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革時代的傳奇

1603年1月的最後一天,年逾七十,走起路來還像十八歲少女一樣的伊麗莎白女王身後跟著一群老大不情願的宮人,在風冷雨淒中來到宮內大臣劇院去看演出,從此就再未返回倫敦。

3月19日,伊麗莎白女王病危,所有的戲院都關閉了。伊麗莎白坐在華麗尊貴的椅子上,兩眼直視,一言不發。她一生瞧不起藥物,12個禦醫在她麵前徘徊不去,沒有一個人能勸得動她服些藥下去。最後她上床躺下,依然不發一言。她最後的手勢是讓跪在榻旁的主教不要起身,繼續祈禱。接著她進入了睡眠。24日,這位自己將嫁給了英國的女王於睡夢中駕崩。伊麗莎白的時代就此結束了。

伊麗莎白逝世之初,由於她不肯指定王位繼承人,人們一度擔心英國會有動亂,甚至內戰。等到王權和平地移轉到新王手中時,倫敦人民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英國的新統治者是蘇格蘭的詹姆士,繼位成為國王詹姆士一世。倫敦人都覺得要歡迎一個國王是非常新奇的事,因為50歲以下的人對男人坐在王位上統治英國完全沒有概念。

詹姆士是個意誌堅決的作家,曾寫過許多詩,也寫過好幾本書。與伊麗莎白不同,他的作品全都出版公諸於世。繼位為英國國王之後,詹姆士依然筆耕不輟,愛書成癖。被定為王位繼承人後,詹姆士一路獵著野兔趕往倫敦。他是一位淩駕於法律之上的君主,曾未經審訊就將一名小偷處以絞刑。他對平民百姓不甚喜愛,又沒有伊麗莎白的寬厚仁慈,在民眾要求見駕時,他偏躲著不願露臉:“要是我扒下馬褲,他們還可以看到我的屁股呢!”

詹姆士沒有繼承母親姣好的容貌,也沒有姑媽伊麗莎白女王優雅挺直的背脊,他的雙腿軟弱,需要旁人的協助才能行走。他做事感情用事,好窺伺,沒有王者的威儀,又少尊嚴,身上的男子氣概不及伊麗莎白女王的一半,卻自認為是國王中的國王、愷撒中的愷撒,不過,他的確帶給了英國二十多年持續不斷的繁榮。

伊麗莎白時代過去了,詹姆士的時代來臨了,一切仿佛都起了變化,但在這個大變革時代,唯一不變的,是人們都抗拒不了莎士比亞的戲劇。

而此時的莎士比亞和他的同行們最關心的是新國王對戲院的態度。這時倫敦新教徒的壓力正不斷增加,而詹姆士又自幼在一向強烈反對戲劇的蘇格蘭教會中長大,同時,據說在詹姆斯寫給兒子的勸誡書中,也不止一次提到過演員:“切莫以常和喜劇演員廝混為樂。”

不過萬幸的是,他並未完全受生長環境的影響,新王實際上是個徹頭徹尾的戲迷。詹姆士在蘇格蘭時曾經為他鍾愛的一位演員弗萊契與愛丁堡市發生嚴重衝突。愛丁堡的教會執事和城中長老們不肯讓這位演員在城裏演戲,結果詹姆士硬是強迫他們屈服了。他即位後,便立刻任命弗萊契為國王劇團的團主。新劇團的特許狀頒發於國王抵達倫敦後10天,真是一點時間也不耽誤。

而那個被稱為國王劇團的新劇團,其實就是宮內大臣劇團加上弗萊契。皇室的恩許,使得莎士比亞的劇團成為全英國最顯赫的劇團,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著,直至詹姆士的統治結束。有宮內大臣撐腰,已經是受用不盡了,現在又多了國王的恩寵,受用之處自然更多。詹姆士平均每年看戲的次數為伊麗莎白的5倍,其中半數由莎士比亞劇團所獻演。

皇室一家都是大戲迷,倫敦第二大劇團便是由皇後安妮所支持的皇後劇團。

新王加冕的計劃,使得大批遊客於當年初夏擁進了倫敦。詹姆斯也為了遊行準備了演說,客棧和劇院日日擠滿了新客。可是人們忽略了一點,那就是人滿為患使倫敦城裏瘟疫潛生暗長。天氣漸熱,疫病肆虐,被認為有防治效果的迷迭香,由原先一大包12便士的價格陡升為一小束要6先令。迅速蔓延的疫病令當局無法坐視不理了,於是各教區下達了瘟疫令,新王加冕日,大眾皆不得參加。每星期倫敦城裏都有逾千人喪命,其中就有本·瓊森的兒子。到了仲夏,倫敦幾乎成了一座死城。

倫敦的戲院自然全都關閉了。國王劇團開始了漫長的巡回演出,接近年底的時候,他們接到消息,要到詹姆士禦前演出。莎士比亞劇團於是在12月的一天,讓詹姆士觀賞了他們在英國看到的第一出戲。

看過演出後,詹姆士給予國王劇團一筆豐厚的賞賜,國王和王後出手闊綽,花錢如流水,就連詹姆斯自己都說,即位以後的前兩年半的時間裏,似乎有過不完的聖誕節。

這一年,國王在漢普頓宮慶祝聖誕節。莎士比亞的劇團一如往常,在節日期間來到詹姆士禦前演出。

1904年的3月,倫敦的瘟疫到了尾聲。詹姆士害怕暴力、武器和戎裝,他是個極度熱愛和平的人。英國的子民這樣描述他:“國王寧可花上10萬英鎊派駐大使,以恥辱的方式來維持或獲取和平,也不願花1萬英鎊動用軍隊,光榮地強求和平。”

詹姆士急於結束對西班牙的冗長、拖延、昂貴的戰事,一旦登基,便立即著手謀取和平。西班牙派了軍官浩浩****前來倫敦談和。皇後讓出了她在倫敦最好的宮殿,添置了最好的家具和華麗的繡幛綴錦,以接待西班牙大使。同時,英國方麵準備好了許多本地的侍從,一些“好性兒而高尚的人”都被選上了,其中就包括莎士比亞在內的12名演員。

皇家演員去充當宮廷內侍並不是新鮮事,莎士比亞也並不是穿上這種製服的第一位英國重要詩人。在理查德二世舉行的一次比武大會中,喬叟就曾穿上皇家製服。

西班牙大使在倫敦過得痛快極了,環城觀光,大量采購,珠寶商已經在大使們所住宮殿前開出一條路了。和約簽好之後,大使離開倫敦,踏上歸程。英國與西班牙終於達成了和平。

大使才離開英國,宮內大臣們又開始為下一個聖誕季準備起來了。國王迫不及待地想看戲,因此決定打破傳統,不用等到聖誕節後,11月就可以開始聖誕節的演出。全季開鑼戲的榮耀自然是國王劇團的人莫屬。開場戲定為莎士比亞的《奧賽羅》。奧賽羅是威尼斯公國勇將。他與元老的女兒苔絲狄夢娜相愛。但由於他是黑人,婚事未被允許,兩人隻好私下成婚。奧賽羅有一個陰險的手下叫伊阿古,他一心想除掉奧賽羅。於是伊阿古向元老告密,不料卻促成了兩人的婚事。他又挑撥奧賽羅與苔絲狄夢娜的感情,說另一名副將與苔絲狄夢娜關係不同尋常。在偽造的所謂定情信物等證據麵前,奧賽羅信以為真,在憤怒中掐死了自己的妻子。當他得知真相後,追悔莫及,拔劍自刎,倒在了苔絲狄夢娜身邊。奧賽羅是多主題的作品,其中包括愛情與嫉妒、輕信與背叛、異族通婚等主題。

11月的一天,《奧賽羅》在白廳宮的大宴會廳裏上演。詹姆士和皇室成員所觀看的《奧賽羅》是從低俗粗鄙的通俗劇所升華而成的大詩篇。伊麗莎白末期,莎士比亞讀到由吉拉第·辛提歐所搜集的一些故事,其中有個醜惡的故事,說的是一個丈夫妒忌成瘋,竟把妻子給謀害了。而這位隨意不羈的大戲劇家就擷取了這則血腥的老式故事,做了些他以為必要的結構上的改變,並加上了他宏偉的詩歌和刻畫得栩栩如生的人物。

接著,國王劇團的人還演了一場《溫莎的風流婦人》和一出《惡有惡報》。《惡有惡報》又是另一則醜惡的故事,取材自辛提歐的故事集。辛提歐筆下的女主角為救兄長性命需要被迫做出犧牲,經過莎士比亞巧手的安排,女主角躲過了這項交易,使故事快樂地結束了。這出戲從局部來看寫得很好,可是觀之整體則不夠成功,因為這樣繁複、機械化式的布局未能給予莎士比亞充分刻畫角色的餘地。就在大約同一時期,莎士比亞又利用另一個意大利式的故事寫成了喜劇《皆大歡喜》,這出劇更不成功,原因與《惡有惡報》相同。莎士比亞隨興所至選擷劇情的方式,有時難免叫他嚐試挫敗,特別是有關中世紀的民間故事,常阻礙了他刻畫角色的才華。

第二年的1月,國王劇團搬演了莎士比亞的《亨利五世》,懺悔日那天則演出了《威尼斯商人》。詹姆士看了《威尼斯商人》之後大悅,命他們再加演一場,時間定在未來兩天。

詹姆士王曾在牛津大學看戲,大學裏的師生傾注了大量的時間、精力和金錢來為他排演,甚至於還搞了些昂貴的活動布景。第一出劇上演時,詹姆士就想離席,因校長的苦苦哀求才作罷。看第二出劇時,他說了許多讓人接受不了的話,聲音之大讓台上的人聽得清清楚楚。第三出劇開始時,他就幹脆坐在座位上呼呼大睡。詹姆士聰敏、嚴苛,並且非常急躁,是個很難取悅的人,莎士比亞的劇團能使他如此開懷,這可是他們莫大的光榮了。

1604年複活節後的星期一,國王劇團重開了“環球”,雖然瘟疫讓戲院失去了一年中的大好時段,但莎士比亞的劇團仍舊是當地最重要的劇團,此後在詹姆士在位期間裏,他們一直是公認的河岸霸主。

詹姆士國王在1904年2月裏已經給了伯比奇30英鎊,“作為他自己和劇團裏其餘人的維持和濟急之用……至城中健康情況轉好為止”。劇團裏一定是需要錢用的,不管“環球”開不開業,租金可得照付不誤,而且停業之前,國王劇團還推出了一部苦心經營,花下巨資的戲,結果賣座奇慘。

這出戲是瓊森的《西傑納斯》,演員陣容強大,伯比奇和莎士比亞都是領銜的悲劇演員。本來上演這戲,是想吸引前來觀看加冕典禮的群眾,可惜瓊森的劇作學養太高,太做作,普通大眾戲迷不肯買賬。《西傑納斯》是瓊森所寫的首部重要悲劇,他原意是要寫一部羅馬悲劇以履行所有真正的“悲劇作家的職責”,而且他似乎也是要讓寫《裘力斯·愷撒》的粗心作者見識一下,看看一位博學而用心的劇作家,在遵守寫作規則的情況下所能達成的效果。

雖然莎士比亞在《西傑納斯》裏所擔任的角色已無從考證,但這也無關緊要,因為劇中所有角色,都是一樣的木訥麵孔。何況,莎士比亞早已習慣了在良莠不齊的戲裏演出。也恰恰是莎士比亞這種不溫不火、隨遇而安的性情,偶爾會叫瓊森惱火。瓊森曾稱莎士比亞缺少“藝術”。瓊森口中的藝術,指的就是文藝複興時期那種拘泥刻板的偽古典主義理論,這倒被他說中了,莎士比亞從不特別尊崇被理論和規則包裹著的“藝術”。在他嚐試寫作的期間裏,他也模仿過一些古典的典範,但是以後就再沒有管過法則不法則,隻要是適用他當時寫作的故事的戲劇技巧,他就采用。

要形容莎士比亞的創作不應該用“藝術”,而要用“自由”,他有自己的一套,有自己的法則。詹姆士登基時,莎士比亞已是舞台技巧的專家了,同時也是各種語言技巧的專家,自有一股滔滔滾滾的力量,流辟出自己的川渠。

大約也就在此時,莎士比亞在試寫一部古典戲劇,劇中每個角色都各自象征一種心性。這出戲叫做《雅典的泰門》,主角是個憎惡人類的人,有著怪異而殘酷的天性。無法理解莎士比亞怎麽會被這樣僵拗、不自然的人物所吸引,不過顯然他很快也意識到這一點,於是很快放棄了,也沒再費心於它了。

莎士比亞這時還做了另一項試驗,寫了部或可稱之為“完善”的戲劇,可是劇中主角的個性簡化得太刻板,不能表現出大部分人們的人性和真實,因此,這出劇可以是受觀眾們讚賞的一部作品,卻不是能打動他們的一部作品。

莎士比亞又挖掘了布魯塔克的另一個故事,這次他的想象力可著了火了,結果燒出來的是《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瓊森對這部戲一定是比對《裘力斯·愷撒》更不滿意了。從文藝複興的觀點來看,《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的確稱不上是“完善”的戲劇。它要換32個場景,以16世紀80年代錫德尼所嘲笑的老式戲劇的功力來涵蓋整個古代世界。至於克莉奧佩特拉,莎士比亞把她塑造成如哈姆雷特一樣複雜而難以預測個性魅惑動人的女人。

國王劇團要演出《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所遭遇的問題極為棘手,因為這出悲劇中的主角是女人而非男人。因此對飾演克莉奧佩特拉的演員而言,是對他演技最嚴酷的考驗。莎士比亞讓克莉奧佩特拉以台詞或其他演員的評論,來表達出女王對安東尼的熾情。有時,莎士比亞甚至放心大膽地相信,他的演員已經叫觀眾遺忘了“他”並不是女兒身,竟至讓克莉奧佩特拉提到羅馬那些“吱吱尖叫”的童子劇團。這個大魔法師清楚自己要做的是什麽,而他的魔法也沒使他出洋相。

近年來的成就並未讓莎士比亞忘卻《編年史》。詹姆士即位不久,莎士比亞就在《編年史》裏找到了一則蘇格蘭王的故事,將它改頭換麵成一出上乘悲劇《麥克白》。

全戲的基調和氣氛都是莎士比亞自己烘托出來的,因為在原資料裏對這些並無特別提示。《編年史》裏的麥克白共統治了17年,其間雖殺戮頻仍,但不斷有人提到,莎士比亞寫《麥克白》是對詹姆士一世的恭維。莎士比亞是不喜歡吹捧皇室的人,國王登基,大概就數他一個人沒有涕泗縱橫,歌頌國王的太陽照耀在英國之上。他若誠心禮讚詹姆士,應該寫出更優雅美好的戲來,而不是這血淋淋的蘇格蘭悲劇《麥克白》。

莎士比亞曾寫過一篇有關惡魔研究的論文,也被認為是為了迎合國王的口味,不過說它是對倫敦人的恭維也沒錯。大多數的倫敦人都相信有惡魔的法力。詹姆士王相信巫術,但同時他較常人聰明,清楚那些巫師隻是歇斯底裏症患者,乘機作假而已。他登上王位後便立即揭發了一件這樣的案子,解救了一大批子民免受巫師的吊刑。詹姆士甚至不相信王者的觸摸可以治愈疾病,初登基時他拒絕行這種愈病的恩澤,隻因法國的君王依舊保留這個習慣,因此他才答應將這種“恩澤”作為一種策略來施行。

不過說到毫無遮掩地恭維國王,國王劇團的人真的演過一出真正頌讚詹姆士一世的戲,其中有個演員還扮演詹姆士上台。詹姆士本人雖未表示反對,但他的大臣們總覺得不適宜,這戲因此便停演了。

把真人真事搬上舞台的情形,在伊麗莎白和詹姆士兩朝都曾有過。作家們把自己討厭的人的真實姓名擺到舞台上進行取笑是司空見慣的。

就連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都會勸誡人要小心地對待演員們:

他們是當代的大事要略和簡短的曆史,在你死後惡名昭彰的墓誌銘,都未必強過活著的時候他們對你所做的惡評。

莎士比亞卻幾乎是這一時期裏,唯一不在戲裏對當時的倫敦人評短論長的劇作家。

這時的其他劇作家們都把戲劇的背景放在當時的倫敦,莎士比亞在詹姆士王朝期間裏,從未以當代的倫敦為背景寫過劇本。相反,他從古蘇格蘭寫到古埃及,當他寫到一出關於英國的戲時,他卻把時間放在史前的英國,如《李爾王》。

《李爾王》於1606年揭開了宮廷裏的聖誕戲劇季。今天要想找到一個演員能有扮演李爾王的聲音和體力,談何容易。但是國王劇團卻有理查德·伯比奇。莎士比亞與理查德幾乎是一塊長大的,兩人一道親密地工作了十多年,日日在一起切磋琢磨。理查德曾飾演哈姆雷特和奧賽羅並大獲成功,扮飾李爾王應是駕輕就熟了。

偶爾有人會說莎士比亞的戲劇正是反映他生活的一麵鏡子,但是《李爾王》上演之時,英國卻是一派升平繁榮,莎士比亞本人也沒有什麽煩擾。倒是在16世紀90年代末期,他在寫就一連串輕鬆幽默的抒情喜劇時,英國遭逢經濟不景氣,而他也遭遇自己獨子的夭亡。

演戲的行業在斯特拉福從未被認為是高貴的行業。曾經有過一段時間,斯特拉福人也同倫敦人一樣愛看戲,莎士比亞小時,劇團還挺受歡迎,可是後來情況就改變了。伊麗莎白逝世前一年,斯特拉福議會正式決定,市政廳裏再不得演戲。

斯特拉福像華維克郡許多其他的城鎮一般,正在轉變成清教徒的地區,這種轉變一年比一年明顯。斯特拉福所發生的事情,全英國各地也正在發生,尤其是在南部和東部。清教徒的教旨著重在勤奮工作和獨立思考,頗受小有地位的中產階級的歡迎。

詹姆士統治時期,清教徒在國會中已擁有大半數的勢力。1606年,他們以人多勢眾而使國會通過一項法案,“防止並避免在舞台劇中大量濫用上帝聖名”。清教徒自然優點很多,不過若從英國戲劇著眼,清教絕對是一場大災難,他們掀起的運動若是早些年襲卷英國,那就不會有莎士比亞的劇本存在了。

莎士比亞真是幸運,他所生活的時代,是觀眾沒有任何偏見的時代。早在莎士比亞時代的兩世紀之前,喬叟必須為愛情故事和寫實的風格而與教會爭執;而比莎士比亞晚半世紀的彌爾頓也隻能將自己豐溢的才情犧牲在清教嚴峻的祭壇上。但是,莎士比亞初試筆鋒之時,卻正是陽光普照的好時代,隻要不觸及政治,一個人愛說什麽就說什麽。

劇作家們曾與清教派有過短期的小衝突,他們讓清教人物上台,穿戴著一頂雞冠帽,畫成猴兒臉,裝扮出豺狼的肚子。這時,清教徒指責劇作家們已經失去他們昔日在戲裏對單純道德的尊奉。

當時有位作家對當代的劇作家進行評論,把莎士比亞和海伍德列為同流的作家,並且稱讚他“豐饒、勤勉”,這在今天看來未免太不可思議。這是因為當時的作家們太靠近莎士比亞了,竟至看不真切,辨識不出他的偉大來。

這時唯一了解到莎士比亞形象的居然是一直對莎士比亞的創作秉承排斥態度的本·瓊森,是他按捺下個人的理論,而意識到莎士比亞的價值的:

他(莎士比亞)不是屬於一個時代,而是屬於所有的時代。

瓊森的話至今猶睿智有理,其他同時的人所做的評論卻顯得不真實了,也許這也正是瓊森了不起的地方。

瓊森像當時所有有學問的人一樣,抱定了一個觀點,認為凡是那些隻花幾便士來看演出的觀眾,他們的喜愛必然毫無價值。雖然他自己也寫過令一般大眾叫好的戲,他卻反複在書中聲言,真正好的寫作隻能吸引少數一些上層而受過熏陶的人。莎士比亞的劇作一直吸引著大量熱情的觀眾,因而這時期裏的理論家便覺得,這裏麵一定有蹊蹺。

莎士比亞的觀點之所以與瓊森等人大相徑庭,不僅因為他身為作家,還是一位演員,與大眾時有接觸,同時更與劇團裏的經濟狀況緊密相關。莎士比亞在健康、重實際的氣氛中工作,他們並不注重理論,卻重視成果。更有甚者,他對自己個人的聲譽並不十分關心,他刻畫劇作不是特意為了讓人讚賞的。

莎士比亞在角色處理方麵的改變使得他在文學領域裏跨升了一大步。他早期的作品中的人物受製於外在的壓力勝過於內心的掙紮,像《羅密歐與朱麗葉》,較之自我內心的搏鬥,英雄式的戰鬥要強烈許多。但才華橫溢的莎士比亞隨著年歲漸長,已深悟出人生的哲理,所以他開始針對人性的種種來對角色做更盡善盡美的描述。莎士比亞對任何人物都是全力描寫。在他的悲劇中,命運是不存在的,悲劇的產生完全源自悲劇人物自身的弱點,這種一針見血的啟示不僅能引起觀眾的共鳴,對意誌薄弱的人們也更具震撼性。

不過這一期間人們對貴族戲院的崇尚影響了莎士比亞最後一批劇作的創作。這最後一批劇作裏,莎士比亞所采用的情節技巧,整體而言都是老式的。他在《辛白林》中使用的無頭屍體,是他曾大量在《亨利六世》中使用過的;同時,他使用少女扮書童的手法,也是在他早期喜劇裏屢見不鮮的。在《冬天的故事》裏,他采用的是格林的一部暢銷小說的情節。《冬天的故事》飛越海洋、飛渡歲月,全然不顧英國傳統戲劇裏對時空情節統一的要求。

莎士比亞許多劇情來源都顯得沉鬱憂悶,不明白為何他會選擇如此平淡無趣的故事。不過他一方麵保持了故事的完整,一方麵又能變幻形式,使淡而無味的故事變成亙古長存的藝術傳奇,也許他真有點石成金的法力吧。

一般人都相信,《暴風雨》是莎士比亞自舞台退休前所寫的最後一出戲。1609年在百慕大群島附近發生了大海難,一船的英國人被困在巫仙群島這一魔法氣氛氤氳的可怕海岸上達10個月。有關海難的敘述傳回倫敦,就讓莎士比亞創造出了自己的妖島。這部戲在1610年獲選為聖誕節的開鑼戲,要在白廳宮的宴會廳演出。

對於這出最後的戲,莎士比亞又回到自《錯中錯》以來不曾采用的技巧,他遵守了嚴格的“三一”律,所有的情節都在一個下午裏發生在一個島上。當年,莎士比亞在寫第一出喜劇時,還是個雄心萬丈的青年,等他寫最後一部喜劇時,他對各種舞台技巧已是無所不知,他之所以又選用“三一”律,是因為剛巧符合他的需要。

莎士比亞還動用了他早年在曆史劇裏所應用的複雜的舞台布置,譬如他讓演員扮成女首鳥身的怪物,並在桌上拍打雙翅,然後啟動機關,讓滿桌佳肴瞬間消失。

有人認為劇中的魔法師拋棄魔杖返回意大利的情節設計正是莎士比亞有心離開舞台,回返斯特拉福的內心寫照。但是莎士比亞一向不屑於這般矯揉造作,他是個客觀的藝術家,不會突然在戲裏揉進自己的生平事略。

不過,莎士比亞很有理由退休。他已工作得夠久,應該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