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品鑒唐詩

毛澤東非常熟悉、喜愛和重視唐詩,他經常在政治、外交等活動中,援引、發揮唐詩,為現實服務。毛澤東還對唐詩進行過一些與眾不同的考證。毛澤東的詩詞創作,對李白、杜甫、白居易、李賀、李商隱及杜牧等唐代詩人的詩歌藝術成就,都有很多的借鑒和發展,大量化用、隱括唐代詩人的清詞麗句,融入自己詩詞藝術境界之中,做到了鍛冶唐詩之辭、自鑄我之文字,可謂出藍生冰。

唐代是我國古典詩歌發展的全盛時期。唐詩是我國優秀的文學遺產之一,也是全世界文學寶庫中的一顆璀璨明珠。時至今日,許多詩篇仍廣為流傳。

唐代的詩人特別多。李白、杜甫、白居易固然是舉世聞名的偉大詩人,除他們之外,還有其他無數詩人,像滿天的星鬥一樣。這些詩人,今天知名的就有2300多人。他們的作品,保存在《全唐詩》中的也還有48900多首。

唐詩的題材非常廣泛。有的揭露了封建社會的黑暗,有的歌頌正義戰爭和抒發愛國情懷,有的描繪祖國河山的秀麗多嬌,有的抒寫個人抱負和遭遇,有的表達兒女愛慕之情,有的訴說朋友交情、人生悲歡……

唐詩在創作方法上,既有現實主義的流派,也有浪漫主義的流派。而許多偉大的作品,則又是這兩種創作方法相結合的典範,形成了我國古典詩歌的優秀傳統。

唐詩繼承了漢魏民歌、樂府的傳統,並且大大發展了歌行體的樣式;不僅繼承了前代的五言、七言古詩,並且發展為敘事言情的長篇巨製;不僅擴展了五言、七言形式的運用,還創造了風格特別優美整齊的近體詩。

唐代的古體詩,基本上有五言和七言兩種。近體詩也有兩種,一種叫作絕句,一種叫作律詩。絕句和律詩又各有五言和七言之不同。古體詩對音韻格律的要求比較寬:一首之中,句數可多可少,篇章可長可短,韻腳可以轉換。近體詩對音韻格律的要求比較嚴:一首詩的句數有限定,即絕句四句,律詩八句,每句詩中用字的平仄,有一定的規律,韻腳不能轉換;律詩還要求中間四句成為對仗。古體詩的風格是前代流傳下來的,所以又叫“古風”。近體詩有嚴整的格律,所以又稱為“格律詩”。

近體詩是唐代的新體詩,它的創造和成熟,是古典詩歌發展史上的一件大事。它把我國古曲詩歌的音節和諧、文字精練的藝術特色,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為古代抒情詩找到一個最典型的形式,至今還特別為人民所喜聞樂見。

據賀子珍回憶,在井岡山時,毛澤東能把《唐詩三百首》全部背誦下來。曾有人對毛澤東的藏書進行過統計,他圈閱過的古代詩歌共有1180首,而唐詩就有約600首,占50%之多。他批閱過的《唐詩別裁集》有6部,《唐詩三百首》有5部。可見他對唐詩喜愛和研讀到了何等程度!

1957年,毛澤東曾對詩人臧克家說:“我冒叫一聲,舊體詩詞要發展,要改革,一萬年也打不倒。因為這東西,最能反映中國人民的特性和風尚,可以興觀群怨。”又說:“律詩,從梁代沈約搞出四聲,後又從四聲化為平仄,經過初唐詩人們的試驗,到盛唐才定型。形式的定型不意味著內容受到束縛、詩人喪失個性。同樣的形式,千百年來真是名詩代出,佳作如林。固定的形式並沒有妨礙詩歌藝術的發展。”毛澤東對唐詩藝術給予了充分的肯定,高度評價了唐詩的地位。

毛澤東對唐詩的廣泛今用

毛澤東於1915年曾致信同學湘生,其中寫道:“蓋文學為百學之原,吾前言詩賦無用,實失言也。”綜觀毛澤東的革命生涯,唐詩的確成為他一生特殊的戰鬥武器、鼓舞精神和滋潤心靈的源泉,他常常對一些詩句加以引申,寄寓政治、外交、哲學等豐富內涵。

在20世紀70年代初,長沙的一些單位邀請毛澤東青年時的同窗周世釗作學習毛澤東詩詞的輔導報告。毛澤東曾對周世釗說:“你可以己意為之。我認為對詩詞的理解和解釋,不必要求統一,事實上也不可能求得統一。在對某一首詩或詞的理解和解釋的問題上,往往會出現理解和解釋人的水平超出原作者水平的情況,這是不足為奇的。……你願意怎麽講,就怎麽講;你愛怎麽講,就怎麽說好了!”毛澤東對自己詩歌的理解持如此態度,對唐詩的理解品鑒亦持如此態度。

馬克思曾說:“被曲解了的形式正好是普遍的形式,並且在社會的一定發展階段上是適於普遍應用的形式。”唐詩在毛澤東手裏也正是如此。

其一,毛澤東在複雜的政治鬥爭中,善於借用唐詩以寄寓現實政治含意。

1956年4月5日,中央政治局討論《人民日報》編輯部的文章《關於無產階級專政的曆史經驗》,毛澤東當場念誦杜甫的《戲為六絕句》:“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表達自己在政治上的堅定信心。

1958年,毛澤東在成都遊覽杜甫草堂,看到不同版本的杜集,指出杜詩“是政治詩”。同年在中共中央南寧會議上,他又講道:“不願看杜甫、白居易那種哭哭啼啼的作品,光是現實主義一麵不好。李白、李賀、李商隱,要搞點理想,太現實就不能寫詩了。”在現實政治政策的層麵上,毛澤東發掘了唐詩可用以鼓舞當時革命鬥誌的含義。

1970年8月,林彪以及陳伯達在中央政治局搞個人政治陰謀。毛澤東在《我的一點意見》中引用李白《梁甫吟》中“杞國無事憂天傾”詩句,說“天下是否會亂,廬山能否炸平,地球是否停轉,我看大概不會吧。……我們不要學那位杞國人”,顯示了胸有成竹、不怕政敵搗亂的氣魄。

1971年10月,在與周恩來等人談及林彪事件時,毛澤東說:“我的‘親密戰友’啊……‘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三叉戟飛機摔在外蒙古,真是‘折戟沉沙’呀!”貼切引用晚唐人杜牧《赤壁》一詩以嘲諷林彪叛逃。

毛澤東又想起杜甫的名詩《詠懷古跡·其三》: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僅把“明妃”改為“林彪”,諷刺林彪的下場: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林彪”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毛澤東還引用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

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鑽龜與祝蓍。

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

毛澤東引用此詩意在說明:一個人錯誤的發展是有一個過程的,認識一個人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也是有一個過程的。

其二,毛澤東常常將唐詩用於外交工作中。

1958年11月10日,新華社編印的《參考消息》刊載了美國合眾社的一則有關攻擊人民公社運動的報道,毛澤東讀後,在這則電訊的旁邊寫下劉禹錫《贈李司空妓》一詩:

高髻雲鬟宮樣裝,春風一曲《杜韋娘》。

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蘇州刺史腸。

“司空”是指當時揚州大司馬杜鴻漸(又說李紳),“蘇州刺史”是劉禹錫自指。此詩是劉禹錫赴大司馬杜鴻漸之宴請,觀賞一位美麗歌妓的表演之後所作,表達對這位歌妓的喜歡之情。詩句優美風趣,“司空見慣”後世傳為成語。而毛澤東則用此詩諷刺美國多管閑事、幹涉別國內政,指出其愚蠢可笑。

1966年,毛澤東在致阿爾巴尼亞勞動黨賀電時引用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川》中的詩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形容兩國雖遠隔千山萬水,而心神相通,友誼長存,讓唐詩在外交工作中也發揮了有力作用。

1971年,毛澤東引用杜甫《前出塞》的詩句: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他告訴身邊工作人員:“這兩句表達了一種辯證法的戰術思想。我們要打開中美間的僵局,不去找那些大頭頭,不找能解決問題的人去談,行嗎?選擇決策人中誰是對手這點很重要。……非找尼克鬆不可。”從杜甫詩中引申出當代外交政治鬥爭的“戰術思想”,老杜恐怕想不到他的詩竟影響了一千年後毛澤東做出邀請美國總統尼克鬆訪華的重大決策。

其三,毛澤東常對唐詩給予哲學思想上的闡釋。

《唐詩別裁集》載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一詩,詩中寫道:“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沈德潛評語說:“沉舟二語,見人事不齊,造化亦無如之何。悟得此旨,終身無不平之心矣。”沈氏之說可謂不誤,符合劉禹錫當時作詩時自嘲潦倒的心境。而在20世紀60年代末,毛澤東閱讀《唐詩別裁集》時卻批注道:“此種解釋是錯誤的。”認為劉禹錫此詩闡明事物新陳代謝、世界向前發展的規律,具有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是積極的。早在1958年12月,毛澤東在黨的八屆六中全會的發言提綱中,談到黨的分裂雖然有可能,但卻是暫時的,而資產階級的滅亡則是必然的,隨即又引用這兩句詩闡述自己的政治思想。

1964年1月,毛澤東在向自己詩詞的英譯者解釋一些問題時,談到自己借用李賀詩句“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想法:“與人間比,天是不老的。其實天也有發生、發展、衰亡。天是自然界,包括有機界,如細菌、動物。自然界、人類社會,一樣有發生和滅亡的過程。社會上的階級,有興起,有滅亡。”把李賀的詩句提高到哲學的高度來闡釋。

晚唐詩人章碣有一首《焚書坑》詩:

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

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

章碣詩本為諷刺秦始皇(所謂“祖龍”)焚書坑儒並不能使自己帝業萬世,最後讓並不讀書的劉邦和項羽推翻了自己。1966年,毛澤東卻引用此詩來說明“學問少的打倒學問多的,年輕小的打倒年紀大的”這“古今的一條規律”。

其四,毛澤東善於用唐詩進行人生哲理的啟迪。

1929年,毛澤東教賀子珍讀唐詩,特地挑選杜牧《九日齊山登高》一詩,其中有兩句:“塵世難逢開口笑,**須插滿頭歸。”原是表達詩人樂天不憂、及時行樂之情。而毛澤東卻解釋道:“‘塵世難逢開口笑’,意思是,人生的哲學,是鬥爭的哲學。階級鬥爭,革命鬥爭。”毛澤東認為“塵世難逢開口笑”一句揭示人生並不是到處歡樂喜悅,而是充滿了嚴肅的鬥爭。

1959年7月在廬山開會時,毛澤東曾背誦韋應物《寄李儋元錫》一詩:

去年花裏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

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裏,邑有流亡愧俸錢。

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毛澤東對身旁的一些領導人說,“邑有流亡愧俸錢”,“這寥寥七字,寫出古代清官的胸懷,也寫出古代知識分子的高尚情操。寫詩就要寫出自己的胸懷和情操,這樣才能引起讀者的共鳴,才能使人振奮”。

1958年2月,李訥曾動手術,發高燒。毛澤東致信愛女,特意抄錄王昌齡《從軍行七首》之一: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並告訴李訥說:“這裏有意誌,知道嗎?”希望李訥從中體會“黃沙百戰穿金甲”的堅強意誌的力量,進而戰勝疾病。

1959年,毛岸英的遺孀劉思齊身患重病,8月,毛澤東在廬山會議百忙之中致信給她,抄錄了李白《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詩中的幾句: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雲萬裏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勸告劉思齊多閱讀李白這樣的詩作,“可以起到消愁解悶的作用”。

毛澤東對唐代詩人的獨特考證

毛澤東非常重視唐代詩人的生平事跡,在軍政事務百忙之餘,還進行過自成一家的文學史上的考證。

毛澤東很喜歡初唐四傑的詩作,對初唐四傑之首王勃的詩文,就傾注了許多精力和時間。在20世紀50年代末,毛澤東讀《王子安集》時,在《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遇餞崔使君序》一文標題前做了大段批注,考證此文為王勃“去交趾(安南)路上作的,地在淮南,或是壽州,或是江都。時在上元二年,勃應有二十三四了”。又考證王勃作《秋日登洪州滕王閣餞別序》時,“應是二十四、五、六”,而不是有人所說的“十三歲,或十四歲”。毛澤東總結道:“《王子安集》百分之九十的詩文,都是在北方——絳州、長安、四川之梓州一帶,河南之虢州作的。在南方作的隻有少數幾首,淮南、南昌、廣州三地而已。廣州較多,亦隻數首,交趾一首也無,可見他未到達交趾就翻船死在海裏了。”

毛澤東在讀《王子安集》時的批語又寫道:王勃“高才博學,為文光昌流麗,反映當時封建盛時的社會動態,很可以讀。這個人一生倒黴,到處受懲,在虢州幾乎死掉一條命。所以他的為文,光昌流麗之外,還有牢愁滿腹的一方。杜甫說‘王楊盧駱當時體,不廢江河萬古流’,是說得對的。為文尚駢,但是唐初王勃等人獨創的新駢、活駢,同六朝的舊駢、死駢,相差十萬八千裏。他是七世紀的人物,千餘年來,多數文人都是擁護初唐四傑的,反對的隻有少數。以一個二十八歲的人,寫了十六卷詩文作品,與王弼的哲學、賈誼的曆史學和政治學,可以媲美,都是少年英發,賈誼死時三十幾,王弼死時二十四,還有李賀死時二十七,夏完淳死時十七,都是英俊天才,惜乎死得太早了”。

毛澤東的這些批語有理有據,運用比較方法,分析評價王勃詩歌創作的成就,體現了他對王勃詩歌成就的深刻的認識,對其生平命運深深的同情。

毛澤東很喜愛賀知章的《回鄉偶書》其一: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他對賀知章的生平考證也非常關心。

1958年2月10日,毛澤東致信劉少奇,認真探討了賀知章的事跡:

前讀筆記小說或別的詩話,有說賀知章事者。今日偶翻《全唐詩話》,說賀事較詳,可供一閱。他從長安歸會稽(紹興),年已八十六歲,可能妻已早死。其子被命為會稽司馬,也可能六七十了。“兒童相見不相識”,此兒童我認為不是他自己的兒女,而是他的孫兒女或曾孫兒女,或第四代兒女,也當有別戶人家的小孩子。賀知章在長安做了數十年太子賓客等官,同明皇有君臣而兼友好之遇。他曾推薦李白於明皇,可見彼此愜恰。在長安幾十年,不會沒有眷屬,這是我的看法。他的夫人中年逝世,他就變成獨處,也未可知。他是信道教的,也有可能摒棄眷屬。但一個九十多歲像齊白石這樣高年的人,沒有親屬共處,是不可想象的。他是詩人,又是書家,他的草書《孝經》,至今猶存。他是一個胸襟灑脫的人,不是一個清教徒式的人物。唐朝未聞官吏禁帶眷屬事,整個曆史也未聞此事。所以不可以“少小離家”一詩便作為斷定古代官吏禁帶眷屬的充分證明。自從聽了那次你談到此事以後,總覺得不甚妥當。請你考一考,可能你是對的,我的想法不對。……近年文學選本注家,有說“兒童”是賀之兒女者,純是臆測,毫無根據。

毛澤東對古代曆史、文化、宗教、官職以及人情世態有著深刻的洞察,在如此廣博的背景之下,考據唐代詩人的生平事跡,合情合理,可謂真知灼見。

毛澤東詩詞創作中對唐詩的化用

毛澤東一生酷愛古典詩詞,這方麵造詣很深。他精通韻律,長於歌賦,創作了很多首廣為傳誦的古典詩詞傑作。毛澤東在自己的詩詞創造中,善於從唐詩中信手拈來名句,加以畫龍點睛地化用,有時稍加改動一字,“色澤鮮妍”,“如早晚脫筆硯者”。

毛澤東化用唐人詩句,不是簡單地仿效和點化,而是極具創造性,增加新的文化內涵。毛澤東善於在馳騁想象中借用唐人詩歌描繪的景物來豐富自己的詩歌意境,與時俱進,向讀者傳遞全新的信息,賦予更新、更高、更強的時代精神。下麵舉例加以簡析。

毛澤東在《菩薩蠻·黃鶴樓》中的名句“黃鶴知何去?剩有遊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化用了唐人崔顥《黃鶴樓》中的“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的詩句。

崔顥的《黃鶴樓》詩,從樓的命名之由來起興,借傳說落筆,然後生發開去。仙人跨鶴本屬虛構,可謂子虛烏有,仙去樓空,悠悠千載,正表現世事茫茫之情境。寥寥幾筆寫出了那個時代人們登黃鶴樓的尋常的感受,氣概蒼莽,悲涼傷感。時隔千載之後,毛澤東以《黃鶴樓》為題,另翻新意。他站在時代的高度,洞察一切,登樓俯瞰,感慨萬千,欣然命筆,“黃鶴知何去?剩有遊人處”。黃鶴不知何往,此地將供後人憑吊。這古人、古跡、古事,在人類長河中已奔騰了千載,毛澤東從時空角度發思古之幽情,往往是為了當下社會。旨在告誡人們:美好的時光已經逝去,美麗的事物已不複存在,我們可以有懷念之感,但不能流出一種悲傷之淚。

麵對長江水的日夜東逝,麵對龜、蛇兩山傲然挺立,麵對武漢三鎮的壯麗美景,詩人毛澤東審視的是成與敗、是與非、美與醜的界線,尋覓的是中華民族的光明前途和美好命運。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評崔顥《黃鶴樓》詩雲:“意得爭先,神行語外,以筆寫春,遂描千古之奇。”此語用來評價毛澤東的《菩薩蠻·黃鶴樓》也非常恰當。毛澤東不僅具有同樣的“千古之奇”,更創造了萬古之妙境。

毛澤東的《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是家喻戶曉的力作,其中“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是化用了唐人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中“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的詩句。據朱自清《李賀年譜》推測,《金銅仙人辭漢歌》是李賀因病辭去奉禮郎職務,由京赴洛途中所作,表達了詩人“恨別傷離”的憂愁情緒。毛澤東將原句借用,隻是調了順序,表達了自己“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將革命進行到底的雄心壯誌。毛澤東以革命家的膽略和氣魄,在有生之年完成了統一中國、振興中華民族的大業。《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的詩境不僅唐人李賀不能比擬,就是當今中外豪傑也是難與比肩的。

毛澤東詩詞化用唐詩表現的審美情致主要有兩個重要層麵:壯美和優美。

壯美,中國的詩歌美學稱之為“陽剛之美”。被譽為“冠絕古今”的毛澤東的壯詞《念奴嬌·昆侖》中“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化用了李太白的“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的詩句,傳遞壯美之情懷。李白有“把酒問月”、“手摘星辰”、“鬥酒百篇”、“劍斬長鯨”的壯美情懷和浪漫氣質,但毛澤東以偉大的革命家、思想家的雄偉氣魄,“閱盡人間春色”,麵對蒼天大地,麵對巍巍昆侖,奮力高呼“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拔劍截斷昆侖,達到“環球同此涼熱”,旨在改造自然、砸碎舊世界、創造美好幸福的新天地。《念奴嬌·昆侖》通過對李白詩的點化,高大的昆侖山在詩人腳下,構成了雄奇險峻壯美的曆史畫卷,藝術特色鮮明,既有對現實的真實描繪,也有浪漫的極度誇張,更有象征意蘊的表達,渾然一體,力能扛鼎。

優美,是同壯美相對應的一種審美風格,有人稱之為“陰柔之美”。毛澤東的《七律·送瘟神》中的“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四句,不僅是對曆史典故的成功運用,更是對唐人李賀《將進酒》中“桃花亂落如紅雨”的化用。毛澤東反其義而用之,筆鋒突轉,別開新境,仿佛一陣春風吹過大地,六億人民精神飽滿,意氣風發。詩人描繪了改造山河的宏偉場麵,歌頌了改天換地的英雄氣概,堪稱一幅意境優美的勞動風景畫。在這幅優美秀麗的畫麵裏,不僅有山有水,有農田有村莊,而且有天上的牛郎,人間的瘟神,有曆史上的神醫華佗,有傳說中的賢君舜堯,他們同如火如荼的現實生活畫麵相輝映,亦真亦幻,美妙多姿,富有濃厚的詩情畫意。

毛澤東化用唐詩所表現的情感,既有對愛情的眷戀,又有對友情的思念,更有對革命情意的追求。最能代表毛澤東化用唐人詩句表達情感美的詩是《賀新郎·贈友人》。“揮手從茲去”,一開篇就化用了李白的《送友人》中兩句詩:“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毛澤東隻改了一個字,把“自”字換成了“從”字。表麵看似乎沒什麽差別,但細品此意,卻有所不同。自茲即自此,主要強調地點,表示從此地分別;而“從茲”則重點強調時間。當時的舊中國正是被白色恐怖籠罩著,毛澤東為了探索救國救民的真理,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毅然同楊開慧分手辭別。

毛澤東詩詞也大量化用晚唐詩人李商隱、杜牧、孟郊、賈島等人的詩句。

如《七律·送瘟神》:“坐地日行八萬裏。”出自李商隱《瑤池》:“八駿日行三萬裏。”

《七律·冬雲》:“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來自李商隱《重有感》:“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

《七絕·賈誼》:“賈生才調世無倫。”出自李商隱《賈生》:“賈生才調更無倫。”

《七律·答友人》:“長島人歌動地詩。”語出李商隱《瑤池》:“黃竹歌聲動地哀。”

《賀新郎·讀史》:“人世難逢開口笑。”隱括杜牧《九日齊山登高》:“塵世難逢開口笑,**須插滿頭歸。”

《賀新郎·別友》(手跡稿):“我自欲為江海客,再不為昵昵兒女語。”出自韓愈《聽穎師彈琴》:“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

《七律·到韶山》:“別夢依稀咒逝川。”出自溫庭筠《蘇武廟》:“茂陵不見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毛澤東後來改“哭”為“咒”。

《七律·送瘟神》:“千村薜荔人遺矢。”《七律·答友人》:“芙蓉國裏盡朝暉。”化用譚用之《秋宿湘江遇雨》:“秋風萬裏芙蓉國,暮雨千家薜荔村。”

《滿江紅·和郭沫若同誌》:“正西風落葉下長安。”語出賈島《憶江上吳處士》:“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七律·吊羅榮桓》:“記得當年草上飛,紅軍隊裏每相違。”化自黃巢詩:“記得當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

總之,毛澤東的詩詞創作,雖然是大量引用、融化唐人詩句,但卻並不是簡單的效仿、因襲,而是運用銷熔工夫,做到了鍛冶唐詩之辭,自鑄自我之句,將唐詩的清詞麗句融化到自己詩詞的境界中去,力脫古人之窠臼,做到了渾然天成,不留痕跡。毫無疑問,毛澤東為當今發揮唐詩藝術在中國社會文化發展中的作用,樹立了光輝典範。