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兩人都以為是普通感冒,但是到醫院一檢查,林鵬高燒40℃,血氧飽和度隻有83%,直接由急診轉到了重症監護室。不過是兩三個小時之後,林鵬的意識都不太清醒了。兩個醫生一直在裏麵圍著他忙碌,還有一個醫生特意跑出來,仔細詢問羅雅這幾天他有沒有什麽特殊的接觸史,比如其他有類似症狀的人或者動物。
羅雅把兩人這十來天的行程一五一十地跟醫生說了。醫生沉吟了一下,對羅雅說:“你朋友的症狀是一種急性呼吸窘迫綜合征,從各項指標來看,非常凶險,而從你描述的接觸史來看,我們有理由懷疑是某種人畜共患病。現在我們一方麵要穩住他的生命體征,另一方麵會加緊檢測病原微生物。有兩件事需要你的配合。”
羅雅聽醫生這麽說也有點慌了,但她強自穩定心神,問:“需要我做什麽?”
醫生說:“第一,需要你趕緊聯係他的家人,請他們盡快趕過來。他這種情況隨時會下病危通知書;第二,你和他有一樣的接觸史,目前我們並不知道你是否已經感染這種病原微生物,更不知道它是否可以人傳人,所以你要在醫院進行隔離,隔離期為7至14天。還要麻煩你盡量把跟你們一樣有密切接觸史的人寫一下,我們要盡量去通知他們隔離觀察。現在請你跟這位護士去做一下隔離準備。”
羅雅幾乎是木然地完成了醫生的各種指示,直到在隔離病房的**坐下來,心裏一直空落落的,不知所措。
她沒有林鵬父母的電話,是通過鄭教授聯係到了二老,現在二老正在緊急買機票往G省趕。
鄭教授十分擔心他們倆,但他馬上要參加一個國際會議,脫不開身,隻是不停地在電話裏囑咐羅雅要冷靜,聽醫生的話。
過了一會兒,負責聯絡的護士跟她說,已經找到第一天在森林公園出警的森警,還有在黑市和農貿市場出警的森警,通知他們有條件的做居家隔離,沒有條件的可以申請到醫院隔離。
這一夜又是雨夜,羅雅在病**坐到了天亮,卻對外麵的風雨飄搖渾然不覺。
第二天下午,又有一男一女因為跟林鵬一樣的症狀進了醫院。男的是一名森警,女的正是那天在農貿市場活拔鳥毛的肥壯女人,她在看守所裏發了病。
這樣一來,轄區在森林公園的兩位森警暫時算是安全了,但他們畢竟跟野鳥密切接觸過,還是不能解除隔離。
到了第三天早上,林鵬的病毒檢測結果出來了,是甲型(H5N1)高致病性禽流感病毒,隨後,另兩人也被確診感染了同樣的病毒。而林鵬和那個女販子的病情急轉直下,男森警的病情得到了控製。
羅雅是無神論者,她知道能相信的唯有科學、唯有醫生,可她還是忍不住祈求上蒼,希望老天能讓林鵬平安。他是個那麽好的人,他不該受這樣的罪,更不該……羅雅不敢想。林鵬的父母自打來了就一直守在醫院大廳,羅雅無法與他們見麵。從護士那裏聽說,林鵬的媽媽幾度哭成淚人。
她更不敢想如果自己發病了,自己的媽媽該怎麽承受這一切。父親剛過排異期不久,身體還虛弱,未來還需要很長時間的康複和觀察。母親多日焦慮加上操勞,整個人看上去都老了十歲。若是自己再出事,豈不是要了她的命嗎!
羅雅哭了,不是害怕死亡,是害怕自己最愛的人為自己擔心、傷心。
所有人都憂愁著,煎熬著,期盼著。
然而蒼天似乎沒有聽到任何人的禱告,第四天半夜,林鵬走了,沒有再留下隻言片語。林媽媽昏厥了過去。
羅雅是第五天早上才知道的消息,她以為自己會放聲大哭,她仿佛聽見了自己在放聲大哭。但護士說,她隻是縮在牆角默默流淚,一整天。
七天,其實很短。無關緊要的時候,這些時間就像河水一樣嘩啦啦地流走,甚至都不夠用來做一篇完美的報告。可是隔離觀察的這七天,卻成為羅雅有生以來最漫長痛苦的七天。她不怕自己發病,甚至不怕死亡,她怕的是離別。
這一次,還是死別。
每天,她不知什麽時候在淚水中昏睡過去,又不知什麽時候從噩夢中哭醒過來。
她電腦裏還有之前和學長跑東跑西拍的照片,她不停翻看著那些照片,一遍又一遍,突然發現那些照片大部分都是各處的生境地貌、野生動植物,還有不少和同學朋友們一起做活動的照片,學長自己的照片卻少之又少。可是明明她有那麽多關於他的記憶——在野外開路的,涉水架繩的,搬東西的,給大家做飯的,跟當地人溝通的……明明都是他,為什麽大家卻都忘了多給他拍幾張照片?反而是他,一有空就拿起相機來拍他們,讓他們記得自己走過了多少山山水水。他參與編纂的書還沒出版,他還說:“什麽時候我們也有自己的野生動物救助中心就好了。”
大夫來告知她可以結束隔離出院的時候,她幾乎是行屍走肉般收拾完了行李。
來G省的時候是兩個人,走的時候,隻有她一個。學長的骨灰已經交由他家人帶回離B市一百多公裏的一個山上安葬,卻不是回他的老家Z市。山沒什麽特別的,名字也土,叫“老虎溝”,早幾十年生境不錯,但是後來因為各種違規采礦采石,二十幾年前變成了光禿禿的幾個大土包,不下雨都會山體滑坡。如今那裏已是綠意盎然,生機勃勃——那是學長每年都會定期去植樹的地方。如今,他永遠地安眠在那裏了。
羅雅本來打算盡快去Z市,去學長家裏看看。他年邁的爸媽老來失獨,如果不是家裏親朋好友多,還不知道要怎麽邁過這道坎兒。而如果不是學長把唯一的口罩讓給了她,說不定就不會有這樣的悲劇發生。她在心裏默默盤算著,以後學長父母的生活,她要負責照顧。而且回了B市她還想盡快去學長的墓地掃墓。
她拿起手機,想跟導師再請幾天假,手機鈴聲卻像有感應一樣在她拿起的瞬間響了起來,正是鄭教授打來的。
她趕忙接通,鄭教授略顯沙啞的聲音急促地傳了過來:“小雅,隔離結束了沒有?你沒事吧?”
這聲音聽上去是那麽急切又疲憊,還帶著鼻音。顯然,鄭教授知道林鵬去世的消息,這幾天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師徒倆感情至深,這麽多年羅雅也是看在眼裏的。她忙安慰了老師一陣,然後切入正題:“我剛好有事要跟您說。”
“什麽事?是不是想休息一下,出去散散心?”
“是想請個假,想去看看學長的爸媽,另外還想去給學長掃掃墓。”
“小雅,你也是個好孩子。”羅雅聽見電話那頭鄭教授抽了抽鼻子。過了幾秒鍾,鄭教授的聲音才重新傳來:“小雅啊,你這個請求我是必須要批準的。但是眼下有件事,我想來想去現在你去辦最合適。我知道這很強人所難,但是你那幾個學弟學妹剛進山了,短時間內聯係都有困難。再說他們經驗不足,我怕他們就算去了也辦不好。所以你看……能不能……”
鄭教授這人平時總是笑嗬嗬的,看著一副除了科研以外沒心沒肺的樣子,其實是很通情達理又多愁善感的一個人,如果不是真有非她不可的要緊事,是不會在這個時候開這個口的。
她連忙說:“老師,我沒事兒,您說吧,有什麽事需要我去辦?”
她隱隱聽到鄭教授又歎了一口氣,才跟她說:“本來這事,我是想跟林鵬說說,問問他能不能去的,可是現在……唉!”他又陷入了靜默,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說:“我有個朋友的兒子,現在在J市林業局工作。前段日子他們接到舉報,說他們那有個養殖場涉嫌非法捕捉、買賣、飼養野生動物。他們和森林公安過去看過一回,沒發現什麽異樣,就回去了。可是沒過幾天接到第二次舉報,而且舉報人言之鑿鑿,這次還拍了照片為證。所以他們必須展開第二次調查,可他們都不是科班出身,怕萬一對方真的有違法犯罪行為他們查不出來,又怕冤枉了好人,這才托他父親的關係輾轉找到了我這。”
其實從剛剛導師說非羅雅莫屬,她就隱隱感覺是這類的事情。畢竟除了林鵬,就數她跟林業局、森林公安走得近。白樹他們自然不必說,就連康平都像是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前段日子還隔三岔五拿個不認識的動物的圖來問她呢。
“行,老師您放心,我去沒問題。您安排吧。”
“好好好。等辦完這事,我放你半個月假,你得好好休息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