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羅雅把本科生帶回學校,到院裏交了活動報告,確定人一個不少地回來,這才回了自己寢室。大熱天的在山上竄了三天,這一身汗味兒加上泥土的芬芳分外銷魂。不過作為生態專業的學生,她早就習慣了。

把各樣裝備分門別類拾掇幹淨收納好,吃了房靜給她打回來的飯,洗了個澡,又把髒衣服統統扔進公用洗衣機。羅雅終於可以消消停停地上床躺下,長籲一口氣。

帶別人上山可比自己上山累多了,要照顧這個、照顧那個,還得時刻提醒大家遵守紀律,還要給本科生答疑。小崽子們第一天新鮮,第二天膩味,第三天都累成了狗,哪怕她耳提麵命即使不渴也要每隔十分鍾喝一點水,還是有人不信邪結果中暑暈倒。由於中暑的小女孩堅決不讓男生碰她,最後還是羅雅背著她走了四五公裏山路回了補給站。然後羅雅自己也累成了狗。

唯一的好處是,隻要一進山,什麽噩夢都離她遠遠的,比起能睡個好覺,苦點、累點、髒點都不算什麽。

才晚上8點。本來以為自己能躺倒就睡的,但是長期以來形成的生物鍾讓她雖然十分疲勞卻睡意全無。

這樣幹躺著隻會胡思亂想,羅雅又打開了手機微博。

未讀信息:轉發30000+,評論20000+,私信20000+。

這些人是閑得慌嗎?

她耐著性子開始翻閱。私信,基本都是罵她的,依然不堪入目,略過;轉發,一樣,隻不過內容上趨於整齊劃一,都是諸如“隻要心是好的,就是一件功德”之類。羅雅想了想,點開了那位男明星的微博,果然,這話就是他說的。羅雅搖頭苦笑,這真是最壞的情況。

再看評論,由於微博是優先顯示最新評論內容,所以在一片同樣的“我放生是我積德……”裏麵,她一眼就看到了ID為“仲夏之獅”發的那幾條格式不同又賤兮兮的評論——“看見大家都在罵你我就放心了。奉勸你一句,做人戾氣不要這麽大,不要一副眾人皆醉你獨醒的樣子,你以為就你最高明嗎?”“森林公安本來就可以沒收動物並對違法人員做出處罰……”

結合上下文語境分析,羅雅得出一個結論:這個“仲夏之獅”十有八九也是個森林公安。那些情願屍位素餐的人她不想再理會,但是這個森林公安,她覺得還是有必要好好“溝通”一下。

“看到別人罵我你放心什麽?你覺得我被罵了之後就會偃旗息鼓,從此再不敢講科學了嗎?罵我的人多他們就一定是對的嗎?布魯諾被燒死的時候,周圍一定也有很多人拍手稱快,然而幾百年後他們還是得給布魯諾修建雕像。如果你連分辨是非對錯的能力都沒有的話,大可不必在這大放厥詞了吧。”

“森林公安依法罰沒動物是對的。但是既然罰沒之後的動物要在森林公安處暫存,你們能不能也上點心,起碼在移交相關部門或放歸野外之前讓動物平安活著。我們都不是神,做不到絕對完美,那難道就不向著盡量好的方向努力嗎?當然,目前我國沒有專門的野生動物救助或收容中心,希望以後能有吧。”

“目前我國的一線森警不管是就職前還是就職後,的確沒有硬性規定必須要會基礎物種識別。但既然森警的職責裏有打擊破壞森林及野生動植物資源的違法犯罪活動這一項,自己就應該主動學習。不然就會像我遇到的那兩位森警一樣,執法不嚴,違法不究,亂執法。如果所有森警都這樣,生態文明建設還有什麽希望?”

以上就是康平看到的,羅雅沒理別人,專揀著他一個人狂懟了三條,每一條都叫他啞口無言。本來還以為自己扳回一城,卻似乎還是毫無起色。康平憤憤地關上了手機。剩下的飯菜他泄憤似的扒拉進嘴裏,氣悶地洗幹淨餐具,一時竟然不想回宿舍休息。

他跑到院子裏,二娃在啃一個玉米棒子,看到他來,趕緊起來拚命搖尾巴示好。康平想了想,又跑回廚房,從冰箱裏翻出一小塊排骨,拿熱水把上麵的油鹽涮掉,順便算是給這塊肉加加溫,又把小骨頭剔出去,剩下一塊純肉,拿出去給二娃吃了。

“二娃老弟,你說哥的命咋這麽苦啊。實習第一天就遇上個母老虎,差點因為她背了個記過。到了網上她還不放過我,那麽多人罵她她不理,專揀我一個人懟,可悲的是哥哥我還罵不過她。你說咋辦喲!”

二娃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舔自己的嘴巴,又舔舔康平的臉,瞪著一雙水汪汪的杏眼跟他相顧無言。它當然不可能給出任何答案,但是二娃純良的小表情很好地安慰了康平被二次摧殘的心靈。康平揉揉它的臉頰,又撓撓它的耳根,直伺候得它翻倒在地露出肚皮求虎摸,讓他過足了手癮。

多麽善解人意的二娃,跟它一比,有些人怎麽那麽討厭!

“晚安二娃,哥回去睡覺了,等哥周五輪休回家,給你買狗罐頭吃。你一定沒吃過狗罐頭。可好吃了!”康平當然也沒吃過狗罐頭,但是他看廣告裏那些狗子都吃得一臉陶醉,想來二娃一定也會覺得好吃的。

暫時把惱人的人事物拋諸腦後,被二娃治愈的康平起駕回宮了。

周四下班,康平跟所裏打了聲招呼開車回家。小小的派出所裏,他是兩個有私家車人士之一,另一個是指導員,有一輛開了七年差不多快報廢的五菱,常被他用來接送熊孩子們。

康平開的是一輛福特“猛禽”。這種很酷的越野皮卡從他第一天來所裏實習的時候就引起了全所乃至附近村民的轟動。康平並不高大的身軀加上文靜秀氣的小臉,坐在大越野的駕駛位上有一種特別的反差萌,甚至有點喜感。身高直逼一米九的指導員看看福特,再看看自己的五菱,嚷嚷著讓他開兩圈體驗一把開豪車是什麽感覺。康平當然不會拒絕這種要求,他隻是想,這算什麽豪車,他爸那輛勞斯萊斯能頂它十輛。看著指導員像個孩子一樣一邊開著越野車轉圈一邊哈哈大笑,康平覺得他跟這車挺配的,然後他看見所裏除了老所長之外都上了他的“猛禽”,連後麵的敞篷貨艙都跳進去了人。指導員等人都上滿了,繼續像個孩子一樣開車拉著他們轉圈圈,而老所長仍然像個慈愛的父親看著孩子們胡鬧,露出有點無奈又有點驕傲的微笑。連院子裏的二娃都興奮地一邊跳一邊狂搖尾巴……

回家這一路,康平都在想著這幾天在所裏的點點滴滴。要是實習結束之後自己能分在這個所裏就好了呀。他由衷地這麽希望。

石門山區在B市最西邊,康平家在北二環,最短車程43公裏。周四晚上有點堵車。康平開了兩個半小時才回到家。不知道老媽等餓了沒有。

天色暗沉沉的,似乎要下雨,頭頂有很大一塊烏雲壓著,越來越大,越來越厚重,直到最後一點藍天的影子也被烏雲徹底遮住,康平的心情也跟著低落下來。

這一片算是B市比較上檔次的小區。臨著古建和公園,即使在鬧市中心也是風景絕佳。旁邊還有B市最好的大學之一以及附屬幼兒園、小學一直到高中。康平的媽媽就在那所大學當教授,他自己也是從幼兒園開始就在這些附屬學校就讀,成績中上,如果不是臨到高考時一時衝動,今天他也不會跑到窮鄉僻壤的派出所吃苦受罪了。

直到今天,他還是能想起那天的場景。

康元甫,他的父親,在高考報誌願的時候強烈希望他能報工商管理或者金融專業,畢業以後好來接手家裏的公司。然而在那之前差不多兩年時間,從康平高一開始,康元甫就因為公司的各種國際業務滿世界亂飛,一年到頭不著家。

“我生日的時候,你不在家;媽媽生日的時候,你也不在家。我生病了,媽媽給你打電話希望你安慰我一下,你都不肯,你忙著開你的那些破會!媽媽胃出血住院,隻有小姑姑請的護工照顧她。就連爺爺去世你都沒回來!你眼裏就隻有錢,根本就沒有我們!我才不要你的破公司!你就是個奸商!你根本就不知道什麽叫家庭責任!什麽叫社會責任!”那天康元甫難得回來一次,說是帶他出去吃西餐。吃著吃著又以為他好為由,明為規勸實為命令地讓他在那兩個誌願裏二選一。康平實在受不了,終於爆發。

“不要我的公司,你想幹什麽?你能幹什麽?”康元甫用餐巾擦擦嘴,兒子的哭鬧對他來說是根本不用放在心上的小事,“家庭責任?我不在外麵賺錢,你能住一流的小區,吃高檔西餐,穿名牌衣服,從小到大都上名校嗎?你從小就一堆亂七八糟的愛好,又要學鋼琴,又要跳芭蕾。我都依著你,給你報最好的學習班。這些錢是大風刮來的嗎?憑你媽媽那點工資,她供得起你嗎?社會責任?”他扭頭向窗外看了一眼。夏日炎炎的馬路上,一名交警正汗流浹背地疏導交通,連反光背心都濕透了,“交警有社會責任心,但是人家的工作你幹得了嗎?你吃得了這份苦、受得了這份罪?”

康元甫的神情中已經帶了一絲輕蔑。他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從小嬌生慣養,因為怕被曬黑連戶外運動都很少參加,以至於到高中了,別的男孩子身高飛長,他還隻有一米六多。他喜歡的是器樂、舞蹈。康元甫覺得兒子以後很有可能想要當個音樂人。

“我……我……”康平也抬眼看了看外麵那位交警。他很黑,臉上豆大的汗珠,蒸騰的汽車尾氣使得他的身影都開始飄忽扭曲,以至於康平一時難以分辨他到底是三十歲還是四十歲。

做課間操都要補塗防曬霜的康平沉默了。

但是他一轉臉,就看到老爸臉上那種狂霸酷炫跩的霸道總裁標配表情,青春期少年的逆反心理可以戰勝一切:“誰說我吃不了苦?我最喜歡警察!我就要當警察!我還要當好警察!到時候要是被我發現你犯法,我會大義滅親的!你等著吧!”

康元甫:“……”

康平嘴上雖這麽說,但是屁大個孩子臨時起意說要當警察,又哪裏知道警察也分很多種。報誌願的時候,他撿著帶“警”字的學校填,根本沒細看自己選的是刑警抑或是武警還是別的什麽警。然而警察院校不隻看文化課成績,還要考體能,他選的那些專業還都是對體能有要求的。康平這小身板跳芭蕾還行,跑三千米能累哭,最後以文化課第一、體能測試倒數第一的成績,被N市森林警察學院錄取了。彼時,這所警察學院還叫“N市森林公安高等專科學校”。是的,康平一個B市一流高中年級前六十的成績,考了個大專。別說老師,連校長都震驚了。他媽媽寧教授更是好長時間沒臉見人,不停埋怨老公不應該刺激孩子。

康元甫當時還安慰妻子:“別急別急,你看咱兒子像是能堅持下來的人嗎?用不了半個學期他就會哭著回來。到時候讓他複讀一年,明年還怕他不乖乖走咱們給他指的明路?”

寧教授回憶了一下兒子的日常,抽抽搭搭地點點頭,算是勉強答應了。

誰知道他們都“輕敵”了。

康平不僅堅持下來了,而且畢業的時候,體能成績是“優秀”。對他來說,遺憾的是他學的不是經偵,就算學的是經偵,也不能參與調查直係親屬的案件,沒辦法抓他爸經商方麵的違法犯罪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