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鄉立院講學
明世宗嘉靖元年(1522 年),五十一歲的王陽明已經是名滿天下的一代大儒了。這一年,由於父親去世,他回鄉守製。
在經過鎮江時,他去了一趟金山寺。在去金山寺的路上王陽明覺得有些地方似曾相識。到達了金山寺,他看到一間和尚閉關修煉的關房。他見屋門緊鎖,破舊不堪,門上還貼有封條,便想要進去看看。
執事和尚解釋說,這是一位圓寂的老僧的肉身舍利所在之處,五十年未曾打開,不便觀看。王陽明堅決要求開門,鑒於他當時的聲望權威,執事和尚隻好開門。
門開了,隻見圓寂老僧依然端坐在蒲團上,依舊栩栩如生寶相莊嚴。牆上寫有一首偈語:五十年後王陽明,開門猶是閉門人。
精靈閉後還歸複,始信禪門不壞身。
原來老僧在圓寂之時,已察知未來之事,所以特意留下偈語,提醒王陽明不要忘了自己的本來麵目。
王陽明回到家鄉,一邊為父親守喪,一邊授徒講學。有一天,他的弟子鄒守益前來拜見。鄒守益,字謙之,號東廓,江西安福縣北鄉澈源人。
鄒守益在少年時便博覽群書,以理學氣節自命。明武宗正德六年(1511 年),他參加會試。王陽明是同考官,見鄒守益考卷非凡,便將他選拔為第一。鄒守益的殿試成績是進士第三,他被授為翰林院編修。鄒守益任職僅一年,便辭職回鄉,專心研究程朱理學。然而,他對二程、朱熹的“格物致知”學說久思不得其解。
正德十三年(1518 年),鄒守益前往江西拜見任地方官的王陽明,兩人反複辯論“良知”之學。鄒守益對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和“知行並進”學說表示極為讚同,他消除了過去存在的疑慮。於是,他拜王陽明為師,潛心鑽研陽明心學,從此成為王陽明的高足弟子與良友,並開始在贛州講學,成為江右王學的代表人物之一。
嘉靖初年,朝廷起用鄒守益。他在赴任途中正好路過浙江,便到王陽明的家鄉拜訪老師。師徒相見,分外親熱,他們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討論學問。在分別時,師徒倆還戀戀不舍。鄒守益離開後,有一個學生問王陽明如此不舍的原因,王陽明回答說:“曾子有所謂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謙之近之矣。”從中可以看出,王陽明對這個弟子的喜愛。
除了鄒守益,王陽明的另外一位弟子也值得一提。正德十六年(1521 年)正月,王陽明在南昌居住,一位名叫王銀的泰州商人前來拜會王陽明。這位仁兄的打扮實在驚人。他穿著奇裝異服,戴著一頂紙糊的帽子,手裏還拿著笏板。
王銀是泰州安豐場人,他沒有獲得過秀才、舉人、進士的功名,曾經僅是一位賣私鹽的小販。後來,他也從事過行醫的行當,但他並沒有把行醫作為終身職業。他及時地調整自己的謀生軌跡,掌握了生活的主動權,把人生的坐標無悔地選定在做學問的事業上。
王銀在十九歲時隨父販賣私鹽,在路經曲阜時拜謁了孔廟。當時的他口出“狂言”道:“孔夫之是人也,我也是人也。旁人聽了都暗中嘲笑,把他看作一個不自量力的人。
王銀回到泰州便不再燒灶熬鹽,一心刻苦攻讀《孝經》《論語》《大學》三書。沒有專門老師教導的他白日攻讀,逢人求教夜間閉門靜思,默坐體會。他夜以繼日,不分寒暑地學習,付出比書院學生多出幾倍的努力。毫不誇張地說,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自學成才者。
當時有一個名叫黃文剛的塾師,是江西吉安人,他聽過王陽明的講學。有一天,黃文剛路過王銀的門前,擠進人群中聽他講《論語》。黃文剛感到十分詫異,因為王銀的觀點與王陽明的觀點很相似。黃文剛便把這件事告訴了王銀。王銀說:“有這等巧事!王公論良知,我講格物,豈非老天爺的安排?”求知若渴的王銀立即衝破家庭的重重阻力,連夜乘船直奔武昌,要來會一會王陽明。
王銀做事十分奇特,奇特到驚世駭俗,讓人瞠目結舌。他與王陽明初次見麵的時候,王陽明早已名揚天下,功成名就,而他隻是一個十足的小人物。但是,王銀自己並不這樣認為。因此他去見王陽明與其說是去求教,不如說是去挑戰。他在見到王陽明後,表現得很不羈,直接坐到了本該王陽明坐的主座上他說:“昨天來到南昌,就夢見在此拜會先生。”
王陽明不以為然地說道:“有真知之人不信夢幻之說。”
王銀反問道:“那麽孔子為什麽說夢見周公呢?”
王陽明一時語塞,說:“這是他人寫的啊!”
兩人便展開唇槍舌劍,互不相讓。
王陽明接著說:“君子善於思考,但是其考慮的事情不要超過自己的職權範圍。”
王銀說:“我一介草莽匹夫,而對堯舜君民之心,未嚐一日敢忘。”
王陽明說:“舜獨居深山,與鹿豕木石相伴,居住一生,快樂得忘了天下。”
王銀聽罷,反駁道:“那是因為有堯在上,舜才忘了天下。”
談到最後,兩個人談到了“良知”。隻幾句話,王銀就被王陽明折服了,他立即一改不恭敬的樣子,老實地承認自己學識不足,起身坐到自己該坐的位置上。他佩服地說:“你的學說簡易明了,我還沒有達到你的高度。”
王陽明扶起王銀,收他為門徒,並為他更名為王艮,字汝之。
然而第二天,王艮就反悔了。他再次拜見王陽明,說:“昨天我被你的氣勢和話語欺騙了,就輕易拜你為師。今天我們再爭辯一次,如果這次我還是不及你,我才真正服你。”
王陽明非常大度地說:“好!有疑便疑,可信便信,不要勉強認同,我對你的態度非常讚賞。”
這次,在王艮和王陽明的辯論結束之後,王艮深知自己的學說遠不及王陽明,被王陽明徹底地折服了。由此,王艮正式拜王陽明為師,執弟子禮。
王陽明捋了捋長須,抹了抹額頭的冷汗,再次扶起王艮,對諸門人說:“想當年,在擒拿朱宸濠時,我一無所動,今天卻為這個人撼動了。他是真正的學者、聖人,有疑則疑,獲信則信,一絲不苟,你們都不如他。”
從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出王艮的獨立精神是何等的強烈,他並不因為王陽明先生是大學者就盲目崇拜,而是與其進行辯論,直到認為確實不如人時才甘心拜師。王陽明也不因為自己名聲大而輕視王艮,而是誠心地與他討論。他們的做法才是真正的為學之道,非常值得後人學習。
王艮師從王陽明後,其學問大有長進,自創了“百姓日用之道”和“安身立本”的“淮南格物說”。後來,他又創立了傳承陽明心學的泰州學派。王艮長期在小生產者階層中講學,其從者雲集。他一生勤勉,學而不厭,誨人不倦。
泰州學派的信徒有上層官僚地主、知識分子,還有下層勞動者。他們大都致力於封建道德的普及和宣傳工作,規勸人們安分守己,息事寧人,因此一度受到朝廷的支持。泰州學派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思想啟蒙學派,它發揚了王陽明的心學思想,反對束縛人性,引領了明朝後期的思想解放潮流。
在王陽明眾多弟子中,王畿也是一個重要的人物。王畿字汝中,號龍溪,紹興府山陰人,是王陽明的鄰居。王陽明回鄉講學時,王畿年僅二十四歲。
王畿個性不羈,中舉後會試不第。他天分很高,然而過於放縱自己。他每天在酒樓茶館和賭場裏瞎混,對那些熱衷於科舉的學者非常瞧不起,每次看到來往講學的人就暗中竊罵他以為王陽明也是一個腐儒,因此兩個人雖然是鄰居,卻從無來往。
王陽明很欣賞王畿這個少年才子,一直想找個機會見一見他,可惜都沒有見成。很顯然,王畿並不認可王陽明的學問,根本不願意見王陽明。
王陽明便讓他的學生們每天練習喝酒和賭博的技巧。過了一段時間,王陽明派了其中一個賭術最高的學生偷偷地跟著王畿到了賭場,這個學生對王畿說:“我們兩個來賭一把。”
王畿看了看書生打扮的來人,很是瞧不起地說:“書呆子會賭嗎?”
那個學生贏了王畿之後,輕輕一笑地說:“我是王陽明先生的學生,每天都在賭。”
王畿一聽,大為驚奇地說:“這個王陽明真是奇人嗎?”於是,他就主動要求見王陽明。王畿在見到王陽明之後,立刻被王陽明的學問和胸襟折服了,他心服口服,立刻拜王陽明為師。
王畿的悟性極高,他很快領會了陽明心學的宗旨。拜王陽明為師是他一生重大的轉機,決定了他以後的人生道路。從此,他一心一意地鑽研“良知”之學。正如他後來常說的“深山之寶,得於無心”。
王畿和同郡好友錢德洪同時參加了會試。在會試之後,他便和錢德洪等同門友人棄殿試,坐船回到了紹興。
王陽明聽說得意門生王畿從京城棄考回來,非常高興,親自前往迎接,笑著對他們說:“吾設教以待四方英賢,比之店主開行以集四方之貨,奇貨既歸,百貨將日積,主人可無乏行之歎矣。”
此時在王陽明的心目中,王畿、錢德洪已經成為了他“奇貨可居”的嫡傳弟子。自此,凡是四方求學之人初入王門,均由王錢等高足分頭教之,他倆因此被稱為“教授師”。
王畿的可貴之處是他一方麵全麵地繼承了其師的基本學說,尤其是不以孔孟之道的“是非為是非”的反傳統思想,另一方麵提出了自己的獨立見解。
隨著王陽明學說影響的擴大,嫉恨他的人也與日俱增。嘉靖二年(1523 年)的會試,主考官竟然以“心學”為考題,暗地裏批判王陽明。眾弟子憤憤不平,隻有王陽明高興地說:“我們倡導的聖學從此將在天下廣泛地傳播了。”
弟子們疑惑不解,問:“他們如此批判聖學,怎麽還會在天下廣泛傳播呢?”
王陽明說:“我的學說怎麽可能遍告天下所有的讀書人呢如今,朝廷會試以‘心學’為考題,即使是在窮鄉僻壤的讀書人也都知道了。如果我的學說不正確,天下就會有人繼續探索聖學的真諦。”
在家守孝期間,王陽明遠離官場,致力於傳道講學,傳播心學,留下了《示諸生三首》《答人問良知二首》《答人問道》《別諸生》等諸多有關“良知”的詩文。他以韻語的形式解說心學哲理,使人便於咀嚼回味。如《詠良知四首示諸生》中這樣寫道:
一
個個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
而今指與真頭麵,隻是良知更莫疑。
二
問君何事日憧憧?煩惱場中錯用功。
莫道聖門無口訣,良知兩字是參同。
三
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
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
四
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
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
詩文稱,孔子之道就在每個人自己的心中,不必外求。隻要致其良知,便得心之本體。如果拋棄自家良知,而向外求理以企見道,無異於“家藏無盡卻沿街乞討”的顛倒錯亂之舉。這裏闡述了隻有良知才是人們的至樂之鄉,才能使人們從世俗的悲歡之中解脫並成為超越的聖人。
嘉靖三年(1524 年),受郡守南大吉之邀,時年五十三歲的王陽明到紹興稽山書院講學。許多文人誌士紛紛慕名而來,聆聽王陽明的教誨,接受心學的熏陶。隨著學子門生越來越多,王陽明的學說也傳播得越來越廣泛。看到桃李滿天下,王陽明心中的喜悅之情油然而生。
在這一年的中秋夜,王陽明在天泉橋碧霞池設宴,和眾多學子門生一起歡度佳節。月光如洗,池水清碧。酒至半酣,諸弟子操琴吹竹,投壺擊鼓而歌,王陽明乘興作《月夜二首》。其中一首這樣寫道:
萬裏中秋月正晴,四山雲靄忽然生。
須臾濁霧隨風散,依舊青天此月明。
肯信良知原不昧,從他外物豈能攖。
老夫今夜狂歌發,化作鈞天滿太清。
此詩道盡了王陽明的人生甘苦。他對朱熹、鄭玄等大儒的批評和更正,不為世人所容。他背著狂狷的罵名,承受奸人的讒言他所主張的是快意恩仇、個性充沛的狂,是狂歌五柳、詩書江湖的狂。憑借此心光明,在外界紛擾複雜的變遷中,保持自己的良知。
當程朱理學走向衰落,士子以博聞強識為能,以讀書漸進為進階之門時,王陽明開出了頓悟的藥方,主張以此心之光照亮世界,消弭堯舜與凡人的界限。這種耿介剛直的精神,對於任何時代的頹敗庸碌的朝野而言,都是一劑猛藥。
王陽明的知行合一不是知識與實踐的機械對應,而是意念與行動的自然融合。但凡意念之動必然指向外物,但凡外物之情必然與己有關。
有一天,王陽明和朋友到山間遊玩。朋友指著岩石間的一朵花對王陽明說:“你經常說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天下的一切事物都在你心中,受你心的控製。你看這朵花,在山間自開自落,你的心能控製它嗎?難道是你的心讓它開,它才開;你的心讓它落,它才落?”
王陽明的回答很有意思,他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花當然是自開自落,可是它能不能擾動自我之心,卻是由自我來決定。哪怕天崩地裂,洪水滔天,電閃雷鳴,暴雨大作,隻要自我之心安然,便永遠是桃花源和豔陽天。無論世間怎樣險惡,隻要自我之心不動,便奈何不得自我分毫。
王陽明在家守喪期滿後,朝廷並沒有按期起用他。於是,王陽明繼續在家鄉講學。嘉靖四年(1525 年),由於門徒日益增多,王陽明在紹興又建了一所陽明書院,他的弟子們也開始了講學。
嘉靖四年(1525 年)的正月,王陽明的妻子諸夫人因病去世。九月,王陽明回到餘姚掃墓。其間,他重登中天閣為餘姚的學子開堂授課。這次,王陽明立下規矩,每月的初一、初八、十五、二十三是他親自授課的日子,其餘的日子則由弟子錢德洪代班。
王陽明授課的消息立刻在當地傳遍,不僅餘姚本地的學子紛紛慕名前來,就連附近州縣的讀書人也趕來聽課。一時間,中天閣內人滿為患。由於講課的主廳並不寬敞,許多人隻能站在走廊上,伸長脖子,豎起耳朵聆聽教誨。
在前後長達六年的時間裏,王陽明在家鄉過著教書育人的安靜生活。諸氏去世後,他續娶張氏,並喜得一子。一切看起來都簡單幸福,可就在這個時候,一紙詔令結束了他的幸福生活,他不得不開始人生的最後一次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