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大概是昨天的事情刺激了本來已經有些脆弱的神經,早上九點半,羅雅又一次從同樣的噩夢中哭醒。

窗外的蟬在夏日的樹蔭中沒完沒了地發出噪聲,為了能順利留下後代,演奏著它們生命中第一首也是最後一首長調。它們躲在樹木的枝丫中,不仔細找很難發現它們的身影。無數隻蟬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混雜在都市的背景音中,更添一份喧鬧。

她躺在**緩了一會兒才起來。

食堂早就沒早餐了。她翻出一包方便麵泡上,嫌味道不帶勁兒,又加了點老幹媽進去,一邊吃一邊打開電腦看微博。

她已經做好了迎接更多垃圾評論的準備。

六千多條評論,對於一個關注和粉絲數都沒超過200的小透明來說,這陣仗本身就夠可怕了。乍眼一看,的確仍然都是些汙言穢語,或者看似文明實際尖酸刻薄的內容。但她仍然耐著性子一條條翻下去。一直翻了幾百條,才有一條不一樣的進入視野:

“你們這麽說太過分了。森林公安依法辦案而已,又不是跟誰有私仇。難道由著他們違法犯罪不管嗎?而且我覺得博主說得有道理。既然是放生,那麽就應該以動物能生存為第一優先考慮,而不是害死了動物還要忙著自我感動。”

羅雅眼前一亮。說這話的並不是她的好友,這個ID她從來沒見過。在她已經被狂轟濫炸了六千多條垃圾評論之後,這條評論令她精神一振,心中一暖。

再往下翻,轉發、評論、私信,幾乎仍然全是罵她的話,偶爾有三五個幫她說話的人,也無一例外都被打成了“黑子”,然後被網絡暴力覆蓋打擊了。

羅雅氣不過,把那些特別惡劣的侮辱性言論截圖發了一條:“不要在你們哥哥那兒歲月靜好,到我這兒就汙言穢語。我不管你們哥哥是誰,他的行為不妥,還不讓人批評了?難道你們覺得他是完人,永遠不會犯錯嗎?”

她不說還好,這條一發上去,本來已經快要消停下來的粉絲又像被捅了窩的馬蜂一樣圍了上來。

罵她的還是那些話,眼瞅新消息提示那兒又顯示幾十上百條。還有粉絲說:“哥哥就算有錯,你不會私信他嗎?為什麽要發到公開平台上來?就算你不是黑子,你這樣帶節奏也會讓黑子看見然後攻擊哥哥的!”“又不是人人都是生物學家,不知者不怪。”

羅雅一陣無語,她關上電腦,不想繼續再跟他們廢話了。轉發評論那麽多,也不知道那位明星能不能看見。不過也許就算他看見了,也不會理她這種小透明吧。

說到底,這件事上她能說的能做的也就這麽多了。看了下時間,已經快11點了,下午有個知名國際環保組織的活動,她報過名的,得收拾收拾準備出發了。

羅雅倒是過她充實的課外生活去了,網絡上依舊不平靜。

她沒有看見的是,那位男明星發了一條新的微博:“放生是成全我的功德,隻要我心是好的,就是一件功德。它的死活就看它的造化,如果真死了也是它命中合該有這一劫。”此條微博一出,幾乎是矛頭直指羅雅,又像是給他的粉絲發出了一個明確的進攻信號。如果羅雅有時間再打開微博看看,會收獲一個40000+的大“驚喜”。

然而羅雅暫時沒時間關心微博了。星期一她要帶本科生上山做野外觀察實習,為期三天。

那位明星的粉絲發現後麵的攻擊得不到絲毫回應,得意地宣告了一下己方大獲全勝之後,也就該幹嗎幹嗎去了。

他們倒是歇了,有些人的麻煩來了。

因為羅雅吐槽森警的那條微博被轉發了兩萬多條,雖然基本都是在罵羅雅,但是也形成了輿情,康平實習的石門山派出所剛好有自己的官方微博賬號,賬號管理員很快就發現出了問題,立刻上報給了所裏。

星期三,羅雅在帶著累得跟狗一樣的本科生們滿山亂竄的時候,康平和彭警官被所長叫到了會議室——他們所實在太小了,大家都在一處辦公,隻有會議室是個僻靜的所在。

“你們倆看看這個。”年近半百的老派出所所長把電腦屏幕轉過來給康平他們看,“上周剛辦了件大案,分局領導說要表揚我們,網上就出了這樣的消息。這上麵說的是不是真的?我不想調閱執法記錄,我想聽你們倆怎麽說。”

康平一聽就知道大事不好。那天羅雅和陳曉妍到所裏做筆錄的時候,隻說了發現違法買賣野生動物並報警的過程,懟人的細節略去沒說。當時康平還挺感激她們的。誰承想她們沒在所裏說,倒是跑到更大、更開放的平台上把他們倆那天出的糗事全抖摟出來了。太狠了!真的太狠了!

“報告所長,她說的……是,是真的。”彭警官垂頭喪氣,這下肯定要被處分了。康平是學警,還有情可原,最多實習成績受點影響,他可是工作了五六年的老森警了,沒有任何借口可以開脫。

康平看了麵有菜色的彭哥一眼,心有不忍:“報告所長,我可以說說我的看法嗎?”

“嗯,你說說,我聽聽有沒有道理。”所長點了頭。

“我認為,我們都不是生物學專業出身的,不可能像他們那些專業學生一樣什麽都認識,知道該怎麽處理。所以……”

所長抬手打斷了他:“所以你覺得,執法時出這樣大的紕漏是情有可原的是嗎?”

“也……也不是。可是所長,這次不是也沒出什麽紕漏嗎?”

所長一拍桌子:“沒出紕漏,那是因為人家學生幾乎替你們把工作做全了!那是你們的幸運!應該感謝人家!可是昨天我開會回來,隱約還聽到你們倆在那說什麽‘現在的學生真夠閑的’。是不是在說人家?你們倆可真行啊,自己犯了錯,不思反省進取,還要抱怨幫助你們的人。像話嗎?回去,每人五千字檢討,手寫!明天給我。”

康平瞪大了一雙眼睛,彭警官也略有希冀地抬頭:“那,所長,我們捅了這麽大的婁子,您不處分我們嗎?”

“處分你們?嗬嗬,我當了十五年森警了。人家小姑娘說的,我也做不好。我憑什麽處分你們?這次輿情算我的,我跟分局匯報,你們別管了。尤其是你啊小彭,你家裏上有老下有小的,老人身體還不好,我還希望你能快點升上去,不能背這個汙點。小康呢還太年輕,以後的路還很長,這次就吸取經驗教訓。下不為例啊。”老所長說完揮揮手讓他們倆回自己座位去了。

康平回到座位上,心情比真的受了處分還要糟糕。他是剛來所裏實習沒幾天,但是老所長對他、對所裏其他同事的關心他都看在眼裏。這裏離市區很遠,又是山區林地;如果不是有那麽一座古刹在,附近幾十公裏內都沒什麽人活動。寂靜,寂寞,偏偏防火巡護等任務又特別重;沒有食堂,隻有個小廚房,夥食很一般,日複一日的地三鮮、炒豆角,偶爾有點排骨都算改善夥食。老所長的家就在附近的村子裏,經常給大家帶些自家的瓜果梨桃來當零食;據所裏其他前輩講,逢年過節還會給他們買雞買魚讓他們打打牙祭;誰家有個三災五難,他總是盡量照顧。自己工資不多,還總周濟這個周濟那個的,誰要是手頭不寬裕了,跟他借錢,他從來沒含糊過,也從來不催著還。老所長有個兒子,在外地讀書,自打孩子離開家之後,老所長心裏空落落的,就愈發把所裏這幫熊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兒子。

現如今,老爹又幫兒子們把黑鍋背了。雖然他老說自己不打算升職,不打算調動,就想一直在這裏陪著孩子們,但是康平想,對一個兢兢業業十五年,把全部的愛都奉獻給這片山林的老森警來說,這樣太殘忍了。

但是彭哥家也真的很不容易。他自己無所謂,但如果讓彭哥受這個處分,他一樣不忍心。

都怪那個學生。為什麽非要捅到公共平台上去?康平幾乎可以肯定,是那個叫羅雅的紅衣女孩發的。她看上去尤其喜歡多管閑事。

公共平台……她ID是什麽來著?玫什麽風?梅超風?

康平用手機打開了微博。微博這個東西是這兩年剛出來的,很多人在用,比博客方便。但是康平向來對這種社交平台興趣泛泛,所以一直沒有注冊自己的賬號。今天,他必須注冊一個賬號了,他有話要說。

羅雅那條光轉發就直逼三萬的長微博最近正在風口浪尖,沒費多大力氣他就找到了。

哦,原來她的ID是“玫間懷風”,想象一下她懟人時的不可一世,簡直白瞎了這份靜謐安詳的詩意。

康平往下翻了翻轉發和評論,嗤笑一聲,也跟著回了句:“看見大家都在罵你我就放心了。奉勸你一句,做人戾氣不要這麽大,不要一副眾人皆醉你獨醒的樣子,你以為就你最高明嗎?”

隨後他開始欣賞起那些五花八門的人身攻擊來。對他來說,這些人好像都跟他站在了一條戰線上。他是越看越開心,越看越解氣。就應該讓那個人來好好看看,她有多不得人心。

然而翻著翻著,他又不開心了,他看到了那些罵森林公安的言論。

他忍不住跟那些人爭論起來。

看到批評森林公安不認識常見動物的,他說:“你們憑什麽這麽說森林公安?森林公安平常的主要職責是森林防火,不認識那些動物怎麽了?”

看見說森林公安沒收別人非法養的動物但是養不活的,他說:“森林公安本來就可以沒收動物並對違法人員做出處罰,沒收鸚鵡怎麽不對了?再說森林公安也不是動物園飼養員,動物園的飼養員還養死過動物呢。你們誰能保證自己養任何動物都能養活?”

看見有人說森林公安帶頭吃野味的,他說:“你有什麽證據證明森林公安知法犯法了?沒證據你就是造謠!”

他覺得自己見招拆招,威風八麵。一時間,羅雅的評論區仿佛成了他的戰場。

直到彭哥拍了拍他:“忙什麽呢?別忘了五千字啊。”

哦對,他還有一篇檢討要寫。

康平怏怏地關上微博,拿出幾張打印紙,規規矩矩寫上“檢討書”三個字,另起一行,寫上“尊敬的領導,親愛的同誌們”,然後就卡住了。

天地良心,他雖然從小不是三好學生,但是從來沒有寫過檢討書這種東西。

然後他又上網開始搜索檢討書應該怎麽寫。別說,還真讓他搜到好多關於工作失職的檢討書。他認真研究了一會兒,挑了一篇看著最順眼的開始往自己身上套。

康平的字是極好看的,跟他的人一樣,結構優雅,筆鋒秀麗。即使是一份檢討書,也被他寫得好像硬筆書法作品,還是參賽能拿獎的那種。但是字好看的代價就是寫得慢。彭哥那手除了他自己別人基本都認不清的狗爬字勉強湊夠五千的時候,康平才寫了兩千字左右。

“平兒啊,快下班了,你是繼續在這兒寫,還是去吃點飯晚上回宿舍繼續寫?”

“彭哥,宿舍網不好,我在這寫完再回去。”康平頭也不抬。

“那行,那我跟廚房說給你留飯菜,你快點哈。”老彭收拾收拾準備交班了。這裏是林區,需要24小時有人值班,主要是因為有防火任務。

“好嘞,謝謝哥。”康平抬頭衝老彭齜牙一笑。他已經能聽到走廊裏來接班的同事的腳步聲。果然,沒多久,辦公室的門就被打開了。

“你們倆還沒撤呢?”來人姓關,比老彭年紀還大一點,屬於那種蔫了吧唧的老好人。他從小無父無母,在福利院長大。成年後倒是結過婚,但是沒幾個月媳婦就受不了他工資低還老加班,單位離家又遠,既沒錢也沒時間照顧家,跟他離婚了。重回光棍身份之後,他索性不再存找對象的念頭,終年住在所裏,幾乎承包了百分之九十的夜班。

“關哥,今天我陪你值一會兒夜班。”

“那行,我就把平兒交給你了,我去吃飯了。”老彭拍拍老關並不厚實的肩膀,拎著保溫杯走了。

“放心放心,一定把咱弟照顧好。”老關也把保溫杯往桌上一放,掏出茶葉泡上,一看康平水杯裏沒水了,順手給他也泡了杯茶。“哥這沒什麽好茶,茉莉花茶你喝得慣不?”

“喝得慣,謝謝關哥!”康平趕緊接過,趁熱喝了一口,“挺香的。”

老關樂嗬嗬走回座位打開電腦,調出十天八天也用不到一次的接警記錄,然後拿出本書開始看。

康平回頭看了一眼,《寂靜的春天》。書名挺文藝的,大概又是時下流行的小清新文學作品,心靈雞湯那種。想不到老關居然喜歡這種書。他笑笑,回頭繼續搞“藝術創作”——剛才寫到哪兒來著?

辦公室裏靜了下來,隻有老關的翻書聲和康平的筆尖和紙張之間的摩擦聲。

20∶40,康平終於抬頭伸了個懶腰,揉了揉脖子和腰,他的大作終於完成了。中間因為寫錯了幾個字,追求視覺完美的他還重寫了一頁。

把幾張紙整理好放在桌上,康平回頭跟老關打了聲招呼,跑去小廚房用晚膳去了。

小廚房的劉阿姨五十多歲了,無親無故,二十多年前因為車禍失去了一條小腿,也幹不了農活,本來是村裏的五保戶,但是她不願意讓國家白養著她,說粗活、累活幹不了,零活兒還是能幹一些的,就自己跑到派出所幫廚,也不要工錢。如果說老所長是這幫熊孩子的爹,劉阿姨差不多就是他們的媽。哦對,劉阿姨還撿了一條大黃狗,就養在派出所院子裏,叫二娃,鬼精鬼精的,特別會討好人。老彭他們開玩笑說二娃就是他們親弟弟。

康平長得漂亮精神,特別得劉阿姨這個年紀的人喜歡。一見他進屋,劉阿姨立刻喜笑顏開地招呼:“平娃子呀,你可來了。你彭哥跟我說給你留飯,這不,都在鍋裏溫著呢。”

給他盛了飯,叮囑了幾句,劉阿姨就離開了。

菜式還是那兩樣,飯也是普通的米飯。但是今天他實在餓壞了,吃得比任何時候都香。吃著吃著,他想起自己之前在微博上的評論,也不知道那些人看了做何反應。於是他又掏出手機,打開微博檢查自己的戰果。

不看不要緊,這一看,他一點食欲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