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其實羅雅演示的時間並不長,每組也就五分多鍾,但是對康平來說,真的感覺羅雅在身邊念了五百年緊箍咒,而他自己不幸就是那隻猴兒。好不容易羅雅在這個區域講完了,轉戰到後麵幾排,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老關一臉慈祥地又揉了揉他的頭發。

老彭還在低頭記筆記,一邊還沒心沒肺地問康平:“哎,她剛才說那個龍啥?龍骨突指標?怎麽判斷來著?”

被迫聽了全程的康平認命地接過老彭的本子和筆,在上麵把龍骨突從最胖到最瘦的五個指標一一畫出來。他算看明白了,這幫人明著暗著一套一套的不過就是想讓他跟羅雅和解嘛。

老彭朝他齜牙一笑:“過目不忘啊!厲害!”換來康平幽怨的瞪視。

這一番演示就花了半個多小時,羅雅和林鵬回到台上,又開始給大家講怎樣安置被救助的野生鳥類。此前安琪給了她很多M國明尼蘇達州猛禽中心和北卡羅來納州猛禽中心籠舍設計的照片,並且把每個部位為什麽這樣設計,怎樣評估籠舍布置是否合理等知識一一告知,她也是如實講給在場的執法人員聽。隻不過這部分是需要有一個功能齊全的野生動物救助中心才能實現的,目前B市並沒有這樣的單位,執法人員救助或罰沒的動物一般就是臨時安置在辦公區,或者自行找農莊、動物園等地方安置。針對這一現狀,羅雅也向安琪請教了臨時安置方法,而且這次她手上還有現成的例子——白樹。

之前準備PPT的時候,羅雅是問過“勇敢的小白鼠”是否可以把他救助猛禽的過程作為範例的,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看了看最後一排的白樹、葉楓等人,莞爾一笑,接著講:“其實臨時安置場所也不是很難布置,請大家看這幾張圖,這是之前C區森林公安處罰沒的幾隻猛禽,被白警官他們照顧得非常好。雖然他們也沒有很大的場地,硬件條件非常簡陋,但是對臨時安置場所布置合理,又為猛禽提供了合適的充足的營養,在每天與猛禽接觸的過程中,還充分考慮到動物行為問題。為了不給雛幼鳥造成印痕行為或者習慣化行為,他們喂動物、打掃籠舍的時候都要給自己做偽裝。大家看,這張照片裏假裝自己是一棵樹的就是白樹警官。”

照片裏的“樹人”穿了一身棕色的衣服,頭上套了個棕色的圓筒形布套,隻露出兩隻眼睛,布套頂上還縫了點塑料仿真樹葉,看起來滑稽十足。全場的人一邊哈哈大笑,一邊紛紛回頭向白樹他們挑起了大拇指,也有鼓掌的。

被第二次當場點名表揚的白樹笑成了一朵花,站起來向全場同仁敬了個禮。

等白樹坐下,羅雅接著講道:“請大家看我這個大紙箱,這可不單是用來裝教具的,它本身也是個教具。可能大家見到鳥就會想起鳥籠。但我要說的是,請大家一定不要用鳥籠來安置野鳥,除了會造成應激之外,這些鐵絲、木條還會導致鳥類在衝撞、掙紮中撞傷頭部、別傷四肢。最安全的臨時安置野鳥的容器就是紙箱。我們可以給紙箱頂部紮幾個通氣孔,再在裏麵墊上厚毛巾或舊衣物,如果鳥的精神好,能站住,還可以橫著插幾根樹枝。給鳥補液或喂食結束後,就可以把它們安置在這樣的紙箱裏,然後蓋上蓋子,營造一個安靜、黑暗、26℃左右的環境。這樣做可以極大地減輕應激,保證鳥類的安全並提高救助成功率。紙箱的尺寸不用太大,也不能太小,最好能讓鳥自然站立但是無法完全打開翅膀。大家看我這個箱子,長寬高都在60厘米左右,可以安置獵隼、普通、長耳鴞等猛禽,但是如果用來安置紅角鴞和縱紋腹小鴞等,就顯得太大,而用來安置草原雕等猛禽又顯得太小……”

本來預備講半小時的內容,因為大家過於熱情,不斷要求重複演示,又不斷有人提問,生生被拖成了兩小時。後來幹脆征得其他主講人同意後把原定的下午第三、第四節內容挪到了第二天。

如果是平常的會議延時成這個樣子,何局早就發飆了,但是今天,他是笑得見牙不見眼。羅雅的這場講座本來就是他安排這次會議的核心,大家對講座如此上心,就證明他安排這次會議是必要的,是成功的,是能解燃眉之急的。

兩個多小時講下來,羅雅已經口幹舌燥,回到座位猛灌了一大杯水。

然而意猶未盡的眾人卻還不放過她,待主持人宣布當日會議結束之後,羅雅和林鵬很快就被一大票訓練有素的警察包圍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問各種問題,羅雅也盡量耐心解答,就這麽又講到了晚餐時間。

“哎,我說兄弟姐妹們,林鵬他們和我們建了個QQ群,想加的都可以加進來,也方便有什麽問題隨時請教,好不好?現在咱們趕緊讓人家吃飯休息吧,這都一刻不停講了整整一下午了。”這麽說的是白樹,立刻得到了廣泛響應,他把群號寫在了前麵白板上,一時間處理加群申請忙得不亦樂乎。

晚飯和午飯不一樣。一是因為會場在市區,大部分人晚上是可以回家吃飯的,比如白樹他們;二是因為有很多人想利用這個機會跟好朋友出去找個好點的飯店聚聚,不想在酒店吃自助餐將就,還要受時間限製,是以報名的人並不多。主辦方一統計人數,幹脆安排了一個更小的餐廳。

小餐廳裏沒有大圓桌,隻有四人位的小方桌。羅雅和林鵬把一大堆教具送回房間,再去小餐廳的時候發現大部分位置都坐了人。

兩人各自拿了盤子去餐台取餐。林鵬是個麵食愛好者,聽到有新鮮的肉餅要出鍋,美滋滋地跑過去等著了。羅雅挑了紅彤彤的一盤看著就覺得很辣的菜,自己先去尋了個角落裏的空位坐著。

剛吃了兩口,感覺有人走了過來。她還以為是林鵬,一抬頭,卻發現居然是康平,還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羅雅放下筷子瞪了回去,正想再懟他兩句,卻聽康平突然問:“你什麽意思?”

羅雅“哈”了一聲翻了個白眼:“有意思,我來吃飯也惹到你了?”

康平也翻了個白眼,氣哼哼說道:“誰問你這個了?你說要給我東西?你要給我什麽?”

羅雅莫名其妙地指指自己又指指康平:“我什麽時候說要給你東西?康警官,你……”她本來想揶揄一句穿著警服不能飲酒,卻突然停住了話頭,因為她想起了一種可能——“等會兒……你……該不會……”

康平卻已經掏出手機按了幾下,遞到她眼前。

——“Hello。我有個好東西你要不要?”

饒是羅雅神經堅韌如鋼筋,也一臉大白天見了鬼的表情瞪著康平愣了好半天,嘴角直抽抽,直到康平不耐煩地幹脆在她對麵坐下。

“所……咳……所以……這是你?”羅雅的聲音都有點變調了。

康平突然意識到自己之前好像誤解了什麽,但他都已經來了,不如幹脆把話說清楚,於是他問:“你不知道這個是我?”

“我上哪知道去?我一不是網警二不是黑客好嗎!”羅雅一臉崩潰,前有白樹,後有康平,隻不過一個帶來的是驚喜,一個帶來的堪稱驚嚇。

“那你要給他——”他指指手機上“獅子很生氣”那個ID,“什麽好東西?”

“哦,之前感覺‘他’……應該也是個森警,所以我想問‘他’要不要這次會議的PPT,不過現在看來也不需要了。”

其實這個答案康平隱約猜到了,他隻是想來求證一下。至於求證之後要怎麽辦,他還沒想好。他又問:“你還記得‘他’……我……罵過你嗎?”

羅雅倒是咧嘴一樂:“嘿,有來有往吧。不過你這樣一說我倒是有點好奇了,最開始,我看你態度挺好呀,怎麽一扭頭在網上就成了另一副麵孔?我看你不像兩麵三刀的人呀。”

她不說這個還好,一說康平就來氣:“你還說呢!都是因為你在網上亂說話形成輿情,害我們所長挨處分了。”

“彭警官是你們所長?”羅雅驚訝道,然而隨即她明白過來,“哦,不是,我知道了。哎呀,那還真是不好意思,我本意並非如此。當初隻不過是想向大家說明一下不科學放生的危害,還有……咳……還有分析一下這種亂象一直沒得到有效整治的原因。我是沒想到這樣會害你們所長被處分,對不起啊。不過你們所長真是個好人。”

羅雅會這麽幹脆地向他道歉令康平感到十分意外,他沉默了。

其實從遇到羅雅開始,他總是做得不好的那一方,他心裏明鏡兒似的。甚至他知道羅雅說的很多——好吧,基本都是對的,也知道羅雅的人品其實相當不錯。但是一旦開始結怨,就很難理智地去思考和行事,無論對方說什麽做什麽,都容易先往壞處想。康平也知道自己是個容易衝動的性格,一衝動就容易做出錯誤的抉擇,這次是,高考的時候也是。現在細想,自己的確是出警不力在先,在她被網暴的時候去落井下石在後,直到今天,在會場,自己也在她講課的時候幾乎全程都沒有好好聽,還想盡辦法表現得不屑——盡管那些內容其實很重要。如果是別人對自己這樣,自己怕是當場就要發火,發完了火也要將其拉進黑名單。但羅雅現在還平靜地跟自己說話,還跟自己道歉,還……曾經想給自己一份會議記錄。

越想越無地自容。

羅雅看著康平就這樣突然沉默了,神色越來越黯然、越來越糾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個心路曆程,也不知道自己該說點啥,隻好陪他一起沉默。

忽然,她聽他發出細如蚊蚋的一聲:“對不起。”還沒等她做出任何反應,他又用更大的聲音說了一句:“對不起,是我不好。”

他沒有抬頭,仍垂著眸,長長的睫毛刷下兩道扇形的陰影,緊抿著唇,沮喪極了的樣子看起來倒有幾分楚楚可憐。

羅雅知道用“楚楚可憐”形容一個男生有點不那麽妥當,但她腦子裏第一個蹦出來的真的就是這麽個詞。

見康平眼神還在躲閃,羅雅突然又有點想笑。正要說點什麽,卻見林鵬已經端著盤子往這邊走了。

林鵬早看見羅雅麵前坐了一位警官,還以為是趁著吃飯的機會過來請教的,也沒多想,就想跟羅雅打聲招呼,然後隨便找個空位子坐下,卻見羅雅跟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羅雅想的是既然康平願意來道歉,索性大家一起把話說開,不要以後心裏留疙瘩。康平道了歉不見羅雅回應,還看她招呼林鵬過來,以為她根本不接受他的道歉,還在下逐客令,扁了扁嘴,就想起身離開,卻被羅雅眼疾手快地拽住了。

他沒好氣地問:“幹嗎?”

羅雅卻笑嘻嘻地說:“別走別走。給你介紹一下。”她又對林鵬說:“老林,嘿嘿,你猜他是誰?”

林鵬看看他倆這拉拉扯扯的動作,還有康平那仿佛在鬧別扭的小表情,腦子一抽,問:“你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