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任安書》
司馬遷的朋友任安,字少卿,早年在大將軍衛青門下。當年霍去病榮寵日盛,逐漸有淩駕衛青之勢時,衛青的故人、門下多轉事霍去病,並因而獲得官爵,隻有任安不肯,仍然效命於衛青。
在巫蠱之禍中,任安擔任護北軍使者,握有兵權,太子派人持節到他那裏要求發兵助戰,他受了節,但仍閉城門,不肯接應太子。
事平後,漢武帝賞賜了那些與太子交戰的人,把跟隨太子和為太子助戰的人都治以重罪。關於任安,漢武帝對他的做法不置可否,好在並沒有責怪。巫蠱之禍和之前的李陵案其實差不多,漢武帝也是在盛怒之下,不調查取證就貿然行殺戮。後來這件事的真相被披露出來,有人告訴漢武帝,太子在“進則不得見上,退則困於亂臣”的情形下,不得已才“子盜父兵”,其實並無邪心。至此,漢武帝又認識到自己冤枉了太子。於是,先前所做的處置又要反攻倒算,變成與太子交戰、反太子的人全部有罪。
江充雖死,仍被誅滅三族,領兵與太子作戰的丞相被腰斬,漢武帝還建了一座“思子宮”以示對其憐惜。這都是後話,漢武帝對太子態度轉變之初,想起了任安的做法,他認為任安是個典型的老油條,坐持兩端,看誰勝就依附誰,是真正懷有二心的人。於是決定將其處以死刑。
任安認為自己是冤枉的,即便無功,也不致有過。在那種亂糟糟的局麵中,太子倉促起兵,又沒有皇帝的確實消息,他以不變應萬變有何不可?
征和二年(前91 年)冬,任安在獄中待刑時,寫信給司馬遷,請他設法援救。
司馬遷接到這封信時,可以想見,他的心裏是相當為難的。他了解漢武帝,自己的遭遇就是漢武帝盛怒之下的結果,他實在不願意再遭到第二個李陵之禍。論交情,李陵與他“素非相善”,而任安則是老朋友,雙方彼此很熟悉。司馬遷也非常明白漢武帝一心為太子報仇,任安的死刑絕無平反的可能。他不是見死不救,而是真的無力救之,他要把自己的苦衷向老朋友說明,並請求他的諒解。於是,在征和二年(前91 年)十一月,55 歲的司馬遷寫了一封長信給任安。
信的開頭,他自稱“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太史公指他父親司馬談,“走”是“仆”的意思,即為太史公司馬談掌管牛馬的仆人司馬遷。這個謙稱已經告訴世人,現在還活著的司馬遷完全是為了完成父親遺命而苟活,這是他的隱衷。
信的內容大部分都是講自己遭遇的飛來橫禍,以及之後受刑、忍辱的經過和體驗,前麵我們已經引用過很多其中的句子了。他對自己不選擇痛快就死,而是苟活於世,是這樣解釋的:
第一,如果當時就死去,那麽他的死“若九牛亡一毛”,而且還會被認為是罪有應得。
第二,他還沒有完成父親的遺命,當時死了,九泉之下有什麽麵目去見父親呢?
第三,父親臨終時深以“天下之史文”廢而感到憂懼,所以他的遺命不是私人的事情,而是對整個民族文化都有益處的,那麽更不能因為自己一人的榮辱而輕易放棄。
他要完成《史記》,以此來完成父親的遺命,並且要因《史記》而立名,因立名而洗刷受腐刑的恥辱。父親的遺命是司馬遷受腐刑後的餘生中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而這個支柱落到實處就是全神貫注地去完成《史記》。這也等於告訴任安:
現在的我,已不是單純的我,我的生命就是《史記》的生命,我的一切就是《史記》的一切,二者已經合為一體。身為朋友,我可以為你而死,但是《史記》卻不能為你而犧牲。
任安最終被腰斬了,司馬遷也在感歎中度完他的餘生。前有李陵,後有任安,巧合的是這兩人的字都是少卿。
他們在司馬遷的生命中激起了巨大的漣漪,前者是狂風暴雨式的,後者隻是前者的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