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南贛戡亂,不得不亮劍

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

正德皇帝朱厚照在位期間,荒**無度,行徑胡鬧,不理國政,結果明朝上下不得安寧。在執政早期,他信任劉瑾等人,這些太監從中央到地方通吃,國內矛盾激化,大江南北爆發了大小不等的武裝起義。比如:

從正德三年(1508年)開始,四川的百姓就率先揭竿而起,先後爆發了多次農民起義,直到正德九年(1514年),這些浩浩****的起義才被鎮壓了下去。

正德五年到正德七年(1510—1512),河北也爆發了農民起義,席卷了北直隸、山東、湖北等地,成為明朝中期影響最大的農民起義運動。

正德五年(1510年),宗室安化王打著殺劉瑾的旗號起兵,封鎖了黃河渡口。雖然這次叛亂壽命極短,隻持續了十九天就宣告失敗,但在政治上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在江西、福建、廣東和湖廣交界地區的農民,也因為賦稅徭役的加重和土地兼並的惡化而紛紛奮起反抗,他們占山據險,攻城略地,處處都有人領頭和明政府作對。

我們不禁要問,大小農民起義持續了上千年,政權更迭多次,難道統治階級非要把占社會絕大多數的貧下中農往死裏剝削,逼迫他們造反嗎?

其實,實際情況不是這樣的,相對來說,明朝的稅賦並不高。

黃仁宇在《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一書中提到:第一,明代的稅收過低,農業稅低,商業稅更低;第二,明代的稅收在二百五十多年的時間裏幾乎沒有增加,反而在不斷減少;農業稅低到全國平均稅率不超過百分之十。

這麽低的稅收,農民為何還要造反呢?其實,稅收收入的不足意味著政府不能充分地管理帝國的資源,這對納稅人是不利的。因為正常的稅收收入不能彌補支出,就會產生私下的派征,而這是缺乏有效審核的,會產生不利於百姓的貓膩。

另外,低稅收的一個直接結果就是造成官員的俸祿過低,以至於官場貪墨成風,在稅收之外任意課征。明朝十分猖獗的官員腐敗行為是一個讓人頭疼的問題。朱元璋雖然采取了殘酷的手段懲治腐敗,卻仍然無法阻止貪腐問題的發生。可見,不從製度上解決問題,僅僅靠嚴刑峻法是不能化解腐敗這個頑疾的。

結果,官員的貪汙變成了老百姓的災難,各種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遍地開花。這是沒辦法的事,你不貪汙,同僚就會把你當成異類,你無法在官場左右逢源。再說,想往上爬,就得給上級送禮,這送禮就是送錢,沒錢的話你就永遠隻能在原地踏步,若單靠政績往上爬,能把人熬死。

你不讓百姓的日子好過,百姓就捅你的屁股,這不,沒多久,農民起義就遍地開花了。

由於明朝實行軍屯製,武官世襲,沒什麽戰鬥力,真正能打的人數不出幾個,因此不得不倚仗文官來領兵。

文官帶兵最容易陷入紙上談兵的泥潭,必須要找一個懂兵法又懂實戰的人。王瓊作為兵部尚書,是個卓越的戰略家,卻沒有實戰經驗。不過沒關係,王瓊做過吏部侍郎,他的眼光是很毒的,他注意到了王陽明。

正德十一年(1516年)九月,在兵部尚書王瓊的極力推薦下,王陽明破天荒地被提拔為都察院左僉都禦史(正三品副部級),奉命巡撫南、贛、汀、漳等地(簡稱“南贛巡撫”)。

關鍵時刻還得老王上

都說“亂世出英雄”,可亂世也出心學。如同治世出理學一樣,心學在亂世方能顯示出奪目的光彩。

當一個人陷入絕境,誰也指望不上時,隻能用自己的心、力來麵對這一切,必須爆發出巨大的戰鬥力,才能渡過難關,翻開新的一頁。

當王陽明整天像神仙一樣活著,還覺得不舒服,不斷打退休報告時,正德皇帝的日子已經不好過了,民不聊生自然生變,“南中盜賊蜂起”,需要一個鐵腕人物平亂,確保大明江山穩如泰山。

在這種情況下,王陽明被選中了。

短短六年時間,王陽明從沒品的編外人員變成朝廷三品大員。他之所以能升官升得這麽快,撇開他的個人能力不說,朝中有人在刻意提拔他,這一點至關重要,正應了那句話:朝中有人好做官。

毫無疑問,一個人事業的成功,百分之八十歸因於與別人相處,百分之二十才是來自於自己的心靈。人脈就是錢脈,人脈的競爭力在一個人的成就裏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若想出人頭地,就要注意培養自己的人脈網絡。

王陽明能在這時候得到朝廷的重用,主要是兵部尚書王瓊做了幕後推手。

王瓊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也是一個有能力的人。他掌管了兵部,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權,頒布了很多有利於國家的政策,並廢除了許多不合理的製度。他也算是個人物,有著豐富的官場履曆,也做出過很大的功績。他知道王陽明在十五歲時就一個人跑去居庸關外追趕蒙古人,也聽說他曾經鑽研過兵法,在果盤上布陣。王陽明作為一個有才學的文官,能夠獨闖塞外,能以一人之力抗天下,這樣的膽量足以讓人佩服。記得王尚書第一次見到王陽明時就眼前一亮,對他做出了這樣的評價:若用此人,可保天下太平。所以,王瓊大膽建議啟用王陽明。

在貴人的相助下,王陽明成了省級最高軍政長官。雖然升官了,但王陽明對這個任命卻不怎麽感興趣,反而感到有些失落,因為他更喜歡現在的自由生活。所以王陽明以身體多病,怕不能勝任為由請辭,希望朝廷容他原職致仕。

見王陽明不想接手新工作,朝廷接著又下了一道聖旨:大意還是讓他前去上任,撫安軍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應地方賊情、軍馬、錢糧事宜,小則徑自區畫,大則奏請定奪。

這次,兵部還下了個批文,語氣頗重:既地方有事,王守仁著上緊去,不許辭避遲誤,欽此。

朝廷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你趕緊去吧,就不要推辭了,否則你沒好日子過,這是霸王硬上弓啊。說到底,王陽明也隻有一顆腦袋,身為國家的公務員,就得服從國家的安排,若惹火了朝廷那幫大臣,那後果是相當嚴重的。沒辦法,隻有接旨了。

王陽明之所以如此不想接手新工作,主要是因為這份差事著實不輕鬆,讓人非常頭疼。

首先,所管的地界相當開闊,江西的南安、贛州,福建的汀州、漳州,廣東的南雄、韶州、惠州、潮州各府及湖廣的郴州都在管轄範圍之內。從地圖上看,比福建或者江西都要大不少。這麽大的地界怎麽就沒有其他省份要呢?原因很簡單,就是窮,而且不是一般的窮。沒什麽油水可撈,自然不會有人伸手。

其次,這裏的治安很差勁,大白天都不敢一個人走道,被搶劫不是什麽稀罕事,甚至政府人員都會受到攻擊。在官場上,一提到南贛巡撫,無人不色變:誰被放在這個位置上,誰就會倒大黴;想要翻身,那難度係數是非常高的。

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山麓成了平定這一區域的最大障礙,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於是山民們憑借崇山峻嶺、洞穴叢林的有利地形進行抵抗,官軍很難施展拳腳,更別說攻進去了。

雖然是個燙手山芋,但既然接手了這份差事,當了南贛巡撫,就要做出個樣子,讓那些偷笑的人看看我王陽明的本事。

王陽明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

小試牛刀

有人說,如果說貶謫龍場造就了中國哲學史上的王陽明,那麽,南贛巡撫的任命則造就了中國政治史上的王陽明。這兩個方麵的相互激發、相互結合,造就了一個完整的、千古唯一的王陽明。

的確,王陽明,成於南贛,也歿於南贛。從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十六到贛州上任,到正德十四年(1519年)六月被派往福建處置兵變事宜,王陽明在南贛巡撫的位子上總共待了兩年五個月。不過,這段經曆在他的人生中極為重要。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王陽明向贛州進發。隨行的有他的妻子諸氏和剛剛過繼兩年的十歲的繼子正憲,以及進士出身的弟子、門人薛侃等。

南贛地區位於江西南部,扼江西上遊,其東、西、南三麵分別與福建、湖南、廣東三省接壤,地處萬山峻嶺之中。明初,這裏地曠人稀,數十裏不見民居。到了明朝中期以後,農民賦稅負擔漸漸加重,再加上自然災害頻繁,大批農民不得不離鄉背井,成為流民,南贛地區成了當時流民活動的重要場所。

成化年間,流民便開始陸續進入南贛地區,他們往往聚在一起成為盜賊,或轉化為地方強盜。這些流民成分複雜,來自天南海北,大致而言,以來自粵北、贛中和閩西為多。他們往往集體行動,多則三五百,少則七八十。到了正德年間,南贛地區流民為盜的情況已經相當普遍,形成了眾多官府控製不到的地區。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流民的到來加速了南贛地區的開發,他們開墾荒地,使這裏的村落逐漸增多,人煙漸密,地廣人稀的麵貌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改變。

萬事有利就有弊,流民的到來雖然加速了當地經濟的發展,但他們的活動不利於當地的治安,影響惡劣。這些流民武裝讓當地官府頗為頭疼,疲於應付。更為嚴重的是,當地幾乎出現了民和盜不分的情況,也就是說,當時南贛並非所有的盜賊都是流民,其中混雜著不少當地人。

當地官府對付不了流民武裝,賦稅自然收不上來,當地原有的社會秩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這嚴重影響了明政府在南贛的統治。雖然官府在意識到流民的嚴重性後開始認真麵對這個問題,曾多次派兵圍剿,但都沒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

當時,南贛亂局不斷,盜賊氣焰囂張,還常常攻擊縣城,完全不把政府放在眼裏。前巡撫文森眼見無力主持亂局,便托病離去。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王陽明被推舉了出來。朝廷希望他能夠剿滅南贛盜賊叛亂,重建當地地方秩序。

從南京到贛州,一路上都是水道。王陽明在船艙中拿出吏部的公文多次揣摩,從“一應地方賊情,軍馬錢糧事宜,小則徑自曲畫,大則奏請定奪”這句話中可以看出朝廷對自己頗為看重,給予了一定的自主權力,能否打個真正的翻身仗,就看這次了。

就在王陽明沉思之際,船已經駛到了萬安的惶恐灘,這裏是贛江水路中最為險要的一段,大小船隻經過這裏,都要萬分小心,否則就會發生船毀人亡的慘劇。突然,王陽明聽到外麵呐喊聲不斷,船也慢慢地停了下來。發生什麽事了?王陽明疑惑地走出船艙。隻見前麵停了許多商船,擋住了去路,大家臉上都是一副惶恐的表情。

派人上前打聽後,才知道惶恐灘附近新來了幾百個流賊,聚眾打劫,過往商船都要被洗劫一番。

沒想到還沒真正上任,就碰到了流賊,正好拿他們試試刀,讓他們見識一下我王陽明的厲害。

王陽明摩拳擦掌,準備施展一下手腳,震懾一下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流賊。但大家卻勸他不要著急,不值當為了出一口氣丟了性命。因為對方是幾百個手拿武器的流賊,而王陽明這邊連家眷算上也就三十多人,實力相差懸殊,即使是玩命一搏,也不見得能占到便宜啊。

王陽明卻微微一笑,那笑容透露著無比的自信,讓人琢磨不透,不過卻讓人十分放心。

既然老大鐵了心要幹,那就沒的說了,幹。

王陽明亮明身份後,眾商人心裏才有了底:有巡撫大人在,就不怕這些小毛賊了。

兵法講究“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如果用成倍兵力打退這幾百流賊,不能出奇製勝,就不能顯示出王陽明的本事了,他玩的就是心跳。

接著,王陽明開始布置任務了。首先,他讓人豎起南贛巡撫的大旗,其次,他把眾商船召集到一起,把商船偽裝成軍船。結果,商船被連成一片,結為陣勢,揚旗鳴鼓,鼓噪而前。

這幫流賊平時也就劫個商船,搶些財物,哪裏見過這麽多的軍船,而且還是巡撫大人帶隊。眼見闖了大禍,他們一下子都慌了神。

逃吧,但腿肚子轉筋,連步子都邁不動,隻好紛紛在岸邊跪下請罪,嘴裏高聲喊道:“我們都是萬安各地的饑民,遇到災年,政府的救濟糧遲遲不到,走上這條路也是被逼無奈啊,還望大人寬恕。”

船停在岸邊後,王陽明命人向賊眾宣告:“江西災情,本院是知道的,到贛州後,就派人前去賑災,你們是國家的子民,遇到災荒,也不能幹這種違法的事,否則,你們是自取滅亡。本院念爾等初犯,就不予追究,各自回家吧。”

這群流賊壓根沒見過什麽世麵,如果不是遇到災荒,萬萬是不會攔路搶劫的,如今遇到了新上任的巡撫大人,個個都感到脊背發涼,聽到要放他們回家,求之不得,便一哄而散,沒了蹤影。

收拾爛攤子

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十六日,王陽明一行抵達南贛巡撫衙門所在地贛州。南贛巡撫贛衙門設在贛州城鎮寧井街(清名楊老井街,後改名為新贛南路)。王陽明到達贛州當天,無暇欣賞贛州的秀麗風景,立刻在巡撫衙門開府辦事,著手清理案牘,了解具體情況,謀劃平亂良方。

此時,有七位重量級的人物閃亮登場,出現在王陽明的視野之中。他們是:

詹師富,地盤福建。

龔福全,地盤湖廣。

池仲容、高仲仁,地盤廣東。

謝誌珊、藍天鳳、陳曰能,地盤江西。

這些人,有的已經稱王,沒稱王的也拒絕納糧交稅,帶動當地不明真相的百姓跟著和大明作對。如果單單這七個人還好對付,關鍵是他們有很多百姓支持,這個事兒處理起來就有些棘手了。

官府有官府的立場,百姓有百姓的立場。站在對方的立場看問題顯得尤為重要,畢竟,換位思考,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心理體驗過程。將心比心、設身處地地站在對方的立場考慮問題,是相互理解不可或缺的心理機製。

官府希望百姓種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要動不動就說這不好那不對的;百姓希望政府辦事高效,官員清明,不要把百姓逼到絕路上。但官有清濁,民有順刁,即使是太平盛世也總有些汙點惡心人,破壞和諧社會。何況大明已經開始走向衰落,想讓天下太平是很難的。

雖然現實不盡如人意,但總得想辦法來改變,不能破罐子破摔。

王陽明是個清官,站在他的立場上,南贛巡撫還算不錯,雖然又苦又累還要擔風險,但能滿足他建功立業的渴望,也能向世人證明一下他的學術主張,這總比在南京鴻臚寺卿任上混日子強百倍。

不過,他這次鎮壓的對象不是入侵明朝的外族,而是自己的同胞。他本來是說人人都可以成為聖人的,但現在要向同胞舉起屠刀,這與他的理論是相悖的。

要蒼生還是要大義?難道真的要做違心的事?這讓王陽明犯難了。

不過,這個問題不是無解的。

如果要蒼生,不與人民為敵,那麽就會戰亂不斷,這種撂挑子的行為不僅解決不了問題,反而使更多無辜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再說,孔夫子都可以誅殺少正卯,孟子也主張為了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像夏桀、商紂那樣的帝王都可以誅殺的。所以,不去除暴,怎能安良?在匪徒出沒的廣大區域,民不聊生。他們遙望王師救他們出水火之中。

王陽明來了。

贛州這個地方比較落後,居民還生活在原始狀態,如果他們之間發生矛盾,通常武力解決。當地的官員到這裏,多是被貶,心情不好,也沒心思搞建設,反而對搜刮老百姓比較上心。即使設置了巡撫,當地還是一切照舊,該搶劫的搶劫,該鬧事的鬧事,巡撫即使想改變這裏的局麵,一時也無從下手。

若想收拾這個爛攤子,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王陽明認為,想要治理好這裏,必須強化法治管理,對民眾進行教化。讓不明真相的百姓走回正道,從內部瓦解農民起義,才能從根本上平亂。

王陽明慢慢發覺,這幫落草為寇成了山賊的農民軍不是那麽簡單的。他們不但人多勢眾,而且作戰勇猛,強悍無比。更為可怕的是,他們消息靈通,背後似乎有一股強大勢力在暗中支持他們。

王陽明通過對以往剿匪的戰例研究發現:每次官兵出擊,不是撲空就是中埋伏,幾乎沒有機會展開作戰,這難道是一種巧合?

農民軍對官軍的行蹤了如指掌,隻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們在官府中有臥底。王陽明進行了一些反偵察活動,費了一番周折後,鎖定了奸細嫌疑人——一名老吏。王陽明認為,必須解決掉這個人,保證內部團結,一致對外,才能消除禍患,為平亂成功奠定基礎。

這天,王陽明突然發布命令,最近要集中兵力進山剿匪,搞一次突然行動,要各軍營做好準備,隨時出發。

大家的弦都繃緊了,但遲遲不見王陽明下開戰的命令,在大家萬分疑惑之際,王陽明卻要開公審大會,對象就是那名老吏。

原來,這是王陽明的計策,他先放出消息,然後派人盯住那名老吏。待他去通風報信回來後,就下令把他秘密逮捕。經過審訊,老吏不僅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了,還咬出了不少同夥——都是山賊派來的奸細,難怪山賊如此厲害。

這次公審大會,就是給這些人一個機會,讓他們主動站出來,改過自新,為我所用。

王陽明的身體雖然不好,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但他卻曆經生死、飽受磨難、有勇有謀。老吏就沒有逃過他的法眼,足以說明王陽明不是酒囊飯袋。

眼見來了個精明實幹的巡撫,這些奸細便成了牆頭草,乖乖答應當官府的臥底。這下山賊們抓瞎了,在官軍麵前手足無措,隻有繳械投降的份了。

治民,最好的辦法是有效地讓老百姓自治。清除奸細,整肅隊伍後,為了進一步強化社會治安,王陽明采取了一係列平亂措施。

第一步,推行十家牌法。

通俗點說就是保甲連坐。具體做法是,每十家為一牌,每戶門前置一方塊木牌,上麵記載著各戶的姓名、籍貫和行業等信息,報官備用。規定每天有一家執牌挨戶查糾情況,發現異常情況隨時報官。如果有隱瞞不報的,一旦事發,十家連坐。這樣一來,百姓就不敢縱惡,而奸惡的人也無處藏身了。簡單說,十家牌法相當於當時的治安聯防,在穩定社會秩序方麵起了很大的作用。

對於放縱慣了的四省邊界居民們來說,這十家牌法實在是太嚴苛、煩瑣了。王陽明也認識到了這一點,因此大筆一揮,寫成《十家牌法告諭各府父老子弟》一文,大意是,我豈忍心以狡詐待爾等良民,隻是為了革弊除奸,防止通匪,不得不然,當然也是為了確保你們的安全。總之,這個告諭寫得溫情脈脈,讓人以為他似不得已而為之,來取得百姓的認同。

要麽不做,要做就做絕,這是王陽明的一貫風格。他雷厲風行地開始著手在全省推行十家牌法,但該地區土地遼闊,而且各府縣的官員舒服慣了,從未做過如此複雜煩瑣的事情,從一開始就偷懶,糊弄上級。王陽明眼裏揉不下沙子,他再次傳令,要求對那些不認真幹事的官員進行嚴懲,對積極完成任務的官員進行嘉獎。在王陽明的軟硬兼施、強力貫徹下,該措施取得了不錯的效果。

王陽明的這一招實在是太狠了,搞得本地山賊有家不敢回,隻能躲在深山裏啃樹皮。

第二步,訂立《南贛鄉約》。

王陽明認為從思想上控製人的言行很關鍵,他“以為民雖格麵,未知格心”在贛州製定《南贛鄉約》推行城鄉。他勸諭鄉民:

……自今凡爾同約之民,皆宜孝爾父母,敬爾兄長,教訓爾子孫,和順爾鄉裏,死喪相助,患難相恤,善相勸勉,惡相告誡,息訟罷爭,講信修睦,務為良善之民,共成仁厚之俗。

……

不得不說,作為一種馴服工具,《南贛鄉約》以政治製度和社會倫理整合了南贛鄉民的文化心理和行為規範,百姓在不知不覺中便被束縛在了封建正統思想的牢籠之中。

第三步,選練民兵,籌措軍餉。

贛州是南贛重鎮,但府庫空虛,固定的正規部隊人員嚴重不足,根本就沒有抵禦強寇的力量,用他們去剿匪就像驅羊攻虎。所以,上奏請兵是常有的事,但被派來的軍隊不是湖廣的土軍,就是廣東的狼兵。大軍一到,他們便隱藏起來打遊擊;大軍一走,他們又聚集在一起,越來越肆無忌憚。百姓覺得官軍根本靠不住,便漸漸倒向了山賊這一邊。贛州如此,其他府縣更不用提了。由於無兵可用,但凡有禍亂,小亂就會釀成大禍。

鑒於這種情況,王陽明開始著手選練民兵。民兵,在宋代已經有了常備建製,在禁兵、廂兵、役兵之外,就是民兵。選拔強壯的農民列入兵籍,平時從事農業生產,有事則應召入伍。但到了明中葉,連正規軍都無力組織,更別說民兵了。王陽明在舉行了一次大規模的選練民兵活動,給軍隊補充大量的新鮮血液後,平亂就有了基本保障。不能小覷這支精銳部隊,他們在以後的作戰中還真起了重要的作用。

說到底,戰爭就是一場燒錢的遊戲,沒錢還打什麽仗;再說,練兵也得要錢啊。但朝廷卻認為王陽明是自己要練兵,那經費就自己想辦法吧。

朝廷不給錢,地方沒錢,百姓更不可能有錢,那怎麽辦呢?王陽明決定拿富得流油的鹽商開刀,還設立關卡,嚴防商人偷稅漏稅,把所得錢財全部用作軍費。

這一係列舉措實施後,贛州的局勢漸漸向好的方麵發展。有人就說了,兵也有了,軍餉也不是問題,那就打啊,為什麽還不打?別催,王陽明在等待時機,正所謂以靜製動。

再看山賊,一個十家牌法就搞得他們天天在山裏貓著,不敢露頭。

這王陽明太不是東西了,把事兒做得這麽絕,是可忍孰不可忍,山賊也得活命,與其被王大人玩死,還不如來硬的拚一回。

可王陽明是誰?他不是柔弱書生,他是偉大的哲學家、軍事家、政治家、文學家。單單這四個稱謂就足以說明一切,王陽明確實不好惹啊。

不按常理出牌

不得不說,王陽明簡直就是個軍事天才,他的用兵方法可以用兩個字形容——詭異。

用兵之道,其實也是用心之道。兵法之妙,妙乎一心。真正的打仗並不在拚殺格鬥上,而在於打錢、打謀略、打人心。王陽明現在有了權,後勤保障也做得很到位,他的文韜武略能夠得以真正實現,他的心學也可以運籌施展出來了。

一般來說,打仗無非是兵多就打,兵少就跑,敵進我退,敵退我追。王陽明卻不同,敵人想和他正麵交鋒,卻連他的影子也看不見。他一向喜歡聲東擊西,你往南走,他偏往北,經常搞得敵人暈頭轉向。還有,不管手下有幾個兵,他都不怯戰,敢和對手叫板,玩計謀更是他的拿手好戲。最讓人想不通的是,即使兵力占絕對優勢,他也不輕易攻擊,而是耐著性子選擇圍困對手,等對方憋不住突圍時,才一舉殲滅。

人都有兩麵性,在日常生活中,王陽明是一個正直忠厚的老實人,可到了戰場上,他就會變得比奸商還奸,比惡霸還凶,完全換了一副麵孔。

山賊們即將麵對的就是這樣一個對手,讓他們膽戰心驚的對手。

既然王陽明不按常理出牌,就不會輕易出兵了。雖然他能耐得住性子,但有人等不及了。

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初三,福建、廣東兩省決定先發製人,給山賊一個突然襲擊。官兵們嗷嗷叫著殺向兩省交界處的漳南山區的賊窩,可謂求功心切。王陽明對此持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漳南山區又不是官軍的後花園,不是想進就能進,想殺就能殺的。那詹師富鬧騰了十多年,不是吃素的,也有那麽兩下子。如今官軍各顧各地亂來,隻會碰一鼻子灰。

果然,沒幾天戰敗的消息就送到了巡撫衙門——官兵們中了埋伏,死傷大半。既然打不過,就請外援吧,一些官員便叫囂著讓朝廷派狼兵過來,好好收拾一下這些山賊,給自己出出這口惡氣。

狼兵,專指那些廣西出身的戰鬥人員,他們不隸軍籍,剽悍勇猛,在明代“剿賊”“禦倭”時被多次征用,往往有不錯的戰績。不過由於缺乏有效的管束手段,軍紀混亂,經常燒殺害民,以至於百姓更懼怕狼兵,山賊反倒是其次。

王陽明認為,山賊之所以鬧得這麽歡,是因為官兵太窩囊。兵敗成了家常便飯,敗了還覥著臉找借口,然後坐等狼兵支援。最後再把狼兵的功勞算在自己頭上,仗沒打贏幾場,臉皮倒是練得越練越厚,真是恬不知恥。

不管怎麽說,官軍敗了,這是件丟臉的事。既然你不行,那就讓我王陽明來出場吧。

一切戰鬥,都是心戰。王陽明的心靈是強大的,他決定集中優勢兵力,攻打盤踞在福建的詹師富。但不能就這麽直接派兵劍指詹師富,要玩點小計謀,他決定拿橫水、桶岡做點文章。

橫水、桶岡地處江西西南部的山區。這裏本來荒無人煙,不少廣東人來到這裏墾荒種地,後來吉安的不少農民、個體戶為了逃避徭役也跑到這裏。人多了事兒也就多了,還結成幫派,互相傾軋,最後,橫水的謝誌珊和桶岡的藍天鳳做了老大。謝誌珊這個人很囂張,不僅自封“征南王”,還大修戰具,製造出失傳已久的呂公戰車,並大量生產,布置在各個關口,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頑抗到底的陣勢。

浰頭位於廣東和江西的交界處,這裏的山賊勢力最強,不隻是打打架,吵吵嘴,他們敢公開和官府叫板,曾經俘虜南安府,殺信豐千戶,活捉河源主簿,綁架龍南縣官……“輝煌戰績”就不一一羅列了。可以說他們比黑社會還黑三分,官府在他們麵前根本就抬不起頭來。

王陽明煞有介事地把眾官召集在一起,商量下一步的行動計劃。大家認為,橫水易守難攻,而且謝誌珊廣積糧草,準備和官軍打持久戰,一時半會兒恐怕拿不下來。浰頭更加強悍,不好下口,而桶岡的藍天鳳相對來說比較弱一些,隻要攻下桶岡,橫水就沒了羽翼,回頭攻打橫水就容易多了。

大家說得也在理,但王陽明的剿匪藍圖是先拿下橫水,再吃掉桶岡,最後去啃浰頭這塊硬骨頭。他說:“若攻桶岡,以謝誌珊的個性,必定率兵救援,腹背受敵,勢必不利,還是先攻打橫水吧。”

王陽明是老大,眾官隻好聽從老大的安排,但也有保留意見的,那就讓事實說話吧。

統一了思想,接下來就該想想如何吃掉桶岡了,畢竟,謝誌珊不是軟柿子,不會讓人隨便捏的。

王陽明揚言要向江西的橫水用兵,特意請占卜師預測凶吉。占卜師作作法、噴噴水、燒燒香,裝模作樣擺弄一番,說此行大吉。王陽明滿意地笑了。

就在大家積極備戰時,發生了一個變故:湖廣巡撫陳金準備帶領三省聯軍進攻桶岡,讓人鬱悶的是,朝廷竟然批準了。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陳金你閑著沒事來搗什麽亂啊。

打桶岡隻會讓自己陷於腹背受敵的境地,而且桶岡在江西和湖廣兩省的交界處,讓廣州的官兵跋山涉水趕來,是打山賊,還是旅遊啊。

一想到這些,王陽明的頭就大了。

但朝廷已經決定了的事兒是改不了了,隻能硬著頭皮應對這個突**況了。

不過,任何事情都有兩麵性,就看你怎麽做了。

既然攻打桶岡的消息已經傳得滿天飛了,那就隻能將計就計,聲東擊西了。這樣來看,這陳金來得正是時候,無形中為王陽明攻打橫水放了一個煙幕彈。

王陽明的這招聲東擊西玩得妙極了,連手下的兵將都被蒙在鼓裏,以為大軍真的要攻打橫水、桶岡,那山賊更以為是真的了。

柿子撿軟的捏,誰弱就先打誰,這樣才有把握取勝。再看王陽明,他當初之所以選擇先打福建漳州詹師富的起義軍,是經過調查分析後做出的決定。因為在這七股勢力中,盤踞在江西和廣東交界處的桶岡、橫水和浰頭一帶的山賊,都是難啃的硬骨頭,而在漳南山區的詹師富是個徹頭徹尾的軟柿子。

不管哪個官員,隻要經過詹師富的地盤,總得虐他一下,這種光榮傳統還是要繼承的。

古代行軍打仗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每次開戰前,主將都要請占卜師占上一卦,問個成敗吉凶,以便決定趨避,求點心理安慰。王陽明早就發現衙門搞占卜的那些人不對勁,八成是山賊的探子。當初在“嚴打通匪”專項行動中特意留下他們這幾個眼線,如今派上用場了。

很快,官軍進攻江西的橫水、桶岡的消息便傳給了山賊。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憂。漳南的山賊則大擺宴席,戒備鬆懈;而橫水、桶岡一帶的山賊則全軍戒備,等待與王陽明大軍廝殺。

山賊就是山賊,一點兒小計謀就能把他哄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就這點本事,還占山為王,真不知天高地厚,碰到我王陽明手裏,就沒有你好果子吃。

乘詹師富不備,王陽明發兵,初戰長富村,斬首山賊數百,俘獲俘虜無數,奪馬牛無數,小勝一場。其餘的眾賊逃回詹師富老巢漳州象湖山據守。

本來前景一片大好,但王陽明在領兵前去救援被圍困的官軍福建衛指揮使(正三品)覃桓和縣丞(副縣長)紀鏞時,雖然擊退賊兵,但自己也元氣大損,死傷無數。最讓他氣憤的是,附近的廣東狼兵作壁上觀,對官軍的困境視而不見,不施以援手。這讓王陽明心中萌發了改軍製的念頭。

這時,又有人提出請狼兵幫忙,這種想法要不得啊,畢竟總是依靠別人,自己就永遠硬氣不起來。為了扭轉敗局,王陽明使用計謀,率兵退屯上杭,以退為進。當他看到眾將士的苦瓜臉時,知道該提提士氣了。

王陽明振振有詞地說:“幾天前,我們在長富村打了勝仗,戰後歡呼聲不斷;如今為了救援同胞兄弟,元氣大傷,大家就像霜打的茄子。這怎麽行?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們要提起士氣再尋戰機,不能總指望別人幫忙。我們要想辦法自己解決問題,應該趁山賊取得勝利疏於防備時向他們進攻,我們怎麽能在這個關鍵時刻掉鏈子呢?”

眾將士齊聲問:“有什麽好的計策嗎?”

王陽明說:“詹師富現在巴不得我們撤退,給他喘氣的機會,我們傳出消息,說不打了,今年秋天再來,並做出撤退的樣子讓他信以為真。當他放鬆警惕後,我們就奇襲象湖山,勝利便屬於我們了。”

眾將士疑慮地問:“詹師富也不是三歲的小孩,恐怕他不會輕易相信吧。”

王陽明笑了笑,吐出五個字:“他會相信的。”

王陽明決定賭這一把,這次,他贏了。

“經驗”害死人

畢竟是水平不高的民間武裝,他們見官軍元氣大傷,以為官軍會像往常一樣,在受挫之後,要麽撤離,要麽前來招降,沒想到這次官軍變了套路,而且勇猛異常。其實,詹師富不相信王陽明,但他相信經驗。以往官軍每次來圍剿失敗後都會撤軍,王陽明這次應該也不會例外。但詹師富猜錯了,王陽明不是一般人,豈會輕易就撤退,如果他好好了解一下老謀深算的王陽明,就不會被“經驗”害死了。沒幾天,探子來報,賊兵已經放鬆警惕,可以出兵了。王陽明得報後立即挑選一千五百名精兵為先鋒四千名重兵繼後,分兵三路,在月黑風高之夜對象湖山發動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