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餘香
劉姥姥走的這一早,寶釵等人吃過早飯,又去賈母那裏問了安出來,就和黛玉等人又重新回大觀園來,走到各自回住處的岔道口,寶釵就叫黛玉說:“顰兒你跟我來,我有一句話問你。”黛玉便同了寶釵,來到蘅蕪院裏。進了房,寶釵就坐下笑說:“你跪下,我要審你。”黛玉不解何故,就笑說:“你瞧寶丫頭瘋了,審我做什麽?”寶釵冷笑說:“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門的閨秀!滿嘴說的是什麽?你趕緊實說我就罷休。”黛玉照舊不明白,隻管發笑,說:“我嘴裏說過什麽?你倒說出來我聽聽。”寶釵笑說:“還裝憨,昨兒上午行酒令你說的是什麽?我竟然不知出處是哪裏。”
黛玉一想,方想起來昨天失於檢點,把那《牡丹亭》《西廂記》裏的說了兩句,一句是《牡丹亭》裏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一句是《西廂記》裏的“紗窗裏定有紅娘報”,這都是在當時看來屬於言情的黃色戲曲裏的唱詞,於是黛玉不覺得臉就紅了。她哪裏看過這個,不過是寶玉叫茗煙從外麵的書店裏買來這種戲文,她也分著看過了罷了。於是黛玉便上來摟著寶釵,笑說:“好姐姐,我原是不知道隨口就說的。你教給我,我再也不說了。”寶釵笑說:“我也不知道,隻是聽你說的我都沒聽過,所以請教你呢。”黛玉說:“好姐姐,你別跟別人說,我以後再不說了。”寶釵見黛玉已經羞得滿臉飛紅,滿口央求,也就不再往下追問,於是拉她坐下喝茶,款款地告訴她說:“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小時候七八歲上也夠纏人的,跟著姐妹兄弟們,也偷看祖父手裏的藏書——‘西廂’、‘琵琶’、‘元人百種’什麽的,什麽都看。都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不再看了。所以咱們女孩子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不如不讀書的,何況你我。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倒好了。隻是如今並沒聽說有這樣的人,更多是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耽誤了他,他也把書糟蹋了,所以倒不如隻幹耕種買賣的,倒沒什麽大害處。你我隻該做些針線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字,既然認得了字,隻揀那正經的看看也罷了,最怕看見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一席話,說得黛玉垂頭喝茶,心下暗服,隻有答應“是”的一個字的了。
這時忽然李紈的丫鬟素雲進來,說:“我們奶奶請二位姑娘們來議事呢,幾位姑娘和寶二爺也都在那裏等呢。”寶釵、黛玉二人不知何事,就趕往稻香村來,果見眾人都在那裏。
李紈見她倆來了,就笑說:“我們起社還沒多久,就有要偷懶的人,惜春要告假一年呢。昨天老太太一句話,要她畫什麽園子圖,這她就得了機會,要告假一年了。”
探春笑說:“也不要怪老太太,都是劉姥姥一句話。”
林黛玉也笑說:“是啊,都是她一句話。她是哪一門子的姥姥,直叫她是個母蝗蟲就是了。”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寶釵笑說:“顰兒這促狹嘴,她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的粗活,潤色比方著說出來,一句是一句,著笑的厲害。這‘母蝗蟲’三個字,把昨兒那情形全都給再現出來了。虧她倒想得也快。”
眾人聽了,都笑了。
李紈說:“你們商議一些,我說給她一個月的假,她嫌少。你們怎麽說呢?”
黛玉說:“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畫自然得要兩年工夫呢。又要研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著顏料,又要——”剛說到這兒,眾人都知是取笑惜春,就問“還有怎樣?”黛玉本來一本正經,也撐不住笑著說:“又要照著這樣兒慢慢地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眾人都笑個不停。寶釵笑說:“‘又要照著這個慢慢地畫’,這最後這句最妙。所以啊,昨天那些笑話雖然可笑,回想一下是沒味兒的。你們細想顰兒這幾句話雖然是淡的,回想卻有味兒。我都笑得動不了了。”
惜春說:“都是寶姐姐讚的她越發逞強,這會兒拿我也取笑。”
黛玉忙笑著拉住惜春,說:“我問你,是單畫這園子呢,還是連我們眾人也都畫上去?”惜春說:“要畫園子,但是老太太還叫連人也畫上。我又不會畫人物,這會兒正發愁呢。”黛玉說:“人物還容易,你關鍵蟲草上不行。”李紈說:“這上頭哪用得著畫蟲草?最多畫點兒鳥就行了。”黛玉笑說:“別的蟲草不畫也就罷了,昨兒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故。”眾人聽了,又笑起來。黛玉一麵笑得兩手捂著胸口,一邊說:“你快畫吧,我連名字都起好了,就叫《攜蝗大嚼圖》。”——那是劉姥姥吃點心了。
眾人聽了,越發大笑起來。隻聽“咕咚”一聲響,眾人急忙看時,原來湘雲坐在椅子上,被她全身仰著大笑,一下子連人帶椅子都翻向後邊去了,好在有板壁擋住,沒有落地。眾人見了,越發笑個不停。寶玉連忙上前扶起來,眾人才漸漸止住了笑。寶玉看黛玉的兩鬢略有些鬆了,就給黛玉使了個眼色,黛玉會意,就走到裏間,拿著李紈的鏡子一照,果然是兩鬢略鬆了,於是連忙找出妝台裏的抿子來,對鏡抿了兩抿,收拾好了,方才出來。然後指著李紈說:“這是叫你帶著我們做針線學道理呢,你反倒招我們大玩大笑的。”
李紈笑說:“你們聽聽她這刁話。是她領著頭鬧的,引著人都笑了,倒賴是我的責任。真真恨的我保佑你明天找著一個厲害的婆婆,看你到那時還刁不刁了。”
黛玉這才臉有點紅了,拉著寶釵說:“咱們還是放她一年的假吧。”寶釵說:“我說正經的吧,藕丫頭雖然會畫,但不過是一些寫意的,真寫真地畫出來,還得跟那幾個工畫的相公學學。那畫的工具也得事先看看,你現在都有什麽畫器?”
惜春說:“我何曾有什麽畫器,不過就是隨手寫字的筆有時候拿著畫畫,用的顏料,也就是赭石、廣花、藤黃、胭脂。”
寶釵說:“所以啊,今天給你開個單子,照著單子跟老太太要去。我這就說,寶兄弟寫。”
寶玉忙提筆靜聽。寶釵說:“頭號排筆四隻,二號排筆四隻,三號排筆四隻,大然四隻,中染四隻,小染四隻,大蟹爪十隻,小蟹爪十隻,須眉十隻,大著色筆二十隻,小著色筆二十隻,開麵十隻,柳條十隻,南赭四兩,石黃四兩,石青四兩,石綠四兩,管黃四兩,廣花八兩,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再要細絹羅四個,粗絹羅四個,擔筆四隻,大小乳缽四個,大粗碗二十個,五寸粗碟十個,三寸粗白碟二十個,風爐兩個,砂鍋大小四個,新瓷罐兩口,新水桶四隻,一尺長白布口袋四條,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抽屜的木箱一個,實地紗一丈,生薑二兩,醬半斤。”黛玉聽到還要醬和生薑,就不明白了,忙接著說:“鐵鍋一個,鍋鏟一個。”寶釵就說:“要這個幹什麽?”黛玉笑說:“你不要生薑和醬嗎?我拿來鐵鍋和鍋鏟,好把顏料放進去炒著吃。”眾人都笑起來。寶釵笑著解釋說:“你不知道。那碟子得上火烤,不拿點生薑和醬塗在碟子底下,會烤爆了的。”
眾人聽說,都說:“原來如此。”
黛玉又拿著單子看了一下,就又笑著拉著探春悄悄地說:“你瞧瞧,畫個畫又要這些水缸箱子來了。想必是她糊塗了,把她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探春“噯”的一聲,笑個不停,說道:“寶姐姐,你還不擰她的嘴?你知道她剛才編排說你什麽了。”寶釵笑說:“不用問,狗嘴裏還能吐出象牙不成!”說著,就一邊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就要擰她的臉。黛玉笑著忙央告:“好姐姐,饒了我吧!顰兒年紀小,隻知道說,不知道輕重,做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我還找誰去?”眾人聽了,都奇怪地說:“說得好可憐的,饒了她吧。”
寶釵聽她話裏有話,分明是帶著前麵說她胡亂看雜書的事情而說的,感謝寶釵教導她了,於是也就放她起來。黛玉笑說:“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可不會饒那人的。”寶釵笑著說:“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也愛你伶俐,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發攏一攏。”黛玉果然轉過身來,寶釵用手攏上去。
從此黛玉寶釵,遂成為知己,再無芥蒂之事了。大家又說了一些閑話,方才散去。不知幾日後又有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