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假裝鎮定地踏進門檻,回頭關門:“爺爺睡著了,門從裏麵鎖了,我爸媽那邊的門從外麵鎖了,所以又回來了。”說完,眼巴巴地看著他,怕他會把自己攆走。

“所以呢?”霍景澄想到今天不知道第幾次扣這個襯衫扣子了,有點想笑。

石伽伊看了眼雕花實木大床,嘟囔道:“能睡下倆人吧?”

霍景澄係紐扣的手頓了頓,挑眉看她,這是能不能睡下兩個人的問題嗎?

石伽伊眨了眨眼睛,表情有點糾結,明顯內心交戰中,很快,她似乎說服了自己,聳了下肩:“沒事,大家都這麽熟了。”說著,她將枕頭放到床裏側的另一邊,爬了上去,鑽進了被窩,“景澄哥哥你睡那頭吧,睡覺的時候注意腳丫子別蹬到我的臉了。”

霍景澄見石伽伊抱著米奇擺好姿勢準備睡了,他氣笑:“別的房間呢,我去那邊吧。”

“沒被子啊,你沒提前說要來,都沒事先整理房間。”石伽伊打了個哈欠,將米奇布偶放到身側不遠處,“我們誰也不能踢誰啊,不許越過米奇這條線,對了,也不許踢我家米奇。”

霍景澄很想問,你是怎麽做到這麽自然地和男人共處一室同床共枕的?趙小雨說得對,石伽伊七竅隻開了六竅,她就是一沒心沒肺的小屁孩。

石伽伊睡到半夜時被渴醒了,迷迷糊糊醒來想去找水喝,發現書桌前台燈還亮著,霍景澄坐在藤椅上看書。

石伽伊睡眼惺忪地看著他,漸漸地,他的身影在眼眸中清晰起來,身形頎長,姿態閑適,側臉如手藝巧奪天工的匠人剪出的最完美的剪影,他微垂眸,手下輕輕翻了下書,在寂靜的夜,翻書的聲音都顯得那麽清晰。

似乎想確定石伽伊有沒有被吵醒,他扭頭看向石伽伊,結果,沒防備地,對上了女孩黑漆漆又有些茫然的眼睛。

霍景澄彎了彎嘴角,包括眉眼,都彎成了好看的弧線,他輕輕地對石伽伊一笑,燈光溫柔,眉目更加溫柔。在這一瞬間,石伽伊突然懂了為什麽趙小雨一提起霍景澄,就眼睛放光,甚至還當著林止的麵不怕死地說過:摸不到看兩眼也心情愉悅呀。

“怎麽醒了?”他問。

聲音不大,溫柔低沉,又似呢喃。

石伽伊揉了揉眼睛坐起:“霍景澄……”她喊完才意識到自己嗓子啞了,她輕咳一聲,“你怎麽還沒睡?”

霍景澄看著她睡得有些紅的臉頰,聽著軟軟糯糯的聲音,忙低頭,手指下意識地點了點書:“很好看。”

估計又是她書架上的哪本兒童讀物,霍景澄那獨特的品位她真是懶得說什麽。石伽伊又咳了一聲,說:“桌子第一格抽屜裏有娃哈哈,扔給我一瓶。”

霍景澄打開抽屜,幾板名叫娃哈哈的奶飲品整齊擺在抽屜裏,他取出一個,將吸管紮進去,拿給石伽伊,石伽伊接過去趴在**一臉滿足地喝起來。

霍景澄突然有種自己是半夜起來奶孩子的奶爸的錯覺。

“霍景澄,你媽媽不生病時是個很好的人吧?”石伽伊喝了一瓶奶後似乎喝清醒了,竟然來了秉燭夜談的興趣。

他點點頭:“很好的人。”

“她……和霍伯伯的關係好嗎?”

他搖了下頭:“她……恨他。”

誰恨誰石伽伊沒問,多少能猜到,她心下歎了口氣,果然像老石說的那樣,豪門很複雜啊。她咬著吸管:“你後麵的傷是被什麽打的?”

霍景澄低頭繼續看著書,沒說話,也沒有再翻頁,過了很久,石伽伊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開口道:“腰上是戒尺抽的,肩膀上是花瓶砸的。”

石伽伊再次坐起來,她將手裏的瓶子扔向垃圾桶,很用力,帶著氣,她說:“下次,我說你媽媽下次要再打你,你就跑!好嗎?”

霍景澄合上書,又給她拿了一瓶奶送過去,他蹲在床邊,想安慰她,不知道該如何說,隻道:“習慣了。”

他從小就這麽安慰自己,不然怎麽辦呢,反抗嗎?她不是惡意,她是無意,逃離嗎?那等於將她推向地獄。

霍景澄不想讓石伽伊再追問這件事,立刻轉移話題:“好喝嗎?那個哈哈。”

石伽伊知道他不想說,噘了噘嘴,點了點頭:“好喝。”

“喝完睡吧。”

“這叫娃哈哈,不叫那個哈哈。”

“娃哈哈。”霍景澄學她說了一遍。

“就是娃娃喝了會笑哈哈的意思。”

霍景澄笑了:“你是娃娃嗎?”

“是呀。”

“那……你什麽時候能長大呀?”他看著她,說著,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不著急不著急,老石說大人很累的。”

“我有點著急。”他說完,抬眸看她。

我有點著急,我想你快點長大,大到能看到我眼中的深情和話中的愛意。

“你已經長大了,比老石都高。”石伽伊並沒有懂他的意思。

霍景澄沒說話,半晌,他又笑了,石伽伊心想,這人平時看著挺酷的,其實笑點特別低。

石伽伊喝了個水飽,有點撐,更睡不著了,她看著天花板,想了半天,最終找了個不算敏感的話題:“你們家在香港很有名氣嗎?頂級富豪的那種?”

能被八卦雜誌稱為豪門,還有狗仔蹲守,霍家應該很厲害吧。

“爸爸的妻子以前是女明星,所以大家對霍家的關注度比較高。”

石伽伊眼睛一亮,將手中的空瓶扔向遠處的垃圾桶,精準進入,她坐起身:“是誰?”

“退出娛樂圈二十年了,你不會認識。”

“你過來說,進被窩。”石伽伊覺得這可說不準,她看TVB長大的,多老的片子都在胡同口的音像店租來過。

這晚,石伽伊和霍景澄聊了很多,她靠坐在床這頭,他靠坐在床那頭,中間躺著米奇,兩個角落遙遙相對。

寂靜的夜晚,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從霍家聊到張國榮,聊到抑鬱症時,霍景澄突然說:“躁鬱症有遺傳的。”

石伽伊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他,半晌,將米奇扔到他身旁:“如果你生病了,我把我最愛的米奇給你揍。”

霍景澄失笑:“你不怕我嗎?”

“不怕啊,因為你打不過我,我可是人稱混世小魔王的伽爺。”

“那你們魔界通常都幾點睡覺?”

石伽伊笑道:“現在,晚安,霍景澄。”

“晚安,十一。”

石伽伊是被老爺子養的百靈鳥吵醒的,她伸了個懶腰,習慣性地向一旁摸米奇,沒摸到,繼續閉著眼睛摸。庭院裏傳來若有若無的說話聲,不消一會兒,老爺子來敲門:“伊伊,春雪來找你上學了。”

春雪家和她家隻隔了一個胡同,兩人又是同班同學,經常一起上學放學,石伽伊應了一聲:“讓她進來。”

石伽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想看米奇是不是被自己踢到床下了,結果一睜眼看到床另一邊側身睡得正熟的霍景澄,她的米奇,被他抱在懷裏。

石伽伊愣了半晌這才記起,昨晚霍景澄來了,他們聊了很久的天,她自願奉獻出米奇給他當沙袋……

嘎吱的開門聲中,霍景澄才悠悠轉醒,石伽伊一下蹦下床,剛穿好鞋走了兩步春雪就進來了:“石伽伊,今天我值日,我們早點走吧。”

石伽伊衝她比了個“噓”的手勢,可是晚了,霍景澄醒了,坐起身看向逆光中的兩個女孩。

春雪沒想到房間裏還有別人,先是驚訝,待看清人,臉騰地一紅,悄悄地又看了一眼霍景澄,訝異地小聲問石伽伊:“這是誰呀?你們睡……一起?”

石伽伊見霍景澄醒了,過去把米奇抱回了懷裏,顯然一副後悔的樣子。

霍景澄下床,還穿著長衣長褲,隻是睡了半宿後有些褶皺,他替石伽伊回答了剛剛春雪的問題:“我是他哥哥。”

說的是英文,但春雪聽懂了。

“你……你好。”春雪在他的注視下,有點緊張,心想石伽伊的哥哥比他們校草都帥,似乎因為剛起床的緣故,聲音有些沙啞,又性感又慵懶,讓人聽得臉紅心跳。

石伽伊倒是沒注意春雪嬌羞的模樣,她打了個哈欠:“要不你先走吧,我估計還得一會兒。”

春雪猶豫了一下:“那我等你一會兒吧,值日去晚一會兒也沒事。”

“成,那我快點啊。”說著,石伽伊就進了洗手間。

春雪又偷偷看了霍景澄一眼,她捋了捋發絲,剛想說話,就見他突然抬腳跟著石伽伊走進了洗手間。

石伽伊正在刷牙,見他進來,用眼神詢問:怎麽了?

“記得要對你同學說我是哥哥,遠房親戚家的哥哥。”霍景澄頭發有些亂,看著有了些生活氣息。

石伽伊挑眉,繼續用眼神詢問:為什麽?

霍景澄看著鏡子裏的她,將她亂糟糟的頭發揉了揉,更亂了,他倒是滿意了,這才繼續說:“讓你同學知道你和男生睡在一起不太好。”

石伽伊吐掉沫子,點頭:“對哦,雖然我們問心無愧,但我同學他們不知道啊,他們超八卦的。”

正是對一切都好奇,什麽都想打聽的年紀。

霍景澄沒有出去的意思,他透過鏡子看她,突然說:“你看過《倚天屠龍記》嗎?”

“當然了,”她點頭,“怎麽了?”

“周芷若對張無忌說過一句話。”

“哪句?”

“倘若我問心有愧呢。”這句話,霍景澄是用粵語說的,說完轉身出去了。

石伽伊皺眉:“聽不懂!”

沒人理她。

石伽伊:“……”

這人!

石伽伊轉頭繼續漱口,看到鏡子中的自己,一頭雞窩似的亂發,挑挑眉毛,這人?這大哥哥不是走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路線嗎?什麽時候改的?

一離開石家宅院,春雪就打聽霍景澄:“你這個遠房哥哥為什麽說英文呀?”

“在香港長大的,不會說普通話。”

兩人走到胡同口碰到買完油條準備回去的趙小雨,趙小雨抽了根油條給石伽伊:“伽爺,路上啃。”

石伽伊沒接:“油乎乎的,不要。”說完,她想起什麽,問春雪:“你吃嗎?”

春雪沒想到石伽伊突然問她,愣了一會兒又搖頭:“我吃早餐了。”

“聽說你姥姥最近身體不好?給你做飯了嗎?不用客氣,拿著吧。”趙小雨說著就將油條遞到她眼前。

春雪不太高興地嘟囔道:“我說了我吃了。”說完,低著頭急匆匆離開。

趙小雨挑眉看石伽伊,石伽伊搖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怎麽了。

趙小雨也不以為意,轉手又把油條塞回袋子,想起什麽:“對了,霍景澄挺不錯的,我幫你試探過了。”

“我景澄哥哥當然不錯了,”石伽伊說完,奇怪地看她,“試探什麽?”

趙小雨樂了:“人家可沒當你是妹妹你個傻帽兒,找機會趕緊給他收了,這種極品,多少人虎視眈眈著呢。”

“他又不是妖怪,我幹什麽收了他。”

“也對,”趙小雨抬腳往家走,“應該是他收了你這個小妖怪。”

那天後,春雪跑石伽伊家突然變得勤了很多,本是約在胡同口會合一起上學的,春雪卻每天都早來,每次都直接去房間喊石伽伊。石伽伊終於在某天的一個清晨,在春雪看向西廂房無數次時察覺到她的心思。

“少女懷春?”石伽伊撞了撞她的肩膀。

春雪忙低頭看鞋,小聲說:“哪有。”

“沒有?”石伽伊笑道,“不想考清華了?別怪我沒提醒你,男色可是你踏進名校的絆腳石。”

春雪不說話,半晌,她突然恍然大悟:“我說你怎麽不搭理江啟呢,家裏有這模樣的哥哥看久了,江啟那樣的在你眼裏也就一般吧?”“江啟啊,清湯寡水的,你也覺得他帥?”石伽伊問。

“沒見到你哥之前,我是覺得他很帥的。”

石伽伊歎了口氣:“霍景澄真是作孽啊。”

隨即,兩個女孩一同笑起來。

有人說江啟是校草,是學校的門麵,即使學習不好但討人喜歡,女孩們覺得他長得帥品味又好,還特立獨行,在這個講究個性的年代,江啟就是老師的眼中釘同學心中的香餑餑。而石伽伊,對此嗤之以鼻,在她看來,不就一不學無術的富二代嘛。

江啟不僅是不學無術的富二代,還是個受虐狂,石伽伊越不搭理他,他越是上杆子追著,煩得石伽伊差點給他告老師。

石伽伊和春雪正說著話,江啟不知道從哪邊跑來,湊近石伽伊:“誰作孽啊?”

春雪見到江啟,忙打招呼:“早上好,江同學。”

石伽伊拽了拽書包帶子,故意道:“呦,這不是清湯寡水嗎?早上好啊。”說完,抬腳就走。

“什麽清湯寡水?”江啟納悶。

春雪輕咳一聲:“她說你長得清湯寡水。”

“怎麽說?”

春雪猶豫了下,解釋:“就是……就是沒味道,沒看頭兒。”

江啟挑眉,隨即有點怒了:“她……她丫的,欠收拾。”說著長腿一邁追上去,“石伽伊你給我站住!”

石伽伊站住,回頭看他,皺眉。

江啟咧嘴一笑:“我一早跑王府井那邊給你買的麥當勞你吃不吃?”

春雪:“……”

後來,有次放學回來,石伽伊和春雪在胡同口碰到霍景澄,春雪一步三回頭地往家走時,石伽伊看笑了,心道:這花癡。

一同走回家時,石伽伊站到霍景澄前麵,仰頭問他:“霍景澄,你在香港有沒有女朋友?”

霍景澄看了看她,抬腳往前走:“你覺得呢?”

石伽伊隨著他步伐的頻率往後退著,繼續問:“我覺得沒有,有也被你冷落跑了,這次來都沒見你帶手機。”

“嗯,沒有。”

“沒有手機了?”

“沒有女朋友。”說完,他又補了一句,“也沒手機了。”

“又讓你扔了?”

“砸了。”

石伽伊:“……”

行吧,要是她媽媽老打電話來吼人她也得砸,砸個稀爛。

“問這幹嗎?”

兩人一前一後相對著,一前進一後退地朝家門口方向走,石伽伊笑了,笑得像個一肚子壞水的小狐狸:“那你想不想找個北京媳婦?”

霍景澄突然停住腳步,站定,探究地凝視著她,又是那種居高臨下的姿勢。

石伽伊覺得這種對峙方式太有壓迫感,又往後退了一步,霍景澄突然伸手拉住她,往前一帶,兩人挨近,挨緊,嚴絲合縫。

石伽伊仰頭看他:“怎麽了?”

“撞樹了。”他說。

石伽伊回頭,後麵是張大爺家門口的柳樹,石伽伊突然想起有次碰到趙小雨和林止在這兒接吻的事,也是這個位置,姿勢也差不多,她臉一熱,忙推開他,轉身往家走。

霍景澄看著她的背影,嘴角慢慢翹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不遠處大雜院門口的趙小雨看好戲似的看著他,吐了下瓜子殼,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不夠啊,霍景澄,石伽伊這姓沒白姓,冥頑不靈的小石頭還得需要你再明顯點。”

霍景澄看了她一眼,像沒聽到似的,回了石家。

趙小雨聳聳肩,心想,太明顯了,對石伽伊和對她的態度簡直天上地下,這石伽伊蠢成什麽樣了,還看不出來自個兒被一豪門大帥哥惦記了。

霍景澄在北京待的第五天,霍雋將電話打到石家,請求石爺爺幫忙照顧霍景澄,因為疫情危機沒有解除,甚至有控製不住的趨勢,用他誇張的說法是,香港,快被世界隔離了,他接連叮囑了好幾遍,讓霍景澄不要回香港。

霍景澄接過電話,隻問:“媽咪最近怎麽樣?”

“很多人陪著她,放心。”

四月上旬時,內地官方媒體關於SARS的報道增多,但說法多是廣東、香港等地區的疫情已經受到控製。那時候,人們或無憂無慮或事不關己地生活著,甚至出門都不戴口罩。石爸爸在加拿大出差,他從外媒那兒了解到國內的危機,幾次打電話回來,讓老爺子和石伽伊出門一定要戴口罩。

石伽伊不當回事,也不聽話,沒少讓老爺子念叨。

這日早上要上學時,霍景澄送石伽伊走到胡同口,將自己的口罩拿給她:“洗幹淨了。”

“沒有別的顏色嗎?黑不溜秋的。”石伽伊拽了拽書包帶,準備溜走。她不喜歡戴口罩,因為不僅勒耳朵,還影響她自由自在地呼吸空氣。

霍景澄察覺到她的小心思,在她轉身的那刻,拽住了她書包上方的拎帶定住了她。他向前靠了一步,另一隻手從後麵伸過去將她的頭發別到耳後,掛上口罩,接著是另一邊,石伽伊被背後的人圈在手臂中,一動不動,這個姿勢……她能聞到他身上沐浴露的清香味,還有自己耳朵上若有若無的帶有涼意的手指觸感,這觸感突然傳遍全身,哪裏都有點說不上的酥麻感,石伽伊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隻是一個口罩,仿佛戴了好久,戴好後,她沒動,他放在她耳後的手也沒拿走,他的指尖,輕輕地撚上了她晶瑩剔透的耳垂。

石伽伊不知道,她的耳垂鮮紅欲滴,有著燙人的溫度,還軟得一塌糊塗,手指撚上的那一瞬間,霍景澄心裏其實也驚了一下……

女孩的耳垂,是這樣的觸感?

春雪在不遠處叫她:“石伽伊,走嗎?”

石伽伊忙應了一聲,跑過去,跑出胡同,直至拐彎,也沒回頭看他一眼。

春雪奇怪地看著她:“你和你哥哥在幹嗎?”

“啊?哦,他幫我戴口罩呢。”

“你耳朵紅了呢?”春雪盯著她看,若有所思。

“啊?怎麽回事?”石伽伊有點驚訝,隨即又說,“跑的吧。”

春雪想了想,“哦”了一聲。

“應該是。”石伽伊揪了揪耳垂,想著剛才莫名其妙的感覺,和上次在張大爺家門口一樣,一顆心跳得七上八下的,很奇怪。

兩個人走了一會兒,春雪突然說:“你們倆,其實沒親戚關係吧?”

“嗯?”石伽伊想了想,回道,“嗯,沒什麽關係。”

“那你喜歡江啟還是你這個哥哥?”

石伽伊奇怪地看著她:“什麽意思?”

春雪見她這種表情,覺得問不出來什麽,便聳了聳肩:“隨便問問,沒啥意思。”

四月中旬,非典在北京擴大傳播,本沒引起多大重視的肺炎,隨著被感染的人數成倍增多,政府終於緊急預警。

霍景澄離京的計劃一拖再拖,香港那邊的電話來得也比較勤,都是找他的,除去匯報他母親那邊情況的,還有他的同學和朋友。有次石伽伊聽到他在跟人聊投資,還有買進賣出等詞匯,石伽伊問了老石才知道這是股票用語。

一次閑聊時,石伽伊問霍景澄:“你是不是特別有錢?”

霍景澄失笑:“何以見得?”

“你有好多電話,還全是談生意的。”石伽伊有種我啥都能聽懂的驕傲感。

她可能不懂他家庭情況的特殊,所以,一定的金錢、人脈或者地位,會讓他和他媽咪更有底氣,即使霍雋一直給他們庇護,但這種庇護誰又能說得準會一輩子,靠自己才更踏實。至少,以後,他不會任人宰割。

“我後悔把手機砸了。”霍景澄盤算著應該再買一個,總去接座機電話實在太過於打擾老爺子了。

石伽伊腹誹:你終於後悔了,那麽貴的東西……

於是,石伽伊就這樣開始盤算起周末去商場給霍景澄買個手機的事兒,她把這件事當成一件必須完成的任務,而且要盡早完成。

畢竟,她下決心要對他好的。

趙小雨回學校交實習報告時,被告知學校裏出現大量低燒患者,有幾十位同學被隔離,成為重點觀察對象。她院子裏的其餘住戶聽到風聲,怕她在學校被傳染從而連累他們,一起登門到趙小雨家找她,讓趙小雨搬出去住段時間。

趙小雨覺得別人惜命沒錯,但那態度實在是恨人,仿佛她已經是個病人了似的,脾氣暴躁的趙小雨不甘示弱,雜院裏又爆發了一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戰爭。

石伽伊放學回家時,見霍景澄站在牆邊,皺著眉頭若有所思。

“霍景澄你幹嗎呢?聽牆角呢?”石伽伊問。

霍景澄見石伽伊回來,示意她過去:“他們在說什麽,我竟然一句都聽不懂。”

石伽伊歪頭聽了一下,吵得一團亂,語速又快又急,他能聽懂才怪。正想著,她突然聽到趙小雨的罵聲,石伽伊這才察覺不對,跑到雜院衝進人群將奓毛的趙小雨拽到了石家。

“我連學校的門都沒進他們就覺得我已經感染了,你說那幫人是不是瘋了?”趙小雨氣急敗壞地說。

“得了,別跟他們置氣,都是惜命的主,我家房間多,您搬過來住幾天。”石伽伊拍著她的後背,安撫道。

趙小雨勻了口氣,沒那麽暴躁了,她問石伽伊:“你不怕啊?”

“伽爺我是誰,混世小……”她剛要嘚瑟,卻被霍景澄打斷。

霍景澄說:“蓋世英雄。”

石伽伊挑眉看他。

他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又說了一遍:“雷係(你是)蓋世英雄。”

趙小雨笑起來:“你知道這個?以前石伽伊說自己是蓋世英雄,整個胡同片區沒人承認,後來她自個兒也破罐破摔,覺得當個混世小魔王也挺好。”

霍景澄當然知道這個,石伽伊的那些兒童讀物每一本扉頁上姓名區域都寫著——蓋世英雄石伽伊。想來,小時候的石伽伊,十分在意這個稱號了。

石伽伊笑著看著霍景澄,眼睛裏仿佛盛滿了星星,閃閃發光,顯然開心極了。霍景澄揚起嘴角,忍不住笑了笑。這女孩可真好哄啊,這麽容易開心。

趙小雨搬到石家第二天,記者會上,政府宣布,北京地區所患非典人數從開始被瞞報的三十多例增至三百多例,隨即,北京市長和衛生部部長被撤職。第二日,疑似病例增至六百多人,霍景澄看完新聞後,又默默地給石伽伊加了一個口罩,石伽伊抗議,無效。

在北大人民醫院被整體隔離的那天,石爺爺幹脆直接不讓石伽伊上學去了,石伽伊糾結請假的理由時,學校通知下來——全市中小學停課兩周。

突然放了個小假期,石伽伊還是有點高興的,正規劃著要去商場買手機,卻被老爺子禁止:“這幾天你倆哪兒也不許去啊,老實在家待著。”

石伽伊壯著膽子問道:“那胡同口的小賣部可以去嗎?”

“你要去買什麽?”老爺子問。

“方便麵。”

“炸醬麵不夠你吃?”

石伽伊不敢說吃夠了,偷偷地噘嘴,委屈巴巴。

路過的趙小雨特別狗腿地誇讚:“咱老爺子做的炸醬麵特好吃。”

“你連著吃半個月試試。”石伽伊小聲嘀咕道。

於是,這晚,林止來找趙小雨時,給石伽伊帶了各種泡麵、麵包、火腿腸和罐頭。石伽伊高興了:“林止哥哥以後您盡管來,我保準幫你們跟趙大娘保密。”

“這丫頭,太現實了。”趙小雨感歎。

半夜時分,石伽伊和霍景澄偷偷在西廂房泡麵時,突發奇想,她指著泡麵,問霍景澄:“你們叫它什麽?”

“instant noodles。”他隨口答。

“我說粵語。”

“pou min。”

石伽伊跟著說:“pou min。”

“對。”

“很簡單的嘛。”說完,石伽伊眼睛一亮,“霍景澄,你教我粵語,我教你普通話吧。”

“hou。”霍景澄目光從書本看向泡麵碗,見碗口還壓著書,鼓了鼓嘴。

石伽伊看到,樂了:“我發現你小表情其實挺多的呀,是不是想吃?”

霍景澄笑了笑,低頭繼續看書。

“你爸媽一定不讓你吃泡麵,”石伽伊了然於心的樣子,“再等幾分鍾,再軟點。”

“hou。”

“猴兒?”

“是hou,沒有你們那個……就那個奇怪的尾音,hou就是‘好’的意思。”霍景澄不會發“兒”這個音,所以他覺得北京話很難,幾乎每句話都帶兒化音。

石伽伊很好學:“那我注意一下。”

一分鍾後,石伽伊屈服於泡麵的香氣,等不到軟爛,便和霍景澄一起解決了這一碗泡麵。

“這pou min太hou吃了,”石伽伊開心地舔了舔嘴唇,想到什麽,站起身,“趙小雨夠義氣,我回贈點曲奇過去。”

石伽伊拿了盒霍景澄帶來的曲奇,走到門口,回頭道:“霍景澄,後麵燈關了,有點黑。”

霍景澄笑了,陪她從遊廊穿過耳房走到後罩房。

石伽伊剛要敲門,發現門開了個縫,她探頭進去,見擋在床前的屏風斜斜地放著,透過一側望進去,仿佛有兩個人影,石伽伊剛想說話,嘴就被後麵的人捂住了。

霍景澄的氣息逼近,悄悄地在她耳邊“噓”了一聲。

石伽伊努了努嘴,想讓他放開自己,結果,這個動作做出來,像極了親吻他的手心。

後麵的人,微微一怔。

“怎麽啦?”石伽伊見他不動,含糊不清地問。

說這三個字時,石伽伊的嘴唇再次若有若無地擦過他的掌心。

靜悄悄的夜,無風無月,就連老爺子心愛的百靈鳥都不嘰嘰喳喳叫了,屋內的聲音仿佛被放大,逐漸清晰起來。

霍景澄另一隻手抓著石伽伊的胳膊忙將她帶到門檻外。

石伽伊用手肘撞了撞身後的霍景澄以示不滿,霍景澄靠近她耳邊:“我鬆手後別說話,然後跟我回庭院。”

石伽伊點點頭。

霍景澄將手鬆開,石伽伊立刻回頭看他,一臉探究。

霍景澄避開她的眼神,垂眸,轉身往回走,走了幾步似乎想起石伽伊怕黑,他又回去,抓著她的手腕將她帶離後罩房。

回到西廂房,石伽伊立刻吸了好幾口氣,眼睛亮亮地看著霍景澄,顯然是被他吊足了胃口,回身關了門才敢說話,忙問:“怎麽了怎麽了?憋死我了,這大半夜的你跟我玩這麽刺激?”

“不讓你說話沒說不讓你呼吸。”霍景澄被她逗笑。

“我緊張嘛,快說怎麽了?”

“林幾還在。”霍景澄說話時也沒看她。

“林幾是誰?”石伽伊挑眉。

霍景澄知道她故意的,抬眸看她一眼,這一眼,石伽伊讀出了“委屈”的意味。

石伽伊自己找台階下:“你說林止啊,在就在唄,這一盒曲奇夠他們倆吃了。”

和曲奇有關係嗎?霍景澄再次抬眸看她一眼,這一眼,石伽伊讀出了“無語”的意味。

她轉轉眼珠,有點疑惑,又似乎懂了點:“他們在幹嗎?”

在她這種純真又好奇的眼神下,霍景澄竟然破天荒地紅了臉頰,他低頭,垂眸,沒想好怎麽回答,又不想讓她知道什麽,這麽懵懂又迷糊的樣子很好。於是,他假裝若無其事地從抽屜裏拿出一瓶娃哈哈,幫她插好吸管:“喝完這瓶就回房間睡覺。”

石伽伊“哦”了一聲,接過娃哈哈,嘟囔道:“我怎麽沒看到林止呢……也沒聽到說話聲啊……”

霍景澄抿了抿唇,轉身去開門,明顯要攆她回去睡覺。石伽伊也沒逗留,咬著吸管向外走,還不忘對霍景澄交代:“別忘了毀屍滅跡啊。”

霍景澄看著隻剩泡麵湯的碗,心想:就是刷碗的意思吧。

石伽伊是趁老爺子去菜市場買菜的一個早上跑出去的,去了最近的一個商場,結果發現自己帶去的現金根本不夠買一部最便宜的手機,於是在導購員的花言巧語的吹噓下,她買了部BB機,還安慰自己,總比沒有強。

前後用了不過一個小時,她就回了家,老爺子還沒回來,霍景澄剛起床,見到氣喘籲籲跑進來的女孩,問:“你去晨跑了?”

石伽伊伸手給他看手心裏的黑色BB機:“給你的,你的朋友要是找你,可以呼你,你回電話就行,簡單的事,還可以給你留言。”

霍景澄接過來,拿在手裏,另一隻手給她擦汗:“跑去買這東西了?”

石伽伊點頭,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我其實想買的是手機,估摸錯了價格,錢帶少了。”

霍景澄失笑,仔細將她鬢角的發別到耳後:“謝謝,我很喜歡。”

“不客氣,”她擺擺手,看到桌子上的杯子,抓起來就喝,“我有錢的,霍景澄。”

“嗯。”霍景澄從她身後抱了下她,非常輕,側臉貼著她的發,“三生有幸遇見……”

石伽伊突然一僵,非常尷尬地回頭:“完了,我用你的杯子喝水了。”

他鬆開她,無奈一笑:“沒關係。”

她真是個氣氛破壞者。

對於學習語言的事,石伽伊製訂了一個課表,一、三、五粵語課,二、四、六普通話課,周日那天實戰演練,上午全家說粵語,下午全家說普通話。

這個全家,包括老爺子和趙小雨,老爺子一臉愁容。

霍景澄隨石伽伊折騰,用趙小雨的話說,霍景澄簡直對石伽伊言聽計從,老爺子糾正,他這是慣孩子,比石伽伊她爸還慣她。

春雪帶江啟來的時候,石伽伊正糾結學哪首粵語歌,剛提出的《餓狼傳說》被霍老師一票否決,他要求:選個溫柔點的。

石伽伊撐著手肘,趴在石台上歪頭看著坐在椅子上的霍景澄,笑道:“你是不是想讓我選哥哥的歌呀?是不是?”

霍景澄也笑:“那你選不選啊?”

春雪走進來時,兩人就這樣在葡萄藤下的石台邊一個坐著一個趴著地調笑,她忙咳嗽一聲,說道:“石伽伊,江啟來了。”

石伽伊聞言,看向門口,江啟拎了一袋子零食站在春雪後方敵意滿滿地盯著霍景澄,另一隻手拿了兩個口罩,很誇張的那種。

石伽伊看著江啟將口罩放到她麵前,或者說,應該叫防毒麵罩,她挑眉:“生化危機看多了吧?”

“別不當回事小伊伊,你現在要是發個燒打個噴嚏,立刻能來一幫人給你逮進去。”江啟說著幫她把包裝打開,拿出防毒麵罩,演示給她看,“知道怎麽戴吧?”

石伽伊像看神經病一樣看他:“人家那是入院治療,什麽叫逮進去。”說完,她還不忘輔導霍景澄的普通話:“逮進去的‘逮’我們習慣讀dei,意思是抓起來。”

聽到石伽伊說的話,江啟這才假裝剛注意到霍景澄,他“呦嗬”一聲:“這還坐著一哥們兒呢?小伊伊,介紹一下?”

“您能好好說話嗎?”石伽伊問。

江啟和石伽伊熟悉了很多,所以膽子也大了不少,不像以前那樣,見到她就緊張,他嬉皮笑臉地道:“石伽伊,請您介紹一下這位先生是哪路神仙。”

“這是我……”石伽伊看了春雪一眼,“我哥,霍景澄。”

霍景澄看向江啟,神色不明。

“原來是哥哥啊,你好哥哥,我是石伽伊的……”他特意頓了一下,隨即笑道,“同學,我叫江啟。”

霍景澄淡淡地道:“你好。”

石伽伊站起身拿著那袋子零食塞進江啟懷裏,推著他往外走:“零食拿走,防毒麵罩我留下了,謝了兄弟。”

“零食給你買的,哪有拿走的道理。”江啟說。

“不要,”石伽伊拒絕,“以後別給我花錢啊。”

“為什麽,我就想給你買東西。”

“人財兩空啊,到時候你多慘是不?”

江啟差點沒讓她氣死,走出垂花門,待見不到庭院裏的霍景澄,江啟立刻問一旁跟著出來的春雪:“就那個哥哥吧?你說的就是他吧,和石伽伊日夜相對的人?”

春雪一下緊張了,她抓著石伽伊的胳膊:“對不起石伽伊,我、我說漏嘴了。”

“你說什麽了?”石伽伊疑惑地看著她。

“就……”春雪滿臉急色,她看著江啟,似乎期盼他能幫著想個說法。

石伽伊不以為意,又有些不耐煩,挑眉,冷了語氣:“關你啥事?”

江啟不敢再說話,但又覺得憋屈,氣呼呼地走了。

春雪滿臉歉意:“他給我打電話讓我帶他來你家送口罩,閑……閑聊的時候,我說話就沒注意。”

“沒事兒,那天霍景澄來得突然,情況特殊我們就隨意對付了一晚,你讓江啟別亂說就成,我哥以後還娶媳婦兒呢。”石伽伊心平氣和地對春雪交代。

春雪再三保證會好好和江啟說,隨即尷尬地走了。

石伽伊嘟嘟嘴,轉身準備回庭院,見霍景澄靠著垂花門門框,一隻腳搭在門檻上,一隻腳在下,若有所思地看著春雪離開的方向。

石伽伊走過去,他摸了摸她的頭發,沒頭沒尾地說了句:“其實……你哥不準備娶媳婦。”

“啊?”石伽伊一愣,反應過來,心裏有種說不上的滋味,“為什麽?”

霍景澄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說:“誰家好好的女孩願意跟我回家一起被媽咪打?”

石伽伊急道:“你可以保護好她啊。”

“我連自己都保護不好。”

平時能說會道的石伽伊突然詞窮,這一瞬間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天空像是能感知心情一樣,不知道從哪個方向飄來一大片雲,很快日頭就被遮得嚴嚴實實,轟隆一聲雷響,石伽伊忙說:“要下雨了,進屋吧。”

霍景澄見她沒有接下去,說不上是什麽心情,隨意應了聲,轉身走進庭院。石伽伊有點難受,看著他清瘦的背影,追上去,刻意調侃:“我覺得就憑你這個女人緣,一定有一堆漂亮姐姐要嫁給你呢,你看春雪,說是帶江啟來找我,其實就想看看我們景澄哥哥。”

雖然不是預想的答案,不過他還是笑了,回頭看她:“你機靈的時候比誰都機靈,犯傻的時候又傻得不得了。”

“嗯?”

“你那個女同學喜歡的是江啟。”

“啊?”

不然誰沒事會不小心把好朋友和異性同床共枕的事說出去,還說給喜歡石伽伊的男生聽。

“怎麽可能,之前她總找理由上我們家來,還不是想見你。”石伽伊說。

霍景澄沒再說話,春雪來這裏,未必是想見他,她可能隻是想打探更多……

這天的天兒,說陰就陰,原本陽光明媚的午後,突然就暗了下來,石伽伊趴在窗戶上看著外麵的天色,說:“這叫黑雲壓城城欲摧,霍景澄,跟我學。”

“這句話很難說,”霍景澄開了台燈,拿著書坐到了藤椅上,建議道,“十一,你應該從簡單的教我。”

很快,雨毫不含糊地傾盆落下,豆大的雨珠劈裏啪啦砸到庭院裏,不消一會兒,碧瓦紅牆被刷洗一新,遊廊的柱子都變得油光鋥亮了,石伽伊深吸一口氣,聞著泥土味,懶懶地趴在窗邊,側頭看霍景澄:“再教你一個,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下一句是什麽?”石伽伊歪頭看他,一張明媚笑臉在陰雨天也熠熠生輝。

他靜靜地看著她,半晌,用粵語說:“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石伽伊學著說:“ya(一)hoeng(晌) tam(貪) fun(歡)。”

北京於霍景澄,真的像是在夢裏,每來一次,都是一場美夢,流連忘返的美夢。

充滿生活氣息的老胡同,紅磚綠瓦的舊式院落,熱情好客又充滿歡聲笑語的石家四合院,他每日在這過著閑散慵懶的生活,細碎的溫馨讓他一再迷戀著不想離開。

還有這個女孩……想到她,隻有兩個字——貪歡。

午睡的老爺子是被雨聲吵醒的,他披了件外褂就從正房跑出來:“我的小百靈啊,別給我濺到水了。”

鳥籠掛在葡萄藤下,石伽伊先他一步跑過去,拿了鳥籠給老爺子送過去,誰知老爺子接了鳥又說:“還有我的魚,我的藍蝶尾,我的紅頂虎頭,伊伊你快給魚缸蓋上。”

弄好了鳥,弄好了魚,石伽伊已經被大雨澆成了落湯雞,霍景澄拿著傘出來給她打上,伸手將她發絲上臉上的雨珠抹掉,歎了口氣:“你們家的小動物真金貴。”

石伽伊隻穿了一件T恤,已經濕透,白色T恤沾了水後透出文胸,霍景澄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若隱若現的肩帶,將傘塞到了石伽伊手裏,脫了外套給她披上,摟著她的肩膀幾步衝到遊廊下,他沒看她,低聲吩咐:“去洗個熱水澡。”

雨來得急走得更急,老爺子給她泡的板藍根水還沒喝完,那一大片烏雲就已經快速消散。雨後的陽光不烈,帶著溫和的熱氣,到傍晚時,地上的水已經被蒸發得差不多了。

老爺子從菜市場買菜回來,進院子就說:“江啟那小夥子買的口罩真得戴上了,聽說好幾個商場都關了,有售貨員確診得了非典。”

石伽伊剛想說話,結果一張嘴,變成了一個噴嚏。

霍景澄忙看向她,見她臉紅撲撲的,進房間給石伽伊找了件厚外套:“你是不是冷?”

“風一吹是有點涼。”石伽伊將外套穿上。

晚飯間,石伽伊越來越不舒服,她背過身連著打了兩個噴嚏,揉了揉鼻子:“我有點難受,頭疼。”

老爺子忙問:“是不是剛才著涼了?”

“澆雨的時候沒覺得冷呀。”石伽伊摸了摸額頭,“這才多大工夫,這麽快就有反應了?”

霍景澄將她的手從額頭上拿下來,自己的手附上去,他摸了摸,皺眉,擔憂地看著她:“有點低燒。”

低燒加頭疼,敏感時期,這些症狀無異於在說:疑似非典。

老爺子站起身往正房走:“估計是下雨時凍著了,我去拿溫度計。”

石伽伊吸吸鼻子:“不太順暢,疼倒是不疼,就是沒什麽力氣。”

新聞上說,非典的潛伏期通常是三到五天,發熱為首發症狀,畏寒,伴有頭痛,肌肉酸痛,全身乏力。

四大症狀,對上了三個,非典型肺炎的致死率很高。病毒通過飛沫傳播,也就是說,隻要呼吸,就有可能被傳染非典。

想到這裏,霍景澄心有點慌,他握住石伽伊的手,怕嚇到她似的,聲音很輕:“十一,你這幾天都去過哪兒?”

石伽伊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哪兒也沒敢去啊,就前兩天去了趟商場買BB機。”

老爺子剛才說什麽來著,商場有售貨員確認得了非典。

霍景澄盡量讓自己的擔憂不表現出來,但是石伽伊真有點害怕了,本就白皙的臉頰,愈發顯得蒼白,她看了眼坐在自己身邊的霍景澄,忙抽出被他握著的手,說:“別靠近我。”

霍景澄沒有離開的意思,隻說:“別怕,沒事的。”

石伽伊見他也不躲避,立刻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跑進房間,霍景澄叫她她理也不理,關緊門後從裏麵上了鎖。

老爺子拿了溫度計出來:“人呢?”

“進房間了,”霍景澄接過溫度計走向石伽伊的房間,並對老爺子說,“保險起見,爺爺你不要過去了,我送進去。”

老爺子出門去買退燒藥,霍景澄在門口徘徊了五六分鍾也沒敲開石伽伊的房門。

霍景澄並沒有急,始終是商量的口吻:“開門,十一。”

“我把窗戶開一條縫,你把溫度計放到窗邊,然後你離遠點,我過去拿。”石伽伊的聲音從房間內傳出來,悶聲悶氣的,沒了平日裏那中氣十足的樣子。

“你把門打開。”霍景澄說話也從來沒這樣強勢過,命令的語氣,聽起來有點凶。

“你不怕嗎霍景澄?你幹嗎非要進來。”石伽伊也急了。

半晌,霍景澄緩和了語氣,輕輕地說:“我不怕啊。”

石伽伊想給他科普一下非典的可怕性,又想到他從疫情最嚴重的香港來,一定比她了解得多:“不信。”

“真的。”霍景澄與她打著商量,“你把門打開,我陪著你。”

屋內半晌沒再有動靜,霍景澄等了一會兒,沒有開門聲,也沒有說話聲,他試探地問:“十一?”

“我在呢。”

“在就開門。”

“不可能!”說完,她吸了吸鼻子。

“你哭了?”

“才沒,我是鼻涕流出來了。”

“這樣嗎……”

“是啊。”

石伽伊不開門,霍景澄不離開,兩人一門之隔,對峙著。

後來,還是霍景澄先妥協:“好吧,十一,你把窗戶開一條縫,我把溫度計給你。”

“放下你就走哦。”石伽伊說。

屋內有腳步的聲音,隨即,手邊的紅框玻璃窗開啟了一條縫,霍景澄突然伸手猛地將窗戶全部拽開,窗內沒防備的石伽伊驚呼一聲,詫異地看著窗外的人,還沒說話,隻見他雙手撐著窗台,長腿一邁就跳進了屋內,還自然而然地回頭順手將窗戶關好。

“霍景澄,你給我出去!”石伽伊氣急,拿起**的枕頭砸他。

霍景澄接住,走過去:“張嘴。”

石伽伊一手捂住嘴,一手拿米奇打他:“騙子,騙子,騙子。”

霍景澄長胳膊長腿占盡優勢,抓住她的手,一隻手將她雙手固定在身後,另一隻手配合著自己的嘴,將溫度計盒子打開,抽出來溫度計:“張嘴。”

石伽伊掙脫不得,恨恨地含住了溫度計。

霍景澄滿意地鬆開她,得逞地笑。

石伽伊裹著被子坐在**,含著溫度計嘴不能言,隻能眼睛瞪得溜圓地對對麵藤椅沙發上坐著的霍景澄表達不滿。

霍景澄靠在椅背上,看著她:“伊伊,你是不是不那麽害怕了?”

石伽伊“哼”了一聲,含糊地道:“我本來就不害怕。”

霍景澄笑笑:“你隻是著涼了才有點發燒,不用怕。”

“你怎麽這麽肯定?”

我希望是,他想。那麽迫切地希望,厄運不要降臨在她身上,一絲一毫都不要。

他凝視著她,半晌,說:“我覺得是。”

石伽伊的體溫是三十七點八攝氏度,在低燒範圍內,她失落地裹緊了被子,讓霍景澄去拿江啟送來的防毒麵罩。

霍景澄沒動,問道:“你不是不喜歡戴嗎?”

“那你戴也行,有個保障。”

“沒關係的,十一。”

石伽伊吸吸鼻子,也許是生病了人太脆弱,又有點想哭:“你怎麽這樣啊霍景澄。”

“如果發燒的是我,你會放任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嗎?”霍景澄問。

“會呀,而且你要想靠近我,我就給你打暈,打電話讓人給你逮走。”石伽伊邊點著頭邊說著,恐怕他不信。

“不信。”他果然還是不信。

石伽伊抱起米奇,躺到**,背對著他,不準備理他了。

霍景澄見她不像剛才那麽蔫兒了,問道:“十一,是不是我進來後,你沒那麽怕了?”

他又問了一遍,他想確認。

石伽伊轉過來:“就因為這個理由?”

為了不讓她那麽怕,有危險也要強行闖進來。

“不夠嗎?”

石伽伊嘴一撇,將臉埋進枕頭中,輕輕地抽泣起來,邊哭邊說:“你別過來啊,我哭一會兒就好,你轉過去別看我。”

霍景澄聽話地將臉轉向了另一邊。

哭了一會兒後,女孩還不忘解釋:“我不是感動的啊,我隻是因為生病了,所以脆弱。”

老爺子買藥回來,在院子裏問人都哪兒去了,霍景澄站起身,開了窗縫,說:“爺爺,我們在這兒,你把藥放到窗台上就離開,十一我來照顧。”

老爺子走過來,邊走邊說:“沒那麽誇張,開門讓我進去看看,是發燒了嗎?。”

“有點低燒,應該是凍的,不過以防萬一,爺爺你別進來了。”霍景澄在窗邊說。

“我這麽大年紀了還怕什麽,哎,景澄你怎麽進去了?你快出來,咱倆換換。”老爺子這才反應過來,去拽門,沒拽開。

老爺子倒是比霍景澄好勸,見兩個孩子態度強硬,無奈地歎了口氣,隻得將藥放到窗邊:“吃了藥還不退燒,明兒就得去醫院了啊。”

“好。”石伽伊乖乖地應道。

電視上正在報道非典疫情的情況,因為來勢洶洶,傳染性強,這個病毒將國人打了個措手不及,並且還有繼續蔓延的趨勢。這些日子,人心惶惶。有位駐港記者報道稱,截至今日,香港特區因SARS死亡人數已至一百三十三人,居全球之首。

石伽伊剛吃完藥沒五分鍾,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又把體溫計含進嘴裏:“霍景澄,那下麵有非典谘詢電話,你說,我們要不要打一下說明情況。”

“先不要。”

“為什麽?”

“醫院是高危感染區,如果你隻是單純的發燒,卻因為被帶去檢查而真感染了豈不是很虧。”

說的好有道理,石伽伊被說服了:“那什麽時候打電話?”

霍景澄想了想,說:“後天,如果我也發燒了,你還不退燒,我們一起去醫院。”

石伽伊看了看體溫計,竟然比剛才還高了零點一攝氏度,她忙捂住嘴:“我不想傳染給你。”

霍景澄走過去,將體溫計拿起來看了看,再抬頭,石伽伊已經鑽到了床角,離他遠遠的,滿臉防備:“你離我遠點,我求你了。”

比起她得了非典,傳染給霍景澄才更讓她害怕。

霍景澄沒動,石伽伊帶了哭腔,急道:“快點啊,走開啊。”

霍景澄抬腳,沒往遠處走,反而抬腿、屈膝,一條腿往床邊一搭,一隻手撐在**逼近床角的石伽伊,另一隻手拽去石伽伊捂嘴的手,待她還沒反應過來他要幹什麽時,他突然湊近,輕輕地吻住了她因為慌亂而微張的唇。

“轟”的一聲,石伽伊腦中如驚雷炸起,不知道作何反應。

霍景澄的唇,很涼,但石伽伊依舊覺得燥熱難耐,仿佛有火山在腦中爆發,好在他很快離開,又像模像樣地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垂眸看她,表情依舊淡淡的,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他還有點小得意:“現在,攆我走也沒用了。”

石伽伊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她想,現在她的體溫一定突破三十八攝氏度大關了,絕對是高燒了。

“你……你……”她差點讓口水嗆到。

“慢慢說。”

他竟然還若無其事地站在那裏讓她慢慢說,石伽伊怒道:“你剛才是不是吃我口水了?”

石伽伊又羞又氣,捂住臉,用被子將自己蓋了個嚴實。

這晚,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著的,淩晨時迷迷糊糊醒來,身上像穿著衣服泡在水裏似的不舒服,見昏黃燈光中霍景澄從洗手間出來,手裏拿了個毛巾,石伽伊一動才發現自己衣服都快濕透了,黏黏的,十分難受。

“我出了好多汗。”她啞著嗓子說。

“退燒了。”霍景澄用毛巾給她擦臉頰,擦脖子,“能起來的話,去換下衣服吧。”

石伽伊聽他說自己退燒了,一下子清醒過來,摸了摸額頭,好像不熱了,她指了指自己:“嗓子要冒煙了,想喝水。”

霍景澄立刻拿來一杯不冷不熱的溫水,還有準備好的藥:“再吃一次藥。”

她接過去放嘴裏,邊喝水邊看他:“你一宿沒睡?”

“在沙發上眯了一會兒。”他接過被她幾口喝幹的水杯,“正想喊你起來喝水。”

石伽伊靠在床頭,眼睛彎彎地看著他,感歎道:“霍景澄,你可真是我的天使。”

換了衣服後,大概是退燒藥起了作用,石伽伊很快又迷迷糊糊地要睡去,睡著前,她眯著眼睛,看著眼前燈光下模糊的人影,嘟囔著:“霍景澄,如果你真娶不到媳婦我就嫁給你吧,我身體好,讓你媽媽打幾下也沒事的。”

她強撐著睡意,等了一會兒,也沒聽到他的回答,她撐不住閉上眼睛,像囈語,像撒嬌:“好不好呀?”

霍景澄彎下身,一下一下摸著她汗濕的發絲,湊近她,輕聲說:“十一,等你清醒了再對我說一遍,到時候我告訴你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眼前女孩平緩均勻的呼吸聲,已經睡沉了。

第二天一早,石伽伊的體溫降至正常,她又變得生龍活虎活蹦亂跳。洗完澡擦著頭發出來,見到趙小雨從外麵回來,她咧嘴一笑,甜甜地叫道:“小雨姐姐,早啊。”

“你這麽熱情怪嚇人的。”趙小雨打了個哈欠,玩了一宿實在太累,她準備回後罩房睡覺。

“小命保住了,感覺更加熱愛生活了呢,”石伽伊伸了個懶腰,深吸一口氣,看葡萄架上鳥籠裏的百靈都順眼了許多,“伽爺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什麽跟什麽,一天沒見,病得又重了。”趙小雨說著便往後罩房走去。

老爺子端了一鍋白粥出來,霍景澄拿著碗筷跟在他身後,見到趙小雨,老爺子說:“小雨起這麽早啊,第一次趕上早飯吧。”

“我哪是起早,我是沒睡,不行了,老爺子,再不睡覺我就廢了。”趙小雨嘟嘟囔囔地朝後院走。

老爺子嘖嘖兩聲:“這丫頭,野成什麽樣了。”

石伽伊去接老爺子手裏的鍋,悄悄地看了眼他身後的霍景澄,昨天那場發燒,應該是她活這十七八年來最驚心動魄的一次生病了。比上次從樹上摔下來還要嚇人,但因為霍景澄在,仿佛當時也沒多恐懼害怕,隻顧著跟他生氣,然後又被他不按常理出牌的行為弄得一顆心七上八下……這本該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一宿,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混過去了。

“丫頭你小心著點,放那兒放那兒,我來吧。”石伽伊端著鍋差點沒被腳下的石台絆倒,嚇得老爺子趕緊一手扶著她一手接過鍋來,“怎麽還魂遊太虛呢?是不是還有點虛?發了汗就這樣,你坐著吧,不是勤快的時候。”

石伽伊感覺到霍景澄在看她,她不敢回視,假裝無所察覺,坐到凳子上,隨意地問:“爺爺,您沒告訴我爸媽吧?”

“沒說,想著今天再不好就給你弄醫院去,然後再告訴他們。”

“幸好沒說,不然他們得嚇暈,您不知道國外叫救護車有多貴,老石要是暈倒在加拿大街頭,我們家損失可就大了。”

“看來是好透徹了,瞧給你貧得。”老爺子給她盛了碗粥,“都是爺爺不好,讓你澆了雨涼著了,嚇壞了吧?”

“不怪爺爺呀,而且我不怕的,就吃藥、睡覺,好了。”石伽伊笑嘻嘻地說。

霍景澄挨著她坐下,摸了摸她的頭發,也笑了,如釋重負。

石伽伊卻因為他自然而然的動作,羞紅了臉。明明以前,被他摸頭並不會害羞……

後來的幾天,霍景澄還和往常一樣,平和安靜,沒事時坐在藤椅上看看書,偶爾打電話回香港詢問情況。石伽伊左右看不出他對自己有什麽變化,這讓她覺得很不是滋味,親了別人後,他就這樣?這也太不當回事了!

石伽伊趁趙小雨回來早的一天晚上,鑽到她房間,皺著眉頭一副很糾結的樣子,話卻是直入主題:“有男生親我。”

趙小雨挑眉,隨即“撲哧”一笑:“霍景澄吧。”她就知道這小子堅持不了多久。

“你怎麽知道?”石伽伊驚訝地看著她。

這很難猜嗎?

趙小雨好奇地問:“怎麽親的?後來又說什麽了嗎?”

石伽伊簡單描述了一下:“就是後來什麽也沒說我有點納悶,這和電視上演的不一樣啊。”

趙小雨笑得直打滾:“你倆這也太純情了,受不了了,伽爺,來跟姐姐說說你當時什麽感覺?臉紅心跳,渾身無力?”

“他沒親我之前,我就臉紅心跳,渾身無力好嗎?正發著燒呢。”

趙小雨:“……”

“要不,我和他一樣,也當這件事沒發生吧,畢竟當時情況混亂,做出什麽來都情有可原。”石伽伊歪著頭想著,說完又有點委屈,“這可是我的初吻啊,太兒戲了,我真咽不下這口氣。”

趙小雨又笑起來,覺得石伽伊太逗了,她出主意道:“對啊,不能算的,你得去問問他,到底什麽意思!實在不行親回來。”

石伽伊不準備問,她覺得自己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不過,每次這麽安慰好自己後,一見到霍景澄,見到他慵懶地坐在藤椅上看書,見到他閑庭信步在庭院中喂魚,見到他擦著頭發自在地從浴室出來,她都能不受控製地想到那天、那時、那張**,他吻她時的那個感覺。

終於,在石伽伊學校開學的前一天,霍景澄幫她裝書包時,石伽伊假裝隨意地問了句:“霍景澄,你們香港人都隨便親人的嗎?”

霍景澄在給書包拉拉鏈,拉到一半,停住,抬頭看她,良久,回了句:“不隨便。”

石伽伊“哦”了一聲,然後用食指點著自己的嘴唇,繼續問:“那天晚上,是不得已才親的嗎?”

霍景澄眼眸微閃,似笑非笑,他繼續將書包拉鏈拉好:“那天晚上,你還記得什麽?”

“嗯?”

“除了這個,你還記得什麽?”

石伽伊挑眉,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這麽問,倒是配合地想了想,說:“記得我用枕頭砸你你都不走,記得吃了藥就睡著了,半夜發汗起來換衣服吃藥又睡了。”

記憶像流水作文一樣,事件清晰,細節模糊,但兩人接吻的事,細節反而清晰,清晰到他每一根睫毛的弧度都一清二楚。

霍景澄將她的書包放到一邊,神情看不出什麽,他問:“就這樣?”

石伽伊無辜地聳聳肩:“第二天早上的還用說嗎?我醒來後發現……”

他搖頭,垂眸,不知道在想什麽,再開口時,語氣輕緩又溫和,像是在打著商量:“等你想起來,我們再聊這件事吧。”

石伽伊快被他繞暈了,聽得雲裏霧裏的,甚至比問之前還要迷糊,她有些生氣:“霍景澄,你是不是就想讓我傳染給你非典?”

霍景澄失笑:“為什麽?”

石伽伊倔強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因為你厭世。”

霍景澄本想去給她拿牛奶,聽到她的話,頓住,站在了房間最中央,沒回頭。石伽伊看不到他的表情,半晌,隻聽他問:“你聽誰說的?”

“猜的,哥哥跳樓自殺我給你打電話那次,你問我他是解脫了嗎,我就懷疑了。”石伽伊說得理直氣壯。她分析了好幾天,終於用自己的聰明才智給霍景澄的行為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霍景澄沒再說話,他拿了一瓶娃哈哈出來,照常幫她插好吸管,回身過去遞給她。石伽伊緊盯著他,想從他臉上探究出蛛絲馬跡,誰知他還是像往常一樣,神色溫和地道:“喝完去睡覺。”

石伽伊不接,挑釁地看著他,一副不好打發的樣子:“我猜對了吧。”

霍景澄將娃哈哈塞到她手裏,垂眸看她,笑了笑:“這麽驚悚的理由你都能想到,為什麽就不猜最簡單的那個。”

這時,老爺子突然來敲門:“景澄,有你的電話。”

霍景澄看了下時間,晚上十點一刻,這個時候來電話,他有些忐忑地走過去開門,詢問老爺子是誰。

“是你爸爸,霍先生。”老爺子回答。

石伽伊喝完一瓶奶也沒想出個所以然,其實,是仿若明白,但又立刻否定,霍景澄很快回來,臉色比出去時蒼白了些許。

石伽伊察覺到異樣:“怎麽了?”

霍景澄說:“我要回香港。”

“現在?”

“嗯。”他閃身進到房間內,將櫃子裏的行李箱拿出來,開始收拾東西。

石伽伊把書包扔到一邊,走到他身旁:“發生了什麽事?現在還有航班飛回去嗎?”

“可以先飛到深圳,從深圳過關。”霍景澄避重就輕地回答。

石伽伊按住他開櫃門的手,不給他逃避的機會,又問了一遍:“發生了什麽事?”

霍景澄看著她,眼中有著她從未見過的情緒,難過或者是悲傷,他握住石伽伊的手,緩了緩氣息,良久,慢慢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媽咪,自殺未遂,現在在醫院。”

石伽伊整個人愣在那裏,這種事,她以為隻會發生在影視劇中。

霍景澄拽著她的手帶向自己,伸出胳膊輕輕地抱住她,似乎想說什麽,卻隻用臉頰在她肩膀上蹭了蹭,半晌,像在說悄悄話,壓著聲音湊在她耳邊緩緩地說:“十一,厭世的是媽咪,那天問你那樣的問題,我想的其實是,或許她也可以那樣解脫。”

在他懷裏的石伽伊,先是震驚,震驚到說不出話,隨即又難過得無以複加,她抓著他的衣襟,緊緊地攥進手心裏,臉埋在他的肩膀上,突然抽泣起來,眼淚一滴滴掉下來,瞬間浸入他肩頭的衣料中。

到底是多大的痛苦,能讓他,想到這樣極端的方法。

他拍了拍她,安慰:“蓋世英雄是不會哭的。”

石伽伊放開他,低著頭抹了把眼淚,也不知如何安慰他,隻說:“你整理行李吧。”

霍景澄幹淨利落地收拾好箱子,老爺子和趙小雨也出來送他,三個人送到宅院門口,霍景澄不讓他們再出來了。他來得突然,走得更是毫無征兆,老爺子和趙小雨識趣地什麽也沒問,仿佛他們早就料到,他早晚有一天要突然離去,他本就是不屬於這裏的人。

他拖著箱子往胡同口走,老爺子和趙小雨轉身回宅院。

昏黃路燈下,霍景澄獨行的影子被拉得好長。石伽伊一直沒進院子,她怕他回頭看時,隻有空無一人的寂靜深巷,她想讓他知道,有人會目送他,送他遠行。但他始終沒回頭,隨著他漸行漸遠,身影也越來越模糊,石伽伊突然很怕,沒來由的害怕又慌張的情緒讓她不再猶豫,狂奔追過去。

見他回頭,她氣息不勻地大聲問:“霍景澄,我們還會再見麵嗎?”

霍景澄站在敞開的出租車門後,隔著一條不算寬的馬路,在車來車往中看著她:“十一,可以見你的時候,我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