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經費有限,羅雅以最快的速度買了去J市的火車票。所幸兩市相隔不遠,又都是大站,幾小時就能到。

火車慢慢駛出車站。羅雅看著這個城市的輪廓漸漸遠去,她在這裏失去了太多。

到達J市已是傍晚時分。

甫一出站,羅雅就看見一個穿著牛仔外套的年輕人舉著寫有她名字的紙牌兒,在出站的人潮中來回掃視尋找。

她快步走過去,朝那人伸出手。

“你好,我是羅雅。”

那年輕人趕緊放下牌子,也伸出手回握:“你好,我是張聞。”

“你就是張科長?”羅雅瞪大了眼睛。雖然之前從電話裏她能感覺到他是個很隨和的人,卻沒想到衣著這麽隨意休閑,看上去比同齡人年輕好幾歲,就像個陽光大男孩。

“是我是我。這不是什麽正式場合,你叫我張聞就行。”張聞看向羅雅背著的大登山包,“重不重?我幫你背吧。你還有別的行李嗎?”

“謝謝。我就這一個行李,不重,我都習慣了。”羅雅笑了,“我們學生態的,經常出野外,都是女生當男生使,男生當牲口使的。”

“聽鄭叔說了。你們真不容易,這次……唉,還得麻煩你。你撐得住嗎?”張聞說著引著羅雅往停車場走,不無擔心地看著她。

“你也知道了?”

“鄭叔告訴我了。我原本對林鵬這個人早有耳聞,這次本來也是想請他過來,還有好多別的事想麻煩他呢。沒想到……”張聞打量了一下羅雅,見她有些恍惚,便趕緊說,“你節哀。等辦完了這事,回頭你帶我去看看他。雖然沒機會認識了,但我想……給他種棵樹。”

“謝謝你。”羅雅揉了揉又紅了的眼圈,又有點替學長感到高興,“那我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次日一大早,張聞就開著車來招待所接羅雅。今天他倒是穿得很正式。同車的還有兩個當地的森林公安,一個姓劉,也是三十多歲,又高又黑又壯;另一個姓田,二十多歲,個頭不高,但是十分結實。兩人都是轉業軍人,也都十分健談,沒一會兒一車人已經熟識了。

目的地在J市南郊,那裏有兩條並行的河流。水量大一點的那條叫香茶河,小一點的叫苗河。兩河中間夾著大麵積的濕地,而兩河最終匯聚處更是形成了不小的一片湖泊,叫桃花湖。這個被兩次舉報的名為“J市特種禽類養殖場”的單位就坐落在桃花湖東岸的村子裏,離市區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

羅雅坐在副駕駛位置上,一邊跟張聞他們聊天,一邊不時觀察四周的生境。

沿途有三四個村落。人口都不多,最大的五十多戶,最小的就二十來戶。路兩邊可見範圍內基本都是農田、水塘,也有零零散散的一些林地。跟北方高大的防風林不同,這裏的樹大多樹型矮小,縱使是喬木,也不過四五米高。路兩邊大多是景觀樹,喬木不多,灌木不少,又多是常綠樹種。越往郊區,這些人工種植的景觀樹便越少,天然林多了起來,樹種豐富多樣。後座的田警官指著一晃而過的一棵枇杷樹開心地喊:“這棵這棵,結的果子可甜了。你要是夏天來可以帶你來吃。”

一車人都笑了起來。張聞吐槽他:“你個吃貨!來了五年,正經事沒幹,方圓百裏內哪棵樹什麽果子好吃你倒是知道得最清楚。”

被他們一鬧,羅雅的心情倒是好了些。

很快,車子就到達了目的地。幾人下車,田警官去按了按門鈴。養殖場的老板姓魏,個子不高,十分白胖,看身量頂羅雅三個。他笑容滿麵地迎了出來。

“哎喲張科長,您又來啦。這次是什麽事兒啊?”魏老板堆著一臉的笑,肥肉把本來就不十分明了的眼睛徹底擠沒了,“來來來,先進屋喝口水休息一會兒。”

張聞一反之前對羅雅的那種溫雅隨和,冷著一張不苟言笑的臉,對那位魏老板說:“不必了,我們接到兩次舉報,所以必須過來再查一次。”

魏老板眼神在羅雅身上幾不可察地一掃,又是哈哈一笑:“沒問題,隨便查。您請。”說著把幾人往飼養區帶過去。他走在前麵,兩個森林公安走在後麵,羅雅和張聞在最後邊。

羅雅一邊前後左右地觀察,一邊對張聞小聲說:“張科長,你有沒有覺得……這個魏老板好像知道我們今天要來?”

張聞也小聲說:“你懷疑有人給他通風報信了?”

羅雅說:“我不確定,但我隱隱約約覺得哪裏不太對。你想,就算是個完全無辜的人,被舉報兩次肯定也會有些生氣,態度不會太好。可是這個魏老板太淡定了,很有些有恃無恐的樣子。當然這隻是我的感覺,不一定對。我們好好查查再說吧。”

張聞點點頭。

這家養殖場規模不小,因為養了好幾種特種禽類,籠舍也有好幾間。

羅雅對魏老板說:“魏先生,麻煩把您的馴養繁殖許可證還有副本拿來一下,我需要一一對照。”

魏老板笑道:“沒問題,不過還沒請教這位是……”

張聞趕緊說:“這是我們林業局從B市請來的專家,羅小姐。”

羅雅對魏老板笑了笑。魏老板那張肥碩的臉上還是沒什麽異樣,他回頭喊了聲:“小賈,去我辦公室把許可證和副本拿來給專家看。”便有一個看起來十七八歲穿著工裝的男孩跑去他辦公室了。

趁著那男孩去取許可證的工夫,羅雅打量起現在這間籠舍。

整個籠舍大概有30米長,10米寬,棚頂圓弧形設計,最高處4米高,算是不小。籠舍裏鋪著土和沙子,分兩個區,一邊散養著火雞、珍珠雞,另一邊則是環頸雉,就是俗稱的野雞或七彩山雞。前兩種都是國外引進的家禽,倒是合法,而這環頸雉卻是我國的三有保護動物,要養殖是需要到林業局取得馴養繁殖許可和經營利用許可的。不過環頸雉的人工繁殖技術已經很成熟,國內經過審批的合法養殖場也很多,如果許可證副本上有這個物種,那就是合法的。

她蹲下來,仔細觀察這些環頸雉,發現它們都很鎮定,見了人也不慌亂,而且羽色比野生的要淡一些,不是有經驗的人看不出來。這樣一看沒什麽大問題。

張聞湊過來問:“怎麽樣?”

羅雅小聲說:“應該是合法人工種源。你還記不記得你們上次來的時候,他的許可證副本上有沒有環頸雉?”

張聞正要回答她,那個叫小賈的男孩拿來了許可證和副本。魏老板把這些東西遞到張聞手上,張聞看了他一眼,又轉遞給羅雅。

羅雅先翻開了正本,確認了單位名稱、有效年限、許可單位公章等細節,知道這不是偽造的,就查起了副本。隻是一翻開,她就瞪大了眼睛。

“魏先生,你這養殖場,除了火雞、珍珠雞、番鴨、環頸雉,還養黑水雞、白鷺和夜鷺呢?”

魏老板回答:“是呀,我可是取得了許可才養的。羅小姐覺得有問題嗎?”

羅雅深深地看了張聞一眼,轉而又對魏老板說:“能麻煩魏先生帶我去參觀一下你們飼養黑水雞和鷺的籠舍嗎?”

魏老板挑了挑他那淡得幾乎不存在的眉,仍然笑著說:“可以呀,跟我來吧。”便轉身出去了。

張聞終於有機會湊上來小聲問:“你覺得這幾種鳥有問題?”

前麵的劉警官也回過頭來瞪大了眼看著她。

羅雅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了四個字:“問題大了。”

劉警官回過頭去繼續跟著那個魏老板往前走。張聞想繼續問什麽,羅雅衝他擺擺手,示意一會兒她來出麵。張聞跟著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後麵三個籠舍離第一個有些遠,中間還隔著個人工魚塘。不過從外觀看,這幾個籠舍都一樣大,沒什麽區別。

羅雅拍拍田警官讓他走後麵,自己湊到魏老板身邊搭話:“魏先生,你辦的這個養殖場飼養這麽多特種禽類,不輕鬆吧?”

大胖子沒想到之前一直都跟他沒什麽交流的小女孩突然湊上來搭話,愣了一下,但馬上就笑眯眯地說:“可不是,我這各種禽類好幾百隻,人手就四五個,好多活兒我都親力親為,可把我累壞了。”

羅雅差點沒噴出來。她又瞄了瞄魏老板這一身的大肥膘——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他話裏的水分大。

“那這些鳥都是自己繁育的嗎?”

大胖子又一愣,道:“當然,當然是我們自己繁育的。”

“繁殖期很辛苦吧?”

“可不是,可不是。”

“我剛剛看你的許可證副本的日期,你繁育這些有四年了。真了不起。現在是不是都不需要外麵的種源了?”

“是是是,不需要了。”

羅雅覺得胖子臉上的汗似乎多了起來。她回頭朝張聞笑了一下。張聞雖然很莫名,但也知道她肯定是有發現了,心裏更踏實起來。

沒一會兒,幾人就來到了第二間籠舍。這間裏麵都是番鴨和綠頭鴨。番鴨也是合法家禽,不用多看。羅雅仔細觀察了下這裏的綠頭鴨,發現雖然羽毛顏色很像野生綠頭鴨,但是體態已經有很大不同,想必也是可以合法飼養的雜交後代,就直接跟魏老板說要去看後兩間。

到第三間剛一進門,就聽裏麵“轟”的一聲,倒不是發生了什麽爆炸,而是裏麵將近一百隻黑水雞還有白胸苦惡鳥等鳥類飛起來的聲音。跟前兩間籠舍裏的雞鴨見到人之後跑過來向人討食不同,這些鳥是向著遠離人的方向飛的。

籠舍跟前幾間沒什麽不同,光禿禿的牆、房頂,地麵上依舊是沙土。

羅雅深深地看了魏老板一眼,說:“魏先生,我記得您那個許可證副本裏,隻有黑水雞啊,這裏麵怎麽還有董雞和白胸苦惡鳥啊?”

魏老板的笑容有些僵了,他擦擦汗,說:“哦,可能是之前混進去的,一直沒注意。回頭,回頭我就去林業局把這幾個補在副本上。”

羅雅的笑卻是越發深了,她說:“也是,白胸苦惡鳥和董雞也是三有動物,市一級林業局補上也就補上了。可是魏老板,您這都繁育四年了都沒發現混進來了別的鳥種,有點說不過去了吧?董雞就罷了,長得本來就和黑水雞有點像,這白胸苦惡鳥成年以後跟那兩種可是完全不一樣。”

魏老板有點笑不下去了,汗也擦得勤了起來:“這……鳥太多,人……人手太少,平常照應不過來,是我疏忽了。那些個小工也不認什麽鳥,他們就負責喂食,有可能看見了也沒太注意。”

“這麽說,之前的人工繁育都是魏老板自己一個人搞起來的了?”

“也……也不是,之前是請過一個技術員的,但是那個技術員後來嫌工資低不幹了。”

“哦,這樣啊。”羅雅微微一笑,轉身出去朝第四間籠舍走去。這回輪到那大胖子魏老板顫動著一身肥肉追在她後麵了。

最後這間籠舍仍然跟之前的一樣沙土鋪地。裏麵養的白鷺和夜鷺有六七十隻,一個個縮著長脖子,蔫頭耷腦的,見了人沒任何反應。

羅雅已經不笑了,她回頭問追得直喘的魏老板:“魏老板,這些是你繁育的第幾代了?”

“第,第三代。”

“您這個養殖場裏,就這幾個籠舍,還有沒有別的設備、設施呀?”

“沒……沒了。”

“所以魏老板的意思是說——這些黑水雞啊鷺啊就是在這間籠舍裏繁育出來的嘍?”

“是……是啊。”

“最開始種源有多少隻?性別比是多少?這些年出生率多少?孵化率多少?成活率多少?是否有接受注射疫苗?是否經過檢驗檢疫?賣出多少?死亡多少?魏老板也都有記錄吧?”

“呃……這……這個……”那魏胖子終於笑不出來了,白胖的臉開始有些發青。

羅雅死死盯著他,說:“魏老板,這麽多年都是您一個人搞的繁育,這麽幾個簡單的數據,您不會沒有吧?”

張聞和兩個森警也目光灼灼地盯著魏胖子,等他回答。

那魏胖子吭吭唧唧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那……那什麽,本來有記錄的,可是我這辦公室啊去年著了次火,很多東西都燒沒了,你要讓我找,我真找不著了。”

羅雅真想向天翻白眼,“這麽巧?火災可是大事啊,魏老板都沒請消防隊嗎?”

“嗨,我這裏這麽偏,再說火沒多大,自己就給撲滅了,就沒麻煩……”

“行了,別裝了!”羅雅眯了眯眼,她都有些佩服這胖子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厚臉皮了,“你知道白鷺和夜鷺繁育要多大的空間?築巢要什麽條件?黑水雞、董雞和白胸苦惡鳥繁育又要什麽條件嗎?連很多條件很好的動物園都不能讓它們順利繁育,你這個場地,要樹沒樹,要水沒水,要草沒草,你連喂它們的飼料給得都不對,還敢說能讓它們繁育?”沒等胖子說話,她又問張聞:“張科長,這個養殖場每年的動物流量咱們林業局有登記嗎?”

張聞趕緊回答:“捕獲量除了第一年說要從野外獲得種源過來登記了一批,後來就沒有了,說是它們自己可以繁育後代了。至於賣出量,報給我們的是每年這些加起來得有五百多隻吧。”

“五百隻……也就是說,你每年至少從野外抓五百隻的野生鳥類來賣。”羅雅狠狠地看向魏胖子。

“你……你別含血噴人,你有什麽證據?”魏胖子漲紅了臉,全身的肥肉都顫了起來。

“你絲毫不具備人工繁育這些鳥的條件,卻說它們是你人工繁育出來的;這些一年隻繁育一次的鳥,在你這裏存欄量加起來都不到200隻,你每年卻能賣四五百隻,其他的鳥是哪裏來的?”

“你……你管不著,反正你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我抓過野鳥。我就說我這是人工繁育的,頂多有那麽二三十隻不在副本裏,那又怎麽樣?你罰我我也認了。”

“你!”羅雅氣得想揍他,張聞和田警官見勢不妙趕緊把她拉住。

張聞低聲勸道:“小羅你冷靜。你要知道咱們確實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他的鳥都是他野捕的,而且對於這種辦了養殖許可的,鳥又都是副本上有的,過去那幾千隻沒法追責。真要處罰也隻能說現在這二百多隻是來源不明,還有那二十多隻不在副本記錄的鳥,頂多就是罰他點款,把動物罰沒。可你要是在這兒打了他,回頭他一鬧,咱們可要背很大的輿論壓力了。”

羅雅氣得七竅生煙,那魏胖子卻叫囂:“喲,小姑娘還想打人怎麽著?警察打人了!都來看啊!警察打人了!”

劉警官鐵塔一樣往他麵前一戳:“別喊了,我這執法記錄儀錄著呢,警察打沒打人回頭可以發到網上,讓大家都來評評理。”

羅雅瞪了魏胖子一眼,咬牙道:“我不是警察!”說完一甩胳膊走了出去。張聞也趕緊跟了出去,留下兩個森警看住魏胖子。

“羅雅,羅雅你等等我。”張聞拉住埋頭往前走的羅雅,“你該不會哭了吧?”

“沒有。”羅雅沒好氣地說,“這種無賴也想讓我哭?做夢!我是氣他這麽喪心病狂,卻不能得到應有的懲罰。”

張聞歎了口氣,說:“我知道,我也很無奈。嚴格來說,我也不是執法人員。這事歸小劉、小田他們管。但這個養殖場確實是經過了行政審批的,這裏麵事情很複雜。”

“你批的?”羅雅斜睨著他。

“別開玩笑了,我哪批得了這個。我這剛當上科長才幾天啊。”

“那你知道是誰負責審批的嗎?”

“知道啊,怎麽了?”

“我懷疑,給這個死胖子通風報信的就是那個人。不來考察場地和飼養條件就批,批完之後沒有任何監管,這麽多年,任由他掛羊頭賣狗肉,拿著養殖許可抓野鳥來賣。往輕了說,是瀆職;往重了說,這人是收了什麽好處包庇犯罪都有可能。”

張聞聽罷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抬頭問道:“這些我回頭慢慢調查。不過這次咱們大概隻能給他行政處罰了。”

羅雅氣結:“你們是管理部門你們說了算。我不想看見他。我去前麵院子裏等你們了。”說完扭頭就走了。

張聞看著她倔強的背影,搖搖頭,回去處理那個魏胖子。

羅雅走到魚塘邊,踢小石子出氣。正踢得起勁兒,手機響了,她掏出來一看,是好幾天沒聯係的康平。知道他來電話都是閑扯,羅雅現在沒什麽心情陪他,就想掛斷電話,可是手指懸在屏幕上,又猶豫了。她歎了口氣,終於還是把它接了起來。

“雅雅,忙什麽呢?”電話那頭康平的調調一聽就不像有什麽要緊事。

“你有事兒嗎?沒事兒我掛了。”

康平:“沒事兒我就不能找你嗎?咱們有十來天沒聯係了吧?今天周六,想問你有沒有空出……”

“我沒空,沒心情,讓我靜靜!”羅雅說完也不等康平做什麽反應就掛了電話。

康平再撥過去,羅雅直接掛斷。他十分委屈,這是又怎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