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威武大將軍來了,激情上演的鬧劇

禦駕親征為哪般

當初,寧王朱宸濠造反的消息傳到京城時,百官都驚駭不已,有的甚至已經打包好行李,做好了隨時開溜的準備。

兵部尚書王瓊卻很自信,因為有王陽明在南方坐鎮,朱宸濠就翻不了天,他可以把心放肚子裏。除了王瓊,還有一個人表現異常,他就是皇帝朱厚照。他的第一反應是興奮,除了興奮,還是興奮。因為他心底一直有一個巡遊江南的夢想,如今,終於有借口去實現這個夢想了。

作為一國之君,聽到有人叛亂,對於這種危及社稷江山的賊子,應該感到氣憤才對,但朱厚照偏偏就是異類。他煩透了沉悶的皇宮和無聊的政事,夢想著能在廣闊的草原上一展雄姿,開創不世之業。早在正德十二年(1517年),朱厚照一行就曾浩浩****地去宣府巡遊。

這次,大臣們看到朱厚照臉上的喜色,就知道皇帝又有歪點子了。果然過了不久,他就下達了親征的命令,傳旨內閣,略稱:

宸濠悖逆天道,謀為不法,即令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朱壽,統各鎮邊兵征剿,所下璽書,改稱軍門檄。

禦駕親征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有必勝的把握,二是萬不得已。如今,朱宸濠發動叛亂,有王陽明在,他就蹦躂不了幾天,這第一個條件滿足了,可並不是萬不得已的,所以皇帝就沒有親征的必要了。

明朝發生的土木堡之變,至今讓大臣們心驚膽戰,雖然過去很多年了,但朝臣聽到“親征”一詞無不神經過敏。於是,無數大臣拚命上書,開始反複規勸,還推出了楊廷和,希望楊大人能阻止朱厚照的親征行動。

但這次朱厚照沒有退讓,意誌非常堅決,為了圖個耳根清淨,下旨“再言之,極刑”。

雖然皇帝下了死命令,但文臣有不同的見解,還是要上奏的。“文臣死諫,武將死戰”素來被奉為帝製時代的典範。曆史上有很多死諫的文人忠臣,比如比幹、屈原、海瑞等。他們從大局出發,敢於在天子腳下冒死闡述自己的不同政見,最終落得個“因言獲罪”的下場。雖然這種精神可嘉,但前赴後繼式的死諫,讓這些人成了帝製時代的陪葬品。

首先站出來的是刑部主事汪金疏陳“九不可”,且勸解皇帝不能沉迷酒色不能自拔。但朱厚照不以為然。一個人死諫不管用,那大家一起來吧,法不責眾,就不信拉不回朱厚照這頭倔驢。

結果,一百多人伏闕痛哭,朱厚照知道這些大臣們沒有壞心眼,無非就是死腦筋,轉不過彎來,也就不當回事,等哭累了,他們自然也就回去了。但江彬故意添油加醋,說這些大臣太可惡了,完全不把皇帝的命令當回事兒,不把皇帝放在眼裏。皇帝被激怒了,後果很嚴重,死諫的大臣被當廷杖責。

明朝的文官是以享受廷杖為榮耀的,這代表了他們有高尚的氣節,如果有幸沒被打死,養好傷後會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尊敬。王陽明就曾被廷杖,他很幸運地挺了過來。不過,這次有十多位文官被杖後因傷重不治而亡。

皇帝如此執拗,群臣也精疲力竭,隻好隨他去了。

皇帝要親征,家裏總得有一個管事的,楊廷和擔任起了留守的工作。於是朱厚照得意揚揚地收拾行裝,穿戴盔甲,準備親征。

雖然朝中的官員幾乎都反對朱厚照親征,但總有一些人會適時地拍皇帝的馬屁,朱厚照這次就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自從劉瑾被除掉後,又有四個人圍繞在朱厚照身旁,他們是邊將江彬、許泰,宦官張忠、張永。在這四個人中,江彬的受寵程度遠超過同時代的其他人,不亞於他的前輩劉瑾。

江彬,北直隸宣府(今河北宣化)人,初為蔚州衛指揮僉事,沒有什麽特殊才能,隻是倔強勇悍。後來通過錢寧引薦,因為作戰勇敢受到朱厚照的召見並留在了身邊,與他同起臥。後來成為朱厚照的義子,賜姓朱,封為宣府、大同、遼東、延綏四鎮的統帥。

這次,朱厚照異常堅決地親自出戰,江彬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不僅極力鼓勵,並積極做好親征前的各種籌備工作,竭力迎合朱厚照。可見,江彬扮演著朱厚照肚裏蛔蟲的角色,得寵就不足為奇了。

不過,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江彬不像其他奴才一樣拍皇帝的馬屁是為了得到更多的權力和金錢,他的聽話是裝出來的,他一直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陰謀。這次鼓動朱厚照親征,便懷有極大的私心。

新歡與舊寵

正德十四年(1519年)八月,身著閃亮鎧甲、風光無限的朱厚照終於如期離開了北京城,他對身後這座宏大的都城早已失去了興趣,如今他自由了,解脫了,不會再有老臣如蚊子般在他耳邊說個沒完,這種感覺真好。

在出發前,朱厚照最寵愛的劉美人因身體不適不能隨行,朱厚照便與她密約,擬定車駕先發,稍後派人再來接她。美人拿出一個玉簪,交給朱厚照,作為日後迎接的證據。還別說,這朱厚照就喜歡搞點浪漫的把戲。

朱厚照把玉簪藏在袖中,孰料朱厚照縱馬過盧溝橋時把簪子顛掉了,於是下令全軍原地休息,大索三日不得。如此領兵,簡直是兒戲。哪有去平亂的派頭,完全就是遊山玩水去了。

大軍到臨清州後,朱厚照派人迎接美人,美人卻辭道:“不見玉簪,怎敢赴召?”沒辦法,朱厚照隻好獨自乘著單舸,晝夜疾行,來到京師,接上美人一同南行。為了美人可以讓大軍止步不前,為了美人,九五之尊可以冒險從臨清州到京師跑個來回。可見,朱厚照的本意並不在親征朱宸濠,無非是待在宮中悶得無聊,出來散心罷了。

關於朱厚照親征一路上的小插曲暫且不談,再看看王陽明,當他得知皇帝親征的消息後,一下子蒙了。因為俘虜朱宸濠的當日,他就寫了捷報上報朝廷了,算日子,在皇帝親征前就應該收到了,皇帝怎麽還會來親征呢?

其實,王陽明的這份捷報的確傳到了京城,但朱厚照沒有看到,因為捷報被江彬扣押了,他要不惜一切手段促成朱厚照親征的這件事,一是討皇帝的歡心,二是實施他的計劃。

叛亂已經被平定了,皇帝卻還要來親征,這是做無用功,勞民傷財啊。不管皇帝看沒看到那份捷報,必須再寫一份,而且加點佐料,爭取把朱厚照嚇回去。

王陽明便又寫了一份奏折,大意是:

在叛亂之際,臣選將集兵,先是收複省城,接著惡戰鄱陽湖,如今朱宸濠已經被擒,逆黨已經被全部清除,閩、廣赴調軍士已經解散,回到原駐地,被驚擾的百姓也安定了下來。但朱宸濠招納叛亡,布置了大量奸細。在叛亂之初,料定皇上必將親征,便事先在沿途埋伏奸黨,效仿博浪、荊軻之謀,重演博浪沙椎擊秦王的故事。現在剛剛平叛不久,雖然朱宸濠被擒,但他布下的不法之徒還沒有全部清除,恐怕要乘機發難。如果皇上有什麽意外,臣有一萬個腦袋也擔當不起啊。臣願親自到京城獻俘,讓皇上處置。

換句話說,王陽明的意思是,南昌還不安全,皇上你就原路返回吧,我把俘虜帶到你家門口,讓你親自處置,這事兒就算完了。

王陽明本想嚇一嚇朱厚照,把他嚇回去,但他太不了解當今皇上了。朱厚照玩的就是心跳,巴不得多些餘黨給他練手,所以越嚇精神頭越大,再加上一旁的江彬不斷鼓動親征,朱厚照的批複隻有一句話:元惡雖擒,逆黨為盡,不捕必遺後患。意思是,為了不留後患,這些餘黨就由他來親自解決。

看到這樣的批複,王陽明打了自己一個嘴巴,何苦要畫蛇添足,真是多事,結果把朱厚照撩撥得心裏癢癢。可事已如此,沒別的辦法了,隻能迎接皇帝的大駕了。再看朱厚照,本來路上磨磨嘰嘰,一聽說還有餘黨沒有被清除幹淨,一下子激起了他的興趣,便一路揮師南下。行程大體上是這樣安排的:途經保定進入山東,過濟寧抵達揚州,然後由南京、杭州一路南下,到達目的地江西。

稍微有心,就能看得出這是一條曲折的路線,從而再次驗證朱厚照這次是以親征的名義遊山玩水。

在這支親征的隊伍中,除了興高采烈的朱厚照和心懷不軌的江彬外,還有一個人心緒不寧,他就是朱厚照的二號寵臣——錢寧。因為他當初收了朱宸濠的錢,提供京城的動向情報,無形中就站在了朱宸濠那邊。如今朱宸濠戰敗了,行賄的人已經落入法網,他這個受賄的自然會受到牽連。除非朱宸濠咬緊牙關,死也不開口,但錢寧知道這是妄想。指望朱宸濠講義氣,不把他供出來,那是希望母豬會上樹,太不靠譜。朱宸濠犯的是死罪,自己這些年收了他那麽多錢,一個同謀的罪名就能讓自己腦袋搬家。

同樣是因為貪財,錢寧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當初,收了錢的錢寧把江彬引薦給朱厚照,沒想到江彬這小子不是省油的燈,不僅騎射一流,還精通兵法,常常在朱厚照麵前眉飛色舞地講戰事,把朱厚照說得如同身臨其境,歎服不已。不幾日便與皇帝同起同臥,成為了皇帝身邊的“大紅人”。

江彬這個人大大咧咧,與皇帝下棋,竟敢爭棋子,還不許悔棋,語出不遜。禁衛軍將周騏在一旁叱責江彬,皇帝卻笑而不言,縱容江彬的不尊行為。不久,周騏就被誣陷下獄,拷打至死。經過這件事後,眾大臣都畏服江彬,爭先恐後地拜謁,並給他送禮。

江彬得寵後,最早薦他麵君的錢寧心中漸漸不悅:沒有我,哪有你的今天。

江彬也察覺到錢寧不能容自己,就想著法地陪朱厚照玩樂,借以排擠錢寧。比如,他調兵入京,讓上萬人在大內操練演習,旌旗招展,銃炮齊鳴,兵士們摔跤搏鬥,射箭擊打,喊殺聲震天,場景極其壯觀。朱厚照本人也身穿黃金軟甲,跨上高頭大馬,與江彬並騎巡視,這種感覺讓朱厚照大呼過癮。另外,江彬還與朱厚照等人一起微服出京,在京郊等地遊逛。

對於一個愛玩的皇帝來說,江彬總能變著花樣來滿足他,很自然,江彬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慢慢地超過了錢寧。

錢寧雖然被朱厚照漸漸疏遠了,但江彬知道錢寧的勢力盤根錯節,要想打敗他,還需要選擇合適的時機。這次朱厚照親征就是一個不錯的機會,江彬決定對錢寧下手。

行到半路,錢寧就接到了回京幫忙料理生意的命令。雖然朱厚照也做買賣,但他從來沒這麽在意過他的那些生意,不過是玩玩罷了,如今怎麽就突然想起讓自己回京幫他料理生意了呢?這不是個好兆頭。但皇帝的命令,他是不敢違抗的,隻好乖乖地打道回府了。

原來,太監張銳與江彬都稟告朱厚照說,錢寧一直與寧王朱宸濠暗中勾結,圖謀不軌。朱厚照很生氣,便把錢寧支開,不讓他隨駕了。

錢寧不在身邊,辦起事來就沒那麽多牽絆了。江彬馬上派人快馬加鞭趕到江西,尋找錢寧與朱宸濠勾結的證據。

這官員不查,個個都有模有樣,一副為國為民的模樣;如果查的話,那是一查一個準,大大小小貪官一片。

錢寧最大的愛好就是錢,他收錢收得手軟,結果,使者不費什麽力氣就找到了不少證據。

當江彬把證據堆到朱厚照麵前時,朱厚照道:“狗奴才,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如果沒有江彬,錢寧肯定不會東窗事發,他還是朱厚照麵前的紅人。可朱厚照有了新寵,那錢寧注定要成為被棄的棋子。

朱厚照立即下令逮捕錢寧,並查抄他的家,結果“得玉帶二千五百束,黃金十餘萬兩,白金三千箱,胡椒數千兩”。

就這樣,劉瑾之後的第二大權奸就此垮台。讓人想不到的是,錢寧竟然比關他的朱厚照和江彬活得還要長。

走一路,糟蹋一路

懲辦了錢寧後,朱厚照繼續前進,不幾日便到達了保定。朱厚照對這個地方比較有興趣,便決定住幾天再走。

巡撫伍符領著一幫官員一起設宴接待皇帝和京中的權貴。伍符的酒量驚人,他的官位就是一路喝上去的,人稱“鬥酒不醉”。不過,在皇帝麵前,他還是很收斂,畢竟伴君如伴虎,陪皇帝喝酒更馬虎不得,稍有不慎,也許不僅官位不保,人頭也不一定是自己的了。

朱厚照聽說伍符很能喝,想見識一下他的酒量,就把他叫過來要和他抓鬮比輸贏,誰輸了誰喝酒,比試一下誰的酒量大。

皇帝是不能贏的,但也不能太假,否則就有欺君之罪。伍符很聰明,開始時,他玩得很認真,連贏幾盤,看皇帝喝得有些暈乎了,便開始放水,每抓必輸,判若兩人。伍符真是個表演天才,朱厚照絲毫沒有發現破綻,接連贏了幾次,樂得手舞足蹈。

就這樣,號稱“鬥酒不醉”的伍符在朱厚照麵前敗下陣來。雖然喝酒輸了,但贏得了皇上的歡心,這是賺錢的買賣。可見,在人生這個舞台上,不僅要能喝酒,還要會表演,演技才是王道。

幾天之後,朱厚照離開保定,在九月初,大軍來到山東境內京杭大運河沿岸的繁華都市臨清。

這時,朝野已經得知寧王叛亂被平息的消息,勸皇帝返回的奏疏漫天飛了過來。朱厚照是誰,幾道奏疏就能把他拉回去?太小看人了。朱厚照對此的處理態度是置之不理,繼續我行我素。

雖然大軍走到哪裏,哪裏就要被禍害一番,百姓叫苦連天,但對於地方官來說,這是近距離接近皇帝的一個絕佳機會,自然不會放過。

不過,在朱厚照的行程安排上,本沒有臨清這一站,這是江彬聽說王陽明有北上獻俘的意圖,才臨時決定從臨清上船走水路的。

這下,臨清的地方官開始手忙腳亂了,雖然竭盡全力,但要安頓幾萬人的吃住問題,還是顯得捉襟見肘,有些草率和簡單。

江彬等人見吃住的待遇上不去,非常不高興,便開始挑刺。朱厚照倒是很隨和,覺得是自己麻煩了人家,有些過意不去,不計較粗茶淡飯和簡陋的住宿,坐下來和大家喝酒。

見皇帝沒有提出什麽難題,臨清的地方官鬆了一口氣,開始在皇帝麵前極力表現自己,爭取給皇帝留一個好印象。

有賣弄自己極盡諂媚的,也有借此機會勒索中飽私囊的。有一個叫王翊的官員拒絕了太監的勒索,並且對一些在當地參與勒索的太監秉公執法。沒想到一下下捅了馬蜂窩,太監們去朱厚照那裏告狀,說王翊目中無人,還毆打他們。

打狗還得看主人,太監背後是朱厚照,這種誣告應該相當嚴重的,萬一朱厚照一生氣,王翊的命就不是他的了。不過,朱厚照也不是傻子,他對身邊人的這些伎倆再熟悉不過了,便笑著說:“一定是你有求於人,被拒絕了吧?王翊這個人還是不錯的,不要難為他了。”

朱厚照在臨清吃喝玩樂,折騰了二十多天,終於要離開了。得知朱厚照要走的消息後,臨清百姓熱淚盈眶,夾道歡送。看到百姓如此熱情,朱厚照高喊:“我還會回來看大家的。”

朱厚照前腳剛走,被政府組織的歡送百姓便破口大罵:“這夥王八蛋終於走了,這幾天可把臨清禍害苦了。”

如果朱厚照聽到百姓的心聲,也許他會哭的,可惜他是聽不到的,他看到的和真實情況往往相差十萬八千裏。他很享受這種被哄著的感覺,而下麵的人變本加厲,盡可能多地撈錢財,好讓自己的腰包越來越鼓。這種惡性循環最終會讓一個王朝逐漸由盛轉衰,當矛盾不可調和時,便會有人舉起改朝換代的大旗。這個道理,當權者不是不懂,但就是走不出這個怪圈,高高在上的他們隻有被從神壇上拉下來後,才能清醒過來,但一切都晚了。

閑話就此打住,繼續朱厚照的行程,他離開臨清後,順運河而下,不幾日便抵達淮安清江浦,住在太監張陽的私宅中。打獵和釣魚是朱厚照的愛好,這次免不了要好好玩一回。

朱厚照在這裏釣了幾天魚,自己也吃不了那麽多,就隨手賞賜給當地的官員,雖然是名為賞賜,但得到賞賜的官員往往要獻上金帛,答謝皇恩。幾條魚不值幾個錢,但官員們的回禮不能太少,如果僅僅拿出幾條魚的錢,那就太不會辦事了。結果,凡是得到皇帝賞賜魚的官員都做了賠本買賣。最鬱悶的是,禦賜之物不是什麽無價之寶,而且也不好保存,吃了吧,糟蹋了,畢竟是皇帝親手釣的魚。但等魚死了,就是一條死魚了,慢慢腐爛,就貶值到連渣渣也沒有了。

官員們心裏不禁罵道:這朱厚照也太他娘的會做買賣了,這不是明搶嗎?其實,朱厚照不缺錢,他這樣做不就圖個樂嘛。

現實是不僅朱厚照大賺一筆,連身邊那些軍官和太監們也跟著作威作福,仗著皇帝的威風不時就傳出一道聖旨,命令某些官員送上各種錢財和食物,如果有人膽敢說半個不字,就會遭到報複。那些平日裏說一不二的州縣老爺們,現在也像奴隸一般被人推來搡去,說打就打,說罵就罵。有個通判名叫胡琮,因為受不了這種汙辱,竟然上吊自殺了。

另外,江彬和他的手下還常常派人到富有的民家,假傳聖旨索要鷹犬、珍寶、古器,人們不敢多問一句,稍有抗拒之意就會遭到毒打,淮河周圍幾百裏之內都被騷擾遍了。

此刻的朱厚照有美酒,有女人,有他喜歡的戶外活動,對身邊這些人的行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加理會。

朱厚照一行簡直就是戴著官家麵具的“強盜”,走到哪裏就把災難帶到哪裏。這種下基層式的巡遊簡直就是災難。

淮安清江浦雖然能釣魚打獵,但下一站揚州更加**人,因為美女眾多。

正德十四年(1519年)十二月初一,朱厚照到達曆史上的繁華名城揚州府。

從朱厚照準備到揚州的那一刻起,揚州的大街上就像炸開了鍋,混亂一片。原來太監吳經在皇上未到達之前就來到揚州,除了給皇帝找個舒服的住處外,還悄悄地辦了另一點事——為皇帝搜羅未婚女子。

當這個消息傳出來後,揚州就熱鬧了,街道上站滿了四處張望的人,他們都是家裏有待嫁女兒的人,隻為了做一件事——搶人。隻要碰到年輕男子,二話不說,就往家裏拉,拉不動的就抬,總之要把人弄回去,拜堂成親。另外,還有不少人家為了逃避這場人禍,乘夜爭著逃到城外,四散藏匿。

光天化日之下,怎麽能做這種事呢,即使是為了皇上,也不能這麽過分。揚州知府蔣瑤便到太監吳經那裏去求情。

吳經怒道:“你個芝麻大的小官,就不怕掉腦袋嗎?”

蔣瑤不怕恐嚇,態度很強硬地說:“如果違背了皇帝的旨意,我這個小官死不足惜。但老百姓若是被逼急了,就會生變,這個責任你負得起嗎?”

吳經盛怒之下把蔣瑤趕了出去。

不管結果如何,蔣瑤這種不怕死,一心為百姓著想的精神是讓人欽佩的。

其實,吳經也並非是為了皇上著想,他之所以搜羅這些女子,也有自己的私心。被抓獲的女子中,凡是家中比較富裕的,都可以交上身價銀,贖身回家;而那些貧苦人家交不起贖銀的,就隻能被關著了。

很多史書對吳經的作為用一個詞來描述——矯上意,意思是打著皇帝的名號幹壞事,讓皇帝背黑鍋。

客觀地講,朱厚照雖然幹過很多荒唐的事情,私生活也比較豐富,但他還是能辨是非的,但他不願意受束縛,喜歡自由自在。這樣一來,他很難接受那些傳統文官的勸導,而且身邊總有一些會旁門左道,找樂子的小人,給小人背黑鍋就在所難免了,吳經就是其中的一個。

既然到了揚州,南京是重要的政治中心,當然是要去的,而且還要多住幾天。正德十四年(1519)十二月二十六日,朱厚照終於到達了南京。

燙手山芋

朱厚照的南巡之旅就此沒有再往南走。

我們再來看看王陽明,在南昌的他度日如年。他冒著生命危險平定叛亂,抓住了朱宸濠,本以為能得到朝廷的嘉獎,沒想到卻惹來皇帝親征,這幫人如蝗蟲過境般往南昌趕,到底要幹什麽?

皇帝老老實實地待在京城裏多好,為啥要四處鬧騰呢?勞民傷財不說,大家也沒工夫伺候你啊。

最讓王陽明難受的是,他的祖母岑氏在上個月去世了。為了平定叛亂,他連祖母最後一麵也沒有見上。如今還要等朱厚照的大駕,他連奔喪這點兒權利都沒有。另外,父親王華年邁多疾,王陽明想回家盡孝,也都成了奢侈的事情。

不能就這麽傻等著做無用功了,當務之急是要盡早把朱宸濠這個燙手山芋盡快處理掉。再說,剛剛經過戰爭的南昌也經不起折騰了,必須主動出擊,把朱宸濠交給朝廷。王陽明決定去杭州找張永,通過張永把朱宸濠交出去。畢竟,張永在扳倒死太監劉瑾時出過力,不是一個是非不分的人。

就在王陽明準備出發時,收到張忠、許泰的書信,大意是,不要把朱宸濠押解到京,現在皇上親征,先把朱宸濠放了,等皇上親自與他交戰,再一鼓作氣把他擒住,論功行賞。這樣一來,平叛的功勞就歸皇上了,聖駕也不虛此行。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虧他們能想得出這種餿主意,真不知皇帝身邊的這些人天天都在想什麽。

這種兒戲,我王陽明是不屑於做的,即使是為了取悅皇帝也不幹。

當晚,王陽明就押著朱宸濠,帶領少量人馬離開南昌,奔杭州而去。

偏偏張忠、許泰派遣使者拿著威武大將軍(朱厚照)的檄文中途攔截,勒令將朱宸濠交給他們。

原來,王陽明走後沒幾天,許泰和張忠便率兵到了南昌。得知王陽明已經押著朱宸濠前往杭州後,立刻派錦衣衛前去截人。

王陽明不得已,連夜過玉山,押解朱宸濠取道浙江,來到杭州。此時,大太監張永在杭州正奉命等著王陽明,準備讓他把俘虜放歸鄱陽湖,以便皇帝能親自“打獵”。

以目前的形勢,張永絕不會為了王陽明而公然和江彬作對,不過,他還是接見了王陽明。

王陽明先是把張永設計除掉劉瑾的功績讚美一番,說得張永心花怒放,接著又進言道:“江西的百姓,遭到朱宸濠毒害很深,困苦不堪;況且大亂剛剛結束,又遇到旱災,百姓吃飯都成了問題,如果再供給京軍,必將逃匿山穀,聚眾為亂。當初幫助朱宸濠叛亂,是被威逼利誘,他日揭竿而起,弄個剿撫兩窮就說不過去了。足下公忠體國,一向被人欽佩,希望能美言幾句,免得多費周折。”

這番話既講道理又擺事實,委婉動人。

張永卻歎道:“王大人在外就職,不知道朝廷內情啊。皇上日夜花天酒地,身邊被小人圍繞,哪個敢效忠盡言?我不過是皇上的家奴,隻有默默侍奉,找機會說一兩句罷了。皇上素性固執,凡事隻宜順從,再悄悄挽回;如果違抗命令,皇上一動怒,群小一挑唆,事態隻會更加惡化。對天下大計,有什麽益處?”

王陽明點頭道:“張公公如此忠誠,讓人敬服。”接著,又把一路的經過敘說一番,尤其是將張忠、許泰二人要求放了朱宸濠,並把以前他們寫的書信等一一說明。

張永道:“我所說的小人,就是指他們,王大人將做如何處置?”

王陽明巴不得趕緊把朱宸濠扔給別人,什麽功勞嘉獎都不要了,隻要把朱宸濠能交到皇帝手裏,隻要皇帝不來南昌,就阿彌陀佛了。

王陽明道:“逆藩朱宸濠已經押解到這裏了,現在把這副重擔交給張公公,希望您能妥善處置。”

張永道:“我知道這是王大人的功勞,但不能直接講。有我在,絕不讓王大人受屈!”

於是,王陽明把押解朱宸濠的囚車交給張永,連夜繞道越境,回到了江西。

王陽明沒有看走眼,張永還算正直,他對家人說:“王都禦史赤心報國,但張忠、許泰、江彬等還要害他,日後朝廷有事,誰還能效忠?我一定要保全他。”

作為一名資深太監,張永知道必須時刻緊靠權力核心,便押解著朱宸濠星夜兼程趕向朱厚照的所在地南京。

弱智老大上演的鬧劇

再看朱厚照,他到南京後,便命張忠、許泰、劉暉等,率京軍赴江西,再剿朱宸濠的餘黨。哪裏還有什麽餘黨,但總得做做樣子,繼續演戲。大軍尚未出發,張永就已經到了。

緊趕慢趕,總算是趕上了,張永眼見事態還可以控製,長出了一口氣。見到朱厚照後,他苦口婆心地勸說,中心思想隻有一個,那就是王陽明是個好同誌。

對於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江彬等人痛恨不已,立即反駁,大進讒言,說王陽明就是一個投機分子,這次勾結藩王,陰謀敗露後,倒戈相向,搖身一變,成了平叛者,分明是惑亂聖聽。

婆說婆有理,公說公有理,辯論雙方說得都不無道理,這可如何是好,朱厚照犯難了。

這時,張忠上奏道:“王陽明既然已經到了杭州,為何不來南京拜見皇上?心裏分明有鬼。即使皇上有旨召他,恐怕他也不敢來。這樣的人目無君上,一定是個飛揚跋扈的人。”

朱厚照雖然愛玩,但也不能容忍臣子對自己不敬。便就此做個實驗,下旨召王陽明覲見。

等見到皇帝,誰對誰錯,自然一切都能說清楚了,這也許是王陽明的一個機會。但不要高興得太早,因為皇帝下旨召見和能見到皇帝是兩碼事。

王陽明接到詔書後,立即動身,日夜兼程,趕往南京。好不容易趕到龍江,連口水也沒顧得上喝,便要入見皇上。沒想到被江彬派的爪牙截住了,不讓進謁。這是什麽情況?我大老遠跑來又不讓進謁,逗我玩呢?王陽明不知道這是一次實驗,他很生氣。不過大風大浪咱見得多了,不就是不讓見皇帝,自己跑了冤枉路。沒什麽大不了了,但也不能白跑一趟,於是他幹脆脫下朝服,跑到附近的九華山找和尚道士談玄論道去了。

張永聽到王陽明被阻的事情後非常惱火,便把這一情況如實地向上反映,說:“王陽明一召即來,沒想到中途被阻,現在已經棄官進山,願意當道士。國家有這樣的忠臣,卻閑置不用,豈不可惜!”

朱厚照知道是江彬等人暗地裏搗鬼,便說:“看來王陽明的確是個好同誌啊,還是讓他回江西吧。”

結果,王陽明升為江西巡撫,知府伍文定升為江西按察使,邢珣為江西布政司右參政。算是對於這次平叛功臣的一個獎賞吧。

但這還沒完,在獎賞的背後,還有一個小插曲,朱厚照竟然命令王陽明重新寫一份捷報書。

雖然朱厚照沒有明說,但裏麵的道道,王陽明還是明白的,否則他就在官場白混這麽多年了。為了滿足皇帝的願望,他違心寫了一份捷報,把所有的戰績都歸功於“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身上,說他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在這樣英明皇帝的領導下,取得了平叛的勝利。另外,還把江彬一夥人也吹噓了一番,說他們調劑有功。而真正的功臣王陽明和伍文定卻扮演棋子的小角色,隻有聽候差遣的份兒。就這樣,王陽明、伍文定等人平叛的功勞全部被抹殺,而成了武宗朱厚照的親征大捷。

朱厚照對這個捷報很滿意,江彬見自己也榜上有名,便也不吱聲了,王陽明就此度過了信任危機。

雖然有了書麵文件證明是自己指揮有方,平定了叛亂,但朱厚照還不過癮。如今手上有現成的俘虜,這就好辦了,朱厚照決定玩一把親手捉拿朱宸濠的遊戲,體驗那種勝利平叛的感覺。

這天,南京兵部尚書喬宇在城外的演兵場,主持了一場今生最弱智的“受俘儀式”,沒辦法,趕上了弱智的老大,就會做弱智的差事。

在演兵場,豎著威武大將軍旗幟,京軍和南京駐軍整齊列隊,做好了演習的準備。喬宇站在閱兵台上,裝模作樣地把手中的令旗一揮,遊戲開始了。

伴隨著激烈的鼓點,一員大將身著鎧甲,頭戴衝天冠,手拿大砍刀,騎著高頭大馬,衝入陣中。來人正是這場遊戲的主角朱厚照,他騎馬在場中跑了一圈,然後把大砍刀舉了起來,周圍的將士很配合地高呼,如此反複了三次。

接著,配角該出場了,朱宸濠被帶到了場地中央,去了桎梏,並給了他一把兵器,他就那麽站著,被周圍的兵將包圍著。最可怕的是手持大砍刀的朱厚照,這步兵怎能敵得過騎兵,不是一個級別啊。

主配角都到齊了,喬宇的令旗再次揮動,表演正式開始。

隻見,朱厚照舞刀撲向朱宸濠,朱宸濠本能地舉刀相迎,結果,兵器被打掉在地上。場上立即響起了歡呼聲。

朱厚照接著來了個第二次衝鋒,朱宸濠連招架的工夫也沒有,被大砍刀直接拍在了地上。場上歡呼聲雷動,大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外麵等候多時的兵卒趕緊衝上前去,把朱宸濠五花大綁後押走了。

朱宸濠估計在想:如此腦殘的皇帝,能坐穩江山嗎?大明的江山危險了。

不過,這已經不是他要考慮的問題了,等待他的隻有死亡一條路,那是逃不脫的,因為他已經成為大明的公敵了。

以德報怨

再看江彬,他的運氣一直不錯,大字不識幾個,擅長打架鬥毆,但跟對了老板,頓時飛黃騰達。楊廷和對他很客氣,張永也躲著他,輕易不招惹他,錢寧更是被他關進牢房,這輩子是走不出來了。

按理說,江彬混到這種地步是相當牛氣的,但他現在極度鬱悶,本來想借此機會整垮王陽明,把平叛的功勞搶過來,沒想到半路殺出個張永,王陽明不僅沒垮掉,還當了江西巡撫。這口氣咽不下啊,江彬就此與王陽明結下了梁子。

雖然江彬這次沒能取得勝利,但他並不認輸,惡狠狠地想:不弄死你,我就不姓江。既然在皇帝麵前搞不掉你,那我到你老窩江西整你。

惡人江彬要把壞事做到底,在王陽明還未回到南昌就任,他就派遣他的同黨張忠和許泰等人率領部分京軍進入了江西境內。

叛亂早就平定了,京軍還來江西幹什麽?很明顯,南昌的地方官不喜歡許泰、張忠和他們帶來的京軍,但敢怒不敢言,隻好用愁眉苦臉的表情來表達自己的不滿。但伍文定就不同了,他擺出一副要打架的姿態,恨不得把這些京軍都生吞了。

咱好歹也是京城來的,還帶了軍隊,你一個小小的地方官敢這麽無禮,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張忠和許泰對視一下,便讓人把伍文定給綁了,還讓他交代罪行。伍文定火了,罵道:“老子上刀山下火海,為國家平叛,有什麽罪?你們這夥混吃混喝的家夥竟然冤枉忠良,不得好死。”

由於是在別人的地界上,伍文定又是頗受關注的平叛英雄,張忠和許泰不敢把他怎麽樣,便把他先關起來了。眼見在伍文定身上問不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他們便把目光轉向了百姓,但一提到王陽明,百姓們都豎起大拇指,沒有一個說差的。

按理說到了這種程度,張忠和許泰該死心了,但他們還是不放棄,又把詢問的對象轉向了朱宸濠的同黨。這些人曾經是王陽明的敵人,應該能從他們嘴裏得到一些不利於王陽明的證據吧。讓人失望的是,沒想到這幫反賊也是有道德的,無論怎麽問,始終沒有一個人冤枉王陽明。

既然問不出什麽門道,那就幹最拿手的好戲——搗亂,讓南昌無一日安寧。結果這幫京軍天天在南昌街頭尋釁鬧事,敲詐勒索,不斷挑起事端。好端端的一個南昌城讓他們搞得烏煙瘴氣。再這樣下去的話,局麵就要失去控製了。

老大終於要出場了,地方官見到了主心骨,開始訴苦,希望王陽明能趕走這幫人渣。

聽到這幫京兵如此禍害南昌城,王陽明心裏非常憤怒,但他知道張忠和許泰背後是江彬,江彬背後是皇帝朱厚照,這些人個個都是爺,惹不起啊。

角色決定位置,憤怒不是攻城錘,發作出來沒準會引火燒身,自取其辱。人高在忍,諸事能忍品自高;人貴在善,積德行善方為貴。於是,王陽明克製住了自己的憤怒情緒,決定當一個忍者,靜待風平浪靜。

京軍見王陽明終於回來了,便把怒火都發泄在了他的身上,不僅對他傲慢無禮,還直呼他的名字,從早到晚謾罵不絕,把王陽明的祖輩都罵了個遍。

這是什麽素質啊,哪裏有京軍的模樣,就是一幫人渣啊。

這還沒完,有人覺得僅僅罵幾句不過癮,竟然直接去巡撫衙門門口故意擋道,尋釁挑事。衝擊政府機構,這膽兒也太肥了吧。

王陽明手下的一幫人實在看不過去了,這也欺人太甚吧,都勸王陽明不能就這麽忍著不動。有幾個人甚至請求下黑手,滅幾個京兵頭目,看他們還怎麽囂張。

王陽明卻擺擺手,擺出一副寬容的姿態,不僅不與這些人渣計較,反而以禮相待,笑臉相迎。俗話說,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王陽明就是這麽做的,把以德報怨做到了極致。

一個正二品的省部級高官對小兵恭恭敬敬,即使擱到現代,都是絕對能上頭條的。對惡意中傷自己的人如此禮賢下士,這需要有多麽大的胸懷才能做到啊。

人家都這樣了,你還好意思搗亂嗎?京兵們稍稍收斂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麽囂張了。

既然要做好人,就要做到底。王陽明本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原則以德服人。他經常派人抬著酒肉,犒賞京軍。麵對王陽明的糖衣炮彈,京軍有些招架不住了,但許泰卻前往阻止,勒令士兵不能接受王陽明的饋贈。

你不體恤下屬,別人送酒送肉,你又不讓接受,安的什麽心啊?這樣一來,京軍中有些人就不滿意了。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雖然我不能一下就感動你,但我可以慢慢融化你,把你磨得沒有一點兒脾氣。

王陽明每次外出辦事,遇到京軍長官後,一定會停車下來慰問一番,解決京軍的各方麵問題,提供最好的後勤保障。

王陽明不僅定期送肉送酒,還定期搞體檢,尤其是對那些由於不服水土紛紛患病的京軍,更是無微不至地關懷,重金聘請南昌最好的醫生為他們治病。對於那些不幸病逝的京軍,一律給予厚葬。

王陽明不僅自己非常友好地對待京軍,還要求南昌的百姓也要這樣做。他讓人遍貼告示,稱京軍遠道而來,有各種苦處,本省居民,要以主人的身份,以禮相待,如果有欺騙侮辱的事情發生,一經查實,嚴懲不貸。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王陽明的善舉,就是一塊石頭也給焐熱了。果然,京軍悄悄議論:“王巡撫禮遇有加,我們怎麽好意思再去冒犯他啊。”既然有了這種思想,不管張忠和許泰如何下令給王陽明使絆子,京軍都表麵上答應得好好的,背地裏卻不再為難王陽明。

這樣一來,南昌城內一下安靜了許多,沒有人再去找王陽明的麻煩。張忠和許泰雖然催促多次,鼓動挑撥,卻始終是雷聲大雨點小,得不到京軍的積極響應。

敲竹杠

王陽明用一招“以德報怨”征服了京軍,贏得了他們的尊重,但問題是這幾千號京軍就這麽在南昌待著也不是個事兒。時間長了,群眾難免會有不滿情緒,到時候就不好收拾了。所以必須想個辦法,把這些京軍送出南昌,還南昌真正的太平。

冬至是傳統的祭奠亡靈的節日,南昌剛剛經曆了戰亂,死了不少人,自然有很多人要祭奠亡靈。王陽明計上心來,決定利用這個機會做做文章。

冬至這天,在王陽明的號召下,南昌百姓有序地祭奠亡魂,寄托哀思。一時間,白幡招展,素孝遍地,哀樂陣陣,白色的紙錢漫天飛舞。

京軍觸景生情,悲從中來,想想家裏也有死去的親人要祭奠,便也加入到哭祭的行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起來。南昌城內,哀聲遍野,哭聲震天。

萬分悲傷的京軍紛紛找張忠和許泰哭訴:我們離開故土很久了,不能盡孝,與其在這裏待著無事可做,還不如返回家鄉,就讓我們回家吧。

麵對求歸的將士,張忠和許泰感到壓力很大,但他們不能就這樣兩手空空地回去,否則不僅丟了麵子,江彬那裏也不好交代啊,於是他們拒絕了將士們求歸的請求。但將士們的怨氣越來越重,再這樣下去的話,不僅鬥不倒王陽明,沒準會發生嘩變。

不能再這樣僵持下去了,必須要想個辦法。雖然搞垮王陽明遙遙無期,但狠狠宰他一筆應該不成問題。就是要離開南昌,也要把自個兒的腰包塞得鼓鼓的再走。

就這樣,張忠和許泰一起出現在了巡撫衙門。

王陽明笑臉相迎,還親自倒茶,心裏琢磨著這二位來這裏的意圖。

張忠不帶任何寒暄,開門見山地質問王陽明:“反賊朱宸濠富甲一方,雖然成了階下囚,但他的家產應該不少吧?”

王陽明一下明白了,原來這二位是衝著朱宸濠的錢財來的,便道:“是啊,朱宸濠肥得流油。”

“是啊,都哪裏去了?”許泰也幫襯著質問。

王陽明心裏也很惱火,自己平叛,沒有和朝廷要過一分錢,繳獲的贓款,難道不能給手下的將士們當軍餉嗎?再說,朱宸濠的十萬軍隊也要花銷,打仗就是燒錢,再多的錢也不夠花呀。

麵對咄咄逼人的張忠和許泰,王陽明知道和這種人是理論不清的,沒準說來說去,還會被扣個貪汙的帽子。

想想這些朝廷的蛀蟲,手腳自然不幹淨,不可能和朱宸濠撇得那麽幹淨,便決定換一種方法將對方一軍。

王陽明雙眉緊鎖,做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然後恍然大悟道:“有件事我本來不想往上報了,既然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我讓二位幫我參謀參謀。”

“什麽事?不要繞彎子,趕緊說朱宸濠的大筆家產都哪裏去了?”

“是這樣的,在抄朱宸濠的家時,找到一個小本子,上麵記滿了名字,後麵還有錢款數目,我想這是朱宸濠對朝中官員行賄的記錄吧。我本打算把這個小本子悄悄毀掉的,既然二位要查朱宸濠的家產,那我就把這小本子一起上交,讓皇上派人徹查如何?”

張忠和許泰麵麵相覷,沒想到朱宸濠來這麽一手,他們或多或少也接受過朱宸濠的賄賂,上麵沒準也有他們的名字,萬一把這個小本子遞到皇帝的手裏,那牽涉麵可就大了,朝廷一大片官員都會受到牽連。當初王陽明也是基於這個考慮,把這件事瞞了下來。

“看來,這個朱宸濠把錢財用在了走關係上了。”

“張公公說的是啊,抄家時的確就抄出那麽些東西,那麽這個小本子該怎麽處理啊?”

這是個燙手山芋,擱誰手上都會惹來麻煩的。

“我看就不用上繳了,誰都不容易啊。”

“既然如此,那我就把它毀掉吧。”王陽明說完,便一把火把那個小本子燒掉了。既然錢財都進了各位大人的腰包,那再和王陽明耗著也沒什麽意義了,張忠和許泰便告辭了。

本來想向王陽明敲詐一筆,沒想到反被將了一軍,張忠和許泰咽不下這口氣,想著法地要報仇,讓王陽明在眾人麵前出醜。

雖然智慧上略遜一籌,輸給了王陽明,但在體力上應該能狂勝他,瞧他那小身板,又瘦又有病,在競技場上應該能把王陽明打得滿地找牙。

許泰便想出了一個整治王陽明的主意,但結果卻是他怎麽也想不到的。

老王的百步穿楊

一天,天氣晴朗,不是特別冷。王陽明早早起身,在院子裏散步,做簡單的運動,這是他多年形成的習慣。

王陽明帶著江西軍,先到教場等著。過了半天,張忠和許泰才領著京軍策馬而來,後麵跟隨著不下萬人的兵士,那叫一個威風。

王陽明趕緊鞠躬相迎,傲慢的張忠和許泰才下馬答禮。三人走到座前,分了賓主,依次坐了下來。

許泰高聲道:“今日天高氣爽,草壯馬肥,是試演騎射的好時機。在場的南北將士都是國家的棟梁,現在雖然平定了叛亂,但不能就此懈怠,應該互相校射,才能不斷進步,這是我們帶兵人的職責所在啊。”

王陽明笑笑,心理暗想:書信上隻是說觀看京軍訓練,沒說要和京軍比武啊,現在突然提出要南北校射,這分明就是乘人不備,有意刁難。

不過,這種小伎倆還不足畏懼,王陽明隨即答道:“伯爵不忘武備,讓人欽佩,不過,江西的精銳都派出去分守各個要塞了,城內的兵將多半是老弱,恐怕比不過京軍啊。”

許泰暗自得意,但嘴上卻說:“王都堂不要謙虛啦,誰不知道你把逆藩朱宸濠的十萬部隊都打得落花流水,若非兵精將勇,就不會取得如此戰績了。”

王陽明道:“這全仰仗皇上的威靈,諸公的教導,我王陽明何德何能啊。”

許泰的目的就是想看王陽明出醜,懶得再磨嘰下去,便說:“王都堂就不要再推辭了,開始比試吧。”說完就傳令校射,手下軍士來南昌除了惡心王陽明,製造混亂外,什麽也沒幹,都快忘記自己是一個兵了。如今有了展露身手的機會,個個都摩拳擦掌,準備在王陽明麵前露一手。

百步外的箭靶已經豎起來了,王陽明即使不想接招也不行了。

一聲令下,京軍中走出善射的數十人,彎弓搭箭,接連發射,十箭約中七八箭,這成績已經相當不錯,張忠興奮得連聲喝彩,覺得掙回了麵子。

接下來,江西軍射箭的成績是十中四五。

張忠嘲笑道:“都說強將手下無弱兵,這些兵的水平怎麽這麽差?”

許泰道:“看來,這將也強不到哪裏去啊。”

刺耳的言語激起了王陽明的鬥誌,不服輸的他恨不得把眼前這兩個可惡的家夥都放倒在地。要知道王陽明也是有功夫的,雖然是文人,但用兵如神,年輕時在居庸關外單槍匹馬射殺過胡人,武藝精湛,可見一斑。

但王陽明還是克製,克製,再克製,他不想因為這些小事情,把這兩個人惹急了,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想法讓他們趕緊帶著京軍滾蛋。

許泰又說:“聽說王都堂少年時就在居庸關外單槍匹馬射殺過胡人,這射箭的水平應該不差吧。”

王陽明道:“射法隻是略知一二,多年不練,已經生疏了。”

許泰又說:“王都堂就不要謙虛了,咱們比試一下吧。”

不等王陽明回話,許泰就徑自下台,彎弓搭箭,隻聽嗖嗖幾聲響,三箭已經在靶心上排成了一個三角形。

京軍歡聲雷動,叫好聲不斷。

許泰很滿意自己的成績,大搖大擺地走回到看台,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態。

如果放棄比試的話,那在別人眼裏就真成懦夫了,王陽明被逼得沒有了退路。雖然射箭對王陽明來說是小菜一碟,但因為他染有肺疾,身體一直不好,跟許泰這樣的職業軍人是沒法比的,身體比不過,隻能比技術了。

王陽明嗬嗬一笑,拿起弓箭,道:“將軍弓馬嫻熟,戰無不勝,本不想班門弄斧,為了不掃京軍兄弟們的興致,隻好獻醜了!”說完就走下台,讓隨從把馬牽過來。

這幾年,王陽明不是坐轎子,就是坐辦公室,別說射箭,就是騎馬也很少了,他還能射中靶心嗎?大家為他捏了一把汗,尤其是伍文定,想替他射,但被王陽明製止了。

王陽明掃了眾人一眼,自信地一躍上馬,拍馬趕到箭靶處留神一瞧,然後反轡馳回,不慌不忙地拈弓搭箭。隻眨眼工夫,那箭就射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紅心。由於力道過大,箭尾不停地晃動,嗡嗡地響個不停。

沒想到看似弱不禁風的王陽明竟然還有這種本事,不管是京軍,還是江西軍都不停地鼓掌喝彩,銅鼓聲也是震天響。

在眾人的喝彩聲中,王陽明換了角度射出第二箭,這一箭恰巧與第一支箭並杆豎著,相距僅隔分毫。接著,王陽明翻身下馬,拈著第三支箭,側身連續射出。結果,三支箭都中靶心,且都在許泰射箭的三角形範圍之內。

眾人驚呆了,這王都堂文武雙全,果真了不起啊。王陽明在震天動地的歡呼聲中走回看台,享受著被人頂禮膜拜的榮耀。

看著驚訝得合不攏嘴的許泰,王陽明說:“獻醜了,獻醜了。”

許泰回過神來,道:“都堂神箭,不亞當年的養由基,怪不得能平叛逆藩。今天的比試就此歇手吧。”

王陽明正好順著台階下,借此收場,帶隊離開了。

再看張忠,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本想讓王陽明出醜,沒想到,讓他更神氣了。不禁暗歎:這王陽明是個人物,真不好對付啊。

既然不是王陽明的對手,再這麽在南昌耗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了。第二天,許泰和張忠便到巡撫衙門辭行。王陽明設宴餞行,盛情款待了他們二人。

宴會結束後,京軍便撤出了江西,王陽明經受住了考驗,江西百姓也就此得到了解脫。

看著帶兵狼狽歸來的張忠和許泰,江彬氣得肺都要炸了,怎麽自己手下的人這麽無能啊,有位高權重的自己和龐大的軍隊給他們撐腰,為何還搞不垮一個小小的王陽明。罷了,等找機會再把這個姓王的老小子徹底弄趴下。

再看朱厚照,解決了朱宸濠以後,本可即日回朝,但他這次親征的目標並不是朱宸濠,而是南朝金粉,他對此早就羨慕已久。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借口出來,豈肯輕易就此回京?

朱厚照在南京遊行自在,樂不思蜀。江彬又乘機慫恿,勸他遊蘇州,下浙江,抵湖湘。朱厚照來勁了,早就聽說蘇州多美女,杭州多佳景,既然已經到了南京,不去巡遊一番,豈不遺憾。朱厚照正要前往巡遊,一些大臣看不過去了。

自從正德十四年冬季到南京到十五年正月,朱厚照不僅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京,反而還要往南走,這哪裏有皇帝的樣兒,一國之君怎麽能如此貪玩,如何做國人的表率,這當真要當甩手掌櫃啊。

隨駕出行的大學士梁儲、蔣冕等極力諫阻,三次上疏後,獲得恩準。朱厚照不再提遊幸蘇、浙的事了,但就是賴在南京,不肯回鑾。朱厚照已經退了一步,大臣們也不敢逼得太緊,畢竟人家是握有生殺大權的皇上。就這樣,又耗了半年,朱厚照還是沒有回京的意思,江彬等人倚勢作威,驅役官民,如同走狗。

比如,成國公朱輔,在寧王作亂時立有守禦之功,隻因為一件小事忤逆了江彬,便被罰長跪軍門,才算了事。

還有南京兵部尚書喬宇,剛正不阿,江彬曾派人索要城門的鎖鑰,喬宇嚴詞拒絕,理由是:門鑰一項,關係甚大,從前列祖列宗的成製,隻令守吏掌管,雖有詔敕,不敢奉命。江彬聽後沒有辦法,隻好作罷。

有時,江彬還以皇帝的名義刁難,喬宇不為所動,據理力爭,假的就是假的,真不了。任江彬如何擺布,也不免心虛害怕,隻好不了了之。

喬宇不僅不怕江彬,還率九卿進諫,三次上章,請皇上回鑾。朱厚照召江彬商議,江彬正好對喬宇恨之入骨,便請朱厚照下詔嚴懲。朱厚照不傻,知道這些大臣們沒有害人之心,便躊躇道:“去年在京師時,加罪言官,有些過頭了,今日何可再為,不如由他去吧。”

既然皇上都這麽說了,江彬也沒辦法,整不了喬宇,也隻好如此了。

據說,有一天朱厚照睡得正香,突然掉下了一個古怪的東西,被驚醒的朱厚照拿起來一看嚇了一跳,原來是個被人塗成綠色的豬頭。這代表什麽意思呢?朱厚照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不過,這事兒太奇怪了,在防備森嚴的行宮內,怎麽能發生這樣的事兒呢?這對皇帝的安全或者命運來說,算是個小小的警告或威脅吧。

甚至有人謠傳朱厚照的寢室中,懸掛著人頭,把半夜起來撒尿的朱厚照嚇得暈了過去。

一時間,謠言百出,人情洶洶。

大學士梁儲對蔣冕道:“春去秋來,折騰了這麽久,若再不回鑾,恐怕要發生變故啊。謠言這麽多,多是惡兆,我輩身為大臣,怎忍坐視不理?”

蔣冕道:“那就伏闕極諫,直到皇上答應回京為止。”

兩人連夜寫好奏折,第二天跪伏行宮外,捧著奏章,號哭不已,勸諫朱厚照回京。朱厚照算是怕了這些文官,便答應回京。梁儲和蔣冕見事情有了進展,不禁喜笑顏開。不曾想,又過了數日,也不見朱厚照動身。

這時,朱宸濠的審訊結果出來了,在那份涉及謀逆一案的長長的名單中,有太多熟悉的名字。有這麽多人都卷入到寧王叛亂的事件中,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沒想到這些平時對自己畢恭畢敬的人竟然也藏有禍心,朱厚照開始重新審視自己身邊的環境。

就在朱厚照重新審視身邊這些人的時候,又傳來朱宸濠在獄中謀變的消息,這促使來蘇杭尋找天堂的朱厚照毅然選擇了回京。

細細算來,朱厚照從正德十四年(1519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抵達南京之後,一直到十五年閏八月十二日才從南京啟程回北京,他在南京一共滯留了二百四十多天。如今要離開了,內心真有些不舍,但身為一國之君,這趟南巡之旅已經做得快人神共憤了,是到了該畫句號的時候了,回北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