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親爹不是爹,親娘不是娘

泰州學派

叛亂已平,瘟神已去,朱厚照也玩膩了,踏上了回京的路。王陽明又有了大把的空閑時光,他又拿起書本,在江西講學了。

南昌講學盛況空前,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簡直要把巡撫衙門的門檻踏破了。

這天,一位泰州的商人來到了王陽明家,雖然他是個無名小卒,卻吸引了很多人注意。因為他的穿著打扮實在是太奇怪了。隻見他頭戴五常冠,身穿深衣大帶,手執笏板,而且還“言堯之言,行堯之行”。這樣一個穿著獨特,言行怪異的人,回頭率自然是百分之百。

穿著這身奇奇怪怪的行頭走在大街上,如此狂放,自然會招來很多異樣的目光,引起很多人竊竊私語,他究竟是哪路高人呢?

他叫王艮,出生在泰州安豐場一個貧苦的鹽丁家中,七歲入私塾讀書,學的是儒家典籍《大學章句》,因為家境貧寒,十一歲就輟學了,接過父輩手中的活計,成了一個鹽丁。四年的啟蒙教育,未必能讓王艮學到多少東西,但《大學章句》在王艮幼小的心靈中埋下了崇尚儒學的種子。

輟學後的王艮挑起了生活的重擔,艱辛的生活和低賤的身份在他的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特別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不願意再重複父輩走的路。十九歲那年,他征得父親的同意外出到山東經商。經商之暇,王艮特地到孔廟拜謁,八年前的那段儒學情緣又在他心中變得強烈起來。

由於王艮經營得法,家境漸漸富裕起來,這為他日後的學術活動提供了物質基礎。王艮的理想並不是終身為陶朱公,而是要當新孔聖。二十九歲那年,王艮做了一個奇特的夢:天開始墜落,人們驚慌失措,隻見他王艮奮然上前,高舉雙臂,一手托著天穹,一手把日月星辰重新歸位,眾人得救後紛紛拜謝。大夢醒來,王艮頓覺心體洞徹,一種即將肩負重任的神聖感油然而生。

既然自己要做大事,就要和常人不同,不僅思想境界不同,連外表也要有所不同。從這以後,以前的鹽丁王艮不見了,一個每天穿著奇裝怪服的人出現在大家麵前。

這些狂怪荒誕的行為在平常人看來多少有點擺譜,有嘩眾取寵的嫌疑。但王艮是認真的,毫無作秀之心,一心一意地經營著自己的聖人夢。當他聽說了王陽明,並接觸到王陽明的學說後,被深深地吸引了,決定前去會一會這位與自己同姓的牛人。

起初,王艮拜見王陽明並不是衝著拜師去的,他是要看看自己的見解與王陽明究竟有什麽異同,他要領教一下這位領引江南思潮的人究竟有多大能耐。如果不是遇到了王陽明,恐怕他一輩子都要在自大中沉淪下去。

二人在談到天下事時,王陽明說“君子思不出其位”,意思是不要去做超越自己本分的事。

王艮說:“某草莽匹夫,而堯舜君民之心,未嚐一日忘。”意思說自己雖然是平民百姓,卻始終在追求堯舜時代的理想政治。

王陽明舉例說:“舜居深山,與鹿豕木石遊居,終身忻然,樂而忘天下。”意思是說,若想追求堯舜時代的理想政治,就應該像舜那樣勤奮勞作,欣然自樂而忘天下。

王艮說:“當時有堯在上。”意思是說,現在沒有像堯那樣聖明的君主。

王艮大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氣概,當談論到良知時,他非常服氣,認為“簡易直截,予所不及”。王陽明認為他“有疑便疑,可信便信,不為苟從”是很難得的。對他這種獨立思考、不輕盲從的態度大為讚賞。經過反複辯論,王艮最終對王陽明佩服得五體投地,拜王陽明為師,退執弟子禮。

王艮師從王陽明近十年,他一心求聖的狂者人格雖然沒有改變,但王陽明的心學理論豐富了他的精神世界。可以說,在王陽明的影響下,才促成了一代大師的誕生,並催生了泰州學派。

也許你會問,王艮不過是一介平民,他的思想為何能在思想控製比較嚴酷的明代存活呢?

中國封建社會的統治者一直沒有放鬆對人們精神的統治。不管是秦始皇焚書坑儒,還是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都是為了控製人們的思想。

到了宋明時代,儒家學說代表的程朱理學成為一種思想的鉗錮,消極和弊端日益顯現出來。但情況在晚明似乎發生了改變,以儒學經典為根據的理學,作為一種政治和生活的信念與準則,從封建社會的上層開始動搖。這給王艮提供了相對寬鬆和自由的發展空間,從而形成一股頗具聲勢的思想潮流。

王艮提出了中國思想史上獨創性的“百姓日用之道”,就是不分貴賤賢愚,而以“百姓”為本位,以是否合乎“百姓日用”為標準判別是非,甚至檢驗是否是“聖人之道”。這在思想禁錮、個性萎縮的時代具有思想革新和個性解放的積極意義。

王陽明去世後,王艮開門授徒,開始了他“自立門戶”的講學時期,在家鄉安豐場主要從事講學活動。前期外出較為頻繁,多遊於江淮間。晚年居家講學,從學、造訪者絡繹不絕。

有人曾說:“王艮從陽明那兒借得了火,煉的是自己的金。”的確,王艮的思想以陽明心學為源,卻又不囿於此。王艮讓晚明社會卷起了一個泰州“旋風”,給十六世紀的中國思想界帶來了一次大震動。盡管由於曆史原因,它最終曇花一現,但它的價值非常大,是不容抹掉的。

詭異的清江浦

再看朱厚照一行,這隊人馬不久就抵達了江對麵的儀真。朱厚照想起去年在這裏釣魚的快樂,就又去江邊捕魚,過了一把癮。他突然想起賦閑在家的楊一清,既然來到了家門口,就不能這麽走了,便又過江來到鎮江,跑到楊一清家做客。白吃白住鬧了幾天,這才心滿意足地拍拍屁股走人。

數天之後,朱厚照一行走到淮安清江浦,這裏是釣魚泛舟的好去處,朱厚照遊玩的興致又起,但誰也想不到,這裏竟然成了朱厚照的鬼門關。

正德十五年(1520年)九月己巳,朱厚照帶著隨從來到積水池,準備繼續釣魚。隻見這裏層山百疊,古木千章,環抱一沼,清潔幽靜,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雅致。

朱厚照仗著自己威武,登上小船,另外還有四名太監隨同下船,二名太監劃槳,二名太監布網,漸漸地**入中流。突然,不知什麽原因,船竟然翻了,朱厚照一下子落入水中,周圍的人嚇得臉色慘白,紛紛跳入水中把皇帝救上了岸。

這又不是在海裏,也沒有什麽狂風暴雨,船怎麽會翻了呢?太詭異了。

好在被救上岸的朱厚照沒缺胳膊少腿,他也不怎麽在意,繼續釣魚,直到盡興。大家本以為這次落水風波就這麽過去了,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人琢磨不透了。

本來,朱厚照不是那種喜歡待在書房裏的人,從小習武,體格練得很棒,身體素質是相當過硬的,但自從這次落水後,他的身體突然就變得非常虛弱,患病後,病情開始迅速惡化。每天都無精打采的,再也沒有了以往的活力和精神。隨行的太醫也無能為力,悲觀地斷定皇帝病得非常重,能熬到北京就不錯了。

一次意外的落水,竟然讓一個體格強壯的人病入膏肓,這怎麽也說不通啊,但想想那些在南京的謠言,還有朱厚照急匆匆地回京,種種異象都表明這不是一次簡單的落水事故,背後一定有見不得人的陰謀。史書上對這件事雖然多有爭論,但沒有一個定論,這個謎團似乎永遠都無法解開了,給我們留下了無限遐想的空間。

渾身沒勁的朱厚照並不知道自己的病情,隻是感覺這次病得比較嚴重,以為過些時日就會好起來。他沒在意自己的身體,立即帶著軍隊趕往北京,因為審理朱宸濠的那份名單讓他心中感覺不安,還是盡快把這些人處理掉為妙。

但隊伍走到通州時,朱厚照突然下令全軍在此駐紮。因為北京有太多的朱宸濠的黨羽,安全與否還不確定,在通州這個離北京不遠的地方遙控朝政,更容易處理掉那些和朱宸濠勾結的人。

接著,除了已經被關起來的錢寧外,為朱宸濠恢複護衛的吏部尚書陸完,幾位重要的太監,錦衣衛指揮,監察禦史和河南布政使等人全部被抓下獄。同時,朱厚照提拔調整了一些重要崗位的人選,完成了一個新政府的組建。

這個生**玩、崇尚自由的皇帝就此在生命最後的日子徹底根除了寧王朱宸濠叛亂的頑疾,為大明王朝的穩定加了一把力。

朱厚照坐鎮通州,開始大清洗,他召開了中國文明史上的第一次“人大代表”大會,下了一道奇特的聖旨:“令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鴻臚寺,錦衣衛,六科,十三道,每衙門止留佐貳官一員在京,其餘並內閣,皇親,公侯,駙馬,伯俱赴行在。”也就是說,朝廷的每個部門隻留一個副部長級別的人在北京處理政務,其他幾乎所有的官員還有皇親國戚都要趕到通州開會。

消息一出,輿論大嘩,這太不可思議了。就是要開會也應該在北京呀,為何要把這麽多官員和皇親國戚都集中到通州呢?難道有什麽陰謀不成?有傳言說江彬挾持了皇帝要發動政變,要把政府官員和皇親國戚一網打盡。如果傳言屬實,那就太可怕了。為了慎重起見,內閣集體上疏表達了異議,但朱厚照意已決,鐵了心地要大家來通州一起議事。

沒辦法,皇命不可違。

於是,大明王朝曆史上發生了奇特的一幕,幾乎所有官員和皇親國戚騎馬的騎馬,坐轎的坐轎,紛紛前往通州。他們心裏都打著鼓,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大明王朝幾乎所有精英和上流人物全部聚集在通州,當他們見到臉色蠟黃、氣喘籲籲的朱厚照主持大局時,總算是放心了,隻要皇帝還活著,他們就性命無憂了。但生病的朱厚照又讓他們擔心,這皇帝怎麽突然就病成這般模樣,還能好起來嗎?

朱厚照這次召集大家開會的議題隻有一個:如何處置朱宸濠。當在場的人聽到這個議題後,都差點要暈過去了。這還用這麽興師動眾地討論嗎?叛亂者自然是要被哢嚓的。要殺要剮,你皇帝自個兒定不就完了。很顯然,大家對朱厚照的民主意識還一時無法接受。

大家對神經質的朱厚照已經習慣了,這個皇帝總是要玩些幺蛾子,不折騰人,他心裏就不爽。年輕的官員還好說,那些老一些的一路顛簸到這裏,氣得都要快吐血了。

經過一番討論,朱宸濠被判決賜死,他的十個親屬也被斬首。判決基本正常,大家誰都沒有異議,再說,誰敢有異議,若被扣個同黨的帽子,這輩子就算玩完了。幹淨漂亮地處理掉了朱宸濠和他的黨羽後,朱厚照在十二月十日帶領大軍凱旋,回到了闊別達一年半之久的京城。

下一個繼承者是誰

回到北京城後,朱厚照的病越來越重,他預感到自己的大限將至,必須在還沒咽氣前把身後事都處理幹淨。最讓他憂慮的問題就是繼承人。

如果皇帝不幸駕崩,而沒有指定誰是繼承人,那必將引發內亂,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必須防患於未然,一定要盡快結束這種無太子的現象。

同時,大量的言官奏疏開始**裸地提到皇帝無嗣,要求朱厚照立即冊封一個宗室為皇太子。朱厚照拖著病重的身體看著這些奏疏,內心非常矛盾,他多想有一個自己的兒子來繼承皇位,但現實是一個也沒有。自己才三十歲,正值壯年,也許老天爺會讓自己挺過這一關的吧,所以,他遲遲下不了立太子的決心。但現實是殘酷的,往往不能盡如人意。

十二月十三日,朱厚照剛剛凱旋回京沒幾天,禮部就提出讓皇帝親自出席郊祀大典。雖然朱厚照病得比較厲害,但這些禮數是不能落下的。於是他拖著病重的身子親自主祭,到天壇循例行禮。按照規定,皇帝要進行四次跪拜才算完。朱厚照艱難地跪了下去,準備進行第一拜,但突然感覺心悸目暈,支撐不住,眼看就要暈倒在地了,侍臣連忙過來扶持了一把。過了半天,朱厚照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可還沒邁步,隻聽“哇”的一聲,朱厚照吐出一口鮮血,渾身顫抖不已,那攤鮮紅的血已經染紅了潔白的地麵。

朱厚照都到了這個地步,再也無力完成下麵的動作了,郊祀大典隻好草草收場,侍從們連忙把朱厚照扶回到宮內休息。

這下,朱厚照的病情大白於天下了,朝野內外都知道他病得不輕,上下一片嘩然。但朱厚照對於儲君問題仍然閉口不言,他祈禱自己能渡過這個難關。

轉眼已是殘年,爆竹一聲除舊,正德十六年(1521年)到來了。過年了,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喜氣洋洋,一派熱鬧的景象。新年新氣象,我們不禁要問,朱厚照的身體會出現好轉的跡象嗎?

正月初一,朱厚照先是抱著病體給死去的祖宗和活著的皇太後行禮。接著又接受文武群臣和“四夷朝使”的慶賀禮,然後命百官中的命婦到皇太後和皇後宮中朝賀。

朱厚照這幾年就想著玩了,從沒把這種隆重的朝會放在心上,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用心地參加。看著滿朝臣子都麵露喜色,朱厚照的心情也變得好了起來,但讓他憂心的是他的身體並沒有因為過年而有所好轉,參加完這些朝會,他便提不起精神,又躺在了病**,一動也不想動。

眼見皇帝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大臣們都急得團團轉,萬一這朱厚照哪天蹬腿閉眼後,這大明的江山還得有人來坐啊,所以,這皇位的繼承人還是應該趕緊確立下來為好。

正月初九,監察禦史鄭本公上書說:“過去漢朝和唐朝的繼統都曾斷過,後來倉促地立了昏弱的皇位繼承人,結果讓國家遭受了無窮的禍害。我們應該引以為鑒。陛下正當春秋鼎盛之際,將來肯定會生有皇子,但現今各地災禍頻繁,宗藩叛變,都是因為皇儲未定惹的禍。希望陛下以宗廟社稷為重,早立東宮太子,維係天下人心,讓百姓安居樂業,讓大明越來越強盛。”

又是皇位繼承人,煩不煩人?我還沒死呢,朱厚照很生氣。說我正當春秋鼎盛,騙誰呢?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朱厚照心中憋著一口氣,對諸位大臣的提議不加理會。

就在群臣都為皇位繼承人的問題撓頭時,江彬等人卻越來越驕恣,竟然矯傳皇帝的旨意,改西官廳為威武團營,自稱兵馬提督,兼掌京內大軍,所領弁卒,也是狐假虎威,橫行霸道。

江彬手握重兵,如果朱厚照駕崩後,他為禍作亂,那大明將會再燃戰火,百姓又要遭殃了。大臣們都非常擔心,害怕江彬在旦夕之間便舉起造反的大旗,所以確立皇位繼承人顯得更加迫切。

雖然朱厚照不急著確立繼承人,但有人著急。以皇太後張氏為首的皇族勢力坐不住了,必須要找一個能代表自身利益的人來做大明的下一任皇帝,否則等朱厚照駕崩後,他們的利益也將受到不可估量的損失。

當前,選擇皇位繼承人有兩種辦法:一種是選朱厚照的從兄弟,即“兄終弟及”;另一種是從朱厚照以下的侄兒輩中選出,即“入繼大統”,也就是說從兄弟的兒子中過繼一個,繼承皇位。

就在皇太後張氏為下一任皇帝張羅時,朱厚照不行了。雖然有禦醫的精心治療,但他的病終不見有起色,真元耗損得太厲害,沒救了。

司禮監魏彬悄悄詢問了朱厚照的病情後到內閣對大學士楊廷和說:“皇上的病危險了,醫力已窮,不如懸賞巨金,選一個聖賢當繼承人。”

楊廷和聽後,沉吟一陣後才開口道:“禦醫久侍聖躬,經驗豐富,譬如人生倫序,先親後疏。親近的人,才靠得住吧。”

話語說得很含蓄,但都圍繞朱厚照的繼承人談的,楊廷和更傾向於“入繼大統”。

再看張太後,她隻有這麽一個兒子,自然不希望皇位的繼承者來自旁支,但目前不容樂觀。如果再這麽拖下去,皇帝駕崩後,局勢沒準會陷入混亂中。自己這個皇太後的位置能不能坐穩都是個未知數。於是,備感焦慮的張太後派人去問楊廷和:“皇上既沒有兒子,也沒有弟弟,誰合適做他的繼承人呢?”

關於皇位繼承人的人選,楊廷和物色已久,他心目中已經有了合適的人選,便道:“興獻王次子朱厚熜。”

張太後一聽,放心了,有楊廷和的支持,自己的位置一定會坐得穩穩的。

楊廷和為什麽會推薦朱厚熜呢?因為武宗唯一弟弟朱厚煒幼年夭折,於是上推到武宗父明孝宗一輩,孝宗兩名兄長都早逝無子嗣,四弟興獻王朱祐杬雖然已經死了,但有二子,長子(朱厚熙)已死,便以“兄終弟及”的原則立次子朱厚熜為嗣。楊廷和尋找的皇位繼承人完全符合“皇明祖訓”,父死子繼,兄終弟及。

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乙醜,朱厚照進入彌留狀態,太醫們束手無策。皇後、太監、內閣大臣以及皇族成員圍坐一堂,大家哭泣著聆聽皇帝最後的遺言。

奄奄一息的朱厚照看著四周哭泣的人,留下了他人生的最後一句話:“我的病已經沒救了,請把朕的意思告訴皇太後,國家大事以後可以和內閣商議處理,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錯,與他人無關。但願你們以後謹慎處事,不要太狂妄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英俊愛玩的朱厚照說完便駕崩於豹房,時年三十一歲。

這從一個側麵說明朱厚照本人並非殘虐**暴的大惡之君,並沒有壞到哪裏去,他這輩子壞就壞在一個“玩”字上。

屬於朱厚照的時代結束了,為了能讓新帝順利登基,穩定政局,楊廷和與張太後商議,密不發喪,必須把一切不穩定的因素都剔除掉,再昭告天下。如今,最讓人擔心的就是手握重兵的江彬,必須把這個人除掉。

朱厚照一死,江彬便沒了靠山。他雖然解決了錢寧,但沒有能夠搞垮王陽明,如今他能戰勝新對手楊廷和嗎?

就在江彬琢磨對策時,楊廷和出手了。他與張永及兵部議稱:“團營官軍,正該皇城諸門守禦,邊軍離家日久,不可久留,即放出城,不許停駐。”這實際上是削弱了江彬的勢力。不過,江彬手握重兵,如果把他逼急了,難免會狗急跳牆,到時候京城就亂了。大家密議一番後,準備動用張太後這張牌。

當初,楊廷和之所以要和張太後站到一起,就是看準了她能在朱厚照死後發懿旨。很快,他就利用頒布遺詔做出了一係列矯弊返正的決定,把矛頭對準了江彬。

楊廷和與司禮太監魏彬定計,以坤寧宮殿成,要行安裝上梁的儀式,讓江彬與工部尚書李燧一起入宮主持典禮。在江彬看來,這是一件十分光榮的事情,所以他去了。

楊廷和親自與江彬寒暄,裝作沒事人一樣。江彬也沒察覺出有什麽不對勁,他不知是計,穿禮服入宮,侍衛被擋在宮外。宮內的規矩一向如此,他也沒多想,獨自進了宮。

祭禮完畢後,江彬正要離開,太監張永又要留他吃飯。江彬有些暈乎了,今天這些人都是怎麽了,一下對自己這麽熱情。這時,他看見有宦者持詔帶著幾個錦衣衛走了過來。

江彬感覺不對,一陣涼風順著脖子灌進了他的後背,他打了個激靈,心頭頓生一種不祥之感。江彬隱隱覺得上當了,便朝西安門方向狂奔,但宮門緊閉,他出不去。沒辦法,繼續跑吧,停下來就連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他又順牆疾行,奔向北安門。無論如何左衝右突,也無濟於事,他最後的一場人生長跑就這樣結束了,最後被守門的兵將擋住了去路。

宦者打開聖旨,大聲宣讀:“皇上有旨,留提督在宮內!”

江彬覺得這太可笑了:“今日旨從何出?”意思是說皇帝都病成那樣了,發旨要經過我的手,他都不知道有這樣的聖旨,這聖旨自然不會是真的。

說話間,江彬開始推搡攔阻他的兵將,想乘機逃出宮去。沒想到反被一擁而上的兵將綁成了粽子。開始時他還能痛罵幾句,不久就被塞住了嘴巴,隻能哼哼了。而且胡須也被拔了個精光,昔日威武絕倫的大將,就這樣成了階下囚。接著,江彬的餘黨也被一網打盡,張忠、許泰後因他故減死充邊。

新帝繼位後,江彬被淩遲,已經成年的五個兒子也被殺了,他的幼子江然及妻女都被轉到有功臣家為奴。另外,從江彬家抄出黃金七十櫃,白銀兩千兩百櫃,其他珍寶不計其數。

正德年間的最後一個權奸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江彬這一輩子幹過很多壞事,害了不少人,最後連本帶息還了回去。其實,說到底江彬隻是個恃寵跋扈武夫罷了,隻想哄明武宗朱厚照開心,在武宗身邊十年,所做的惡事,比起劉瑾,還是差遠了。

即使在朱厚照彌留之際,江彬也沒有擁立宗室的打算,可謂對皇帝忠心耿耿。隻是他的位置和權勢太過於顯眼,結果害了他,讓人誤以為他會乘機作亂,結果因此丟了性命。

真是高處不勝寒啊。

新帝不可小覷

解決了江彬以後,京城穩定下來了,一片和諧。接下來,該迎接新帝來京了。當初楊廷和之所以選擇朱厚熜當新帝是有原因的。一是朱厚熜喜歡讀書,有賢名,是個好苗子,應該能培養成一代明君;二是朱厚熜已經虛歲十五,太後不容易控製,不會出現不利於文官的垂簾聽政、外戚專權的局麵。

另外,張太後為了不至於被新皇帝一腳踢開,她開出的條件是:朱厚熜加繼嗣,也就是朱厚熜要過繼為張太後的兒子。認個媽,不用改姓(都姓朱),就能做皇帝,這買賣誰都想做,正好落在了朱厚熜頭上,他自然不會拒絕。

張太後很滿意,楊廷和也樂嗬嗬的,不過他不會樂很久,因為他沒想到小小的朱厚熜也很有個性,不是那麽好駕馭的。

由於興獻王朱祐杬的封地在湖北,楊廷和派閣臣梁儲便去湖北奉迎朱厚熜。

在中國古代,人人都眼饞皇帝的寶座,有人為此費盡心機,有人為此六親不認。然而天上掉餡餅,未必要早起。這位十五歲的少年就交了好運,人在家中坐,皇位天上來。

朱厚熜一行順利抵京,雖然隻是個十五歲的孩子,但在原則問題上他是絕不讓步的,雖然對手是強大的內閣首輔楊廷和,但也不足畏懼。

大學士楊廷和在正德七年(1512年)成為首輔後,與蔣冕、梁儲等大學士在正德朝已經形成了一個較穩固的內閣班子,強有力地主持國家的行政事務,在一定程度上限製了武宗朱厚照的胡作非為。盡管朱厚照倒行逆施,但明王朝的整體大局還算比較穩定,沒出現不可收拾的禍亂。等朱厚照駕崩後,以楊廷和為首的內閣形成,牢牢地掌控了明王朝最高的權力。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何況是在朝堂之上,權力角逐就更加激烈。以楊廷和為代表的內閣必然會與新帝產生矛盾,爭鬥是避免不了的。

新帝既然到了,朝廷百官自然要去迎接。在楊廷和的布置下,禮部員外郎楊應魁請嗣皇從東安門進入京城,居住在文華殿,擇日即位,一切禮儀按皇太子嗣位安排。

在楊廷和看來,朱厚熜睡了一覺,第二天一睜眼便成了皇帝,這皇位來得出乎意料。再說,他還是個孩子,用皇太子嗣位的禮儀安排也說得過去。但這隻是楊廷和的一廂情願罷了,他低估了這個十五歲的孩子。

少年朱厚熜仰頭望著遠處雄偉的京城城牆,心裏感慨萬分,本來他身為藩王的子弟,沒有資格留在京城。如今,承蒙幸運女神的眷顧,他不僅來到了京城,而且將住在這裏,成為被人敬仰的帝王。想到這些,他就興奮得想蹦幾下。可還沒等他蹦起來,一群官員就迎了上來,並告訴了他一個不好的消息:從東安門進宮,到文華殿暫住。另外,還送上了一份長長的禮單。

當朱厚熜看了禮單後,心中很不高興,板著臉說:“大行皇帝遺詔,是讓我來當皇帝的,並不是來做皇子,所擬典禮與遺詔不符,應行另議。”

就這樣,朱厚熜回絕了楊廷和的安排,說什麽也不肯進門,在城外悠閑自在地溜達。從這一刻起,他和朝臣的鬥爭生活便開始了。

聽到朱厚熜不肯進門,楊廷和才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小皇帝,心裏隱隱感覺眼前的這個孩子頗有城府,不像預料中的那麽弱小。不過,他根本不把朱厚熜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放在眼裏,接著聯合朝臣集體上疏請求朱厚熜接受禮部的提議。這朱厚熜也是一頭倔驢,堅決拒絕皇太子的身份,否則拒不入城。

雙方互不相讓,就這麽僵持著。眼見雙方都這麽強硬,深宮之中的張太後看不下去了,便出來打個圓場。希望雙方都讓一步,讓朱厚熜迅速進宮即位吧!

由於明武宗遺詔中的“接班人”人選天下皆知,不可能另外推一個“嗣皇帝”出來,楊廷和等人有些拗不過少年朱厚璁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沒辦法,在這種時候,是不能較勁的。再說,太後都出麵了,怎麽也得給太後個麵子,楊廷和便選擇了妥協。

最後,太後下懿旨,令群臣出郊恭迎,勸朱厚熜進京。於是,朱厚熜從大明門直入文華殿。

這是一個皇帝專用門,第一次對一個還沒有穿上龍袍的人開啟。朱厚熜非常欣慰,他開始意識到了皇權的威力。

進京後,朱厚熜先遣百官告祭宗廟社稷,接著,拜謁大行皇帝(明武宗)梓宮後,又拜見了宮內的皇太後,然後便出禦奉天殿登上皇帝的寶座。

當楊廷和給朱厚熜送上了即位詔書後,心思縝密的朱厚熜看了很久,沉默不語。百官們靜靜等著,不知道新皇帝究竟有什麽意見。隻見,朱厚熜微微一笑,拿起禦筆修改了他平生第一道詔書,抹去了內閣擬定的新年號“紹治”兩個字,在上麵寫上了“嘉靖”兩個字。當下頒布詔書,稱奉皇兄遺命,入奉宗祧,以明年為嘉靖元年,大赦天下。

就這樣,在第一回合的較量中,朱厚熜小勝,楊廷和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不過,這僅僅是一個開始,更大的紛爭還在後麵。

親爹不是爹,親娘不是娘

正德十六年(1521年)四月二十二日,大明嘉靖皇帝朱厚熜正式坐上了龍椅,嘉靖時代開始了,明代曆史上最著名的政治事件之一——大禮議事件在演完了其短暫的序幕後也正式拉開了大幕。

雖然貴為九五之尊,但朱厚熜心裏明白,他這個所謂的皇帝其實隻是大家選出來的傀儡,什麽時候能拿回屬於自己的至高無上的權力,才能成為真正的皇帝。不得不說,做藩王雖然級別低一些,但至少安全係數高。如今爬上了金字塔的最頂端,反而危險了,因為隻要跌落下來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在深宮中,朱厚熜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他又想起和母親蔣王妃分別時的情景。

那天,當朱厚熜接到大行皇帝的遺詔時,他到興獻王園寢辭行,跪伏在母親蔣王妃膝上流淚不止,母子哭成一團。這並不是什麽作秀和表演,朱厚熜對父母是非常孝順的,而當時母子二人將要天各一方,他們不知道將要麵對什麽,更不知道母子是否還會有相聚的一天。

蔣王妃嗚咽道:“我兒此行,入承大統,凡事須當謹慎,切勿妄言!”朱厚熜謹記,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自己的母親。

想到這些,母親蔣王妃的音容笑貌便在眼前晃動,朱厚熜不禁又熱淚盈眶,漸漸睡去後,淚水打濕了枕巾,一夜無語。

既然已經當了皇上,那和自己母親相守的這點要求應該沒人會反對吧。於是,朱厚熜在即位後的第三天,便向大臣提出希望能把自己的母親接到北京母子團聚。古人說:“百善孝為先。”一切善行都是從孝開始做起。孝是人世間一種最高尚、最美好的情感,是人一生中最深刻的親情,它是人的根、人的本。

大臣們自然沒什麽好反對的,隻好派人前去迎接皇帝的老媽。

不過,他們即將麵對一個棘手的問題,人可以接到北京,但給什麽名分,就成了一個需要認真斟酌的問題了。因為兒子都成皇帝了,母親卻至今還頂著個王妃的稱號,這說不過去啊。

朱厚熜此刻最大的心願就是能看到母親,能和母親在一起,至於名分問題,他還來不及考慮,為此他三番五次地囑咐迎接母親的使臣,一定要十二分地小心,不能出任何差錯。朱厚熜甚至親自去為迎接母親的使臣們送行,他的拳拳孝心表露無遺。

在等待母親來京的同時,朱厚熜下詔,革除明武宗時期的弊政,平反昔日蒙受不白之冤的官員,還懲治了前朝的一些飛揚跋扈的官員。

這天,又是一次君臣見麵會,會議的主要議題是討論正德皇帝的諡號,最後決定為承天達道英肅睿哲昭德顯功弘文思孝毅皇帝,廟號武宗。結果,全票通過,沒有人反對。接著,又議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小事,眼看到了飯點,大家都希望能結束會議,好去填飽肚子,大快朵頤一番。但朱厚熜突然想到了自己死去的父親興獻王朱祐杬,希望禮部能給他確定主祀和封號。

對自己的父親念念不忘,這朱厚熜還真是個孝子,應該受到表揚,但問題緊跟著出現了。

一般來說,給皇帝的父親加封號,都是追封為什麽什麽皇帝。但現在的情況是朱厚熜的父親不是皇帝,如果給個什麽什麽王又不恰當,因為他的兒子是皇帝。這似乎陷入了“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怪圈,大臣們麵麵相覷,一下沒了主意。現代人看來,也許覺得這根本就不算是個問題,名字不過就是個代號而已,沒那麽重要。但在明朝,宗脈延續的觀念非常強,禮儀上的稍微變化就可以改變很多說法,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有了“名”,你的根基才會穩固,辦起事來才會順暢很多。

也許有人會說,這朱厚熜白撿了一個皇位,怎麽還不知足,還想著讓死去的親爹也風光一場,這也太貪心了吧。

其實,也不能這麽說,這是原則問題,人不能沒有原則,否則別人會看不起你,即使你是皇上,也是如此。再說,一個皇帝連給自己的父親要個合理的稱號都辦不到,這皇帝當得也太無趣了。

皇帝要給自己的親生父親加封號,這是合理要求。問題擺出來了,接下來就看怎麽解決了。當時的禮部尚書是毛澄,他接到這樣的命令後,頓感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因為事關重大,他便向楊廷和求教。

楊廷和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自認為對付一個那樣的十五歲小孩是手到擒來的事。他對禮部尚書毛澄說:“毛大人,莫慌,此事是有依據的,漢代定陶王、宋代濮王的故事大家都不陌生,何不援引一下。”

毛澄恍然大悟,對熟諳史籍的楊廷和佩服得五體投地。第二天便上了一道奏折,大意是:

根據前代外藩王入繼大統的事例,新皇帝應以明武宗為皇兄,以明武宗之父明孝宗(嘉靖的伯父)為皇考(父親),不能再管您的父親(興獻王)稱為父親了,您應該稱呼他為叔叔(皇叔考),稱您的母親為叔母(皇叔母)。以後你要祭祀自己的親生父親,要記得自稱自己為侄皇帝。另外,為了彌補興獻王“無後”的“遺憾”,廷臣們建議讓益王的兒子朱崇仁過繼給死去的興獻王為“兒子”。還有,我們幾個人商定,如果大臣中有誰反對這一提議的,可以定性為奸邪之人,應該推出去殺頭。

朱厚熜看完奏折後,頓時火了,把奏折扔得老遠,怒道:“父母的名稱,能這麽輕易就改變嗎?”

其實,朱厚熜說得也對,他又不是孤兒,又不是沒有親爹親娘,為什麽自己的爹就不是爹了,自己的娘就不是娘了?

這時,楊廷和很安靜地走出來,說:“可以。”

朱厚熜看了看其他大臣,他們都異口同聲地支持楊廷和。

這時,朱厚熜明白楊廷和這個幕後人物太可怕,自己雖然坐上了皇帝的寶座,不過是個傀儡罷了。

看到這種“編排”,朱厚熜很不高興,丟下兩個字:“再議!”便退朝了。

退朝後,朱厚熜的心情很不好,他躺在**,琢磨著該如何對付楊廷和這個老狐狸,想想朝堂上大家都站在楊廷和那邊,便歎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現在還沒有實力和楊廷和鬥,必須養精蓄銳,等合適的時機出現後,再一記重拳,把楊廷和直接打回老家去。

不過,雖然暫時動不了楊廷和,但也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既然正道走不通,那就走走後門,改變一下策略。於是朱厚熜讓身邊的太監把楊廷請進宮,把他安排在偏殿,恭恭敬敬地請他喝茶聊天,用恭維的口氣吹捧了楊廷和一番,表揚他的豐功偉績。見鋪墊得差不多了,朱厚熜才為難地表示,自己的父母確實需要一個名分,希望楊先生能夠高抬貴手,成全了這件事。

費了半天口舌,也沒能說動楊廷和,談話不歡而散。

就在朱厚熜還在琢磨對策時,楊廷和其他大臣六十多人也多次上疏力諫,希望新帝從大局出發,兼顧“天理”“人情”。說白了,就是讓朱厚熜不要認親爹為爹,也不要認親娘為娘。

靠,天底下竟然有這麽不講理的人,既然你們要無賴到底,就別怪我耍流氓了。朱厚熜也是一條筋,堅決不聽,打死也要認親爹親娘。

朱厚熜孤軍奮戰,如果連父母的名分都保不住,那這皇帝當得還有什麽滋味?痛苦的他感到軟弱無力,不禁仰頭問天:老天爺,難道你真的這麽無情,要如此折磨朕嗎?

大禮議事件

朱厚熜雖然年紀小,但是一個很固執的人,即使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他也不會認輸,依舊固守著不能舍棄自己父親的道德底線。

也許隻有把人逼到了絕望的境地,才會看到希望的曙光出現。要知道,天無絕人之路,痛苦隻是勝利的前奏。隻要學會堅持,總有時來運轉的時刻出現。朱厚熜在最絕望的時候,他的幫手出現了。

這天,朱厚熜在案頭看到一個署名為張璁的奏折,這份奏折引經據典,旁征博引,隻向他傳遞一個思想:你想認誰當爹都行。

朱厚熜看到了希望,原來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鬥,還有其他人在背後默默地幫自己!他實在是太高興了,來回走了幾圈還不能平複自己激動的心情。

張璁,字秉用,號羅峰,浙江溫州府永嘉(今溫州市龍灣區)三都普門村人。少好經學,博學多才。但七次進京參加科舉,都名落孫山,此時他中舉人已經差不多二十年了。

對於一般人來說,經曆了這麽多次的失敗,早就氣餒了,但張璁不是一般人,他以屢敗屢戰的精神在正德十六年(1521年)參加了第八次會試。這次他終於考上了,雖然名次不高(二甲第七十餘名),但總算是中了進士。

張璁已經是奔五的人了,但總算趕上了末班車,成了政府官員。不過,他運氣不好,沒有被選中成為庶吉士,被排斥在翰林之外。按照慣例,如果不是翰林,這輩子是入不了閣的。在別人看來,他這個半老頭子也就是混混日子,幹不了什麽實事。他雖然被分配到禮部,卻沒有得到任何工作,隻得了個實習生的身份。他這個年紀也不想著努力奮鬥了,隻好喝茶看報紙,打發時光,等待光榮退休。

這天,張璁閑來無事,順手拿起毛澄寫的那份關於“爹娘名分問題”的報告讀了起來,一下子從中看到了機遇。

能否飛黃騰達,就看這一下了。

自己寒窗苦讀,不就想混個功名,出人頭地,可如今半死不活,還不如拚死一搏,沒準就能搏出一條光明大道。

於是,張璁四處查找資料,挑燈夜戰,一篇驚世大作橫空出世了。

朱厚熜對張璁的大作讚歎不已,他仿佛看到了擊敗楊廷和的曙光,激動得高聲呼喊:“老天爺,朕終於可以認爹了!”朱厚熜如同打了雞血一般興奮,即刻召見楊廷和,把這篇文章甩給他看,得意揚揚地說:“這份奏章遵循祖訓,拘古禮,應該采納,你們不能再誤朕了!”

楊廷和不會被一篇文章所嚇倒。他將原疏看了看,不屑道“新進書生,知道什麽大體,他不配談論國家大事”,說完,放下奏章,行禮之後揚長而去。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皇帝的事,也是全天下人的事,張璁怎麽就不能說話了?既然你這麽狠,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要知道我是大明貨真價實的皇帝。

朱厚熜不管三七二十一,馬上寫了一封手諭,尊父親為“興獻皇帝”,母為“興獻皇後”,要求內閣為自己草詔(沒有內閣草詔的皇帝任何手敕都不是合法的詔令)

當楊廷和看到這封手諭後,便封了起來。他要讓朱厚熜明白沒有內閣同意,他的手諭不過就是個手諭而已,想跨過內閣,那是不可能的。

這皇帝當得真憋屈,憤怒的朱厚熜顧不上自己的實力如何,楊廷和的勢力如何強大,他決定要和楊廷和鬥到底,即使是魚死網破,也在所不惜。

就在朱厚熜與楊廷和鬥得難解難分時,又一個猛人出場了,她就是朱厚熜的娘蔣氏。

此時,興獻王妃蔣氏已經到了通州,聽到兒子這麽受氣後,不禁氣憤地說:“是我親生的兒子,奈何認他人為父,認他人為母?”

蔣王妃本打算到京城當太後的,結果得知她不但當不上太後,連兒子也要成為別人的了,怎能讓她不氣憤?

身邊的仆人問接下來怎麽辦,蔣王妃說:“車駕就暫停在這裏,不走了。”

朝使等奉命前來恭迎,見車駕不走了,便問是怎麽回事。

蔣王妃怒吼:“你們去告訴姓楊的,名分未定之前,想讓我進京,沒門!”

朝使見事情有些搞僵了,心裏不安,便報告給了朱厚熜。朱厚熜知道這是母親在幫自己,心裏非常感激,但也很難過。因為自己身為皇帝,卻連親爹親娘都不能認,這皇帝當得還有什麽味道,想到這裏,他便涕泣不止,有了退位的念頭。

朱厚熜帶著滿臉的淚水到後宮拜見了張太後,說:“我媽來不了了,我也幹不下去了,為了不讓母親受苦,情願避位歸藩,回安陸當土財主,奉母終養。”

對於此時的朱厚熜來說,即位初期的新奇、喜悅早已在與廷臣的鬥爭中消磨得無影無蹤,處處碰壁讓他無比失落。與其做一個處處受製的皇帝,還不如母子團圓共享天倫。

不過,用退位做賭注來抗爭,顯然是意氣用事。如果朱厚熜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就會從大局出發,用先繼嗣再繼統的方式維護政權穩定,建立和諧的君臣關係。但在他心中孝高於一切,所以才用退位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和執著。

再看大臣們一下子都傻眼了,皇帝如果退了位,那自己就成了逼皇帝退位的臣子了,這名聲可不好聽啊。而且即使再選個新皇帝,把君父之名看作兒戲,這本身也是對大臣們的一種極大的侮辱。

雖然楊廷和還很強硬,但大臣們有些動搖了,不願意被人背後戳脊梁骨。

這時,張璁又寫了一篇論禮儀的文章,要求楊廷和做出適當的讓步,在輿論上製造了很強的聲勢。張璁把寶都押在了朱厚熜身上,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借著新帝這把梯子飛黃騰達。

這次該楊廷和頭疼了,朝中有鬧著撂挑子的朱厚熜,城外有遙相呼應的寡婦,全世界的人都以為他楊廷和在欺負這對孤兒寡母。再加上張璁時不時地惡心他一把,還有張太後在背後撐腰,楊廷和有一種被包圍的感覺,他知道該退一步了,但不是沒原則地退,要退也要退得有水平。

最後,楊廷和等人統一將朱厚熜的父親和母親分別命名為興獻帝和興獻後,特意說明這是張太後的意思,以保全內閣的顏麵。

在“大禮議”第一回合的較量中,朱厚熜取得了勝利,他很高興。但他在城外的母親覺得還不夠分量,非要在稱號裏加上一個“皇”字,這樣才能顯示出尊貴的皇家氣派。

雖然隻是一個字的問題,但在楊廷和看來這不是小事,他認為自己已經退了一步,不能一再退讓,便拿出了撒手鐧——如果要加這個“皇”字也可以,但我楊廷和就辭職不幹了。

開始是朱厚熜拿不當皇帝相要挾,現在楊廷和也用回家賣紅薯這招來威脅。

不管楊廷和是真想走,還是裝樣子,他現在不能走,因為朝廷中都是他的人,如果他走了,朝廷還不亂了,朱厚熜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於是,朱厚熜趕緊給他娘回話,讓她不要再折騰了,見好就收。楊廷和有了台階下,也不鬧著辭職了。這場關於權力的爭鬥就此暫告一個段落。

朱厚熜的母親順利進入了北京,母子團聚共享天倫,但這並不意味著整個事件就此結束,下一幕的序幕即將拉開。

本來朱厚熜非常感激張璁,要給他升官的,楊廷和雖然擋不住,但他可以做點手腳,找出很多讓皇上難以反駁的理由,將張璁高升到外地。再說這個刑部主事相當於正廳級幹部,已經是高升了,朱厚熜也不好再說什麽了。

而張璁到了南京,遠離了權力中樞,這不是個好兆頭,他心裏那個妄圖借助朱厚熜飛黃騰達的夢想暫時落空了。

到南京去任閑職,張璁知道這是楊廷和對他的懲罰,沒辦法,人總得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他隻好垂頭喪氣地去南京上任了。

張璁已經引爆了重磅炸彈,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是誰也無法預料的。他已經在朝廷烙下了深深的印記,就不愁打個漂亮的翻身仗。事實證明,南京才是他真正崛起的地方,他在這裏即將遇到一個誌同道合的人桂萼,完成他入閣的夢想。

桂萼,字子實,號見山,江西安仁(今江西東鄉東北)人。正德六年(1511年)進士,授丹徒知縣,因為人性剛烈,多次忤逆上官,仕途頗不順利,被發配到刑部,做了一個六品主事。桂萼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十來年,很不得誌,直到遇見張璁,他仿佛看到了希望,決定搏一把。

桂萼雖然身在閑曹,卻非常關心國事和政局的變化。他非常讚成張璁的主張。再加上他與張璁在仕途上都多次受到挫折,對政治現狀非常不滿,這樣就有了建立統一戰線,結為政治盟友的基礎。於是桂萼主動結交張璁,研究對付楊廷和集團的鬥爭策略,煽動他不要放棄和楊廷和的鬥爭,建議一起上奏,將鬥爭進行到底。

張璁做夢也想不到,在南京會遇到一位盟友,如今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了,有了幫手後更加自信,相信朱厚熜最終會取得勝利,自己也會由此飛黃騰達。

好吧,所有的一切都已齊備,攻擊的時刻到了。

嘉靖二年(1523年)十一月,又一波針對楊廷和的攻擊開始了。

桂萼首先發難,他上書皇帝,中心議題就是現有稱謂並不適宜,應該重新議禮。這正是朱厚熜所希望看到的,當即采納了桂萼的意見,決心重議大禮。

張璁和桂萼已經做好了接招的準備,但楊廷和接下來的舉動出乎他們的意料,這位朝廷的第一號人物竟然選擇了投降。

麵對這份激烈批評現有議禮方案的上疏,再看看朱厚熜不悅的神色,楊廷和淡淡地對皇帝行了禮,歎息一聲道:“我老了,請陛下允許我致仕吧。”

朱厚熜驚呆了,不知道楊廷和又要玩什麽把戲。

其實,此時的楊廷和再真誠不過了,他是認真的,確實是不想幹了,對於六十四歲的他來說,長達四十多年的鉤心鬥角,已經讓他疲憊不堪,他徹底厭倦了這種生活。

就這樣,在“大禮議”第二回合的較量中,朱厚熜又取得了勝利。

嘉靖三年(1524年)九月,朱厚熜終於可以在父母的稱呼中用“皇”字了,下詔改稱孝宗為“皇伯考”,昭聖皇太後為“皇伯母”,追尊興王為“皇考恭穆獻皇帝”,母為“聖母章聖皇太後”。

桂萼、張璁因為有功,被調到京城,搖身一變成了內閣大學士,走向了權力的巔峰。

可以說,“大禮議”是朱厚熜在孝親情結驅動下無意發起的政治事件,是廷臣所捍衛的宗法禮製與朱厚熜的孝親情結之間的衝突。

三年的大禮議爭論,最後以君權的高壓結束,朱厚熜此時已經羽翼豐滿,從議禮的過程中體會到了行使皇權的無上威嚴,此後逐漸變得獨斷獨行、一意孤行,促成了他剛愎自用的政治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