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歲月

江南遇佳人

李白自小即熟讀司馬相如的《子虛賦》,衷心向往賦中雲夢七澤之壯麗,於是專程前往雲夢遊覽。

古人所說的雲夢之地,如今亦改稱安陸。安陸除了雲夢七澤外,還有碧山,景致也極盡優美。碧山又稱白兆山,山頂有真武廟,香火鼎盛,而碧山山穀更遍植蒼鬆翠柏,桃花紫藤夾雜其間,一片翠綠中偶見一兩處姹紫嫣紅,給人一種壯麗、活潑、清靈之感。浪跡江湖、瀟灑豪邁的李白竟也為那股悠遠寧靜、超塵拔俗的美而懾服,於是他決定暫住於此,隻為了擷取一些這塊寶地的靈氣。

此時的李白已經27 歲了,卻依舊是孑然一身。在四海悠遊的日子裏,李白也曾涉足過聲色場合,見過不少美貌的歌伎舞女,雖然這些女孩子們在外貌上如天仙般撩人,但那膚淺而庸俗的內在使李白無法求得一種契合。

在個人情感上,李白同樣是一位疲憊的旅人,每當曲終人散之際,那份淒寂深深地侵蝕著他那顆寂寞的心。

居住碧山之後,雖然每日都能麵對著這片有如世外桃源般的秀麗山水,但內心並不十分快樂,尤其是獨自麵對著那濃稠的淒冷,思及自己茫然的前程時,更令他愴然涕下,因而隻能大口大口地喝酒,以酒澆愁。

也許是雲夢的氤氳之氣令人更加惆悵,一日,李白又處於這種低沉回旋的情緒中,他獨自倚在一棵桃樹下沉思,時不時地抬頭眺望遠山,心中充滿著眷戀和迷惘。他這樣出神地沉思了不知多久,才回過神來,欲往屋內走去,轉身時才發現,有一位身著藍衫的年輕少女正佇立於另一株桃樹下凝視著自己。

少女見李白發現了自己,有些愕然,一抹緋紅立即浮上如花朵般嬌豔的臉龐。李白見她站在樹蔭下,花枝在她的身上映著深淺不同的色彩,再加上衣袂飄然,更顯得她超塵拔俗。李白的眼神凝滯在她的身上,不忍離去。兩人這樣凝視了不知多久,直至遠處響起了一陣馬蹄聲才驚醒了少女,她翩然轉身,飛快消逝在桃花林的那端,枝葉撲簌,惹起陣陣襲人花氣。

李白失魂落魄地又在樹下坐了下來,心情已不似先前那般惡劣。此後,李白腦海中浮現的總是那位少女柔中帶剛的秀美臉龐、清新如不食人間煙火的飄逸和那澄澈的眼波。

李白訝異於自己對這少女竟有這般深刻的印象,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使他急欲知道關於她的一切。猛然間,他想起這附近有座真武廟,香火鼎盛、遊人如織,這女孩一定是去廟裏燒香禮佛而路過這裏的。

經過輾轉打聽,李白得知這位少女便是安陸城東許相府的大小姐許藍仙。這位許家的老太爺叫許圉師,他的父親曾為唐高祖李淵的同窗,許門世代簪纓,已近百年,而許圉師本人早年間曾做過宰相,現已退職在家,他的兩個兒子都已經不在了,原先偌大的一個家族如今人丁稀少,單剩一位孫兒和三位孫女支撐著,已現家道中落的頹勢。許藍仙便是許家老太爺的長孫女。

許藍仙不僅生得貌美大方,而且從小便聰慧過人,琴棋詩畫樣樣精通,她知書達理,頗具名門閨秀風範,當地人都稱她“女秀才”。隻是許藍仙自小身子孱弱,許圉師生怕自己的掌上明珠會有不測,於是將年幼的許藍仙送去道觀中寄養,希望能為孫女消災平難。可是自道觀中長大的許藍仙卻一心隻想做個女道士。

許藍仙想要成為一個女道士的想法令普通人都大惑不解!

“年紀輕輕的,人又長得如此俊俏,放著這麽好的家世不管,卻隻想拜仙學道,真奇怪!一個女孩子家,還有什麽比終身大事更重要的呢?”當地人都對許藍仙議論紛紛。

李白聽說許藍仙與自己一樣,喜歡拜仙學道,心下更高興了:“好個不凡的女子!”

李白自小便對神仙道學傾慕不已,又曾追隨趙蕤隱居戴天山,因此,他對那些潛心探研仙道之學的人總一廂情願地視為知音,而寄予一種惺惺相惜的讚賞。

雖然當時仙道、仕隱是極為普遍的現象,可是經過李白刻意的理想化,已成為美的寫照和精神的象征。因此外貌聰慧秀麗的許藍仙,以其年輕芳華之身而追求縹緲的仙道思想,這在李白眼中恰是具有蕙質蘭心的最好證明,於是他對許藍仙的那份愛慕之情更深、更濃了。

“藍仙!藍仙!真是名如其人,這女子果真是一位超塵拔俗的仙子啊!”李白念念不忘那日桃花樹下的邂逅,許藍仙那欲語還休的嬌態,那眼波流轉、顧盼生姿的眸子和衣袂飄飄的神韻揮之不散,無時無刻不在牽動著他。一日,血氣方剛的李白終於按捺不住,跨上千裏良駒,兼程趕往許相府,他要親自登門求親。

李白來到許相府,見府前一方池塘內朵朵荷花競相開放,花香撲鼻,聞之令人神清氣爽。李白在荷花池邊駐足欣賞了一會兒,便牽著馬走過池上的一座小橋,繞過了一叢叢的花苑,李白才見到一座富麗堂皇的宅第隱現於一片竹林掩映之中,門前的兩頭石獅子襯托著這座宅第的莊嚴和氣派。

四周一片靜謐,隻有空氣中飄著陣陣花香。李白站立門前,不敢叩門,生怕一舉手,這世俗的塵囂便會侵犯了這片祥和寧靜似的。就在這時,許相府內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輕言巧笑,接著便有嫋嫋的琴聲如流水般傳到李白的耳朵裏。

“這一定是藍仙小姐在撫琴吧!”李白折回橋畔眺望相府,奈何牆高院深,什麽也看不見。遙想著曲苑回廊處,自己的心上人正怡然地撫弄著琴弦,李白不禁歎道:“雖識琴中趣,未見彈琴人。”他隨手將馬係於樹下,然後坐在池塘邊,靜靜地聽著縹緲的琴音,心中想著,也許這曲是藍仙小姐為他而彈,這樣想著,一陣陣恬適湧上李白心頭,他的心緒已好久沒有如此開朗舒暢了!

李白就這般地癡坐池邊,陶醉於琴音裏,輕風徐拂,李白不覺沉沉欲眠,待得一覺醒來,見晌午已過,夕照漸斜,便整裝斂容,叩響了相府大門。

待進入府內,李白便按照當時規矩獻上詩文,投刺請見,一位童仆領他進入大廳。李白見廳堂內布置擺設典雅有致,幾個盆栽、幾幅名家書畫,點綴得大廳書香古樸又生趣盎然,真不愧是相爺府第。李白兀自流連時,一位身著華服、手搖羽扇的貴族公子從裏間出來迎接,相互問候之後,李白得知這位公子便是許藍仙的兄弟。

二人在廳中寒暄客套了一陣,李白深覺許家公子平易近人,性格豪放,而無一絲公子哥兒的紈絝之習,心中頓生好感。

許公子請李白移步後花園,帶他欣賞園中美景。李白與許公子在園中小徑散步談天,十分投契,二人均有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之感。

談笑間,隱隱傳來如行雲流水般的弦音,許公子即刻領著李白來到一座亭台,但見三個妙齡少女垂目含笑,對坐彈琴。

李白與許公子兩人即默立於亭邊,靜靜地欣賞,待一曲琴聲停歇後,李白不禁連聲讚歎。

三位少女向李白頷首答禮,其中那位年紀稍長的便是那日桃花樹下與之邂逅的許藍仙。

許家兄妹親切大方的態度,溫煦了這位浪客詩人孤寂的心靈,他們這種大隱隱於市般的恬淡生活在李白心中也引起了陣陣回響:“這不就是我多年來一直尋覓的生活嗎!但這般生活,又豈是我這等浪跡天涯的人能夠獲取和保持的呢?”

那日可真是賓主盡歡,臨行前,許公子又與李白訂下了日後之約。本來李白計劃中的行程仍有多處,但許家的盛情與魅力,又叫他如何能拒絕呢?於是李白的行程一延再延。他不但有許多的時間與許家共享神仙般的日子,而且有更多的機會與許藍仙接觸。隨著深入的接觸和了解,李白對她的愛慕也更深了。

而許藍仙本人也對李白生出了些許愛慕。她在碧山初見李白時懾於他那逼人的神采和飄逸的風姿,繼而透過李白寂寞的心靈,她更察覺了這位年輕詩人懷才不遇的悲哀和那隱藏在哀愁中永不磨損、永遠充沛澎湃的生命力,於是她覺得應該給予他更多的關注和激勵,使他的才華得以發揮。相處日久,許藍仙更深深地體會到李白那縱橫的遊俠豪氣和飄逸的遊仙性格與現實環境格格不入,但是他那股追求永恒和完美的雄渾精力卻在現實的頹敗與失意中越挫越勇。她為李白那種超逸的精神境界而感動,甚至已將自己的心托付給了這位看似頹敗的天才詩人。

這期間,李白也結交了一些當地有地位、有身份的朋友,如安州中都督府的縣丞孟君。對於李白與許家的關係,孟君可是出了不少力。

李白雖然喜歡許藍仙,但他明白,以許家的名望和地位,他很難高攀,即使許家同意把許藍仙嫁給他,他本人也會以入贅的方式進入許府。入贅的男子自古受人歧視,像李白這樣高傲的文人,自然不願意接受這種有辱斯文名聲的婚姻。作為李白的朋友,孟君一直勸說李白,先入贅許府,再借助許府的餘蔭步入仕途。但李白對他的建議卻遲遲沒有采納。

安陸西北60 裏處有一座壽山,傳說這座山中有很多百歲老人,因此得名。李白對壽山十分鍾愛,也常常會在山上小住。

有一次,孟君寄書信給李白,責怪壽山雖有靈秀,卻小而無名,不應當藏賢匿寶。實際上,孟君是在責怪李白,不該隱而不仕。

李白看了書信後,笑了笑,當場作了一首《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借描述壽山風光來述說自己隱居其間的情形:……

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來,爾其天為容,道為貌,不屈己,不幹人,巢、由以來,一人而已。乃虯蟠龜息,遁乎此山。仆嚐弄之以綠綺,臥之以碧雲,嗽之以瓊液,餌之以金砂,既而童顏益春,真氣愈茂,將欲倚劍天外,掛弓扶桑。

浮四海、橫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雲天之渺茫……在這篇文章的末尾,李白還請求孟君不用深責他,待來年春天來與他商談。可是孟君當年秋天便趕到安陸,促成了李白與許藍仙的婚事。在安陸難得有可與之訴說心誌的人,所以李白和孟君的交往頗為密切,直到李白離開了安陸,二人仍有書信的往來。

李白和許藍仙兩情相悅,由於受到孟君的提攜,李白也獲得了許家上下的認可。後來李白被邀至許家長住,並且謁見了年邁的許圉師,在許圉師的首肯下,李白終於和許藍仙結成了眷屬。

李白這位漂泊多年的遊子終於安定下來了,他那孤寂落拓的心胸被許藍仙的溫暖融化了,而他對許藍仙的相知、相許更是珍愛。

這對年輕夫婦,在氣質和思想上都很接近,尤其在仙道的喜好上更是一致。李白曾詠述許藍仙在求仙煉丹方麵的嗜好。

而許藍仙在文學修養上也有很深的功夫,據說,某日李白作了樂府詩《長相思》,其二寫道:

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許藍仙在一旁看了,對李白說:“相公不曾聽說過武後‘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的詩句嗎?”

李白聽了這句詩後,細加玩味,深覺自己的詩尚有缺陷,而對夫人的才學也佩服不已。

婚後,李白對碧山上的白雲蒼靄、鍾鳴梵和及那股超越俗塵的寧靜之美頗為思念。於是他在山裏辟了一間書室,時常偕同夫人到山上去,麵對著青山白雲,讀書練劍,或與夫人吟對。

在這辭卻塵囂的山中,李白的心境十分悠閑怡然。

這對仙侶就這般悠然恩愛地過日子,婚後許藍仙生了一兒一女。如果說擁有美眷嬌兒亦是人生的一種成就,那李白在這方麵也算是有所成了。但是對一向自比大鵬的李白來說,這種嬌妻美眷的平淡生活能否牽絆他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