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隱安陸

李白在江夏紫陽先生的道所並沒有待很久,與妻子分離一段日子後,李白十分掛念家裏,內心的思念令他歸心似箭,就連歸途的美景竟也無法令他流連了。這趟求訪令李白收獲良多,以致他連回家趕路的腳步都輕快了。

回到家中,全家都因為他的歸來而喜氣洋洋,許藍仙更是喜悅萬分,她迫不及待地探問紫陽先生的神采、風貌以及這次拜訪的心得如何。由於一路的勞累,加上這段日子在心靈、道學上的收獲又豈是三言兩語所能盡述的,所以李白與許藍仙約定,翌日二人相偕上碧山書房,一來可細訴此行所得,二來因為這次的江夏之行,使他察知自己各方麵的不足,他決定在道學上發憤精研。

次日,李白與許藍仙來到碧山的書房,在深幽的山穀中談道、練劍、彈琴,好不和樂。而李白之前住過的壽山,李白一直覺得那山中景色秀美、仙氣繚繞,便也在那裏辟了間書屋。

有好長一段時間,李白都沒再出遊。身為相門龍婿,再也容不得他四處遨遊,他隻好住在相府。一旦覺得塵氣太重,該清靜清靜的時候,他就帶著妻子上碧山或壽山去住一陣子。

如果隻是這樣,那倒也還不錯,但此時,李白身份已經不同。作為相府的女婿,他必須要去參加一些當地的大小宴會。

宴飲的場合對李白來說自然不陌生,但他此前經曆的,都是與誌趣投合、有道有德之人把酒言歡,而如今這些飲宴卻大都是些平庸凡俗的例行聚會,在這種應酬性的場合裏,沒有人會去關注李白的才華。起初李白對這些活動真是厭煩透頂,但後來他改變了心態去麵對它,抱著多多體驗人生,開闊眼界的態度去參與,心情倒是好多了。

這些日子裏李白又結交了劉綰等人,他曾作《安陸白兆山桃花岩寄劉侍禦綰》一詩:

雪臥三十年,好閑複愛仙。蓬壺雖冥絕,鸞鶴心悠然。

歸來桃花岩,得憩雲窗眠。對嶺人共語,飲潭猿相連。

時升翠微上,邈若羅浮巔。兩岑抱東壑,一嶂橫西天。

樹雜日易隱,崖傾月難圓。芳草換野色,飛蘿搖春煙。

入遠構石室,選幽開上田。獨此林下意,杳無區中緣。

永辭霜台客,千載方來旋。

詩中描寫碧山風景和他讀書的情形。在這首詩中,他把自己屬於神仙性格的一麵展露無遺,似乎即將安隱於山野。但是,事實上早先那種“一展長才,一飛衝天”的抱負仍不時衝擊著他。

他希望在政治上能實現理想,以濟天下,這是那個時代的文人墨客的普遍理想,李白自然也不例外。但在李白的意識裏除了要在人間創業外,還要超脫世俗的一切羈絆,回歸生命的清純。

追求出世與入世合一是李白的理想,但出世與入世之間,實在是兩種絕對相異的觀點,更是難以融合為一的兩極。李白對這二者都執著地追求,他堅定地認為,這兩者間是可以並行不悖的。唐代詩人中達到這種境界的也不乏其人,如安史之亂後的王維和更晚一些的白居易。可李白的孤傲自負的性情和對政治理想的天真看法,使他注定要在日後落入痛苦的深淵,但也正由於他飽受了這種心靈上的煎熬,心理上充滿了複雜的多麵性,一旦發之於詩文,更顯得多彩多姿了。

在李白停留安陸期間,李客常托人帶信來,勉勵兒子應該力求上進,並一再提醒要為李家肩負起光耀門楣的重任。在李客眼裏,李白是天才,日後必定能在仕途上有所作為,可他眼見年近三十的李白仍舊過著淡然出世的生活,這實在叫他失望和痛心,不免要再三殷殷告誡愛子。但他的做法隻能使得李白每次閱信後悵然不已。

除了父親的深深祈盼帶給他的壓力外,嶽家的名望也時常給李白帶來困擾,盡管人們在他麵前總是恭維著他的詩文才氣,但背地閑談中,卻對這位隻會飲酒、舞劍、吟詩弄對的上門女婿十分不屑。父親殷切期許和貴為名門女婿的尷尬處境使李白承受了沉重的壓力,這促使他積極地展現自己,求功立業。

與早期的做法不同,此時的李白決定以投刺上書的方式獲得官吏的賞識,以獲得一展雄圖大誌的機會。於是他上書安州李長史與裴長史,推介引薦自己,希望能像蘇秦、張儀般,以縱橫遊說的方式來展現他的長才。此時的他,渴望尋得禮賢下士如燕昭王的君主,讓他試試霸王之略。

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劇辛方趙至,鄒衍複齊來。

奈何青雲士,棄我如塵埃。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

方知黃鵠舉,千裏獨徘徊。

——《古風五十九首》之十五

但是在大一統的唐朝,燕昭王已成過去,即使當下有這樣的人物也無法有所作為,霸王之略成了一種早已逝去的曆史幻夢,李白的政治想法真是既單純又天真。而且,由於李白在外貌上極具神仙氣質,人們往往隻是品鑒他的才氣,欣賞他的仙姿,卻忽略了他的濟世之誌。最重要的是他一向坦**、鮮明、自負、孤傲,即使是在身份顯要的權貴麵前也仍是昂首闊步,毫無謙遜之態。他的這種態度常常使人不快。所以他雖多次投刺自薦,企圖一展長才,結果都不盡如人意。

曆經幾番挫折後,李白似乎有點頹喪,他也意識到,建功立業的同時還要保持自己本然的風貌是很難實現的。此時的李白已漸入中年,飛逝的時光和依然毫無作為的現實令他感到恐懼。

李白沉鬱的情結隻有借酒疏放,“世人見我恒殊調,聞餘大言皆冷笑”。漸漸地,他又恢複了先前那種酗酒、舞劍的豪放生活,但此時,李白已不似先前的豁達了,他心中充滿了淒愁。與他一樣愁苦的還有許藍仙。經過一陣自毀似的瘋狂浪**後,一日,李白攬鏡自照,麵對著鏡中麵容憔悴、頭發散亂、眼中泛著血絲、沒精打采的自己時,他終於又恢複了平靜。接下來又有好長一段時期,李白把自己關在碧山的書房裏,日日弄琴、吟詩作賦,閑來煉煉丹砂,逐漸恢複了往昔的氣度。

李白在安陸住了約十年,他稱這段時日的生活為“酒隱安陸,蹉跎十年”。

這期間他也曾遊曆周邊的名勝。鄂州(州治在江夏[今湖北武漢市武昌區])城西有座黃鶴樓,自古文人騷客都到此臨風抒懷,李白當然也不例外。然而李白的詩文裏,雖然多次提到了黃鶴樓,但卻找不到一首詩是專為描述或憑吊黃鶴樓而作。

這其中另有緣由。據說,李白當年遊黃鶴樓時,見到崔顥的題詩《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李白認為這是一首千古絕唱,自歎不可能作出更好的作品來與之媲美,因而罷筆。大詩人李白歎服而不敢作詩的消息很快便流傳各地,被人們引為趣談。後來有一位僧人引用這件事,作了一首打油詩:

一拳捶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李白遊遍鄂州後,轉到了襄陽。這次到襄陽並不全然為了遊玩,而是因為聽說韓朝宗正以襄州刺史兼山南東道的身份駐於襄陽。韓朝宗在當時名聲顯赫,且喜歡獎掖後進,正逢李白的一位兄弟李皓是當時的襄陽尉,因此李白立即請托李皓將自己舉薦給韓朝宗。

李白先呈上了《與韓荊州書》,他希望韓朝宗能像先前薦崔宗之和嚴武一樣,把自己推薦給朝廷。書信中,李白表明了請求韓朝宗推薦獎掖。隨後,他去拜謁韓朝宗。李白頭戴高冠,腰佩寶劍,一副混世佳公子的模樣,這副裝扮贏得韓朝宗的讚賞和喝彩,而李白驚人的酒量、滿腹的詩文和得體的應答,更使得這位荊州長史大為悅服。然而,李白所表現的僅是他那倜儻豪放的性格,所以韓朝宗僅止於讚歎他狂放的才氣和飛揚的氣質,卻並未給予他某種實質上的幫助,李白的一番苦心又泡湯了。

李白對這一次的再遭挫折,似乎已能泰然處之,也許是因為之前經曆多了,這次他索性暢快地遊賞了附近的名勝佳景,如峴山、高暢池、漢水堤、漢武壇等,並寫了不少詩文記述所遊所見,文中並無怨懟之情,反倒是充滿了祥和歡樂的氣息。此行雖然有不如意之處,卻也有著意外的收獲,那就是結識了孟浩然。

孟浩然是襄陽人,自幼好結義,喜歡助人,最初隱居在襄陽東南的鹿門山,過了40 歲才到京師遊曆。孟浩然當年曾經在太學賦詩一首,令當時在場的人都歎服不已,誰也不敢和他較量。

張九齡和王維都很稱頌孟浩然,尤其他的五言詩,最為後人所稱道。而孟浩然的個性與他的詩風一樣疏邁清超,好作狂人之舉,這與李白倒有幾分相像。傳說當年韓朝宗在荊州時曾與孟浩然相約一同前往京師,並打算將孟浩然推薦給朝廷。誰知臨行那天,湊巧有位朋友來拜訪孟浩然,於是兩人在家中喝起酒來。家中的仆人不時催促提醒孟浩然說:“先生!您與韓大人還有約,恐怕要耽誤了!”孟浩然此時正酒酣耳熱,便嗬斥道:“我喝得正高興,不要去管他!”韓朝宗在約定地點等了許久也不見孟浩然人影,最後很不悅地走了。孟浩然雖然失掉了一次大好的機會,但一點也不後悔。

這次遊曆襄陽,李白可以得見孟浩然,他十分喜悅。在當時,李白30 歲,在文壇剛剛嶄露頭角,而孟浩然已經在文壇上享譽盛名,所以李白對他很尊敬,稱他為“孟夫子”。李白對孟浩然的尊敬我們可由《贈孟浩然》一詩中得見: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從這首詩中更可看出兩人個性上的相似:嗜酒、疏放、孤傲。正因為性情上的相似,他們誌趣相投,彼此互慕才情。

李白離開襄陽後,兩人又在江夏相遇,當時孟浩然有事要到廣陵,於是李白在黃鶴樓設宴為孟浩然餞行,並作詩相送: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這次分別後,他們就再沒見過麵。兩人雖一直未重逢,卻仍聯係頻繁,真可謂英雄相惜。

在黃鶴樓送別了孟浩然後,李白決定前往嵩山探望摯友元丹丘。當時元丹丘正隱居在五嶽之一的嵩山辟穀煉丹、修仙學道。老友相見,倍感親切,但李白經過這幾年的閱曆,心誌已改變了許多,所以二人並不能再像以前一般地談仙論道。李白在嵩山待了很短的時間,即與元丹丘告別,繼續北遊洛陽,落腳於天津橋(洛陽城跨洛河的一座橋)南造酒樓,每天與海內英豪醉酒追歡,浮沉於酒色之中。

這種放浪形骸的日子並不能真正慰藉和填補李白挫敗空虛的心靈,每當午夜夢回,詩人思及自己茫茫的前途及遠在安陸的妻兒,不禁愧疚萬分。於是這位扯不斷家中牽絆的詩人終於踏著沉重的步子返回安陸。

曆經了長時間的離別,李白此刻十分想念許藍仙,他恨不得立即回到她身邊,得到她的撫慰,可是,就在他返鄉途中,許藍仙卻因肺病而猝然離世!當李白驚聞這一噩耗時,他的心仿佛被撕裂了。

李白痛心疾首、失魂落魄地匆匆返回家時,許家上下對李白頗有微詞,李白原先留給他們的完美印象已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他們眼中的那位隻知吟風弄月、遊手好閑的浪**子,李白的行徑不但不能給許家帶來榮耀,甚至近百年的體麵都被他毀了。但已經離世的許藍仙卻至死都能諒解李白離開自己雲遊四海的苦衷,她也從未後悔過,唯一遺憾的是,她臨死也沒能再見自己深愛的丈夫一麵,隻能含淚而去。

沒有了許藍仙,安陸隻是一處異地。於是在許藍仙的喪事結束後,李白也愴然地離開了安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