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之旅

回到和田是1896年5月27日。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赫定每天都在為即將啟行的西藏之旅製作地圖和寫記錄。

和田地區的中國官員對赫定很是照顧,每天都派人送來食物和馬料。赫定請他介紹一位年輕的中國朋友,能陪他一同回到北京去,順便教教他說中國話。

不久後,赫定的旅行夥伴找到了。他叫馮喜,是一個看起來溫順體貼的年輕人。

準備工作完成後,他們打算上路,和田的官員還給他們開了一個歡送會。行李由馬匹馱著,往克裏雅和尼雅方向出發,到達以後,他們又添了六匹駱駝前往科帕,據說那裏盛產金子。

7月30日,他們進入科帕山脈,這裏是青藏高原的邊緣,屬於達賴庫幹的統治區域。過了這個山區,就全無人煙了,而且林木越來越稀,最後他們深入了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西藏幹旱酷熱的氣候使得他們損失了很多馬匹和駱駝,到這裏隻剩下3匹馬、1頭驢和3頭駱駝,此外還有12隻綿羊、2隻山羊和3條狗。

赫定帶了8名隨從,其中包括伊斯蘭和馮喜,還有幾名塔格裏克人。

山穀朝東南方逐漸縮小,由塔格裏克人引領,他們安全爬過了第一個隘口,那裏的海拔大約是4800米。

不拉卡巴喜(意思是泉源)是由塔格裏克人命名的最後一塊土地,從這裏再往東走,就是尚無人踏足的蠻荒地帶了。

在青藏高原上,冬季來得很早。如果是在平原上,正是8月中旬的酷熱天地,而在這裏,氣溫已降到零下7℃。

此時很多人都得了高山症,頭痛、脈搏微弱、精神萎靡不振,最嚴重的是馮喜,赫定派了兩名塔格裏克人帶著馬匹、錢幣和食糧,護送著他回和田。

伊斯蘭也因患了高山症而在忍受煎熬,並吐出了一團團的血塊。赫定打算派人送他回平原,結果他在高地上休息了兩三天後,又奇跡似的恢複了健康。

就這樣,赫定帶著幾個人進入了西藏北部,這裏的海拔在5000米左右,氣溫是零下10.5℃,狂風裹挾著冰雹和大雪。

偶爾天也會晴朗,但是隻要天邊出現一點黑影,緊接著就是轟隆的雷鳴和一道道閃電,整個山間頓時變成漆黑一片。厚重的雷鳴久久地在山間徘徊,濃密的暴雨夾著冰雹砸下,聲勢驚人。這些堅硬的小冰雹打在身上,即使隔著厚厚的老羊皮上衣,也還是覺得生疼。大家隻好把頭巾拉起來,整個將頭包住,勉強挺過去。馬也會被這種突來的暴雨冰雹嚇得驚恐不已。不過這種暴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消一小時,天空就會再度晴朗起來,美麗的雲霞就會出現在山峰那一邊。

現在,他們要攀越最險峻的“遠山”山脈了。經過艱苦跋涉,他們終於到達海拔5240米的隘道口。這時他們再次遇到了暴風雨和冰雹,大家隻好臨時搭起帳篷。這是他們經曆的條件最差的露營地,雷聲在四周不斷地回響,山穀的振動把駱駝和驢子嚇得不知躲到哪裏去了,水和柴薪都十分缺乏,必須以落在凹處的冰雹為水源,以破木箱為柴薪。

傍晚時分,天色放晴,不久,皎潔的月光將山穀染成一片銀白。天亮時,塔格裏克人發覺大家走錯了方向,他們露營的地方並非“遠山”的隘道口,而是一座不知名的山穀。為了尋找正道和走失的牲畜,他們必須下山。找回驢子和駱駝後,大家都累得精疲力竭,隻好重新找了一處小草坪紮營。

8月19日清晨,赫定被一陣喧嚷聲驚醒,原來所有的塔格裏克人都趁夜逃走了,他們還偷走了兩匹馬、十頭驢子和一些麵粉、玉米等。為了幹擾大家的注意力,他們還分成不同的隊伍往不同的方向走。看來這些人是蓄謀已久,隻是赫定他們晚上睡得太熟,沒有發現。

領隊帕爾皮答應替赫定找回所有逃走的人,他帶了兩個人和三匹馬出發,沒多久果然帶回了一群表情尷尬的塔格裏克人。

兩三天後,赫定一行人終於爬過了“遠山”的主峰,這裏的海拔是5500米。

橫越這座山穀幾乎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這裏地勢太高,一路行來盡是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地,滿眼所見皆是光禿禿的一片淒涼景象,連適應性最強的綿羊也無法生存。

由於無法適應稀薄的空氣和嚴寒的氣溫,每個人都或輕或重地患了高山症。但是,在人類看來非常冷僻的土地上,卻是野生動物的樂園,野驢和犛牛在這裏生息繁衍,以岩石裏的青苔和地衣為生。

他們又繼續向東走,不久便發現了一個小湖,可惜湖水鹽分很重,不能飲用。一路上,赫定都以數字來為這些湖命名,如這個湖就是第十四湖,位於海拔5000米的高山上。一個星期後,他們沿著一個大湖隻走了17千米。

這一段路上,除了路旁積雪的山嶺和冰河外,其他一無所見,景色非常單調。大家一麵走,一麵撿拾路旁犛牛排泄出來的糞便,這種糞便曬幹以後可以作為燃料,除了烹煮一日三餐,還可以供大家烤火取暖。犛牛糞燃燒後會發出青紅色的火焰,熱度極高。

繼續往前走,牧草越來越稀,馬和驢子一匹匹倒下,旅行隊的成員也越來越虛弱。駱駝是最有耐力的,可是它們的蹄子也因為長期趕路磨得不像樣子,赫定又替它們做了幾雙“鞋子”。

隨著路程的展開,赫定的心情越來越沉重,在駱駝、馬和驢子全部死亡之前,他們能到達有人煙的地方嗎?如果動物死去,隻能丟棄行李徒步旅行,這樣下去隻能是死路一條。

9月19日,那匹供大家騎了16個月,一直以來都忠心耿耿的馬也終於倒在帳篷邊。9月21日,路中央出現了一個大湖,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大家在湖邊搭起了帳篷。湖的麵積極廣,從這岸幾乎看不到對岸,大家隻好沿著湖岸向前走,因此費了兩天的時間在繞圈子。

現在他們隻剩下5頭駱駝、9匹馬和3頭驢子,給牲畜準備的食物早就用完了,隻剩下麵粉,赫定就用麵粉喂它們。

9月27日,一行人終於走出了這個遍布湖泊的河穀,繼續轉向東北爬過一個山口。

此時,又有兩三匹馬相繼倒下。糧食越來越少了,眼看大家就要挨餓了。9月底,他們到達了山穀入口處,並發現了一座歐玻(祀奉山靈的宗教性紀念碑),赫定推斷,這條路可能是蒙古人到拉薩朝聖時的必經之路。

這是赫定生平第一次看到歐玻,它由49塊翠綠色的扁平石頭圍著,碑上刻滿藏文。它們有沒有研究的價值呢?赫定有些好奇,但也沒有時間仔細查看。

第二天早上,赫定又發現另一處歐玻,還有一些營火以及搭帳篷的痕跡。在接下來的旅程中,他多次見到了這種碑文,後來他才清楚,這些文字是祈禱時使用的咒文“嗡嘛呢叭咪吽”,意思是“讚頌蓮花心中的寶石”。

一群野犛牛好奇地站在路邊,盯著他們。伊斯蘭為了趕走這群犛牛,朝牛群開了一槍,可是牛群毫不驚慌。正在大家都大惑不解時,一個老婆婆憤怒地從牛群中衝了出來,哦,原來這群犛牛是她飼養的。

大家就在這位老婆婆的帳篷附近紮營,經過了55天渺無人煙的旅途,突然看到自己的同類,他們心中難免百感交集。

可惜赫定這個旅行隊中沒有一個人會說蒙古語,領隊帕爾皮隻會說一個字“有”,赫定比他強一點,會說 “山”“湖”“河”“沙漠”等幾個字詞。該怎麽用這幾個有限的字眼來表達他們想買東西的意思呢?赫定靈機一動,學著綿羊“咩咩”叫了兩聲,並遞給老婆婆兩塊中國錢幣,沒想到老婆婆居然明白了,於是一頭肥羊就成了他們的晚餐。

傍晚時,男主人趕著一群綿羊回來,他的名字叫多爾切,聽說是一位捕犛牛的高手。多爾切第一眼看到他們時,非常驚訝,當場愣在原地,好像赫定他們是天外來客,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似的。確實,他們一行人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流浪了五十多天,看起來是有點狼狽。還是老婆婆和她的孫子悄悄告訴他,他們並不是土匪強盜,買東西會付錢,還送給她一些香煙和沙糖,多爾切這才打消疑慮,露出笑容。

當晚,大家聚在同一頂帳篷裏快樂地聊天,才發現多爾切實在是一個隨和的人,大家很快就跟他交上了朋友。第二天,多爾切賣給赫定三匹馬和兩隻綿羊。

多爾切還擔任向導,帶領赫定等人去他族人居住的柴達木盆地參觀。這塊盆地的原住民是塔吉努爾蒙古人。

兩個語言不通的人想要溝通是相當不容易的,每次赫定在這兒比手畫腳地表達,而多爾切還是不能理解時,赫定就下定決心學習蒙古語。他第一個想要學的是數字,學會之後,他又指著自己的額頭、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手、腳、帳篷、馬、馬鞍等,多爾切說一個詞,赫定就模仿他的嘴形說一遍,再用拚音把它記錄下來。

簡單一點的像吃、喝、睡、坐、乘等,還可以用動作來輔助了解,可是有一些就不好學了,赫定想學“打”這個字,可是不知道用什麽方法表達這個意思,沒辦法,他就輕輕在多爾切背後拍了一下,這種突兀的舉動顯然把多爾切搞迷糊了,他還以為赫定生氣了呢。多爾切的表情除了吃驚外,還有一點點害怕,這讓赫定心裏很過意不去。

赫定繼續勤奮地學習蒙古語,兩三天後,當他們騎馬去納吉慕仁山穀兜風時,赫定又把多爾切拉到身邊,一路上都向他請教各種山峰名稱的發音。

赫定本來就很喜歡學習語言,再加上探險的工作性質,畢竟他也不能隨時隨地帶個翻譯在身邊。就現在的情形來看,因為語言不通,兩個本該侃侃而談的夥伴一路上隻能沉默以對,實在令人難過。不過經過他不厭其煩的討教,兩三個星期後,基本上所有遊牧民族的簡單方言他都能略說一二了。

10月6日,赫定帶著多爾切先行出發,尤達西也跟著他們,隊伍中的其他人整裝完畢再隨後趕上。赫定和多爾切一路從逐漸開闊的山穀走下去,最後在北方看到了柴達木盆地的地平線。傍晚時分,他們越過沙漠,朝長滿了檉柳叢的草原地帶走去。

這時,多爾切忽然停了下來,指著他們走過的路,比手畫腳地告訴赫定,如果沒有他的指引,剩下的人是無法走過這片沙漠趕上他們的。赫定猜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於是笨拙地用蒙古語表示他知道了,讓他回去給隊伍帶路。多爾切高興地飛奔上馬,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當時一片夜霧迷蒙,幾乎分不清方向,幸好赫定騎的這匹馬識途,不用他驅策,就能帶著他繼續往前走。

長路漫漫,好像永無止境,終於,赫定在夜幕中發現了幾點火光。火光越來越密集,偶爾還傳來一兩聲狗吠,沒多久,幾隻凶猛的牧羊犬向他們撲了過來,幸好赫定及時跳下馬把尤達西抱上了馬鞍,否則它一定會被牧羊犬咬死。

又繼續前行了約50千米,赫定和尤達西終於到達了伊科左汗果帳篷村,蒙古人在這裏搭了不計其數的帳篷。赫定拴上馬,走進其中一頂帳篷。帳篷裏有六個蒙古人,分別圍坐在火旁,一邊喝奶茶,一邊用手揉搓糌粑。

赫定對他們笑了笑,然後大聲地用蒙古語:“阿姆桑班?”(身體可好?)

這六個人冷冷地瞪著赫定,一句話也不回答,赫定裝作若無其事地舀起一瓢馬奶喝著,喝完又點上了香煙,其實他心裏覺得尷尬極了。蒙古人仍然不說一句話,隻是冷冷地看著赫定。雖然赫定的臉都笑得僵硬了,可是他們還是不理他。大家就這樣你看我、我看你地枯坐了差不多兩小時。

帳篷外傳來一陣馬蹄聲,是赫定的旅行隊到了。多爾切用蒙古語跟他們說明了這支旅行隊的目的和遭遇後,這些人馬上變得熱情起來,還留他們住了五天。

從新疆跟隨赫定前來的兩個身經百戰的“勇士”——一匹馬和一頭驢子已經死去了。在出發伊始,他們共有56頭牲畜,如今隻剩下了3頭駱駝、3匹馬和1頭驢子。因此,他們在這裏重新編組了一支旅行隊。

附近的蒙古人聽說赫定想買馬,紛紛前來兜售自己的馬匹,赫定買了20匹馬,由帕爾皮負責馬鞍的製作,他的老本行就是幹這個的。

這裏的居民依靠飼養綿羊、駱駝、牛羊和馬匹為生,生活過得祥和幸福。他們脖子上經常掛著一串黃銅或銀質的小盒子,盒子裏是一尊由黏土製成的小佛像,還有幾張寫有祈禱文字的小字條,這種盒子有一個非常奇怪的名字——“高”。它們製作得非常精巧,尤其是銀質的盒子,上麵還鑲有許多珍貴的土耳其玉和珊瑚。赫定買了一些。奇怪的是,這些蒙古人總是偷偷地在夜晚跑到他的帳篷來,把這些東西賣給他,好像很怕別人知道似的。

這一族的族長梭南也前來拜訪赫定,他帶來的木製容器盛滿了發酵的馬奶。禮尚往來,赫定也帶了禮物到他的帳篷去回拜,梭南的帳篷入口處掛著一杆標槍,帳篷內有一座非常華麗的佛堂。

10月12日,赫定率領旅隊告別村人,繼續向東走,他們的左邊是寬闊的柴達木盆地,右邊是青藏高原的層層山脈。白天他們趕路,晚上住在蒙古人的帳篷裏,吃他們給予的食物。幾天後,多爾切領完報酬返回家去,取代他成為向導的是高大的蒙古人洛布桑。這裏離西寧還有一個月的路程。

渡過凍了一半的雅克河之後,赫定看到了美麗的青海湖,湖麵非常寬闊,有大群的羚羊在湖邊吃草。

在途中赫定一行人還差點和唐古特盜匪發生戰鬥。唐古特人是西藏的一支,但是通常都認為他們比一般西藏人更為野蠻凶殘。他們搶劫弱小的商隊,逮住機會就偷別人的馬匹。

赫定有一個輕巧的小爐子,是用鐵皮做成的,配有一根煙囪,是給帳篷取暖用的。洛布桑告訴那些盜匪,那是一支噴射炮。唐古特人大為震驚,沒想到大炮要加熱才能用。洛布桑解釋說最新的武器就是這樣用的,世上沒有什麽力量可以抵擋得住這冰雹似的炮彈。唐古特人聽完後就逃得遠遠的了。

而後越過哈拉庫圖山隘,到達河口,這兒是著名的黃河流域地區。這裏離北京還有1500千米。

越往東走,土地越肥沃。路上他們遇到一些趕著駱駝的徒步旅行者,一些由白楊樹、白樺樹及柳樹圍成的村莊。

最後,他們終於到達了譚卡城門下。譚卡城裏住著一些外國傳教士,赫定打聽了他們的住址後,便去拜訪他們。

11月23日深夜,旅行隊到了西寧,在城外盤桓了一夜,等到天亮時城門才開。赫定去拜訪了三位教士,他們都熱情地招待了他。

到了西寧,赫定把旅行隊解散了,隻留下了伊斯蘭。他付給他們比原來多一倍的報酬,還把馬匹送給他們,自己隻留下兩匹。

亞洲大陸遼闊無比,赫定和伊斯蘭又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於1897年3月2日到達北京。

在北京待了一段時間,赫定付給伊斯蘭一筆豐厚的酬金,讓他返回家鄉,赫定則乘火車經利西伯利亞鐵路,再經過聖彼得堡,由芬蘭搭海船回到故鄉。值得一提的是,在聖彼得堡,赫定覲見了沙皇,沙皇允諾,無論赫定今後遇到什麽苦難,他都會盡力幫助他。

1897年5月10日,赫定回到了斯德哥爾摩。這距離他當初起啟程探險已整整三年七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