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貞節(108)

我們在上文討論過絕欲的問題。我們談到絕欲,我們心裏所想到的是一個消極的狀態;隻是把一個自然的衝動抑製下去,當然是消極的。這種抑製自有其動機,而動機又自有其外鑠的因緣,而此種因緣往往是卑之無甚高論,不但和衝動很不相幹,且完全和衝動作對。絕欲往往有害,原因即在於此。絕欲本身決不是一種德操,固然我們也承認造成絕欲的一部分的動機也許是一些德操,或與德操有關係的事物。法國作家福樓拜(Flaubert)有一次寫給英國女作家散特(George Sand)的信裏,很有趣地討論到這一點,他說,絕欲的努力是好的,但絕欲本身不是。我們如今要討論的貞節,卻不能和絕欲同日同語了。

貞節可以有絕欲的成分,但不一定包括絕欲。貞節這個名詞,在一般人的用法裏,常有時候和絕欲相混,那就不免小看了貞節,是很不相宜的。貞節可以有一個界說,就是,在性領域裏的自我製裁。換言之,貞節的人有時候可以絕欲,但有時候也可以有適度地施展他的情欲,緊要之點,是要在身心兩方麵,對於性衝動有一個熟慮的與和諧的運用,而把這種運用認作生活的一大原則。我們有此了解,就可知貞節不是一個消極的狀態,而是一個積極的德操。有一次我從旁聽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女童責備一個差不多同樣年紀的男童,說他太貪吃,她說:“你從來沒有懂得自我節製!”男童說:“這是不必須的。”女童說:“你並不需要節製,不錯,但能節製要比不能節製好些。”我認為這女童將來長大以後,一定很容易了解貞節是什麽東西。貞節是情欲有分寸、享用有分寸的一種表示,這個一般的節製的或有分寸的原則英文叫作temperance,(109)而古希臘人叫作sophrosyne,(110)性欲的有裁節,就是貞節。

貞節之所以為德操,是不受任何信仰與宗教的限製的。固然我們承認,在全世界許多地方,宗教對於性欲總有一些製裁的力量。換言之,從宗教的立場看來,性的活動隻應在相當規定的範圍以內,超出了這種範圍,便成罪孽。一切宗教社會,無論其為基督教的或其他宗教的,不能不有此種態度與規定,是很容易了解的。不過我們若把宗教擱過一邊,而完全就社會以至於人性的立場說話,(111)貞節也始終是一個德操,以前如此,現在還是如此。

在世界各地的野蠻人中間,幼年的兒童可以很自由地在性的方麵做些遊戲,甚至於實行一些性的活動。這證明在這種民族裏,抽象的、淩空的性活動的禁止是不存在的。不過,一到春機發陳的年齡,即在我們所認為原始人的眼光看來,一種新的對於性的態度也就似乎成為必要:這態度就是一個製裁的態度。在有了一些文化的民族裏,種種對於性活動的限製的規條就很普通了,這種種限製也許和基督教對於未婚犯奸(fornication)與已婚犯奸(adultery)等等的限製不同其旨趣,但其為限製則一。大體說來,這種種限製對於性的價值的提高,性的尊嚴的維護,都有幾分幫助;有的限製目的在避免有害的性活動,有的在規定有利的性活動,有的則把性活動和民族相傳為神聖的節氣或儀式聯係起來,所謂有利有害當然得用他們的眼光來看,但客觀說來,大致也是不錯的。這一類的製裁,這一類經過調節後而認為可以趨利避害的性活動,我們可以很正當地叫作貞節,並且這種貞節可以認為是初民生活機構裏一個很中堅與有機的部分。民族文化不論高低,大抵總有一大串所以直接或間接維護貞節的慣例,往往有很離奇的,但即就這種離奇的慣例而論,其目的也無非是在增加**的莊嚴的性格,所以不但可以得到大眾的擁護,並且可以曆久而不敝,成為文化傳統的一部分。英國人類學家克勞萊(Crawley)說得好,在我們看來,這種慣例盡管離奇,“但至少從初民社會學的立場說,它們是和生物學的事實相和合的,並且這種和合的程度是很深的,同時,這種慣例也有許多傳說的解釋,表麵上這些解釋也似乎是很不相幹,但事實上它們對於初民富有彈性的神經係統也幫了不少的忙,使初民的生活可以日臻於能克己、有理性,而無論於個人或於社會,都可以在事業上多取得有效率的成績”。克氏隨後又說:“但若這種慣例太走極端,一種分崩離析的趨勢也在所不免;不過,就大勢說,它們的目的是一個節製的目的,經過許多試驗之後,試驗,不用說,總是很迂緩的,他們終於很有把握地到達了這個目的;這種原始而自然的貞節既然是幾經試驗,才發展完成,也正是有它的科學的價值;這初元的貞節便是人類**史的起點。”(112)(113)

克氏所討論的這一層,到了文化比較發達以後,往往有轉趨暗晦的形勢,而其原因就在上文所提的走極端那一點,就是,宗教的信條和社會的習俗往往把貞節的概念看得過於絕對,在最近幾百年的西洋文明裏,這一層便有很好的例證。貞節一旦變相而成強製的絕欲以後,它就成為不自然的了,也就不成其為一種德操,並且也不再有什麽實際的效用。貞節的根本性質也就消滅於無形。到此境地,不明原委的人便轉以貞節為“不自然的”或違反自然的行為,從而加以貶斥,並且認為它是陳腐的宗教信條以及衰弱的政治統治的一個附帶的條件,應該和這種信條和政治同其命運。這真可以說是冤極了。因為一般人有這種不明原委的看法,所以到了近代,在西洋社會裏,這種不自然的性的藩籬一旦撤除或破敗以後,許多人的性的活動便往往走上另一極端,不但把縱欲和**看作一個理想,並且真把這種理想見諸行事;他們不了解這樣一個極端是一樣的不自然,一樣的要不得。(114)

貞節是一個平衡的狀態,禁欲和縱欲是兩個動**而各走極端的狀態,平衡狀態一旦轉入動**狀態以後,要再恢複是需要相當的時日的,因為像鍾擺一樣,既擺到了東,便不能不擺到西,這其間有自然的物理的限製。(115)

這種動**的狀態雖屬不幸,卻不應當使我們忘記了平衡狀態中的貞節;它終究是一個值得懷抱的德操。這個德操也是萬不可少的,為了培植性功能的活力,我們少不得它,為了維護做人的莊嚴,我們也不能沒有它。此外,對於可以增進幸福的戀愛的藝術,它也正是一個很大的要素,所謂戀愛的藝術,有人下過一個界說,就是“用雙手來和性的事物接觸的藝術,而這雙手同時並不忘記它們對於生命的一切細膩的目的也一樣的有追求與範製的工巧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