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翁的劇院

1607年,莎士比亞的一位朋友、戲院班主兼演員老詹姆士·伯比奇的劇院因產權糾紛鬧得正緊,無法營業。老詹姆士於是物色了一座舊戲院,斥資數百英鎊重加整建,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將成為英國第一位把有屋頂與室內照明設備的廳堂改建成公共戲院的人,從而成為戲院建築方麵的先鋒。

可惜的是,老詹姆士的戲院選在較高的山坡上,那裏是一處極其排外的住宅區,他的戲院整天敲敲打打擾了當地人的清靜。就在戲院快完工的時候,當地居民向樞密院提出了訴訟,於是樞密院下令老詹姆士不得在這一帶興建公共戲院。不到兩個月,老詹姆士便抑鬱而逝,留下兩個兒子卡思伯特·伯比奇和理查德·伯比奇繼續為戲院奮鬥。

卡思伯特和理查德也不肯輕易放棄戲院的建設,但戲院的拆卸、重建所費不菲。兄弟倆遂向包括莎士比亞在內的五位值得信賴的人請求經濟上的援助。這又是一項創舉,因為從來沒有人請一群演員共同出資建造戲院的。

經過商議,這七個人決定組織董事會,認購股份,共襄盛舉。伯比奇兄弟掌握新戲院的一半利益,另五位演員則掌握另一半的利益,因此莎士比亞也就掌有全部股份的十分之一。接下來的問題是去哪兒尋得一處土地來建戲院,它必須靠近倫敦,觀眾才好在天黑前趕回家,但是又不能在倫敦市的管轄之內。

玫瑰戲院在泰晤士河附近,又不屬於倫敦市管轄, “玫瑰劇院”附近有塊垃圾場,當地多沼澤,需經填實才能利用,在這兒有塊絕佳的地段。這片土地的主人是倫敦一名律師,他答應以每年14英鎊又10先令的價格將這塊地出租31年,伯比奇兄弟和莎士比亞等人於聖誕節時正式成為新地的主人。

聖誕節過後三天,卡思伯特和理查德帶領了經驗老到的倫敦木匠師傅等一幹人,開始拆遷老詹姆士尚未完工的戲院。

拆下的木頭等建材,由泰晤士河運往戲院新址。當時英國木材稀少而價昂,由老詹姆士戲院拆下的都是厚重、有價值的木材,這給伯比奇兄弟和莎士比亞等人省下不少錢。不過他們仍須在新址構建新地基,添置家具,付木匠和泥水師傅工資,總共約400英鎊,盡管這樣,比起新建一座戲院也要便宜太多了。這兒所有的運渠網都流於泰晤士河,渠中水位依潮汐而起落。照劇作家瓊森的說法,新戲院是“強建於沼澤之中”。戲院的廣場需要重新鋪砌,不然遇上大雨,戲院就無用武之地了。

重新拚建的戲院,在設計上並無重大改變,不過,木匠師傅在這個建築中采用了所有最新的技巧,使得建成的戲院能帶給觀眾最大的舒適感,也給演員帶來了更多的方便。

戲服存放的空間可能擴大了許多,而且也裝置了最便利的後台機關布置。舞台還設計了一套暗門,這樣《麥克白》裏的三個幽靈才能現身,其中一道暗門在舞台下必定還有駐腳台,這樣理查德·伯比奇才能跳進奧菲莉婭的墳墓裏,使觀眾為之感動。戲院屋頂處也有複雜的機關,可以在《李爾王》中製造雷擊與閃電的效果。

董事會把這座新戲院命名為“環球”,他們的徽標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士海格力斯雙肩擎著地球。起先戲院後頭有條街,叫布蘭德租借街,戲院建好後,人們開始稱之為“環球街”。莎士比亞隻分攤付給布蘭德租金的十分之一,但在布蘭德的諸位律師眼中,似乎認為莎士比亞是董事會中的要員,在一份當地的財產調查中,董事會被稱為“威廉·莎士比亞與其餘者”。

戲院建設工程進度很快,1599年夏季之前戲院已經完工,可以再做公演了。它是全倫敦最漂亮的戲院,與近鄰上將劇團相比,簡直占盡了上風。

上將劇團見局勢對自己不利,便立即又建起了一座新的財富戲院。“上將”的班主與負責“環球”建築工程的師傅在合約裏約定,幾乎全部的工程細節皆與“河岸邊新建的劇院”相同,甚至連舞台的大小都和“環球”一樣,隻有將圓柱改成了方柱,上端雕著區別於“環球”的半人半羊的森林神像。而兩個戲院的最大不同,在於“環球”是圓形的,“財富”則是方形的,這是一種新嚐試。

“財富”建在城市北郊,雖也吸引了一批北邊居民,但不容置疑的,“環球”仍是當地最好的戲院。它被那一代人稱為“河岸之光”,而從那時起莎士比亞的劇本全都在那裏演出。

最先在“環球”表演的一些戲劇中,有一出是 《裘力斯·愷撒》,有個德國觀光客與朋友們越渡了泰晤士河來到環球戲院看到了這場極好的演出。

這位德國觀光客不諳英語,但對表演結束時演員們的群舞卻印象深刻。他對全英國戲院內的座位安排甚表讚同,因為在這座戲院裏,每位觀眾都能有良好的視線。對於在天井中花1便士就可獲得的站票、花較高票價可獲得的最舒服的有墊座椅以及表演途中小食、飲料的售賣,這名觀光客都非常喜歡,同時他對演員們絢麗的服飾也讚賞不已。

莎士比亞在《裘力斯·愷撒》裏嚐試了一些新的東西。他的劇情多來源於廉價小說或舊劇,《裘力斯·愷撒》是他根據布魯塔克的古典巨著《希臘羅馬名人傳》而寫的一係列劇本中的第一部。布魯塔克曾大受文藝複興時期人們的推崇,但莎士比亞對於他那種隻能閱讀不能排演的戲劇可沒胃口,他所以閱讀布魯塔克倒不是出於尊崇,而是為了劇情帶給他的快樂。

與他寫其他大部分劇本相比,莎士比亞在寫《裘力斯·愷撒》時速度較慢,也比較審慎留心。他像寫《錯中錯》那樣,把自己限製於某一字匯之中,而這時他的其他的劇本裏卻都是滿篇的創新字呢。他寫《裘力斯·愷撒》似乎極力想試驗以古典的駕馭方式來進行創作,結果還是沒討得那個頑固的古典派作家瓊森的歡心。瓊森還為《裘力斯·愷撒》著實氣惱了許多年。

《裘力斯·愷撒》中有個角色說:“愷撒,你錯待我了。”愷撒則回道:“愷撒犯錯,向來都有正當理由。”瓊森為此熱血衝頂,說那簡直是“鬼扯”。莎士比亞後來出版該劇時,雖把惱人的這兩句刪除了,瓊森仍舊餘慍未消。瓊森認為在處理角色時要合邏輯,他不認為獨裁者會不顧道理、邏輯這一套。直到20世紀,曆史證明了莎士比亞對獨裁者的描述是正確的。

瓊森的角色都經過了細密思考的過濾,他的詩也先經過散文的過濾。莎士比亞恰恰相反,他的角色從不過濾,似乎都誕生於雷霆萬鈞的直覺,他能描繪出並未親見的想象國度裏的情景,就好像他原就出生在那裏一樣。

1599年,宮內大臣劇團又演出了瓊森第二出喜劇《人人掃興》,觀眾並不喜歡,倒是印成書後反應很好,暴躁的瓊森一口咬定這種現象歸因於《人人掃興》過於寫實。他說觀眾不喜歡“就近與自己熟悉的當代發生關聯”的劇本,卻喜歡“公爵愛上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卻愛上公爵之子,公爵之子又愛上公爵夫人的侍女這樣的連環追求,再加上小醜和仆役”的劇情。

瓊森所說的這種缺乏真實劇情的歌劇式作品在當時倫敦舞台上非常普遍。就如莎士比亞此時所寫的包括《第十二夜》在內的一連串浪漫喜劇裏就擠滿了公爵、公爵夫人和逗趣的仆役,並且接二連三發生連環大追逐的情節;這些故事莎士比亞仍然是以讓瓊森跳腳的欠缺尊嚴、隨遇而安的態度創作的,取材於低俗小說。

《第十二夜》是莎士比亞早期喜劇創作的終結,以抒情的筆調和浪漫的喜劇形式歌頌了莎翁對充滿人文主義的愛情及友誼的美好理想。它與《威尼斯商人》《仲夏夜之夢》《皆大歡喜》並稱為“四大喜劇”。

在劇情設計上,莎士比亞並不反對在劇中讓女子穿著男裝,或讓流放之人藏身森林等的布局,他那神奇的雙手可以輕而易舉地托起這些劣等的材料,將它們恰到好處地融入喜劇和愛情故事的藝術光芒裏。莎士比亞與觀眾之間的這種親密關係,是瓊森這種重秩序的腦袋所不能理解的,他隻能黯然神傷:

這隻野獸,這批群眾……對於正確而恰當的事物一點也不愛。離理性與可能性越遠,他們就越認為好。

“環球”創建之初,莎士比亞所寫的另一出曆史劇《亨利五世》於當年夏季演出。亨利五世是英國曆史上眾望所歸的大英雄之一,倫敦觀眾常能見到這一角色在舞台上出現。莎士比亞雖然選了一個陳舊的題材,卻仍能吸引觀眾,並把他的亨利王塑造成英國國王應有的形象,使他成為英國最高貴的武士之一。

《亨利五世》是莎士比亞一係列曆史劇中最後的一環了。這些曆史劇涵蓋了百餘年的英國史,不過各劇之間都已經仔細銜接,都以相同的方式、態度來處理英國曆史。莎士比亞寫劇本一向不做詳細的考據,他也絕想不到,他這樣戲劇性的寫法會有如此大的說服力,叫後代的英國人以他的曆史觀來看待自己國家的曆史。

在莎士比亞眼裏,他的這些曆史劇如同不負責任的老紳士一樣,可是要把這個不負責任的老紳士打發掉還真不容易,最後應觀眾的要求,莎士比亞不得不再寫一出《溫莎的風流婦人》。《溫莎的風流婦人》一劇無意敘述曆史,是莎士比亞作品中唯一一部中產階級家庭喜劇。

《溫莎的風流婦人》劇背景不是溫莎堡,而是溫莎城,其中主角也不是貴族,而是平民。莎士比亞對這座蔓延著散亂的小城有著透徹的了解,因此能夠得心應手地拿來當做背景。

伊麗莎白女王無疑是很喜歡這出戲的,而且對劇中一般丈夫所表現的嚴凜的輕蔑態度也心有戚戚。劇中兩位女主角是活潑、聰慧的溫莎婦人,她們對於自己丈夫僅止於容忍而已,但是彼此之間的交情卻好得不得了。看了這出戲後,倫敦的主婦們對宮內大臣劇團更加另眼相看,格外讚賞了。

當時的文學界稱讚莎士比亞作品“甘醇可人”。莎士比亞迷對莎士比亞近乎癡迷的崇拜也招致當時知識青年的譏諷,對民眾癡迷於這些過時的題材表示不解,他們對莎士比亞最看不順眼的地方,竟是他總寫同一類型的作品。

為了體現對莎士比亞的排斥,牛津和劍橋大學一些聰明的學生還編了一出情節誇張的戲劇,可以反映出當時大部分青年高級知識分子對像莎士比亞這樣的通俗職業作家是何等輕蔑。

自然,牛津或劍橋兩校師生所寫的劇本,在各方麵都要優於粗枝大葉的倫敦市井產品,它們不受商業汙染,它們的知音是受過教育的貴族,而不是修鏟補鍋、粗手粗腳的倫敦小市民。

這些大學能毫不費力地演出天神從天而降與平地飛升的情景,而且還能製造出“雪花”。當演出大人物時,他們甚至還能借到那些藏於倫敦塔內、富麗氣派的袍褂。

大學裏的貴族們優於普通倫敦市的演員這是公認的。1593年,樞密院曾通告牛津、劍橋兩大學,不準許“普通演員”在大學裏演出。

也難怪,這兩所大學的學生是英國未來的希望,若讓鄙俗的戲劇表演搞壞了腦子,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雖然有大學法規規定,對觀賞職業劇團演出的學生施以處分,但伊麗莎白在位的最後幾年裏,政府一直付錢給各劇團,要求他們千萬不要在大學裏演出。

1603年,有人擅自出版了《哈姆雷特》劇本,內容很差,在標題頁上,它說明這出戲已有多次在“倫敦城及劍橋和牛津兩大學”中演出。在兩所大學裏演出恐怕是不可能的,但在牛津和劍橋兩地演出倒是可能的。

《哈姆雷特》中悲、喜劇交混,沒有遵守“三一”律,還有許多其他不合習俗慣例之處,上過大學的青年人一眼便能辨識,因此並不對這出戲表示讚賞。

《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最負盛名的劇本之一,同《麥克白》《李爾王》《奧賽羅》一同並稱為“四大悲劇”。劇情取自宮內大臣劇團裏一出老掉牙的通俗劇,約在莎士比亞初抵倫敦時便已寫成。那滿台亂走哭泣著說“哈姆雷特,複仇呀!”的鬼魂,正是16世紀80年代後期劇台上流行的噱頭。除非設計某種原因耽誤了複仇,不然全劇在第一幕裏就可以完結。幸以複仇的主角哈姆雷特就同進入衰老期的女王一樣陰鬱,猶豫不決、舉棋不定,始終無法采取行動,最後毀了劇中所有的人,後麵的幾幕才得以存在。

莎士比亞把哈姆雷特塑造得真實而讓人心驚。他雖有禮貌,卻又粗莽;他聰敏卻自憎自怨;他矛盾不定卻又叫人驚懼。莎士比亞明白哈姆雷特介於靈與肉的困境之中,那正是每個人自身悲劇的核心所在,自他而後,代代人都能從他身上找到自己心中的那個哈姆雷特。

就以最低的評價來看待《哈姆雷特》,它仍是出設計高妙的通俗劇,是出讓人叫好的戲。其中氣勢宏大的壯觀場麵和鬥劍的場景層出不窮,即使最會打瞌睡的小兒看了也會開懷大樂。莎士比亞雖然創作了無數個浪漫的情節,但不可否認,他同時有著莊戶人的精明,慣於識別那些騙人的門道,並以詼諧幽默的方式表現在戲劇中:

哈姆雷特:契約紙不是用羊皮做的嗎?

霍拉旭:是的殿下,也有用牛皮做的。

哈姆雷特:我看癡心指靠這些玩意兒的人,比牛羊聰明不了多少。

人們對《哈姆雷特》的成功爆發出的回響至今不絕。曾有人這樣評述道:

年輕一輩從莎士比亞的《維納斯與阿多尼斯》裏獲得了莫大的愉悅,但他的《魯克麗絲受辱記》和《哈姆雷特》卻討好了智者。

《魯克麗絲受辱記》這時已出到第四版,一般人都以為它是莎士比亞最好的作品。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上麵不惜花上大量筆墨,與《裘力斯·愷撒》中的簡略呈現出鮮明對比。《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最長的一部劇著,而且所含的新字也最多,如何做適當的裁度使其合於一般的舞台表演,在當時一定是頗令人頭痛的問題。

演出《哈姆雷特》的演員不論如何剪修,恐怕都不能把那些羽毛未豐的黃口小兒的戲份刪減掉。在《哈姆雷特》中,童子劇團的表演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他們也受到達官貴人們的寵愛。這些孩童們與成人劇團間的競爭日趨白熱化。

17世紀初,幾乎每個重要劇作家都曾為童子劇團寫過劇本,並且都是盡心盡力。唯一的兩個例外是托馬斯·海伍德和威廉·莎士比亞。

他們兩人都是成人劇團裏的股東,或是忠於自己劇團的關係吧。不過即便不是如此,莎士比亞也未必會替童子劇團寫戲,他不同於瓊森,對倫敦的普通戲迷絲毫不存輕蔑之心,他也無意隻為一小群特殊身份的觀眾編寫劇本。莎士比亞習慣於他那一大群興奮、毛躁的觀眾,他們辛苦賺了錢來看戲,若是叫他們覺著索然無味,他們可是不會乖乖買賬,立刻便要表現出來,讓你清楚誰才是上帝。

當然,這些上帝不會厭煩莎士比亞的,而莎士比亞更不會厭煩他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