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迷茫的階段

1927 年5 月31 日下午,暮色還沒有降臨,朱自清夾著一支香煙佇立在窗前沉思著。萬裏長空如洗,隻有幾縷白雲飄浮在天空中,可在不知不覺之間,天空被傍晚的黑墨越磨越濃,一刹那,遠山與近樹都被一層煙靄籠罩住了。他似乎有所感觸,填了一闕《和李白〈菩薩蠻〉》:

煙籠遠樹渾如冪,青山一桁無顏色。日暮倚樓頭,暗驚天下秋!

半庭黃葉積,陣陣鴉啼急。躑躅計行程,嘶驄何處行?

雖然當時還是春夏之交,但是朱自清的心境早已是一片秋意了。

7 月,天氣很熱,也很悶。一天晚上,朱自清在院子裏乘涼,這時月亮已漸漸升高,牆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聲已經聽不見了,妻子在屋裏哄著孩子,迷迷糊糊地哼著搖籃曲。

在西院不遠處有個荷塘,朱自清每天都會從那裏走過。

夜是如此地靜,一輪明月在浮雲間緩緩地穿行,他猛然想起,那個荷塘在如此滿月的光裏應該另有一番景致吧。於是,他披大衫,悄悄地帶上門就出去了。

荷塘邊有一條幽僻曲折的煤屑路,白天都少有人走,夜自然更是安靜了。煤屑路旁有許多樹,在淡淡的月光下,鬱蔥蔥的枝葉顯得有點陰森。

但是,朱自清一點也不感覺恐怖,他一個人背著手慢慢走著。漸漸地,他覺得自己好像到了另外一片天地,就像他的那樣: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麽都可以想,麽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裏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荷塘的四周安靜極了,隻有自己腳步踏在煤渣路上發出的輕沙沙聲。高處叢生的灌木,在月光下顯出參差斑駁的黑影。亭玉立的柳樹,把稀疏的倩影投在密密的荷葉上,就好像是上去的一樣。

樹上的知了和水裏的青蛙互相應和著,發出歡快的鳴唱朱自清頓時感到一種解脫的輕鬆和歡欣,月色中的荷塘頓時現出迷人的魅力。沉浸在此情此景當中,朱自清不由想起江采蓮的舊俗。少女們**著小船,唱著山歌,一路歡笑,一路嬉戲南北朝時期的梁元帝在《采蓮賦》中說:於是妖童媛女,**舟心許;鷁首徐回,兼傳羽杯;棹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春餘,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

這場麵是何等熱鬧,何等令人神往!忽然,朱自清意識到,采蓮的快樂是屬於古人的,如今的江南早就不可能再見到這樣的光景了。而眼前荷塘的熱鬧也隻是屬於樹上的蟬與水裏的蛙,自己卻什麽也沒有。屬於他的,隻能是剪不斷、理還亂的,無窮無盡的一腔愁緒。

夜深了。朱自清回到家時,妻子已經睡熟了,但是他卻毫無睡意。於是他坐到書桌前,將今晚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緩緩地寫於筆下。就這樣,篇題名為《荷塘月色》的散文誕生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麵,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嫋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裏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

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裏。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雲,所以不能朗照……

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

後來,《荷塘月色》剛一發表,就受到人們的狂熱讚譽和喜愛人們欣賞朱自清駕馭文字、描情狀物的能力,沉浸在作者所造的令人難忘的意境中。不過,許多懂散文的人仍能看出朱清融在作品中的那股無法排遣的煩悶。

天氣漸漸轉涼了,但是動亂的時局依然令朱自清心緒寧,他無時無刻不惦念著遠在南方的朋友們。

9 月的一天,朱自清吃過午飯後覺得無聊,便從書架上抽一本舊雜誌來消遣。沒想到,他無意間發現了舊雜誌中夾帶一封信。這封信是朱自清在3 年前寫給夏丏尊的。朱自清才發覺自己已經有半年沒有接到夏丏尊的來信了。那個曾愛喝酒、愛罵人卻對人無比真誠的朋友,如今究竟怎麽樣了呢人海茫茫,又該到哪裏尋找他呢?朱自清忍不住提筆寫了《封信》,這篇文章中寫道:南方這一年的變動,是人的意想所趕不上的。我起還知道他的蹤跡;這半年是什麽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樣地過著這狂風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過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個小浪;我說過森林,他正是林裏的一隻小鳥。恕我,恕我,我向哪裏去找你?

後來,朱自清把這篇文章寄往台州師範學校的刊物《綠絲》,對編者說:“不知可附載在《綠絲》的末尾,使它和我的舊友見麵麽?”足以見得,在動**的歲月裏,朱自清是多麽迫切地希望能聽到朋友的消息。

時間的推移,並沒有讓朱自清內心的迷茫與困惑漸漸淡去,“哪裏走”這一問題依然縈繞在他的心頭。1928 年過了年之後,趁著假期的閑隙,他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了。

朱自清深刻地感到,自己所存在的小資產階級意識開始逐漸走向窮途末路。既然這樣,自己為什麽要甘心做時代的落伍者,為什麽不自己奮起革命呢?於是,“促進自己的滅亡”的聲音再次在朱自清的腦海中回響起來。他審視自己走過的道路,終於發現症結就在自己身上。在《哪裏走·時代與我》中,他做了最深刻最真誠的自我剖析:

我解剖自己,看清我是一個不配革命的人!這小半由於我的性格,大半由於我的素養……在性格上,我是一個因循的人,永遠隻能跟著而不能領著……我在Petty Bourgeoisie(小資產階級)裏活了三十年,我的情調,嗜好,思想,論理,與行為的方式,在在都是Petty Bourgeoisie 的;我徹頭徹尾,淪肌浹髓是Petty Bourgeoisie 的。離開了Petty Bourgeoisie,我沒有血與肉。

朱自清用極其嚴厲的態度對自己的心靈進行了拷問。他坦言作為生活在城市裏的知識分子,他再也無法承受田間地頭、工廠車間中的勞苦生活,再加上他一想到自己還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更無法丟下他們去做時代的急先鋒。

此時的朱自清,還沒有十足的勇氣投向無產階級懷抱,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選擇站在人民大眾的對立麵,因為,他明確表示:“為了自己的階級,挺身與無產階級去鬥爭的事,自然絕不會有的。”

可是,既不能革命,也決不反對革命,那麽他又該何去何呢?在《哪裏走·我們的路》中,他寫道:在舊時代正在崩壞,新局麵尚未到來的時候,衰頹**使得大家惶惶然……隻有參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決這惶惶然。不能或不願參加這種實際行動時,便隻有時逃避的一法。這是要了平和的假裝,遮掩住那惶惶然使自己麻醉著忘記了去。享樂是最有效的麻醉劑;學術文學,藝術,也是足以消滅精力的場所。所以那些沒法何的人,我想都將向這三條路裏躲了進去……當初,原本學習哲學的朱自清因為對文學的濃厚興趣,轉而走了文學道路。如今,他覺得國學比文學更遠離現實,是個更安的政治風暴逃避所。於是,他斷然選擇了國學這條學術之路。

然而,朱自清明白,這條路隻不過是消磨一生的死路,但他眼下沒有別的出路。作為一個執著於生活、追求進步的知分子,麵對危局他無法做到無動於衷。於是,在投身國學的時,朱自清決定不會完全放棄寫作。

1928 年10 月,朱自清的第一本散文集《背影》由上海開書店出版了。裏麵共收錄了15 篇散文,這些散文都是朱自真切的見聞和獨到的感受,文筆平淡樸素而又清新雅致。但是在《序》裏,他仍然十分謙虛地寫道:我是大時代中一名小卒,是個平凡不過的人。才力單薄是不用說的,所以一向寫不出什麽好東西。

朱自清的代表作《背影》發表後,在文壇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這也令朱自清收獲了無數褒獎。著名作家鬱達夫曾經讚賞備至地說:“朱自清雖然是一個詩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夠滿貯著那一種詩意,文學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字之美,要算他了。”

“他的散文,在新文學運動初期,便已在領導著文壇。”這是著名小說家楊振聲在《朱自清先生與現代散文》一文中,對朱自清散文創作的高度評價。

如此斐然的文學成就,得益於朱自清認真的創作態度。一直以來,他都十分強調對客觀事物進行仔細的觀察和深入的體味。在《背影》中,朱自清以樸實無華的筆法充分體現了他對現實主義法則的遵循。其實,他對所有事物的描寫都極盡所能進行認真觀察,甚至已經到了錙銖必較的程度。

後來,在《荷塘月色》發表之後,有個姓陳的讀者給朱自清寫了一封信,說“蟬子夜晚是不叫的”。這封信引起了朱自清的高度重視。所以,他問了好些人,結果大家都說蟬在夜晚是不叫的。為此,他又特意寫信請教昆蟲學家劉崇樂。過了幾天,劉崇樂抄了一段記錄月夜蟬聲的文字給他。這段文字的作者說平常夜晚蟬是不叫的,但是某一個月夜卻聽見它們在叫。朱自清認為既然是好容易才找到那麽一段兒,而且以一般人的常識看來蟬在夜晚也是不叫的,那麽這段記錄就可能是一次例外。

因此,他寫信給陳先生表示感謝,並說等《荷塘月色》再版的時候要刪掉有關月夜蟬聲的句子。

可是到了後來,朱自清留心觀察,竟然有兩回的的確確親耳聽到了夜晚蟬的叫聲。由此他感到,觀察事物之所以艱難,因就在於人們往往以常有的經驗進行著想當然的概括和推論正是因為朱自清的這種極為嚴謹的創作態度,才使他的文創作具有縝密細膩的風格。同時,作為一個認真為文的創者,他對剪裁技巧、語言藝術也十分看重:文字優美卻無矯飾捏之態,情感含蓄卻無乏味沉悶之感;情景一體,物我交融,肺腑之聲直擊讀者心靈。

正所謂“文如其人”,朱自清筆下那些平淡樸實、洗盡鉛卻情深意切的文字,與他本人踏實沉穩、含蓄內斂的氣質正相吻合。因此,無論為文還是為人,朱自清都是一樣認真務實勤勤懇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