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伽伊看著他走得不緊不慢的背影,半晌,“哦”了一聲。

江啟忙問:“他是誰?他說的什麽?”

“江啟,我回家吃飯了啊。”石伽伊將帽子戴上跟上霍景澄,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胡同。

江啟胡亂抓了下頭發,有些煩躁。

胖瘦兩個小弟從遠處氣喘籲籲地跑來:“啟哥,啟哥,伽爺怎麽說?”

江啟怒道:“說什麽,說個屁啊!剛才那人誰啊?”

“哪個人?”

“就石伽伊身邊個高腿長的那男的。”

“帥得跟個明星似的那個嗎?好像是伽爺給您戴的綠帽子。”高瘦男生說。

江啟一巴掌扇到高瘦男生的肩膀上:“不會說話就給我把嘴閉上。”

“就是,不會說話把嘴閉上,哪兒帥了?有我們啟哥帥嗎?”矮胖男生衝他眨眼。

“哦,就那個男的啊,好像是伽爺給您戴的綠帽子。”

江啟:“……滾,都滾。”

離火神廟最近的有兩座橋,南邊的叫金錠橋,另一個叫銀錠橋,霍景澄順著銀錠橋走向前海東沿,這個路線他還記得,兩年前大雪封門的夜晚,石伽伊帶他走過。

兩人到火神廟時,隻有老爺子坐在門口不遠處的長椅上和街坊聊天,見到他倆免不了嘟囔了幾句,隨後一左一右牽著兩人回家吃午飯。

即使霍景澄比老爺子高了不少,也依舊像個剛放學的小學生,就這樣乖乖地被爺爺牽回了家。石伽伊歪頭看他,悄悄地衝他眨了下眼睛。霍景澄扭頭看路,沒搭理她。

午飯後,石伽伊拿著一本雜誌去了西廂房,見霍景澄正在看他們學校發的《好少年》,差點沒樂出聲。石伽伊將一本香港的周刊拿給他:“景澄哥哥,這雜誌給你,托同學好不容易買到的,我估計你更愛看你家鄉的事。”

霍景澄接過去,沒立刻打開,陽光透過窗欞打在他的臉龐上,他微微向後靠到椅背上,臉頰隱藏在陰影中,側過臉看她,背光中的表情朦朧,看不太清,他說:“我能聽懂普通話,因為這兩年聽了很多國語歌。”

石伽伊輕咳一聲:“我知道。”

霍景澄笑了下,右邊臉頰的酒窩深陷,讓他看起來沒那麽冰冷了,甚至有點親切,他說:“我知道你知道。”

兩人對視了良久,然後,一起笑了起來。

這些天一些莫名的隔閡和陌生感仿佛隨著這一笑煙消雲散,石伽伊也放鬆了很多,她指了指桌上擺的《好孩子畫報》,用普通話問:“好看嗎?”她小學時的讀物,現在她看都覺得有點幼稚,何況是他,和他的氣質真的不搭……

霍景澄點頭:“挺好玩的,和我們那裏的不太一樣。”

“怎麽還說英文?”石伽伊說,“你不是會普通話嗎?”

“喔滋棱聽(我隻能聽)。”他說。

“別說粵語。”

霍景澄頓了頓,一字一句開口道:“喔縮滴係普通發呀(我說的是普通話呀)。”

石伽伊愣了半晌,搞懂了他說的這兩句話的意思後笑起來:“你的普通話標準得聽不太出來呢。”

霍景澄:“……”

“我說的話你都聽得懂嗎?”

“大部分吧,慢點說我再想一想就懂了。”

石伽伊再次咳嗽一聲,怪不得之前他總是看著她,若有所思的樣子。

“景澄哥哥,我考完試後就不用上課了,過幾天帶你出去玩吧。”石伽伊並不是多熱情的人,她其實是自己想出去玩,又怕石媽媽不讓,帶著霍景澄出去的成功率比較高。

霍景澄沒說話,他靠坐在搖椅上看著石伽伊,搖椅輕輕搖著,年久失修的木頭發出“嘎吱”的聲響。霍景澄的臉龐在忽明忽暗的光暈中來回切換,石伽伊又問了一遍:“去不去呀?”

“你是要和那個男生約會嗎?以帶我出去為借口。”

石伽伊一愣,有些莫名,隨後反應過來他說的“那個男生”是誰:“江啟嗎?我幹嗎跟他約會,躲還來不及呢,去不去呀?”

霍景澄看著她,想確定這女孩話中有幾分真假,見她不耐煩地嘟起嘴,他才微點了下頭:“好。”

“伊伊,爺爺在泡茶,帶景澄過來品品。”石媽媽經過窗外,對房內的兩人說。

老爺子除了下棋、遛鳥和品畫,還有一大愛好——泡茶。因為是元旦,家裏人全,興致來了,就在客廳泡起了茶,一整套茶具在長木矮桌上放著,他熟練地做完一道道工序,給每個人的小茶杯都斟滿了茶。

石爸爸給壁爐加了炭,不一會兒,屋內的溫度升上來,暖烘烘的。

“景澄家裏習慣喝茶嗎?”老爺子問。

“喝英式紅茶,或者奶茶。”霍景澄品了口老爺子泡的茶,將小茶杯在手指中轉了個圈,神色依舊淡淡的,看不出喜不喜歡。

眾人閑聊時,石媽媽突然說起中午的煙花,石伽伊垂眸喝茶不參與討論,一直沉默的霍景澄卻問石伽伊:“你應該看到了吧?中午的煙花不是你的那個男同學特意為你放的嗎?”

喝茶的石伽伊突然咳嗽起來,猛烈地咳嗽,茶杯裏的茶水在晃動下全部灑到了霍景澄的褲子上。霍景澄挑眉看她,石伽伊抿著嘴瞪他,樣子比他還凶。隨即,霍景澄嘴角輕輕一揚,竟然笑了,帶了絲挑釁。

“石伽伊,跟我來書房。”石媽媽放下茶杯,冷著臉發完話,率先起身離開。

石伽伊站起身,抽了紙巾,經過霍景澄身旁時重重地將紙巾拍在他的肩膀上,用嘴型對他說:“你、等、著。”

老爺子嗬嗬一笑,給霍景澄添了茶:“景澄,跟我說說,你說的給伊伊放煙花那小子長得俊不俊?”

“醜。”霍景澄淡淡地道。

“那不行,配不上我閨女。”石爸爸撇嘴,搖頭。

石伽伊被罰在書房抄書,語文書上的重點詩詞,軟筆、硬筆各來一遍,等石伽伊抄完時,全家都睡了,她強頂著困意洗漱完,倒**便睡去。

石伽伊一夜無夢,直到清晨,迷迷糊糊中醒來,腦海裏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霍景澄這個奸詐小人算賬。沒想到,她跑到西廂房時,霍景澄卻不在,而且連行李箱都消失了,算賬的心思立刻煙消雲散,隻有種人去樓空的淒涼感。

石爸爸打著哈欠從外麵回來,石伽伊攔住他:“景澄哥哥呢?”

“連夜回香港了,我這剛從機場送他回來,可困死我了。”說著他又打了個哈欠。

“啊?為什麽呀?”

“我哪知道為什麽,知道家裏出事了吧。”

“出什麽事了?”石伽伊好奇。

石爸爸往東廂房走,準備睡個回籠覺:“小孩兒不能打聽的事兒。”

石伽伊想,一定是霍景澄媽媽的事,他媽媽好凶,她還記得他媽媽很凶地吼霍景澄。

“對了,他昨天跟你說什麽了嗎?”石爸爸突然想到什麽,問她。

“沒有呀。”

“那他昨天都做了什麽?”

“在胡同裏曬曬太陽,聽聽牆角,看看書吧,也沒做別的。”

石爸爸沒打聽出什麽,回了房間。

石伽伊回去將自己的枕頭、米奇玩偶、書包之類的東西又搬回了西廂房。西廂房還是她搬走時的樣子,霍景澄沒留下任何痕跡,要不是紅木桌子上攤開著她昨天帶來的周刊,仿佛他從來沒住在這裏過。

石伽伊拿起攤開的那一頁看了看,左邊是香港明星的花邊新聞,右邊是豪門秘聞,無非是哪個富豪在外麵養了女人,那個女人生了兒子地位直逼大房,石伽伊嘀咕這霍景澄看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沒想到這麽八卦。她剛把周刊合上突然反應過來什麽似的,幾下翻到剛才那頁。

那篇豪門秘聞的文章標題是——霍氏豪門驚爆醜聞,霍景豪不是霍雋唯一繼承人,知情人爆料霍雋外室及其兒子所住豪宅奢華堪比霍宅。

配圖上的霍雋就是霍伯伯,另兩張配圖一張是霍景豪及其母親,另一張……是偷拍,但石伽伊還是一眼看出,那是霍景澄,他在為一個戴著大簷帽的女人開車門,石伽伊的第六感告訴她,這應該是他的母親了。

那篇文章將霍雋外室以及霍景澄描寫得十分不堪,仿佛他們為了搶奪霍家財產無所不用其極,石伽伊卻不信霍景澄是那樣的人。他雖然冷漠高傲了點,接觸多了就會發現,他是個平和的人,很安靜,很好相處。雜誌上將他寫得不堪入目,石伽伊越看越來氣,憋了幾天後,終於忍不住去書房用石爸爸的電腦,發了封郵件給雜誌社。

石伽伊狠狠按下回車鍵後,一笑:“爽了。”

石爸爸湊過去看了石伽伊的郵件,讚許又欣慰地摸著她的頭發:“這麽相信你景澄哥哥?”

“直覺,女人的直覺很準的,一看霍景澄就是將錢財視為糞土的人嘛。”

石爸爸“撲哧”笑了:“女人個屁,黃毛丫頭。”

石伽伊不滿:“您嚴肅點,讓我們倆繼續友好交談。”

“成,閨女你繼續說。”

“您之前說不能告訴小孩的事就是這個事吧,霍景澄是霍伯伯和別的女人生的?”

石爸爸點點頭:“可以這麽說,不過沒雜誌上寫得那麽誇張,那種隻想奪人眼球的雜誌隻會聳人聽聞,大家隨便看看,都不會信的,還有,霍家的事很複雜,是非對錯很難斷。”

北京的冬天總是很冷,這一年雪下得也極少。過完年沒幾天,石伽伊就回到學校上學,學校裏四處貼著備戰高考的標語,老師也是三天兩頭為大家打氣。平時不緊不慢的石伽伊,在大環境的影響下,竟然也有點緊張起來,埋頭苦讀的這些日子,便很少想起霍景澄。

石爺爺除了喜歡老城牆舊家夥什兒,還和別的老頭兒一樣喜歡鼓搗花鳥魚蟲。這年開春,早早地找人在庭院裏搭了葡萄架,又移來了葡萄藤,嘴上說著給石伽伊種葡萄吃,其實是怕夏日來後日頭太大曬得石雕魚缸裏的魚兒們翻白肚皮。

周六這天午後,石伽伊難得有半天休息,她捏了魚食準備喂魚時突然聽到趙小雨從隔壁院喊她:“伽爺,過來一趟。”

“哦。”石伽伊嘴上應著,手裏的魚食依舊慢慢悠悠地往魚缸裏扔。

趙小雨似乎沒聽到回答,又喊了一嗓子:“石伽伊,好吃的要不要,再不來我給張文硯了啊!”

“來了啊,給人好吃的還連喊帶威脅的。”石伽伊出了自家院子去了隔壁大雜院,她本來想說說趙小雨,這麽凶會把男朋友嚇跑,結果一進去就見到了趙小雨那個最近出場頻繁的男朋友。

石伽伊進房間時,趙小雨正坐在他腿上,兩人你一口我一口的互喂蝦條。石伽伊翻了個白眼:“趙小雨您能注意點嗎?我還是個未成年少女,您怎麽老給我看這種限製級畫麵啊。”

“哪處限製級了,我們倆是衣衫不整了還是怎麽著?”趙小雨指了指桌子上的一盒巧克力,“送你的。”

石伽伊看了看趙小雨身後的男人,挺帥的,麵相也很和善,應該是個不錯的大哥哥,石伽伊也沒推辭:“那我拿走了,謝謝哥哥。”

“呦,你知道是我買的啊?”男人驚訝道。

趙小雨減肥,從來不吃巧克力,更別說主動買了,石伽伊覺得她小拇指都能猜出來,這人還驚訝,真逗。

趙小雨接話說:“我跟你說過吧,我們伽爺以後不得了,機靈死了都。”

男人笑了,像模像樣地伸手過來:“你好,石伽伊,認識一下,我叫林止。”

石伽伊“哦”了一聲,回握:“林止大了什麽鳥都有的那個林止嗎?”

林止一愣,哈哈大笑起來,趙小雨站起身作勢要打她:“石伽伊你再貧我可真揍你了,舌頭捋直了再說話。”

石伽伊也笑,晃了晃手裏的巧克力:“謝謝小雨姐姐林止哥哥,我走啦。”

“謝我就行,不用謝他了,記住這是我送你的,”趙小雨糾正她,“男生不可以隨便送女生巧克力,隻有情人能送。”

“這麽多講究?”石伽伊挑眉。

“對呀,所以,誰要是送你巧克力就是想追你。”趙小雨說著扯了下林止,“你也該走了,我媽要下班回來了。”

“怎麽著,我拿不出手嗎?幹嗎藏著掖著?”林止半開玩笑半抱怨地說。

“我還沒跟我媽說,等找著機會會說的。”趙小雨推搡他出門,林止反身又給趙小雨抱住了。

石伽伊偷偷翻了個白眼,覺得這倆人實在是不把她當大人,怎麽著她都十七歲了,四舍五入也算是成年人了。

石伽伊貼心地給他們把門關上,繼續回到院子裏喂魚。

門口有汽車鳴笛的聲音傳來,她沒當回事,在牆邊洗手時猛然見到高牆那邊的趙小雨突然露頭:“伽爺,我看到您家那小帥哥又來了。”

石伽伊猛地讓她嚇了一跳:“趙小雨你幹嗎呢?”

“我媽回來了,在門口坐著嗑瓜子呢,我讓林止翻到你家從你家溜走,給我找個梯子接一下。”趙小雨說話間,林止也翻上牆頭,兩人跨坐在牆頭上看著石伽伊。

趙小雨穿了一件襯衫和半身裙,看著又賞心悅目又淑女,隻是行為有點……霸氣外漏,而且把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林止也帶壞了。

石伽伊剛想找梯子時突然反應過來她剛說的話:“您說誰來我家了?”

“就我想追的那個小帥哥,香港的。”

“啊?”石伽伊沒反應過來,“哪兒呢?”

趙小雨扶著林止的手,微微地站起來些往外看:“門口呢,從車上下來了,走進來了,感覺又帥了呢,腿這麽長吃什麽長大的?”

“趙小雨,跟我說說你想追的小帥哥是怎麽回事?解釋不好咱們直接從這牆頭跳下去殉情吧!”林止將趙小雨扯下來讓她坐好。

趙小雨嬉皮笑臉嘟嘴賣萌的工夫石伽伊已經穿過垂花門走了出去,剛到宅門口,就見到拾階而上的霍景澄。

午後的陽光正盛,但三月的北京依舊是冰涼的,他隻穿著幹淨的白襯衫,工整的黑長褲,不緊不慢跨過門檻,站定在石伽伊麵前。

石伽伊仰頭看他,幾個月沒見,這個人,又有些陌生了。

比上次見清瘦了些,聽說不管何時香港都很熱,也不知道他怎麽在那種炎熱氣候下又變白的,霍景澄淡淡地衝她笑了下,沒有久別重逢的熱情,卻也說不上冷淡,石伽伊總覺得,每次見他,他都比上一次更……淡漠。

他說:“石伽伊。”

石伽伊一愣。

他用標準的普通話,喊出了石伽伊的名字。

“石伽伊。”他又叫了一遍。

石伽伊燦爛一笑,眼睛彎彎,應道:“標準!”

他改用英文:“這是我說得最標準的一句普通話。”

他將她的名字寫在書本上,問同班的內地同學,那三個字怎麽念,然後反複練習。

他學會的第一句標準的普通話,是她的名字。

石伽伊。

他還是他,還是那個看著冷漠高傲其實平靜溫和的霍景澄,兩人之間的陌生感在他標準的發音中煙消雲散。

石伽伊歪頭看向門外開走的汽車:“霍伯伯怎麽走了?”

“他沒過來,是司機送我來的。”

石伽伊猶豫了一下,問:“景澄哥哥,這次你家又出事了嗎?”

總覺得他一來北京小住就是避香港那邊的風頭。

霍景澄低頭看著她,神色不明地問:“你知道了?”

石伽伊轉了轉眼珠,點頭。

石伽伊隻覺得霍景澄的眼神幾不可察地發生了微小的變化,那一抹複雜一閃而過,隨即,他問:“那……還讓我住你家嗎?”

“為什麽不讓?”石伽伊先是奇怪了下,隨即無所謂地聳聳肩,“大人的事兒跟我們小孩有什麽關係呢。”

霍景澄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的無所謂和將世事看得透徹的聰敏,他笑了,比他來時那個若有若無的笑燦爛了些許:“是啊,為什麽一個小女孩都明白的道理別人都不懂。”

“別人是誰?”

那些……記者、世人,以及學校裏孤立他嘲笑他的同學。

霍景澄沒再回答,他見石伽伊身上隻穿了件薄毛衣,眼睛裏有水汽,鼻頭紅紅的,說話間還吸了吸鼻子,顯然凍到了。他伸手將石伽伊毛衣上自帶的帽子扣到她頭上,邊幫她給帽子上的抽繩打結邊看著帽子裏那張小臉上忽閃忽閃的一雙大眼睛,輕聲說:“謝謝,石伽伊。”

雖然發音很準,但石伽伊還是覺得霍景澄說普通話有種吃力感,她拽著被係成蝴蝶結的抽繩,說:“叫我十一就行。”

“為什麽是十一?你英文名也叫十一。”

石伽伊帶著他走進庭院,邊走邊說:“因為我叫石伽伊,十加一等於十一嘛。”

霍景澄放緩了腳步,沉默了一下,突然低低地笑出了聲,石伽伊第一次見他這樣笑,這樣情緒外露的笑,她也跟著笑了下:“這麽好笑?”

他笑著點頭,仿佛聽了一個極好笑的笑話。

莫名其妙的笑點,石伽伊挑眉。

“欸?我好像忘了什麽事?”石伽伊走到魚缸旁,看了眼罐子裏的魚食,“不是喂魚。”

“姑奶奶,您忘了我們了。”牆頭上傳來微弱的聲音。

石伽伊和霍景澄都被嚇一跳,同時仰頭看過去。

“老娘我要被凍成冰雕了,沒看出來啊石伽伊,原來你也是個重色輕友的玩意兒!”趙小雨壓著音量哆哆嗦嗦恨恨地說。

估計是出來得著急,趙小雨沒穿外套,看樣子確實凍得夠嗆。石伽伊忙去另一麵牆搬梯子:“小雨姐姐您寬宏大量,別跟我記仇啊,不是我說,您倒是叫我一聲啊,就知道傻坐在牆頭挨凍。”

石伽伊將梯子架到牆上。

“我怕我把我媽叫來了你都沒回來。”

“趙大娘為什麽不讓你交男朋友?”石伽伊奇怪地問。

“瞧不上林止唄,嫌他是窮學生。”趙小雨順著梯子下來,理了理裙子,“哎,您家那小帥哥挺不錯啊,見我穿著裙子坐在上麵轉身就回屋了,紳士!”

石伽伊這才注意到霍景澄已經不在庭院裏了。

林止也從牆上下來,估計趙小雨的話對他打擊不小:“趙小雨,跟你媽說,我是潛力股。”

“我媽可不懂風險投資那些,咱們的事以後再說,”趙小雨顯然對霍景澄更有興趣,“伽爺,你和那小帥哥一會兒英語一會兒普通話的,聽得我直迷糊,能不能好好說話?”

“他不會說普通話,聽得也不是很明白,我不得照顧一下咱們香港同胞啊。”

“交流這麽費勁你倆也能聊這麽久,這妙不可言的緣分啊。”

石伽伊:“……”什麽跟什麽啊。

石伽伊幫著趙小雨打掩護終於成功送走了林止,趙大娘在門口嗑著瓜子和街坊鄰居侃大山,完全沒察覺自家閨女已經悄無聲息地轉移出去了一個大男人,順便跟著大男人一起溜出去玩了。

石伽伊看著兩人歡快跑開的背影,突然覺得過意不去,回家抓了把瓜子回到門口放到了趙大娘手中的平盤裏,趙大娘笑嘻嘻地誇這孩子懂事。

石伽伊再次回到宅院中,霍景澄也從廂房中出來了,他正站在石雕魚缸邊,看著葡萄架說:“上次來的時候沒有這個葡萄架。”

“爺爺找人弄的,怕夏天太熱,水溫太高把魚燙死,弄個葡萄架遮陽還有葡萄吃。”石伽伊將剩的魚食扔進魚缸,紅的金的白的各個品種的金魚烏泱泱搶成一團。

霍景澄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說:“真好。”

“你愛吃葡萄?”

霍景澄從小就是一個話少的人,更不喜歡解釋,但對石伽伊,莫名就多了份耐心,她的話,他都會接下去,自然而然地解釋:“有人在意它們的生死並為它們的存活而努力,真好。”

“喂個魚也能讓你喂出哲理來?”

霍景澄:“……”

石伽伊發現了,隻要霍景澄一來,家裏就會改善夥食,這天的晚餐可謂是異常豐富了,慶祥齋的糕點,月盛齋的醬牛肉,石爺爺拿手的京醬肉絲,甚至難得下廚的石媽媽都做了道清燉燕窩。

石伽伊吃著糕點酸道:“你們跟我說說,霍景澄才是你們老石家的血脈吧?”

“有吃的都堵不上你的貧嘴,上次誰說景澄哥哥太瘦了要給他養胖的?”石爺爺說。

石伽伊瞄了眼霍景澄,湊近爺爺小聲說:“我怎麽覺得他又瘦了,顯得更高了,而且好像又白了,難道香港沒太陽?”

老爺子也擔心地看了看他:“從緯度上來說香港比咱們這兒熱,我覺得這孩子可能是貧血,得吃點內髒大棗什麽的補補。”

石伽伊問一旁安靜吃飯的霍景澄:“明兒帶你去南橫街吃鹵煮吧。就豬的腸子、肺子、火燒一起煮,加佐料就可以吃了。”

霍景澄眉頭微皺:“內髒?”

“對。”

他頓了半晌才說:“十一,我不吃內髒。”

石伽伊“哦”了一聲,睨視他:“霍小公子,我問你啊,鵝肝你吃不吃啊?”

“……吃。”

“這不是內髒嗎?”

霍景澄笑了一下:“理論上……是的。”

“矯情。”

霍景澄聽不懂這個詞,問她:“什麽是‘矯情’?”

石爸爸忙說:“就是……精致的意思,活得精致。”

石伽伊瞪大眼睛:“我就服我爸‘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技能。”

話音一落一圈人都笑了起來,石伽伊也忍不住笑了,霍景澄看向她,女孩兒還有些稚嫩的臉龐在無憂無慮的笑容中燦爛明亮,像是沒有任何煩惱一樣,一舉一動都這般鮮活。

照例石伽伊要把西廂房讓給霍景澄,這次她去搬東西倒沒上次氣呼呼的樣子了,爽朗又不拘小節的北京女孩對自己認定為朋友的人通常都比較大方隨意。

“這次沒拿行李箱?”石伽伊見椅子上的黑色旅行袋,疑惑地問。

“明天就走。”

“怎麽這麽著急?”石伽伊有點不高興,她還想給他補補身體呢。

霍景澄走到她的書架旁,隨意地翻找著書:“嗯,有事要做。”

“隻有一天時間你還跑來北京?”

霍景澄拿出那本周刊:“來見你一麵。”

石伽伊笑道:“說得跟再也見不到似的。”

霍景澄愣了愣,抬頭看了她一眼:“或許吧。”

“啊?”石伽伊驚訝地看著他。

他沒再說話,隨手翻開雜誌,發現當時那篇報道被剪成一條一條的,簡直破爛不堪,他伸手撫平,上麵還有一些被打上紅叉的段落,都是些說他和他母親為了搶奪財產不擇手段的話。

霍景澄看著看著就笑了,他問石伽伊:“你弄的?”

石伽伊抱著她的枕頭和米奇公仔看向他手裏的雜誌,脖子一梗,挑釁的小模樣又亮了出來:“他們瞎寫我當然不服。”

“你怎麽知道是瞎寫?”

“我有眼睛去看啊,伽爺我活了十幾年了,一下就看出你才不是他們說的那樣。”

老爺子經常說,眼睛看不到的,心能感受到。

見霍景澄怔怔看著自己,石伽伊以為他又想起傷心事,走過去將他手裏的雜誌拿走:“那麽多書怎麽就抽這本看呢,老石說這雜誌沒底線的,就喜歡誇大其詞博人眼球,我拿走扔了啊。”

石伽伊開門向外走,霍景澄站在窗邊,看著她通過遊廊走到窗外,隔著窗框,在寂靜春夜中,霍景澄的聲音低沉溫柔,他說:“十一,會再見的。”

“嗯?”

“不會再也見不到。”霍景澄說著,從窗內遞給她一盒巧克力,“送給你的。”

石伽伊眼睛一亮,將手裏的米奇公仔塞到霍景澄手裏,接過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的巧克力,看了看上麵的英文名:“這個怎麽讀?”

“FERRERO ROCHER。”

“感覺比趙小雨給我的那個好吃。”

石伽伊幹脆不走了,她趴在窗邊將巧克力盒打開,裏麵是一粒粒用金箔紙包起來的巧克力球,很高級的顏色,質感十足,摸起來並不是單純的巧克力球,她拿在手裏轉了轉說:“這模樣簡直和武俠片裏的神丹一模一樣,吃一顆我是不是就功力大增啊?”

霍景澄剛覺得她長大了,像是大人了,轉眼見到吃的,她又是這副小孩兒模樣。

他拿起一顆巧克力,示意她伸手,石伽伊的小手伸過去攤在他眼前,他將巧克力球輕輕地放到她手心。

石伽伊抬頭看他,他站在紅色窗框後,溫和地看著自己,她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隻覺得手心裏的巧克力香味跟著緩緩流動的空氣直往鼻子裏鑽。

她將巧克力全塞進嘴裏,腮幫子立刻被撐得鼓鼓的,她用舌尖舔了舔,眼睛一眯:“好吃。”

隨即,石伽伊突然想起了趙小雨,想起了趙小雨的話……

趙小雨說:情人之間才送巧克力。

趙小雨還說:誰要是送你巧克力就是想追你。

想到這兒石伽伊不自覺地抽了口氣,差點讓嘴裏的巧克力嗆到,她低咳幾聲。

霍景澄坐到窗邊的椅子上,抬頭看她:“慢點吃,都是你的。”

石伽伊順著遊廊上的燈光看著霍景澄,他一如往常,言語和神色不算冷漠,但也談不上熱情,這哪像要追人的樣,趙小雨就會騙人。石伽伊又拿了一顆巧克力塞嘴裏,她舔了下嘴角,覺得這大概是自己吃過最好吃的巧克力,像美食節目經常說的那樣——口感溫潤純粹,富有層次感,入口即化。

霍景澄看著女孩嫣紅舌尖探出來,又靈巧縮回去,立刻垂眸道:“我要洗澡了。”

“洗吧,”她拿著巧克力準備走,走了兩步又回來,“我媽不讓我吃甜食,幫我保密。”說著,拿出一顆巧克力塞到他手心:“保密費。”

霍景澄看了看手心裏的巧克力球,失笑。

這小孩怎麽這麽好玩。

晚上八九點鍾,石伽伊正坐在她家門口的石凳上吃巧克力球,見到約會回來的趙小雨,立刻說:“小雨姐,你這男朋友不行,送的巧克力忒難吃。”

趙小雨過去想掐她的臉:“難吃你還吃?給我吐出來。”

“趙小雨!今天我要給你丫的腿打折,給我滾進來!”隔壁趙大娘的大嗓門一亮出來天安門廣場都聽得真真的,趙小雨忙跑進院子。

對門張大爺家的孫子張文硯背著大書包往家走,大概是剛補完英語課回來,他溜著牆邊怯生生地瞄了眼石伽伊,石伽伊朝他擺了擺手:“張文硯。”

張文硯定在那兒,低頭懦懦地喊了聲:“伽爺。”

“過來。”

又是好半天,張文硯磨蹭著走過來,想靠近又不敢靠近,隔著幾米,小聲問:“幹嗎?”

石伽伊起身,走到他跟前往他手裏塞了一顆巧克力球:“吃了你就長生不老了知道嗎?一般人我不給的。”

張文硯瞪著大眼睛看著金色的小球,不知道信沒信,總之在石伽伊說可以走時撒腿跑回了家。

石伽伊摸了摸裝巧克力的盒子,不舍得再吃了,忍了忍,歎了口氣站起身準備回家,沒想剛回頭就看到站在門邊的霍景澄,昏黃的燈光下,石伽伊恍惚見到他眼角的笑意。

“那小孩很怕你?”霍景澄問。

石伽伊想了想,說:“應該是尊重以及崇拜吧。”

霍景澄再次笑了。

那小孩怎麽想的他不知道,但眼前這小孩,實在是太好玩兒了。

第二日石伽伊再次起了個大早,她想去西廂房看看霍景澄是不是又像上次那樣不告而別,結果剛出了臥室就見霍景澄和老爺子坐在客廳喝茶聊天。

她去院子裏溜達一圈無聊得厲害,想找霍景澄玩又怕她爺爺不放人,眼睛滴溜兩圈有了主意。

她回到西廂房從抽屜裏找出寶貝碟片跑到正房客廳,把DVD裏麵老爺子的京劇碟給換掉,還美其名曰:“給你們換個歌兒助助興。”說完衝霍景澄眨眨眼,湊近他低聲對他說,“不想聽那些戰火紛飛的故事吧,小爺我來拯救你了。”

“挺好玩的。”霍景澄說。

“年輕人,你太天真了!我爺爺要是講高興了,能從他年輕時在國外當戰地記者說到回國後被派去哈爾濱做城建保護以至於五年沒回北京,導致我奶奶差點嫁給別人。”因為經常和霍景澄講英語,石伽伊覺得自己的口語越來越溜了。

“那應該很有意思。”霍景澄想了想說。

“這些事我都倒背如流了,你要想聽我可以講給你聽。”石伽伊對她奶奶的印象不深,隻記得很小的時候奶奶就生病去世了,不過爺爺總是把奶奶掛在嘴邊,可以感覺到兩老的感情非常好。

“我為什麽不直接聽偏偏要聽你講的二手的呢?”霍景澄問。

石伽伊被噎住了,想反駁又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哼”了一聲:“比起爺爺,你不應該更喜歡跟我玩嗎?”

霍景澄看著她,點了點頭,不像敷衍,也不像多有興致,隻說:“那你講給我聽吧。”

“不是不聽二手的嗎?不講。”石伽伊喝了口茶,拿著遙控器將音樂聲放大,不搭理霍景澄了。

老爺子失笑,說:“瞧這丫頭渾不吝的樣兒。”

霍景澄默默記下了這個詞,原來她奶凶奶凶又倔又挑釁的樣子叫“渾不吝”。

DVD裏的歌曲老爺子聽不懂,聽了幾句直擺手:“你這給我們聽的什麽,聽不懂聽不懂。”

“謝霆鋒的演唱會啊,您是不知道,我們班好多同學向我借這光盤我都不借呢。”

上個世紀末那會兒,謝霆鋒橫空出世,長得帥唱歌好聽,演唱會一場一場地開,火得一塌糊塗。

老爺子又看了兩眼電視,嗬嗬一笑:“看不出來哪兒好,現在年輕人喜歡的和我們那會兒不一樣了。”

“景澄哥哥,您喜歡謝霆鋒嗎?”石伽伊問他。

他看向電視:“還ok。”

“應該是很ok呀。”

“我喜歡Leslie。”

“誰?”

霍景澄不知道怎麽用普通話說他的名字,想了想說:“哥哥。”

石伽伊眉頭一挑,應了一聲:“哎!弟弟。”

霍景澄:“……”這人無不無聊?

石伽伊笑了笑:“我知道,張國榮嘛,趙小雨也喜歡他。”

她的注意力再次回到電視上,她雙手比畫著學謝霆鋒摔吉他的樣子:“您瞧那姿勢,多酷啊是不是?”

霍景澄被她逗笑:“嗯,我看過。”

“你也有碟片?還是你們香港的電視會播?”

霍景澄搖搖頭,用那種像是說天氣很好風和日麗一樣的波瀾不驚的語氣說:“我在現場。”

後來,據老爺子對石爸爸說,霍景澄說完這句話後,石伽伊眼睛瞪得滴溜溜的圓,看霍景澄的時候兩眼放光,那小表情,生動得不得了,也崇拜得不得了。

老爺子描述完還不忘故意氣石爸爸:“你當爹的都沒讓你閨女這麽崇拜過。”

石爸爸無奈地說道:“看來我得去學一下謝霆鋒的歌了。”

“你還得買個吉他在她眼前兒摔一下。”老爺子說,“你那頭發也別剪了,劉海留長點,擋住半個眼睛,現在流行。”

“爸您這是拿我尋開心呢吧……”

霍景澄從沒說過他挑食,但石伽伊還是發現他有很多東西都不吃,她一直以為他是吃不慣內地的東西或者飯量小,過來人老爺子分析說,霍景澄這孩子應該是厭食。

石伽伊有點心疼:“怪不得會貧血。”隨即又感歎,“長這麽高也是不容易。”

於是這天中午吃過飯,石伽伊拿了剩餘的巧克力去了對門張大爺家,張文硯在院子裏寫作業,見到她進來轉身往屋裏跑,石伽伊勒令他站住。

“上次給你的長生不老金丹好吃嗎?”

張文硯猶豫地點點頭。

“還想吃嗎?”

他繼續猶豫地點頭。

石伽伊晃了晃手裏的巧克力:“幫我放風,這半盒全歸你。”

張大爺午睡的時候總覺得窗戶上的樹影晃得厲害,他本就睡覺輕,再加上就算閉上眼睛也能感覺到眼前忽明忽暗的光線,然後張大爺就醒了,推門出去想看看怎麽回事,沒承想一抬頭發現自己院子裏那棵大棗樹上爬了一個人,撅著個小屁股在那兒伸手夠棗呢。

“嘿,幹嗎呢石伽伊,多危險啊你爬那麽高。”張大爺不說還好,他一說話把擼著袖子正摘青棗摘得起勁的石伽伊嚇了一跳,手上一滑轉身就摔了下來,好在她機靈,中間拽了個樹枝,不過也隻是緩衝一下掉下來的速度,石伽伊摔到地上先是蒙了一下,在看到胳膊上被樹杈劃破的一道鮮紅的傷口後,忍了又忍,嘴撇了又撇,最終,還是哭了起來。

她抽抽搭搭地用另一個胳膊抹著眼淚,卻越抹越多,本就怕血的小姑娘,見到血跡斑斑的胳膊後,之前忍哭的時候做的心理建設全白費了,直接心理崩潰。

張文硯也跟著“哇”的一聲哭出來,哭得比石伽伊還慘,邊哭邊往外跑,跑到石家直喊救命,霍景澄本在窗邊看書,看到那哭得慘兮兮的小孩還以為是被石伽伊欺負了來家裏告狀,心下正好笑,突然聽懂了他說的那句“救救石伽伊”,手裏的書啪嗒掉到了地上。

張大爺正手忙腳亂地不知道怎麽辦,想回屋打電話叫救護車,又想先拿紗布纏上,石伽伊哭得他焦躁難安,見到霍景澄跑進來,立刻舒了口氣。

石伽伊也在淚眼婆娑中看到霍景澄,她哭得一抽一抽的,把胳膊伸過去:“霍景澄,我破了相了。”

霍景澄緊張地蹲到她身邊,輕輕托著她的胳膊看了看上麵的傷口,眉頭皺緊:“出咗乜嘢事呀?重有邊受咗傷?(發生了什麽事?還有哪裏受傷?)”

這會兒石伽伊哭得沒那麽慘烈了,但眼淚依舊是不停地掉,她歪頭將臉上的淚水蹭到霍景澄的襯衫上,抽抽搭搭、含糊不清地說:“你說的什麽呀?”

霍景澄的注意力全在她胳膊的傷口上,傷口不是很大,血流得也不多,但幾條血印子看起來觸目驚心,他接過張大爺遞過來的毛巾給石伽伊胳膊纏上,見她還在哭,有些急:“很疼咩?講畀我知還有邊度感覺唔舒服。(很疼嗎?告訴我還有哪裏覺得不舒服。)”

石伽伊聽不懂,比他更急,換了英語說:“你在說什麽嘛,不知道我聽不懂粵語啊。”

兩人一會兒換了三種語言,張大爺和張文硯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最後還是霍景澄當機立斷地抱起她跟著領路的張大爺將石伽伊送到了附近的診所。

霍景澄將她放下地,結果腳一沾地她就驚呼一聲,嚇得霍景澄摟著她的胳膊猛地一緊,緊接著石伽伊又哭了:“疼,好疼啊,完了,我成瘸的了。”

雖說石伽伊從小調皮搗蛋,但是從沒遭受過像現在這樣身心俱損的嚴重打擊,眼淚就沒斷過,看得霍景澄眉頭越皺越緊,抱著她去診所的路上一直低聲安慰:“唔緊要,會冇嘢嘅,你會好嘅。(沒關係,會沒事的,你會好的。)”

石伽伊胳膊上的傷口問題倒是不大,隻是腿部韌帶組織拉傷比較嚴重,醫生讓她去大醫院做詳細檢查。那天,受傷的石伽伊感受到了來自全世界的關心,就連平時看到她離十萬八千裏遠的張文硯都在她病床前賴著不走,哭哭啼啼地說:“都怪我沒放好風。”

當時張文硯嘴裏塞滿了巧克力,倆腮幫子鼓鼓的,所以見到他爺爺出來他想提醒卻根本說不出話來。石伽伊知道實情後,唉聲感歎:“怪姐姐我對你太好,應該就賞你一顆的。”

張文硯一聽她不怪他,不知道是放鬆了還是感動了,張著嘴就開始哭,石伽伊威脅道:“說了不怪你,你不許哭,給我把嘴閉上!我還沒死呢,你哭得跟我不行了一樣!閉上聽到沒?”

趙小雨拎著一袋青棗來看她,見屋裏三個人一個在哭一個在凶,最奇怪的是那個小帥哥在笑,這三個人詭異的情緒差點嚇得她沒敢進去。石伽伊看到她忙喊她,霍景澄見來人了,看了看手表,走出了病房。

趙小雨進來第一句話就問:“伽爺,剛走出去的您家那小帥哥叫什麽名?我們還沒正式認識過呢。”

“霍景澄,”石伽伊瞥一眼她手裏的青棗,不樂意地道,“您拿這玩意兒幹嗎呀,我根本不愛吃。”

趙小雨一臉詫異:“呦嗬,不是為了偷棗才摔成這德行的嗎?怎麽又不愛吃了?”

“那是因為景澄哥哥貧血我準備摘點棗給他補補血。”

“缺心眼啊,青棗補個屁的血,哎不是,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嬌嬌了,還‘景澄哥哥’。”趙小雨將棗子放到窗邊櫃子上,“別怪我沒提早提醒你,先打聽一下他有沒有女朋友再扯別的。”

石伽伊想了想,說:“沒聽說有,哎不對啊,有沒有女朋友關我什麽事?”

“有的話有你哭的,別在這跟我裝無所謂,你小雨姐姐我可是過來人。”

“過來人,過來一下。”石伽伊說。

“幹嗎?”趙小雨走過去。

“剝橙子。”石伽伊努努嘴。

趙小雨給石伽伊剝橙子的時候霍景澄走了進來,手裏拎了一袋零食,全是石伽伊愛吃的那些小食品。

石伽伊挑了袋QQ糖,一隻手撕不開包裝,霍景澄伸手拿過來,幫她撕開包裝袋,倒了幾顆放到她手心:“胳膊疼嗎?”

坐在石伽伊床邊的趙小雨用胳膊撞了撞她:“伽爺,你這哥們兒還不會說普通話?”

“聽還算湊合,說就別指望了。”

“我說呢,昨兒就聽你家嘰裏咕嚕的全說英文,我媽還問我你們是不是準備全家移民。”趙小雨說話的時候時不時看向霍景澄,“我馬上就要畢業了,英語六級還沒考下來,讓你這哥們兒抽空幫我補補英語啊?”

“我可以幫你補啊。”石伽伊說。

“你是不是傻啊你,我是要補英語嗎?”趙小雨瞪她,突然問道,“石伽伊你是不是開竅了,想早戀?”

石伽伊沒懂。

“也對,為了他把腿都摔瘸了,正好讓他負責,省得以後沒人娶你這小瘸子。”

“啥?”石伽伊嚼著QQ糖壓根兒沒仔細聽趙小雨說什麽。

趙小雨見她那呆樣,不準備理她了,轉頭看到張文硯嘀嘀咕咕地跟霍景澄說著什麽,忙問:“張文硯,你幹嗎呢?”

張文硯一臉無辜:“小雨姐您說話太快,景澄哥聽不太懂,我翻譯一下。”

趙小雨伸手掐住他的臉:“這給你機靈的,平時怎麽沒見你這麽積極呢!”

石伽伊繼續嚼著QQ糖樂嗬嗬地看著張文硯被掐得小臉通紅。

霍景澄看向她,說:“張文硯的爺爺說那棵青棗樹是瞎長的,結的果根本不能吃。想要棗子,他那兒剛買一堆,你想吃說一聲就行。”

“我給你摘的,爺爺懷疑你貧血,你又不愛吃內髒,隻能吃大棗補補血了。”說著石伽伊歎了口氣,操碎了心的模樣,“太挑食了。”

霍景澄消化完石伽伊的話後,漆黑的眼眸中有莫名的情緒,隨即他垂眸微斂神色:“十一,我們非親非故,為什麽對我好得這麽理所當然?”

石伽伊歪頭看他:“我們不是朋友嗎?為什麽問這麽奇怪的話?”

這種話對石伽伊來說,是奇怪的。被愛包圍著長大的人,會自然而然地去愛別人,會肆無忌憚無所顧忌地表達友好與善意。

霍景澄看著開心吃零食的女孩,想著中午還哭得跟天塌下來了似的,這一會兒又因為一點好吃的開心得跟什麽似的,他覺得好笑的同時,又有點感動,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

瀟灑肆意、生機勃勃又美好善良的樣子,讓人嫉妒。

石伽伊把薯片往霍景澄麵前湊,他似乎不太喜歡吃零食,吃了一片再沒動。

霍景澄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石伽伊,說:“十一,我也不喜歡吃棗。”

“所以你才貧血啊,來,吃根辣條補補。”石伽伊扔給他一包辣條。

霍景澄看了看手裏那一袋細長又紅彤彤的奇怪食物,默默地接過默默地放回到桌上:“你覺得我很弱嗎?”

“本來看著是有點單薄,不過你抱著我來醫院時還挺輕鬆的,景澄哥哥,深藏不露啊。”

趙小雨給張文硯一個眼神,意思是說:這兩人絕不簡單。

張文硯一臉懵懂。

趙小雨的眼神在兩人身上轉了兩個來回後,快速地小聲對石伽伊說:“伽爺,你以後要是嫁到香港我可就見不到你了。”

“啊?”石伽伊覺得今天趙小雨說話她總是聽不懂呢。

趙小雨用眼神恐嚇張文硯:“這句不用翻譯。”

這時候張大爺和石家老爺子一起走了進來,張大爺手裏也拎了一袋子青棗,石伽伊一把把毯子拽起來蒙到頭上,她不想見到任何一粒棗!怎麽就沒人信她不愛吃棗呢?

因為都是外傷,處理好就可以回家養著了,下午的時候石伽伊就被接回了家,傍晚石爸爸石媽媽回來,見她胳膊腿都被包成那樣,石媽媽差點沒嚇暈,石爸爸弄清楚了來龍去脈,忍不住笑出聲。

“這都能笑得出來,一看就是親爹。”石伽伊往嘴裏扔了顆巧克力,哼道。

霍景澄是傍晚離開的,晚飯都沒在石家吃,霍雋來接他時,聽說石伽伊受傷了,進了房間去看她,笑容依舊和藹。

來找石伽伊的趙小雨和霍家父子撞了個照麵,大方地打了聲招呼,隨即悄聲對石伽伊說:“小帥哥他爸也是個帥哥啊,上次你家門口的小汽車就他的吧?”

“你小點聲,霍伯伯的普通話比他兒子好多了。”石伽伊提醒。

趙小雨吐了吐舌頭,偷瞄了一眼霍雋,見他一臉親切地看著她們,也跟著笑了下。

霍雋問一旁的石爸爸:“我記得石先生說石伽伊是你的獨生女?這個可愛的小妹妹是?”

“鄰居家小姑娘,打小和伊伊關係好。”石爸爸說。

趙小雨站直,落落大方打招呼:“霍……”

石伽伊立刻提醒:“伯伯。”

“霍先生好,我叫趙小雨。”趙小雨介紹完,看了看眾人,“不打擾你們了,我回去了,伊伊,我晚點再來找你玩。”

目送趙小雨離開,石伽伊歪頭看著霍雋旁邊的霍景澄。霍雋出現後,霍景澄突然變得十分沉鬱,沒了往日的輕鬆自在,氣壓也低了不少,淡漠到仿佛世間萬物與他無關似的,無形中,像是有一道牆壁將他與別人隔開。

見她看自己,霍景澄才有了反應,他蹲到她坐的藤椅旁邊,修長的手指摸了摸她胳膊上綁的紗布,一圈一圈繞著紗布翹起來的線頭,低聲說:“十一,我身體很好,也沒有貧血。”

“那為什麽你比冬天還白?越來越白。”

霍景澄放棄揪那個線頭,手下移,輕輕地握住石伽伊的手:“因為,我好幾個月沒出門。”

“啊?為什麽呀?”石伽伊問完就反應過來了。

香港的記者有多瘋狂她多少還是了解的。

“那你怎麽上學?”石伽伊又問。

石伽伊一聽他不來了,愣了愣,鼻頭不受控製地一酸:“我還沒對你好呢,你怎麽就不回來了?”

霍景澄靜靜地消化了一下這句話,笑了:“你已經對我很好了。”

石伽伊沒覺得,她噘著嘴,將頭扭向另一邊:“行吧,走吧。”

霍景澄緊了緊她的手,沒說話,站起了身。

石爸爸笑著解釋:“丫頭片兒崇拜霍小公子,舍不得他走。”

霍伯伯見兩人的樣子,突然燦爛一笑:“妹妹仔跟我們回香港哇?”

石伽伊一愣,在她的印象中,香港是個很遙遠的地方,那裏沒有胡同,沒有四合院,隻有高樓大廈和說著聽不懂話的人們。她搖頭,一臉防備地看著霍雋:“我可是本胡同的地頭蛇,我走了地盤要是沒了那可不成。”

霍雋再次大笑。

霍景澄沒再看她,抬腳走出了西廂房。

幾人離開後,石伽伊才想起來自己忘了問霍景澄她該如何聯係他。

晚飯時,石伽伊問她爸:“爹地,誰跟您說的我崇拜霍景澄啊?”

“爹就爹,加什麽地。”石爸爸奇怪地看著她。

“您沒聽到景澄哥哥就這麽叫霍伯伯的嗎?”

“古代人還叫皇阿瑪呢,你怎麽不學學?”

石伽伊使勁兒撇嘴,敢情她爸這是想從她這過過皇帝癮。

這一年,雪沒再下,春天就這樣到了。

春日初盛,萬物複蘇的季節,一切都充滿著勃勃生機,包括石伽伊,依舊快樂著、張揚著。隻是那日那時,報紙、網絡卻正鋪天蓋地地報道著一件娛樂圈悲痛之事,報道著一位傳奇巨星的墜落與自我毀滅。

二〇〇三年四月一日,星期二,晚上八點多,石伽伊上完晚自習和春雪搭伴回家,在胡同口告別後往家走,路過趙小雨家門口時聽到趙小雨和她院裏另一家的一個姐姐在吵架。以往起因多是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兒,石伽伊背著書包走進院子裏準備助攻趙小雨,誰知道剛進去,就聽到趙小雨說:“張國榮都跳樓了,老娘傷心得要死,你丫的還跟我耍貓膩是不是找抽?”

石伽伊站定,愣愣地問:“趙小雨,你說什麽?”

“我說她丫的就是找抽。”趙小雨頭也沒回地說道。

“前一句。”

趙小雨這才扭頭看她,見是石伽伊,神色緩和了不少。石伽伊發現趙小雨眼圈通紅,一臉的悲痛欲絕,她忙問:“張國榮怎麽了?”

“跳樓了,二十四樓跳下來的,人沒了。”趙小雨說完,拿手背擦了下眼淚,也不吵架了,吸吸鼻子轉身回了自己家。

石伽伊轉身就往家跑,進了院子,書包扔到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就往屋裏衝:“老石,老石,您能聯係上霍景澄嗎?”

石伽伊氣喘籲籲:“張國榮跳樓了。”

“跟你景澄哥哥有什麽關係?”石媽媽在窗邊軟榻上看書,奇怪地問。

“我怕霍景澄想不開,他可喜歡張國榮了。”

石爸爸失笑,他真是不懂現在的小孩。

石伽伊眼巴巴地看著他撥通了霍雋的手機。結果是令人失望的,霍雋說他沒和霍景澄在一起,不過他說他要是能聯係上,會讓霍景澄給石伽伊回電話。

這晚睡覺前她去看了趙小雨,趙小雨雙眼通紅地正趴在**看《春光乍泄》,一副沒有精神頭的模樣,看起來深受打擊。

睡覺的時候,石伽伊就自動腦補了霍景澄的樣子,越想越覺得可憐,結果就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也不知道幾點的時候,她光著腳丫子跑出去準備再去問問石爸爸能不能從霍伯伯那裏問到霍景澄的電話。

石爸爸和石媽媽還沒睡覺,正在庭院的藤椅上聊著天,石伽伊剛開門就聽到石媽媽提到霍景澄的名字。

石媽媽說:“霍家的事鬧得很大嗎?我看景澄上次來情緒不太好。”

“前些年藏得嚴實,極少人知道景澄的存在,正室明麵上沒怎麽鬧,暗地裏總動些手腳,後來記者不知道怎麽把這事挖出來了,輿論一爆發,景澄的媽媽保護景澄保護得更緊了,以前隻是不讓他隨便出門,後來直接連學校也不讓去了,上次來北京,也不知道景澄是怎麽出來的。”

“造孽,折磨孩子幹什麽。”

“打一出生就總有人想害他,出個門都要小心翼翼,他媽媽又……唉,這孩子長這麽大心理沒出問題也是不容易。”

石媽媽歎了口氣:“所以啊,女孩子還是要自愛一點。”

“也怪不得她,當年認識霍先生時,景澄的媽媽還在國外上大學,以為他單身……”

石媽媽聽到這,更氣了:“這不是坑人嗎?唉,這種家庭實在太複雜了,有再多錢也沒用,你看咱家伊伊,天天沒心沒肺的,跟個小傻子似的,多好。”

石伽伊轉身回到被窩,心想她媽媽誇人的水平真是越來越高了,思緒繞了兩圈再次回到霍景澄身上,想著老石說的打小就有人想害他,還有那些隻想挖新聞的記者、打抱不平的世人,一個動不動就吼他的媽媽,滿滿的惡意中,是有多堅強,他的性子才能那麽平淡溫和。

心疼嗎?心疼。

甚至有點想他,想保護他,想對他再好點。

石伽伊是在第二天半夜時接到的霍景澄的電話,老爺子披著外衣來西廂房喊石伽伊,他沒打石爸爸的手機,將電話撥到了老爺子正房的座機上,估計是知道老爺子習慣聽戲聽到很晚。

石伽伊飛奔到客廳,抓起話筒:“喂?”

自從他上次離開,到今天通上話,時隔一個月。

隻三個字,石伽伊就感覺到他的疏遠與陌生,像第一次見麵一樣,他又變回了那個冷漠高傲的少年。

“你沒事吧?這事我們也無能為力,你一定不要太傷心,聽說傷心會傷身。”石伽伊聽到趙大娘就是這樣開導趙小雨的,傷心最傷身。

“怎麽了?”他一時沒明白。

“哥哥的事。”

霍景澄頓了良久才又問:“你那麽晚把電話打到我爸爸那兒就是為了這件事?”

石伽伊心想,壞了,這是要批評她,她猶猶豫豫地說:“……是啊,打擾到霍伯伯了嗎?”

“沒有,”他本就有些磁性的嗓音在電話中更顯好聽,他說,“沒有人因為這件事關心過我的心情。”

“嗯?”石伽伊覺得有點跟不上他的思路。

“隻有你,十一。”

“啊?”石伽伊後知後覺地發現,霍景澄似乎在……感動?

“我很遺憾,”他說,“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石伽伊說:“我們還可以懷念他。”

那邊很久沒有聲音,石伽伊以為掉線了,又聽,沙沙的電路聲音中,傳來霍景澄輕緩的詢問:“是解脫了吧?哥哥是解脫了吧?”

石伽伊說不出什麽感覺,在他問出這句話後,她隻覺得緊張,隱隱地擔心:“哥哥是沒了痛苦,但代價太大了,你剛剛不也在遺憾。”

霍景澄“嗯”了一聲,隨後又叫她:“十一……”

“景澄哥哥,我在呢。”

奶聲奶氣的,乖得不得了,完全沒了平日裏那囂張勁兒,霍景澄笑起來,忘了要說的話。

石伽伊等了一會兒,又說了一句:“景澄哥哥,我在呢,你說話呀。”

霍景澄那邊又靜了半晌,沒頭沒尾地問了句:“喜歡吃曲奇嗎?”

“甜的都喜歡。”

“嗯,那我知道了。”

石伽伊不知道,那時候香港正全民皆兵,因為嚴重急性呼吸綜合征,也就是SARS肆虐,在前一天,香港政府剛隔離了一座有一百多人被感染的公寓,而今天,美國政府召回了所有駐香港的非必要外交人員及其家眷,香港,仿佛要被外界隔離。很多學校已經停課,兩大電視台持續報道此事,甚至警告市民避免外出,就在這樣的疫情中,幾天後,霍景澄經過層層檢查登上了飛往北京的航班。

趙小雨大學畢業在即,論文答辯後一身輕鬆的她簡直野上天了,天天半夜回家,趙大娘罵了她不知道多少次,她依舊我行我素。

這天晚上十點多,外麵下著不大不小的雨,趙小雨從酒吧回來,她在胡同口下了出租車,頂著包拔腿狂奔。跑的過程中,她借著微弱的路燈看到前麵拖著行李箱走得不急不慢的人時被嚇了一跳,停下來看了看身形,她喊了聲:“霍景澄?”

趙小雨跟著走到房簷下,她伸手擦了擦臉頰上的雨水:“你怎麽這麽晚來?”

“檢查比較嚴。”他沒做過多解釋。

內地的官方媒體對SARS的報道還不算多,趙小雨隻聽說了一些關於傳染性上呼吸道感染的病,廣東和香港地區疫情比較嚴重。想到這兒,趙小雨抬眼看他:“這種情況了還敢出門?你是有多想見石伽伊?”

霍景澄沒說話。

趙小雨笑著問:“聽不懂?”

“你想說什麽?”

趙小雨輕笑著,直截了當地問:“你是不是喜歡石伽伊?”

霍景澄換了隻手扶行李箱,微微側頭,垂眸看她,神色不明地道:“她還是個小女孩,你別對她亂說。”

趙小雨聽懂了他說的那個“little girl”,想了想,懂了他的意思。

“那你對她沒什麽非分之想的話,”趙小雨繼續笑著,她又靠近霍景澄一步,“跋山涉水地來這麽頻繁難道是……喜歡我?”

說這話的時候,趙小雨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在霍景澄握著行李箱杆的手背上輕輕劃著圈,霍景澄看都沒看她一眼,抬手按響了門鈴。

趙小雨的手指因為他的動作從他手背滑落到行李箱上,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敲了敲,繼續發出邀請:“才十點多,先別急著進去,我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去嗎?”

“對不起,不方便。”霍景澄又按了下門鈴。

“前兩天看到有男生送石伽伊回家。”趙小雨突然說。

霍景澄沒動也沒說話,站在紅色宅門前,靜靜地看著大門,等人來開門。

趙小雨見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咯咯”笑出聲,她繼續道:“我們伊伊好像又長高了,漂亮了。”

“誰呀?”趙小雨話音剛落,院子裏便傳來石伽伊的詢問聲。

“我。”

他低低的聲音在雨夜裏不太清晰,不過石伽伊還是一下就判斷出來是他:“霍景澄?”

隨即是她跑過來的聲音。

霍景澄本以為她還會再詢問確定一下,但顯然,裏麵的人僅憑一個字,就聽出了來人是誰。

石伽伊邊開門邊問:“你怎麽這個時間來?還下著雨。”

隨著嘎吱一聲大門被打開,石伽伊就那樣出現在門後,門口昏黃的路燈照在她身上,她的頭發長長了些,原本利落的短發長過了耳際,一側垂下來,一側別在耳後,依舊幹淨清爽,又有些不同,有了女人味兒。

或許,隻因雨夜太過浪漫。

女孩兒一雙大眼睛熠熠生輝,如此昏暗的燈光下也在閃著光,小巧鼻頭掛著一滴雨水,嘴唇彎彎地正笑著看他。

石伽伊剛從被窩裏爬出來,穿著短褲背心就來開門。趙小雨將石伽伊上下打量了一遍,笑問霍景澄:“little girl?這little girl比我都高呢。”

“偶然碰到,”霍景澄拉著她的胳膊進了院子,關門時再次解釋,“門口碰到的。”

趙小雨在門口樂得不行,她故意大聲說:“是啊,剛碰到,石伽伊你千萬別多想,別多想哦。”

霍景澄“咣當”一聲把門關上。

趙小雨嬌俏的笑聲從門外傳來,若有若無,霍景澄不自覺地皺了下眉頭,覺得她有點煩。

石伽伊見霍景澄頭發上滴著雨珠,衣服也濕透了,忙拉著他進了西廂房:“你先坐一會兒我把熱水器打開去。”

“叔叔阿姨呢?”

“我爸出差了,我姥姥身體不好我媽搬去朝外街那邊照看一段時間,就我和爺爺在家,爺爺圖省事天天做炸醬麵給我吃。”石伽伊的聲音從洗手間那邊傳來,聽起來委屈得不行。

“那真遺憾,我也不會做飯。”

石伽伊拿了浴巾遞給他:“先擦一下頭發。”

霍景澄握著浴巾,沒動,他拉住了轉身要走的石伽伊,指了指自己的頭發:“你幫我擦,箱子裏的好吃的都歸你。”

石伽伊先是愣了愣,隨即笑了,她看向箱子:“你先打開給我看看。”

“不行,十一,我頭發還在滴水。”霍景澄說。

石伽伊撇撇嘴,改用普通話小聲嘟囔著:“懶死你了霍公子,在香港被伺候慣了上北京來使喚人。”

“什麽?”

石伽伊挑著好看的眉眼看著他:“我說好的,很高興為您服務。”

霍景澄覺得石伽伊的服務真是太差勁了,揉得他的頭發亂糟糟的,浴巾還一直在眼前晃來晃去,不過他倒是沒什麽心思去批評她,眼前忽明忽暗的光線中,石伽伊白皙細長的腿也跟著忽隱忽現,似乎因為韌帶拉傷休養了一段時間,養得她的皮膚白皙細嫩了不少。

這是他第一次仔細看女孩的肌膚,原來,能平滑到幾乎看不到毛孔。腦中跟著不受控製地想起趙小雨的話,她說石伽伊長高了,漂亮了。

“腿……好了嗎?”霍景澄問完,不自覺地笑了下,恍惚間第一反應竟然想說腿好美,如果真那麽說了,她會如何?害羞或者……會自豪吧,會伸著腿臭屁哄哄地說,伽爺我完美無缺。

“好得差不多了,”說著,石伽伊還歡快地踩了幾下地,“伽爺我自愈能力無敵強。”

霍景澄笑笑,果然啊。

沉默了一下,他突然問:“趙小雨說,前兩天有男生送你回家。”

“前兩天?去陶然亭公園玩的那天吧,那天天色晚了江啟給我送回來的。”外麵的雨還在細細密密地下著,雨滴嘀嘀嗒嗒地落在水缸裏叮咚叮咚的特別好聽,浴巾外石伽伊的聲音也是。

霍景澄垂眸,低聲說:“十一,你去睡覺吧。”

“都是你的。”

“我可以打開了嗎?”

“當然。”

箱子裏除了霍景澄的幾件換洗衣物,一多半放的都是零食,石伽伊將零食拿出來,歪頭看他,調侃說:“這些巧克力不會是因為景澄哥哥太受歡迎,小姐姐們送的吧?”

霍景澄卻問:“你呢?受歡迎嗎?”

“我可不像你,一定有很多小女生喜歡。”

“小男生呢?”

石伽伊心思全部在好吃的上麵,隨口回道:“沒有。”

“估計有你也不知道。”霍景澄說完,想起江啟。

石伽伊研究著各種好吃的,嘟囔道:“我也沒有暗戀的人,我們班女生都有男神,我不會是同性戀吧?”

霍景澄被她逗笑,石伽伊自己說完也樂了,她拿起了一個鐵盒,上麵印著“珍妮曲奇”的標誌:“我喜歡這個盒子,曲奇很好吃嗎?”

“或許吧,這家曲奇店在我們那裏很有名氣。”

“你沒吃過?那你買來幹嗎?”石伽伊說完神秘一笑,“我知道了,一定是漂亮姐姐們送的,你爸跟我爸說的,你天天收禮物和情書。”

霍景澄挑了下眉梢,輕車熟路地從櫃子裏拿了新浴巾,走向浴室時,非常沒底氣地解釋了一句:“哪有天天。”

石伽伊笑:“您真是女版趙小雨啊。”

霍景澄以為石伽伊會像以往一樣,抱著她的枕頭和米奇玩偶搬到正房或者石爸爸石媽媽的東廂房去住,當他圍著浴巾從浴室回來時,發現石伽伊盤腿坐在**,一手拿著書看,一手捏著曲奇往嘴裏送。

石伽伊看到他,晃了晃手中的曲奇說:“霍景澄,真的好吃啊,我都吃撐了可是還想吃怎麽辦?”

霍景澄沒說話,去箱子裏拿了件襯衫穿上,係扣子的時候,石伽伊突然跳下床走到他麵前,剛係好的第二顆紐扣被石伽伊拽開,她扯開他的衣襟,歪頭向後看,霍景澄後腰的地方,有一條長長的紅痕,新的傷疤,像是鞭子抽的。

“怎麽弄的?”石伽伊眉頭一皺,問。

霍景澄垂眸,沒說話,繼續係扣子,石伽伊盯著他,又問一遍:“怎麽弄的?”

他的表情,平靜自然,就像她第一次見他,他將那個手機扔到垃圾桶時一樣,明明情緒不對,卻很會隱藏。

係到第四顆扣子的時候,霍景澄才開口:“不小心……”

石伽伊毫不猶豫打斷他:“不信!”

她再次伸手將他的扣子拽開,將襯衫扯下大半,歪頭朝後邊看,那架勢似乎要上手去摸,霍景澄失笑:“十一,三更半夜你脫一個男人的衣服害不害臊?”

“少給我扯這一套。”石伽伊已經繞到他身後,除了腰上那條紅痕,肩膀下方還有一片觸目驚心的青紫。

石伽伊問:“不疼嗎?”

他沒說話,伸手再次穿上了衣服。

“你媽媽打的嗎?”石伽伊繼續問。

他不緊不慢地將襯衫的扣子一個一個扣好,垂下手,沒回頭。石伽伊走到他麵前,他垂眸看她,眼眸在暗黃色的燈光映襯下微微閃動:“你怎麽知道?”

“猜的,現在確定了。”石伽伊仰頭看著他,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心疼,情緒複雜難辨,鼻頭微酸,想說什麽,又不知道怎麽開口。

霍景澄見她又生氣又委屈,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媽咪跟我道過歉了,沒關係的。”

“為什麽?”石伽伊想不通,為什麽會有人下得去手打霍景澄,他是那麽溫和又安靜的人,“為什麽打你?”

“因為躁鬱症,她痛苦的時候會控製不住,並不是有意的。”他語氣輕緩,好像在說一件極小的事。

“……經常打你嗎?”石伽伊也緩了語氣。

“不經常。”

“你媽媽……什麽時候生病的?”

霍景澄拿了長褲去了屏風後麵,石伽伊看著屏風上的剪影,轉了過去,霍景澄的聲音透過屏風伴著布料摩挲的聲音傳來:“我出生後。”

也就是說,他從小到大,不經常地要挨他媽媽的打,就算一年隻有兩三次……算算次數,石伽伊閉了閉眼睛,蹲到了地上。

霍景澄拿著浴巾從屏風後走出來,見她這模樣:“十一?”

“嗯?”

“在幹嗎?”

“我這個姿勢舒服。”

“怎麽了?”

“心裏堵得慌。”

霍景澄失笑,走過去跟著蹲到她麵前,眉目含笑地歪頭看她:“不要替我難過,十一,因為我並不難過。”

“不信。”石伽伊抿緊嘴,“我媽要是揍我了,我能哭上三天三夜,或許還會離家出走,直到她跟我道歉。”

霍景澄笑意更濃。石伽伊看他半晌,猶豫著問:“你喜歡北京嗎?”

霍景澄懂她的意思,點頭:“喜歡,但我不能離開香港,媽咪隻有我,她需要我。”

“需要一個出氣筒或者沙袋嗎?”石伽伊凝視著他,黑眸透著心疼。

他將浴巾罩到石伽伊頭上:“不要可憐我,十一。”

石伽伊想伸手扯掉浴巾,霍景澄按住她的手,輕輕地請求著:“十一,別看我,別用憐憫的眼神看我。”

石伽伊蹲在那不動了,隨即乖乖地回了句:“好。”

然後,兩人靜默了半晌。

霍景澄沒走,依舊蹲在她麵前,石伽伊剛想說話就察覺到霍景澄突然將手扶到她的腦後,輕輕向前帶,隨即,她的下巴隔著浴巾,靠到了他的肩頭,霍景澄亦是,他用下巴輕輕地蹭蹭她的肩膀,舒了口氣。

剛剛還覺得心窩塞了一大團棉花堵得難受的石伽伊,這會兒,那棉花像棉花糖一樣在心頭融化掉,心髒獲得自由,歡快地跳起來,像是要跳出心口窩。

四月的北京還有些寒氣,太陽落山之際石伽伊就將門窗關好了,現在密閉的室內,霍景澄沐浴的清香和曲奇的甜香縈繞在石伽伊鼻尖周圍,她深呼吸一口氣,再一口氣,體內的鬱結之氣和不受控製的心跳,都慢慢平緩了下來。

石伽伊抬手,回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