無數熱情的觀眾。劇作中有許多攻城略地的情節,莎士比亞因而盡情使用所有的舞台配備,讓演員們如空中飛人般在舞台中跳上跳下,又讓貞德爬上很少使用的樓塔頂端,去撲滅一把火炬。他甚至要演員自高聳的“陽台”上縱身躍下來逃亡。

在《亨利六世》的第二部戲裏,莎士比亞就減少了很多戰爭、遊行的場麵,可是他也沒有忘記觀眾們喜歡特殊效果。他使用了三層的舞台,讓幽靈自暗門裏出來,和陽台上的伯爵夫人見麵,並利用雷聲以掩蓋暗門道具啟動時可能會發生的聲響。他同時使用了好幾個假頭,在上麵擠上些牛血,增加逼真效果。其中一個角色的無頭的身軀還上舞台來走動。

在這第二出戲裏,莎士比亞對於史實和時間仍然大而化之。這出戲裏約有50個角色,爵爺、貴婦、市政官、市民、兵士等還不算在內,因此每個演員都得演上好幾個角色,劇情的進行需要仔細鋪排。若史實不幸礙著實際的舞台需要,就隻有委屈史實啦!

在第三出戲中,約克公爵被殺之前,敵人做了頂紙冠給他戴在頭上。公爵又慷慨激昂地說了一段話,是特別針對瑪格麗特女王這匹“法國雌狼”的。這番話義正詞嚴地從公爵嘴裏流瀉而出,越說聲調越高亢,最後於**後戛然而止:

噢!虎狼之心原包藏在一個婦人的皮囊之內!

約克公爵在舞台上咆哮著,台下的觀眾看得興致盎然,這句話必定是家喻戶曉。這出戲由一位伯爵的人馬演出,這個伯爵手下的劇團隻在那一時期露了一下麵,接著就不見了。莎士比亞這時可能不隻為一個劇團寫劇本。

《亨利六世》的這三出戲是個野心勃勃的青年的青澀之作,在用字方麵頗不考究,可是大體言之,受克裏斯托弗·馬洛影響較深。

克裏斯托弗·馬洛對英國戲劇的貢獻首先是他發明的無韻詩。他的無韻詩氣勢宏偉,**昂揚,充滿力度。這種戲劇詩體最大限度地適應了文藝複興時期蓬勃奮發的時代精神。例如,在他的代表作《帖木兒大帝》中,當帖木兒的愛妻澤諾克麗特將死之時,悲痛欲絕的帖木兒高叫道:

把大地砍斫,讓它裂成兩半,

我們要闖進魔鬼居住的宮殿,

一把揪住命運三女神的頭發,

把她們丟進地獄的三道壕溝裏,

她們奪走了我心愛的澤諾克麗特。

這種充滿**、具有巨大感染力的無韻詩體深深地吸引了年輕的莎士比亞。在他最早寫的曆史劇《亨利六世》中,弱小的安夫人麵對殺害親夫的理查時,爆發出了仇恨的詩句,有著同樣的**和力度:

啊,上帝呀!你造了他的血就該為他複仇;

啊,大地呀!你吸了他的血就該為他伸冤;

或是讓天公用雷電擊死這個殺人犯,

或是讓大地裂開大口把他立刻吞沒。

馬洛的另一個重要貢獻是在戲劇舞台上塑造了一係列震撼人心的“巨人”性格, 例如他的《帖木兒大帝》和《浮士德博士的悲劇》中的帖木兒大帝和浮士德博士,都具有堅強的個性和旺盛的生命力,他們渴望認識一切、征服一切, 們身上體現了文藝複興時代的時代精神。後來莎士比亞繼承並發揚了馬洛的傳統,在劇中塑造了更多、更富有時代特征的“巨人”性格。

莎士比亞對舞台上的機關裝置十分著迷,他清楚演員們能夠怎樣使用它們,而他敢於大量取用《編年史》作為題材,勇氣也十分可嘉。這三出在當年的倫敦戲院中令人叫好的劇作,在今日卻已經沒有演出價值了。

1592年,倫敦爆發了一場大瘟疫,9月,議會所頒布了瘟疫令,所有戲院全部關閉,直到1594年才再度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