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失愛妻後的苦寂

1928 年,北京又有重大變革,隨著政權易手,北京改名“北平”。接著,南京政府於8 月17 日,決議將清華學校改為“立清華大學”。清華大學的校長溫應星,隨著奉係軍閥倒台離職。早在4 月,物理係首席教授梅貽琦,就被批準為改製後教務長。

梅貽琦為天津人,畢業於美國伍斯特理工學院。他學識博,曾被公認為“科學各教授的首領”。他不僅作風民主,而富有辦學的才幹。他上任後,就將清華大學部進行了調整。

以前,清華的大學部隻是分為普通和專門兩科,學習年限一般定為2 年或3 年,致使目標不明確。所以,梅貽琦結合社會的需要,把兩科製改為學係製,設立了國文、西文、物理、化學、曆史、政治、農業等17 個學係,並製訂了新的組織大綱和學程大綱。

革新後的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中國文學係主任由楊振聲擔任。楊振聲對朱自清的創作十分欣賞,再加上他曾經也是朱自清的大學同學,因此對朱自清的學問和為人都很器重,所以係裏的一切計劃他都主動和朱自清商量。

在北平,當時各大學中文係都存在兩個問題:一是新文學與古代文學應如何承接;二是如何與外國文學交流。過去,中國文學一直與中外新潮隔絕,如何處理這些難題,一些老師都在觀望,學生們也十分困惑。於是,楊振聲經過與朱自清商量後,決定了中國文學係教學方針應是:注重新舊文學的貫通與中外文化的融匯。

這個方針是由朱自清帶頭實踐的,它是完全立足民族,立足現代的革新。因此,朱自清便在一年內開設了“歌謠”和“中國新文學研究”兩門新課。

朱自清新開的兩門課程,首先打破了中國文學係教學設置的舊格局,使“五四”以來文學和民間文學成為了一門獨立的學科。這在向來比較保守的文學係中顯得特別新鮮和突出,因此這兩門課程引起了學生們的濃厚興趣。

朱自清在講課時也特別注重對作家創作風格的研究,從而引導學生們學會關心現實。在教學上,朱自清非常嚴肅而認真,他甚至還有些拘謹。在教學觀念上,他極其尊重他人的意見看法,以避免有個人好惡和門戶之見。

朱自清是當時的知名作家。然而,他在課堂上卻從不講自己的作品。同學們發現這一點後便向朱自清提出,想要學他本人的作品。誰知朱自清麵紅耳赤,非常緊張,說:“這並重要。”

學生們不肯,覺得這很重要。朱自清見學生們還在堅持便十分嚴肅地說:“我寫的這些個人情感,大半是真的。早年作品,多是沒有愁偏要愁,那是活該,就讓他自個兒愁吧!”

朱自清一向都非常注重新人的作品,隻要他發現誰有了的作品,便會立即品讀,然後再對作品進行校正和補充。張翼的《鬼土日記》和臧克家的《烙印》一出版,朱自清就在課上給同學們講解他們的作品。朱自清講課特別認真,如果發有講錯或不妥之處,下次講課他一定會提出更正。

有一次,朱自清講到張天翼時說:“這是一位很受人注意新作家,聽說是浙江人,住在杭州。”

第二次上課時,朱自清立即向大家道歉,說:“請原諒我上次我講課時,說張天翼是浙江人,恐怕錯了,有人說他是江人,現在還沒弄清,所以你們暫時先空著。”

上課時,朱自清注重啟發和鼓勵學生獨立思考,他希望他都能大膽地發表自己的意見。因此,每當聽到學生們有新見解時,他便非常高興地說:“啊,你們的意見很新!”

在教學中,朱自清嚴謹持重,絕不做主觀論斷,如果談到種文學現象,他總是會尊重客觀事實,然後實事求是地評述如在講“革命文學與無產階級文學時期”時,他在介紹“創造社”

與“太陽社”的文學觀點和主張的基礎上,對當年的“羅普文學”

(即“無產階級文學”)創作傾向提出了三點批評意見,持論十分公允全麵。

朱自清對課堂的紀律要求十分嚴格,他經常上課點名,但是由於自己的記憶力不好,有時一個學生點了兩三次後才能記住他的名字。還有一次,一個男學生沒來上課,第二天朱自清在走廊裏看到了這個學生,便叫了他的名字問:“你昨天怎麽沒來上課?”就這樣,那位學生嚇得滿臉通紅,連忙道款。

朱自清不僅上課認真,批改作業也是同樣認真。他曾經和俞平伯對批改學生作業是否改得詳細的問題,做過有趣的討論。俞平伯不讚成多改,其理由是學生隻注重分數的多少,對老師的評語就不那麽仔細看了。但是,朱自清卻不同意這種看法,他仍堅持認真批改,就連一個標點符號也不放過。

自從把家屬接來北平之後,有妻子兒女相伴,朱自清享受到了靜謐的家庭之樂,他才得以將全部心思都撲在教學上,或者做一些自己樂意做的事。

朱自清後來寫了兩篇《近來的幾篇小說》,並對當前作品都進行了評價。還為李健吾的《一個兵和他的老婆》、老舍的《老張的哲學》與《趙子曰》寫了書評。為《粵東之風》和俞平伯的《燕知草》也寫了序。同時,他還根據自己的生活經曆寫了《兒女》《白馬湖》等優美散文。

寫作之餘,朱自清常在清華園裏散步賞花。他最喜歡海棠花,鮮豔中蘊藏著淡雅,沒有一點妖豔的氣息。樹幹高高的,疏疏的,英氣逼人。有時俞平伯來了,他倆便經常在花下徘徊。

朱自清偶然也到城裏去,他還帶妻子和孩子們遊玩了萬園(今“北京動物園”)。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能料到,不幸的影已漸漸逼近這個和美的家庭。

朱自清的妻子武鍾謙本來就患有肺病,1928 年1 月11 她生了一個女兒後,沒有奶,隻好喂奶粉,還雇了一個老媽子門看顧女兒。不料,年底她又生了一個男孩,以至於勞累過度過年之後病情就越來越嚴重了。

於是,10 月間,朱自清決定送妻子和孩子們一起回揚州病。誰知此去竟是永訣!回到揚州一個多月後,31 歲的武鍾就於11 月26 日,拋下丈夫和6 個孩子與世長辭了。噩耗傳來朱自清痛不欲生。他和妻子結婚12 年,伉儷情深,現在竟然途永別,怎能不令他肝腸寸斷!

妻子雖不是闊小姐出身,但是她從小嬌生慣養,愛說愛笑無憂無慮,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是,自從做了妻子和母親後,她便收起了少女時代的任性和嬌氣,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孩子和丈夫身上。於是,她整天都在燒飯、帶孩子、納鞋底的忙碌碌中度過。

盡管如此,妻子卻高高興興,她從不抱怨,從不閑著。即在月子裏,也躺不住,四五天就下床了。獨自一人操持一個庭。妻子付出了別人難以想象的辛勞,但是她卻認為自己收了快樂。

妻子一輩子都沒讀過書,但是她具有中國婦女的傳統德,她把全部心血獻給了丈夫和孩子。她和朱自清結婚12 年,有11 年都耗費在養育孩子上。朱自清後來寫有文章《給亡婦》,其中寫道:

從來想不到做母親的要像你這樣。從邁兒起,你總是自己喂乳,一連四個都這樣。你起初不知道按鍾點兒喂,後來知道了,卻又弄不慣;孩子們每夜裏幾次將你哭醒了,特別是悶熱的夏季。我瞧你的覺老沒睡足。白天裏還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兒。你的身子本來壞,四個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個,你自己實在不成了,又沒乳,隻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媽子專管她。但孩子跟老媽子睡,你就沒有放過心;夜裏一聽見哭,就豎起耳朵聽,工夫一大就得過去看。

妻子即使在病得很重的時候,也為孩子忙個不停。剛出生的六兒身體弱,常鬧病,每當這時候,她便湯呀水呀,冷呀暖呀整日忙著,全然顧不上自己的病。對放在老家的兩個孩子,她更是牽腸掛肚,惦記不已,甚至說自己的病就是惦記出來的。

所以朱自清感慨地說:“在短短的十二年裏,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輩子還多。”

妻子不僅是良母,而且是個難得的賢妻。除了孩子,最讓她惦記的便是丈夫,對於丈夫的一切,她都盡力去愛護支持。

丈夫在北大讀書的時候,她便將自己陪嫁的金鐲子換了錢給丈夫補貼學費。到了清華,丈夫去上課,她總是送到大門口,直到丈夫的背影消失才關門。每當丈夫有客人或學生來訪,她從不多言,盡了一個主婦的禮節後,便靜靜地坐在旁做針線活。

知道丈夫愛書,授課時又離不開書本,因此,妻子領著一老小躲避戰亂的時候,還不忘帶著那一箱箱的厚重書。結婚年,她和丈夫共同生活卻連5 個年頭都不到。可無論是離是合無論日子怎麽難熬,她也從來不發脾氣,甚至連一句怨言都有。有時碰上丈夫發脾氣,她隻是抽噎著流淚。

妻子的默默的愛,她的全身心的奉獻,使朱自清深受感動朱自清曾深情地說:“你不但為我吃苦,更為我分苦,我之所有現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著的。”

為了朱自清,妻子還受過不少冤枉氣。朱自清母親是喜這個媳婦的,但是她畢竟是沒有讀過書的封建婦女,見識淺口無遮攔。因此,她把家庭的敗落歸咎於媳婦的愛笑上,以於嚇得媳婦噤若寒蟬。她還把對媳婦的不滿掛在嘴邊,四處揚,弄得媳婦無地自容。她耳根子軟,經不住他人的撥弄,擔有朝一日媳婦會爬到自己頭上,因此便對媳婦嚴加防範。

1921 年秋,朱自清從揚州八中辭職的時候,母親懷疑是了兒媳的挑唆,於是便把她和孩子趕回了娘家。那時,鍾謙父親已經續娶,繼母待她非常不好,家中如同冰窖一樣。可了孩子,為了丈夫,鍾謙忍氣吞聲,在冰窖裏足足住了3 個月一想起妻子所經曆的種種,朱自清心裏就陣陣抽搐。

妻子去世後,朱自清的生活發生了困難,飯食無法自理於是,重情重義的俞平伯對他伸出了援手。就這樣,朱自清一日三餐均由俞家送來,朱自清要算夥食費,但是俞平伯堅不收,即便收下也用在了朱自清的夥食上。這個秘密朱自清多年之後才知道。

愛妻亡故,兒女遠離,在北京幾年中,朱自清除了俞平伯沒有什麽朋友,生活無味,心境寂寞。因此南方便成了他巨大的心理磁場,強烈地吸引著他。在深夜,他常常苦苦地思憶著南方諸友,往事如潮,舊情似海,他是那樣深切地懷念著往日熱鬧的生涯。

朱自清想起了夏丏尊的豪情與誠意,想起了他家的好花與美酒;朱自清想起了劉延陵漂泊的生活和不幸的婚姻,想起了他的病與遠遊;朱自清念念不忘豐子愷當年在白馬湖畔彈奏貝多芬的《月光曲》,也想起了他的漫畫;朱自清十分敬佩葉聖陶耿直的風格和品性,羨慕他的勤奮和思想……於是,朱自清寫下了《懷南中諸舊遊》,以寄托自己的寂寥之情。

在《懷南中諸舊遊》一組5 首舊體詩中,朱自清思緒綿遠,情懷誠摯。這種對已逝生活的咀嚼,對過往溫情的尋覓,反映出的正是朱自清在喪偶之後,無限苦寂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